“名師帶徒”小輯(八) 《雨花》2024年第11期|陸秀荔:豆蔻之年
祭祖
十二三歲的我,是遠(yuǎn)近聞名的“賽小子”。不肯留長發(fā),不喜歡穿裙子,也不屑于跟女孩們玩踢毽子和跳皮筋之類的游戲。除了上學(xué)時必須老老實實待在教室里,其他時間,幾乎都是領(lǐng)著男孩們游蕩在村莊和田野的各個角落。有時潛入河流的腹部,從淤泥中掏出碩大的河蚌、雪白的藕節(jié),甚至是大黑魚;有時爬上最高的樹頂,掏下青瓷般的鳥蛋?;蚴请[匿在麥田中央,捉回一只斑斕的野雞……還偷騎大人的自行車,穿過一個又一個陌生村莊,抵達(dá)遙遠(yuǎn)的縣城,在熱鬧的街頭吃一碗鮮爽的涼粉,仔細(xì)舔干凈每顆榨菜丁,然后滿足地用手背擦擦嘴,轉(zhuǎn)身就跨上車往回騎。一路上,身體懸浮前傾,腳下蹬起風(fēng)火輪,耳畔橫飛的發(fā)絲將風(fēng)切碎,發(fā)出微微的嘶鳴……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到家了,我輕手輕腳把車子放在扁豆花的影子里,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因為太過調(diào)皮,家人常常忽略我的性別,把我當(dāng)成男孩一般養(yǎng)育和使喚。當(dāng)然,若是我犯了大錯(比如把炮仗塞進(jìn)酒瓶,炸掉別人家的茅坑),父親也會像對待男孩那樣,隨手從草垛里拽出一根桑樹枝,將我暴抽一頓,抽得屁股上隆起赤練蛇般的傷痕,好幾天都坐不了凳子。然而,每次到了祭祖的時候,大人們就會猛然醒悟過來——我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子。祖母和母親再三給我強(qiáng)調(diào)許多禁忌,比如女孩不可以站在船頭,不可以給祖宗提引路的燈籠,也不可以往紙錢上蓋年畫般的印章……但男孩不必守這么多的規(guī)矩,只要不造反,他們幾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曾不服氣地問:為什么女孩不可以?可惜,沒有人能回答清楚。他們總是大聲吼道:“問那么多干什么?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老祖宗定下來的!”
老祖宗是誰?他長什么樣子?只要一思考,我腦子里立刻掛出電視劇中帝王家列祖列宗的畫像,他們穿著朝服,排排坐,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子孫們跪拜,對面前的雞鴨魚肉和貢果點心毫無興趣。而我的祖宗們顯然沒這么體面,他們具體呈現(xiàn)為一個個金字塔狀的小土包,安靜地匍匐在村后的小島上,與生前的鄰居們繼續(xù)比鄰而居,如同我們村莊的倒影。
那個小島叫作“綠化地”。這名字起得實在貼切,它確實被“綠化”得非常徹底:三面環(huán)水,人跡罕至,地面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墳包與墓碑,空地間大多是孝子賢孫們種下的松樹、柏樹,也有村集體種的桃樹、梨樹,更有鳥兒和風(fēng)帶來的各類種子,在肥沃而濕潤的土地上瘋狂地生根、發(fā)芽、爬藤……將小小的島嶼從地上到空中都洇染出濃稠的綠,一整塊的綠,立體的綠,矗立在廣袤的平原上,如同一個神秘的結(jié)界,終年都謹(jǐn)慎地閉合著,只有到了清明時節(jié),才會向人間打開一個缺口。
當(dāng)金色的油菜花鋪滿大地之時,村里所有姓氏的子孫后代,無論身份高低,都會像候鳥一樣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參加隆重的祭祖活動。趕在清明前的幾日,挑一個好天氣,準(zhǔn)備好船只,將提前折好的金銀元寶、香燭紙錢、蚊帳扇子連同竹匾里的祭品一起抬上船。男人坐在船頭,女人領(lǐng)著孩子坐在船艙中的稻草把子上,如果人多,就會坐好幾條船。隨著輩分最高的男性敲響銅鑼,一群人就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通往“綠化地”的河,原本是很寬的,但此時擠滿大大小小的船,竟顯得有些狹窄了。船上的人一邊亮著嗓門相互打招呼,一邊又壓低了喉嚨嘀咕誰今年沒回來,怕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吧?劃船的、撐船的人相互卯著勁,爭著往前沖,因為老人說誰先靠岸就會得到祖宗庇佑,是大吉大利的彩頭。
我們陸姓是個大家族,有一百來口人,滿滿坐了四船。母親讓我按照輩分叫人,我雖不理解為什么六七十歲的老頭要叫“哥哥”,而十來歲的小姑娘卻得叫“姑奶奶”,卻也乖乖地叫了一遍,然后趴在船舷上,看來往的船激起的波浪撲向岸邊,推開雜草,顯露出許多隱藏的洞穴;看油綠的麥田連接著金黃的油菜花,連綿不斷,一直延伸到天邊。陽光很好,風(fēng)也很柔和,帶著水汽和紙錢的味道,一路把我們迎到祖宗的棲息地。
登岸后,大人們立刻忙碌起來。男人給祖宗“添墳”,用鐵鍬挖土,將一座座墳加固;女人把祭祀用的東西按規(guī)矩一樣樣擺好;小孩子無所事事,要么幫著打下手,要么和往年一樣,到祖宗的墳?zāi)怪車R蘭頭和枸杞頭,為晚上的聚餐加菜。從來沒人忌諱這些野菜是長在墳地里的,因為墳里埋的是自己的祖宗,祖宗慷慨賜予的“菜”意味著“財”,誰不想發(fā)財呢?
摘野菜的人太多了,且以女孩為主,看上去很沒意思,我便趁大人不注意,跟著男孩們四處亂跑。我們仔細(xì)辨認(rèn)著墓碑上“先考”和“先妣”們的名字,看著很陌生,卻有著奇怪的親切感,真是神奇呀,那些你并不認(rèn)識的人,卻決定了你是誰,你是否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雖然早已死去,卻通過血脈這條河流,在我們的身上延續(xù),透過我們的眼睛,繼續(xù)審視這個世界。
男孩們在祖先的墳包間追逐嬉戲,不小心驚擾了林間的肥喜鵲,它們穿著花衣裳,拖著長尾巴,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說什么話,可惜沒人聽得懂。它們著急地在墳頭上跳來跳去,忽而一躍,飛到一株盛開的桃花上了。
我發(fā)現(xiàn),那株桃花和別的不太一樣,它的花朵更大更飽滿,顏色也更艷,就連花枝頂端的葉子也特別明亮,像一支古典的簪子插在春風(fēng)里。我當(dāng)即就忘了母親的囑咐,一心就想去摘下那枝別樣的桃花??墒?,它長在水渠對面,我沒法子上樹。倒是面前這座墳,角度看著合適,若是踩上去,肯定能摘到。我心里提醒自己:爬祖墳是不對的??尚訁s不聽使喚地踏上了“金字塔”的斜面。我踮起腳跟,努力伸長胳膊去夠那枝灼灼其華的桃花,可就在手指快觸碰到柔軟的花瓣時,腳下的大地突然塌陷了,我的左腳瞬間失去支撐,直直地伸到了墳?zāi)估铮彝纫砸环N奇怪的姿勢跪在了墳?zāi)股稀?/p>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嚇得我發(fā)出殺豬般的尖叫,聲音驚得樹上的喜鵲、烏鴉、斑鳩全撲棱著飛了起來,就連草叢里也發(fā)出異樣的騷動。大人們聽到了叫聲,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計,一起往這邊趕。他們距我只有幾十米,但我仍覺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我的腳正墜往無盡的虛空,并在電光火石間觸碰到數(shù)不清的東西:鱗片、嚙齒、羽毛、火焰、冰塊、荊棘……我應(yīng)接不暇,嚇得渾身都僵硬了,像一根巨大的蘿卜,被人們哄笑著拔了出來,放在墳前的空地上。
他們笑著:“一個丫頭膽敢爬到墳頭上去,還把老太爺?shù)膲灢攘藗€大洞,老太爺拽著你的腳要帶你下去呢!”我自知闖下了彌天大禍,原本就驚恐,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哭了出來。祖母責(zé)怪他們嚇唬小孩,并彎下腰檢查我有沒有受傷,發(fā)現(xiàn)除了腳踝上有點擦傷外,胳膊腿都能動,也就放心了。她按著我磕了九個響頭,愧疚地對墳里的祖宗念叨:“老太爺,這丫頭是您的玄孫女,小孩子不懂事,您千萬別怪罪……”
我跪在旁邊,低著頭,鼻尖都碰到地上的藍(lán)色婆婆納了。心里也默默地道歉,其實并不很害怕祖宗怪罪,反而更擔(dān)憂父親會收拾我。旁邊的大人們見我慫了,顯得特別開心。他們一邊挖土修墳,一邊逮著機(jī)會嘲笑我,說陸家從古到今就沒有這么調(diào)皮的丫頭。
到了晚上,院子里擺了十幾桌的流水席。上午帶過去的祭品被做成了菜,還添加了許多新菜,一院子的陸家子孫們說說笑笑,遞煙敬酒……看著這熱鬧的一切,我卻莫名地感到孤獨和困倦,于是悄悄躲到爺爺?shù)奶僖紊纤X了?;谢秀便遍g,我一步步爬上了那棵桃花樹,樹很高很大,還在一個勁地生長。大喜鵲又出現(xiàn)了,一跳一跳地引著我向上爬,似乎要到天上去。我一直追著它,急于知道樹的盡頭到底是什么。不料腳下又踩空了,整個人重重地掉了下去,并且如風(fēng)馳電掣般飛快墜落著……我心里絕望地想:完了,這回要摔成個爛西瓜了!
在我想著死前還有什么遺憾時,不知從哪里飄來一朵雪白的云,竟穩(wěn)穩(wěn)接住了我的身體,我甚至能感覺到它被撞擊之后的微微顫動,也能觸摸到它棉花般的質(zhì)感,柔軟、蓬松,還有些秋日陽光的氣味。我蜷縮在云里,感覺到它在有節(jié)奏地顫動著,就像深夜里爺爺背著我回家一樣。我忽然很篤定地相信——這云肯定是老祖宗變的,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在天上、在地下、在任何危險的時刻都會護(hù)著自己的后代,根本不介意我是個女孩。
夜?jié)O
每年夏天,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吵著要去姑媽家。
姑媽家在鄰村,不過四五里路。有時候二叔送我去,穿過一大片稻田和開著五顏六色花朵的棉花地,跳上一條需要自己拉纜繩的渡船,過了河,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更多時候是姑父帶著表妹劃小木船來接我,我們坐在船中間,窄窄的小船如箭一般在河面疾馳,感覺妙極了。途中會遇到成片的鳳眼蓮,也會在野荷塘邊休息片刻,摘些個蓮蓬與荷葉,把肥厚的葉子做成帽子和披肩,把鮮嫩的蓮子剝出來,吃一半,塞一半在口袋里。有時候運氣好,還會有大魚跳上船,被我們用水桶扣住,下頓就可以加個菜。不過,大姑父不太在意,他是個漁民,這種事情見多了。看我們這么高興,他也跟著樂呵,黝黑的臉上,牙齒顯得格外白。
水路比陸路稍稍遠(yuǎn)一點,但船快,用時反而更少。船剛靠岸,我就像兔子一樣跳上去,往姑媽家里跑。姑媽正在后院給雞、鴨、鵝、豬、狗、羊喂食,我跑過去幫忙。別的動物都吃谷粒、剩飯和青草,只有老母豬吃精心搭配的營養(yǎng)餐,它肚子鼓鼓的,近乎透明,我都能看到小豬仔在里頭拱啊拱的。
晚飯在院子里吃,頭頂?shù)睦鏄渖蠏炝艘槐K白熾燈,大大小小的蟲子們圍著燈飛來飛去。桌上有個藍(lán)色的紗網(wǎng)碗罩,一打開,里面的熏燒鵝、豬頭肉、鹵素雞、紅燒魚、炒莧菜、拍黃瓜引得我一個勁地咽口水。姑父給自己倒了一杯糧食酒,給我和表妹一人一瓶汽水,我們碰了一下,說:“干杯!”姑媽懷里才滿周歲的小表弟也要“干杯”,我們就裝模作樣碰了碰他裝著奶糕的碗。
我最喜歡來姑媽家。她家不算富裕,卻總是愿意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我,也不像別的大人那樣,給孩子定若干規(guī)矩,他們給我最大程度的寵愛和自由。沒錯,姑媽家就是我的自由王國,我可以敞開肚皮吃她給我準(zhǔn)備的零食,電視想看就看,也可以獲得大人同意后下河游泳,甚至連夜里跟他們?nèi)ズ虾哟螋~這樣的請求,也被應(yīng)允了,我簡直喜出望外。
海溝河是一條寬闊的大河,據(jù)說一直往東會流入大海。白天有很多的貨船往來穿梭,漁民們大部分在夜里撒網(wǎng)捕魚。當(dāng)然,不是每天都適合撒網(wǎng),要根據(jù)天氣、風(fēng)向才能決定。我等了好幾天,終于等到了機(jī)會。傍晚,早早地吃了飯,把小表弟送到他奶奶家,天剛擦黑就帶著漁具出發(fā)了。姑父劃船,姑媽給我和表妹搭了個小蚊帳,切了半個西瓜,讓我們用勺子挖著吃。天氣很悶熱,幸好河面有些許微風(fēng),吹來岸邊夜來香的氣味,比我們洗澡用的檀香皂還要好聞。
小船緩緩而行,村莊的燈火越來越遠(yuǎn),天上的星星越來越多。到了他們承包的河段,姑父點亮了船頭的馬燈,觀察了一會兒水面的氣泡,然后跟姑媽配合著,熟練地理開一張張網(wǎng),撒到河里去。他們知道河床哪里深哪里淺,但魚群的活動方向卻是難以捉摸的,每一網(wǎng)都是下的賭注,輸贏要在一兩個小時之后才能揭曉。在等待的間隙,姑媽點燃一根根半干的蒲棒,插在船舷上,這是河邊摘的土蚊香,豬圈旁也點它,驅(qū)蚊的效果還是挺不錯的,就是太熏人了。姑父用燃著的蒲棒點了一根煙,也坐到船艙里來休息。
搖晃的小船頓時安靜下來了,我和表妹躺在蚊帳里,把耳朵貼在涼席上,想透過船板聽聽魚群的動靜。但幽深的河水除了輕輕拍打船舷外,并沒有給我們?nèi)魏伟凳?。我轉(zhuǎn)過身,平躺著,卻猛地被天空擊中了。天啦,我竟然從來都不知道天上有這么多、這么密的星星,它們嵌在澄明的天幕上,很遠(yuǎn)又很近,很亮又很暗,它們在眨眼、淺笑、歌唱,甚至還抖落云母一樣的粉末……一切顯得那么不真實,那些屬于遠(yuǎn)古、屬于童話的東西,突然就跑到眼前來了。
我的心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跳動,和蛤蟆們一起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姑父并沒有注意到我這沒見過世面的傻樣,他搖著蒲扇,指著群星之下一條牛奶般的光帶說:“看,那是銀河。”啊,銀河,我知道銀河,那是母親講的故事里,王母娘娘用金釵劃出來的,牛郎和織女苦守在河的兩岸??墒撬瓷先ツ敲辞鍦\,仿佛蹚過去膝蓋都不會濕,為什么還要喜鵲在七月初七搭橋,他們才能相會呢?
姑父回答不出我的問題,他又點起了一根香煙,暗紅色的一豆火光,與下游另一條船上的漁火遙遙相應(yīng)。這時候河面上起風(fēng)了,岸邊茭白和蘆葦葉子嘩嘩作響,像是有看不見的千軍萬馬踏浪而過。倏忽又平靜下來,右岸臨水的高地上,卻升起一縷縷幽藍(lán)的火光,有高有低,飄飄蕩蕩,甚至還在河面上翩然起舞。姑媽忽然放下了扇子,把我和表妹摟在懷里。我本來還驚訝于這神奇的景象,以為是哪里的燈光倒影,姑姑驚慌的手臂卻讓我突然意識到,眼前的火光就是傳說中的鬼火。
我感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躲在帳子里想看又不敢看。平素聽過的鬼故事里,各種各樣的吊死鬼、淹死鬼、缺胳膊少腿的陰兵,仿佛都乘著那些火光來到人間。我想看清他們的樣子,又害怕骷髏頭空洞的眼眶里藏著不見底的深淵……好奇和恐懼交疊著,讓我的牙齒發(fā)出了咯噠咯噠的撞擊聲。姑父笑了,說:“你平時不是挺大膽嗎?這會兒怎么篩糠了?別怕別怕,埋死人的地方都有磷火的,那邊是個老墳灘,被挖出來做魚塘了,有磷火很正常。”
我在書上讀過關(guān)于鬼火的科普知識,但這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鬼火,雖然心里明白,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偏偏在這個時候,河里有魚跳起來,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周圍的漁網(wǎng)都動了起來,河面亂成了一鍋粥。姑父卻興奮地說:“孩子們坐好了,大玉,我們收網(wǎng)!”大玉是我姑媽的名字。
姑媽和姑父忙而有序地收著一張張網(wǎng),我拿著手電幫他們照明,漁網(wǎng)出水的部分都掛著銀閃閃的魚,鳊魚、鰱魚、鯽魚、翹嘴……一條條被扔進(jìn)前艙,我感覺船尾都翹起來了。表妹高興地數(shù)著魚,但很快就數(shù)不過來了。原打算今晚撒兩遍網(wǎng)的,沒想才到一遍,船就快裝不下了。我們打道回府,姑父高興地說:“明早賣了魚,給你倆買燒餅、油條、豆腐腦,還買娃哈哈!”
第二天一早,我們還在蚊帳里睡得橫七豎八,姑父已經(jīng)賣了魚回來了。他果然沒有食言,不僅給我們買了很多好吃的,還帶回來三頂可愛的小草帽。不過,他同時也帶回一個壞消息:我父親打電話了,說我期末成績一塌糊涂,肯定都是因為調(diào)皮貪玩導(dǎo)致的,回去要狠狠收拾我。
我沮喪地坐在吊扇下,想不通為什么考得差,更發(fā)愁回去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姑媽摟著我寬慰:“先別愁,你還能在這住很多天呢,擔(dān)心未來的板子做什么呢?”姑父也說:“是啊,先把好吃的吃掉,好玩的玩了,回去頂多挨一頓揍嘛,你還怕這?”
我想想也對,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是屁股開花,但我還可以快快活活地再玩十多天,說不定以后還會遇到比昨夜更有趣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憂愁的呢?
采菱
八月十五快到了,月亮變得越來越圓,我和小伙伴們的心也越來越激動。因為中秋節(jié)不僅能吃上豐盛的團(tuán)圓飯,飯后家家戶戶還要“敬月光”——在院子里擺上供桌,放上月餅、瓜果、整支的長藕,還有菱角和雞頭米,供“月光娘娘”享用。“月光娘娘”自然是吃不過來,所以三炷香燃盡,供品總還是原封不動,最后都是我們的。
但我最期待的并不是瓜分供品,而是去采菱。水鄉(xiāng)的每一條河流都是菱角的草原,我們以往會跟著大人去追逐它們。但今年鎮(zhèn)上開了繅絲廠,年輕的姑娘和媳婦們都進(jìn)廠了,沒有“閑人”帶我們?nèi)ゲ闪饬恕?晌覐脑绲酵矶嫉胗浿永锏牧饨?,甚至看到水碼頭邊飄過來的水草,都覺得是它們寄給我的信。終于,在一個周日的下午,我實在忍不住了,叫上三個年紀(jì)相仿的小姑娘,趁著大人午睡,悄悄解下苦楝樹下的小水泥船,打算去村后的大河里采菱。
主意是我出的,最會撐船的人卻是花花。她將竹篙在樹根上輕輕一點,小船就打著轉(zhuǎn)兒出發(fā)了。我坐在船頭,蘭蘭和娟娟分坐船艙兩側(cè),沒有風(fēng),船穩(wěn)穩(wěn)地前行著。過了橋,便是更開闊的水面。我們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仿佛剛從夏日的濃綠中跳脫出來,色彩變得極為豐富:半熟的稻田渲染出赭石色的大背景,點綴其間的是暗紫、深紅、墨綠、藤黃的皴皺,我們知道這都是高粱、玉米、棉花、扁豆、黃秋葵之類常見的莊稼,然而它們真的好看啊,濃淡深淺都是令人極其愉悅的顏色,看得人想高聲歌唱。
但我們不敢高歌,田里干活的人多著呢,岸上就有個蹲著割草的婦人,她看見我們,驚訝地問:“你們幾個要去采菱嗎?怎么沒有大人呢?”“我們,我們不就是大人嗎?”高個子的花花心虛地回答了一句,將竹篙插在船后,用勁一推,小船飛快駛離了扎著紅頭巾的婦人。
我們的船小,竹篙也短,只好貼著河岸前行。岸邊的水草長得極茂盛,蘆葦已經(jīng)開花了,很有些“蒹葭蒼蒼”的味道。香蒲叢里杵著一根根毛茸茸的“水蠟燭”,茭白長了金黃的穗子,紅蓼開著一片粉紫的花……這些我們都不在乎,我們的眼睛在河面上搜尋菱葉,看到了就把船停下,離它最近的人會飛快地一把抓住。
菱盤往往和水葫蘆、槐葉萍、水花生糾纏在一起,像在河面上鋪了條綠毯子。船來,將毯子裁開,船一走,風(fēng)又把毯子縫上了。但我們有本事在一堆的綠色中準(zhǔn)確無誤地捉住菱盤,也能一眼看出它是哪個品種的菱角。家菱的葉片肥厚,野菱的葉片、莖柄都要瘦弱一些。家菱品種很多,兩角菱、四角菱、青菱、白菱、紅菱……而野菱只有兩角和四角的,并且個頭要明顯小一些,刺也尖一些。我們也不挑,什么品種都會要,反正媽媽有很多法子把它們做成好吃的。
我們翻了一個又一個菱盤,但所獲無幾,因為大河里的菱被來來往往的船翻過無數(shù)遍了,我們找到的都是些漏網(wǎng)之魚。我們不甘心只得到這一小堆菱角,于是紛紛想主意,但又一一否決,直到蘭蘭說:“我家田頭的小河里菱很多,只是,奶奶說那兒鬧鬼……”
“葫蘆嘴啊,我爺爺也說過,當(dāng)年那里打過仗,死掉很多人,河水都被染紅了……”
“我們還是別去吧,怪嚇人的!”
“怕什么,世上哪有什么鬼,而且大白天的,岸上還有很多大人呢!”
好說歹說,小伙伴們終于決定去那條叫作“葫蘆嘴”的小河汊。果然穿過叢生的菖蒲,我們看到了滿河整整齊齊矗立著的菱角葉子,這說明,這里真的沒有人捷足先登。
我們興奮地抓起肥綠的菱盤,每個菱盤上都長著四五個青白色的大菱角,完全將我們剛才摘的比了下去。我們分坐船兩側(cè),如《詩經(jīng)》里說的“參差荇菜,左右采之”,拉住菱盤,一個又一個菱盤,沒一會兒就采了很多,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澡盆大的、長滿刺的葉子,以及開著紫花的“雞頭”,我們大喜過望,這就是傳說中的“芡實”呀,這幾天街上賣一塊多錢一個呢!面對渾身長刺的家伙,一時間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摘它,還好花花靈機(jī)一動,將腰帶解開遞給我,我把它套到長滿刺的果實上,使勁一拽,便得手了。
不一會兒,菱角在船艙里堆成了尖尖的小山,好幾支胖乎乎的“雞頭”貼放在船壁邊,真像是拔了羽毛的光雞。看著這些收獲,我想家里人一定會夸我們能干。心里一得意,就美美地伸了個懶腰。萬萬沒想到,舒展身體的時候,小船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正在努力夠菱盤的娟娟瞬間失去了平衡,“撲通”一聲掉到河里了。
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們知道水草多的地方最危險,看著水性不佳的娟娟在河里拼命掙扎,撲騰起的浪花把小船越推越遠(yuǎn),便想用竹篙把她拉上來,慌亂間卻發(fā)現(xiàn)竹篙插在離船好幾米遠(yuǎn)的地方,一時竟夠不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娟娟一會兒冒出腦袋,一會兒又沉下去。
我的頭似乎被誰扣了口鐘,又狠狠敲了一下,腦子里回蕩著無盡的“嗡嗡”聲。于是使勁咽了口吐沫定定神,心里只剩下一件事是清楚的——如果今天娟娟淹死了,父親一定會將我扒皮抽筋!我看著渾濁的河水,看不出有多深也不曉得水下有什么,它像個陰險的謎團(tuán),一邊引誘我一邊威脅我。但我來不及考慮太多,只是隨口對花花和蘭蘭說了句:“你們?nèi)グ阎窀輭蛏蟻?,我去救她!?/p>
我還沒做好思想準(zhǔn)備,河水就已經(jīng)將我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伴隨而來的還有千絲萬縷的水草,它們像妖精柔軟的腰肢,過于熱情地簇?fù)砩蟻?。我用手撥開水面的菱盤,使勁蹬腿往前游,水下的草又來抱著我的腿。我拼命地游,拼命地蹬,拼命地掙開束縛往娟娟那邊靠……終于,我的手碰到她的衣服了,她以驚人的速度抓住了我,迅速變成了一根蒼勁的水草,緊緊往我身上纏,往我頭上爬。我被按下去,嗆了一大口泥漿味的水,終于懂得為什么人們說不能去救溺水的人,因為求生的欲望會把他們變成傳說中的“水猴子”,個個都力大無窮。
我完全使不上力氣,只好跟她一起掙扎。我甚至用力握緊她的手,想提示她一起游上去。但娟娟并沒有領(lǐng)會我的意思,她完全被恐懼和求生欲支配了,還在死命地纏著我。而我也快窒息了,本能地想掙脫她,就算被父親打死也要先活著爬上岸。就在一片混亂之中,我的腳忽然踩到了淤泥,猛地睜開眼睛,竟能看到天上明晃晃的太陽。我心里鎮(zhèn)定多了,索性拖著娟娟在河底走了幾步,不經(jīng)意踩到個圓圓的東西,心里不由大驚:聽大人說這河里常撈到死人骨頭,腳下踩著的別是個骷髏頭吧!這圓咕隆咚的東西帶給我新的恐懼,同時也讓我腦子里出現(xiàn)一道靈光。我抓住了娟娟的辮子,繞到了她身后,膝蓋彎曲,腳下借著那圓東西用力一蹬,身體隨即上升,我的頭竟然冒出了水面,呼吸到了濕漉漉的空氣?;ɑㄋ齻冋谒奶帍埻豢吹轿颐邦^,趕緊將竹篙伸了過來。我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拉著娟娟的頭發(fā),被花花和蘭蘭合力往船上拖。我們宛如兩條上鉤的魚,出了水都不再掙扎了,任由身體在水草間滑行,方才糾纏的莖蔓們也仿佛一下子松懈下來,變成了嫦娥的飄帶,在水底柔柔地飄搖著。
我們終于爬上了船,蜷縮在船艙的角落里,被冷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我和娟娟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像兩個泥菩薩一樣并排坐著。身上明明都很冷,可一碰到對方,就會下意識地縮回。花花和蘭蘭并沒有看出什么端倪,她們把外套脫給我們披上,還約定誰也不許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這是我們的秘密,永遠(yuǎn)永遠(yuǎn)。
回去的路上,風(fēng)變大了,花花撐船變得有些艱難,蘭蘭用瓢劃水幫她保持船的平衡,娟娟一直低著頭不說話。我看著太陽漸漸墜入云海,把晚霞染成血紅色。月亮在太陽還沒完全落下時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升上來了,淡淡的,掛在云端。十四的月亮,看上去已經(jīng)很圓了,但是我們都知道,它是缺一塊的,小小的,真真的一塊。
赴宴
臘月的風(fēng)從曠野的四面八方吹過來,凍得我鼻尖、臉頰、耳垂通紅通紅,和路邊菜地里的紅蘿卜一樣。我提了提裝換洗衣物的布包,拉著嗓子問祖母:“還有多遠(yuǎn)?。俊?/p>
祖母挎著大竹籃,籃子里堆滿畫著紅點的饅頭和米糕,早上它們還熱乎乎軟乎乎的,這會兒早就凍成硬疙瘩了。她停下腳步,把籃子換到另一只胳膊上,看了看遠(yuǎn)處說:“過了前面的灶王莊,還有三里地就到了?!?/p>
我們要去離家七里外的姑奶奶家做客,她家添了個小孫子,要辦滿月酒,親戚們理應(yīng)去熱鬧熱鬧。但這時候家人都在忙著準(zhǔn)備過年,就派我跟祖母兩人當(dāng)代表走一趟。我剛剛放寒假,抱著銅手爐邊看電視邊烤花生,當(dāng)然不肯去。但是,母親說:“姑奶奶家辦酒席,最后的甜菜總會上一道藕粉圓子的,你真不去嗎?”我太喜歡藕粉圓子了,尤其是紅豆餡兒的,但平時根本沒機(jī)會吃,只有到了酒席上才能偶爾碰到。我思考了兩分鐘,很沒出息地放下手爐,穿上棉鞋,跟著祖母出發(fā)了。
但出了村我就后悔了,萬萬沒想到今天的風(fēng)這么大,天這么冷,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灌進(jìn)來,凍得我直哆嗦,卻又不忍心讓祖母獨自頂著寒風(fēng)去周家莊,只好硬著頭皮跟她一起趕路。我不知道祖母是如何在蕭瑟的田埂中找到正確的路的,在我看來,這些小路都是一樣的衰草連天、縱橫交錯,一樣帶著過路人放野火燒出的漆黑傷疤,但瘦小的祖母背著沉沉的籃子,篤定地一步一步領(lǐng)著我往前走,有時還會抄近路從長著冰碴子的麥田中間穿過去。我問了無數(shù)遍“還有多遠(yuǎn)”,她雖有些不耐煩,但每一句都回答我了:“還有三里地,還有兩里地,看,前頭就到了……”
姑奶奶家在周家莊的最西邊,我們老遠(yuǎn)就看到她家院子里熱氣騰騰,甚至還能在風(fēng)里聞到炸肉丸子的氣味。我的腳底似乎一下子變輕了,身上也出了汗,關(guān)節(jié)像涂過潤滑油一樣變得靈活起來,走路甚至有點蹦蹦跳跳了。祖母說:“你要穩(wěn)重一點,要像個姑娘樣子,不要闖禍,不要惹人發(fā)笑!”
對這些啰里啰嗦的話,我完全充耳不聞,一口氣跑進(jìn)院子里了。正在忙碌的姑奶奶,看見大口噴著熱氣的我,高興地招呼:“哎呀,我家賽小子來啦!”我接過她遞過來的紅糖茶和云片糕,看著滿院子摘菜、洗菜、殺魚、拔雞毛的親戚們,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站在那里不說話。姑奶奶問:“你跟誰來的呀?”
“奶奶。”
“你奶奶人呢?”
“在后面?!蔽翼樖忠恢福婺刚玫搅嗽洪T口,別人看到她,也就認(rèn)出了我,他們笑著說:“這就是你家的孫女呀?小時候皮呢,現(xiàn)在長成大姑娘啦!”
“從前在我家灶膛里烤山芋,鍋都被她捅破了……”
“爬到我家廚房頂上往下跳,我魂都被她嚇掉……”
“聽說清明的時候,她把老祖宗墳頭都踩塌了,哈哈哈……”
“小時候到我家騙香瓜吃,說要給我家曉偉做媳婦的,你還記得嗎?哈哈哈……”
這場面令我很惱火,我什么都沒做,怎么就變成我的審判大會了呢?我覺得她們笑的聲音太刺耳,就躲到廚房去了。廚房熱騰騰的,兩個碳爐子、三口大灶都燉著東西。掌勺的是二奶奶,她是我們村里的婦女主任,既識字又能干,家里還有很多書,我最喜歡到她家玩。
我叫了她一聲,看著她把一堆黑的白的香料從紙包里拿出來,裝到托盤上的碟子里,便問她這個是什么,那個是什么。她雖然很忙,卻耐心地告訴我:“紅色的是花椒,黑色的是八角,尖尖的是丁香,樹枝一樣的是桂皮,這個圓圓的叫豆蔻……”
“豆蔻?”我記得前陣子在言情小說里看到了“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知道了這是杜牧的詞,還以為“豆蔻”指的是豌豆的嫩芽呢,沒想到居然有植物真的叫“豆蔻”。
我想不通豆蔻跟少女有什么關(guān)系,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另一種嬌艷欲滴的豆蔻花。當(dāng)然,二奶奶更不知道。她隨意地抓了一把香料,扎到紗布袋里,扔進(jìn)紅燒老鵝里去了。豆蔻以及其他的香料就在鍋里一起咕嘟咕嘟了,我覺得甚是無聊,就走到灶后面,要幫姑奶奶的婆婆燒火。老婆婆沒有拒絕,但姑奶奶喊我去看小寶寶了。我走進(jìn)還掛著大紅雙喜的房間,看到表嬸頭上扎著個手帕,正在喝一碗雪白的豬肚湯,而小寶寶躺在她身邊,滿臉通紅,閉著眼睛吸自己的嘴,看上去很像姑媽家的小豬。當(dāng)然,我不會說出來,而是問表嬸:“我可以抱抱小弟弟嗎?”
“不能哦,天太冷了,寶寶會受涼的?!?/p>
“哦?!蔽夷刈讼聛怼?/p>
“你怎么不去找小朋友玩呢?”
“我不太認(rèn)識他們?!?/p>
“曉偉呢?他有游戲機(jī),你去找他玩。”
“我不玩游戲機(jī)?!?/p>
“那怎么辦呢?我這里又不能看電視,要不你拿本書看看?”
我點點頭,從床頭柜上拿了一本《六個夢之青青河邊草》,坐到一旁就看了起來。從小到大,唯一能讓我安靜很長時間的,也只有看書了。書里仿佛有一扇門,我進(jìn)去了,就會忘記外面的喧鬧,完全沉入另一個異樣的世界。我才進(jìn)入青青和小草的情緒里,就被喊出去吃飯了。跟一群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人,被安排坐到正廳里,桌上擺著香腸、皮蛋、泥螺之類的冷盤,等人坐齊了才會上熱菜。原本我會很期待這頓大餐的,但手里的這本書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讓我連藕粉圓子都不那么惦記了。直到外面一陣鞭炮“噼里啪啦”響,宣告宴席開始,我才戀戀不舍地把書折起來,拿起筷子吃飯。
這一桌除了我的祖母和幾個女性長輩,其余都是小孩子,吃起來就不用太拘束,我隨便夾了幾口菜,想吃飽了趕緊看我的書,但祖母不同意,說我:“又沒規(guī)矩了!”我賭氣放下了筷子,這才注意到對面的小男孩,一直在偷偷看我,見我被罵了,還咧著嘴嘲笑。我一看就火了,惡狠狠地瞪了回去,他嚇得趕緊低頭吃菜。
席上的大人看見了,仿佛遇上了一出好戲,就開始調(diào)侃,說我和那個叫曉偉的小時候如何如何好,說我允諾過要嫁給他當(dāng)媳婦……我越聽越來氣,這個賊眉鼠眼、個子都沒我高的家伙關(guān)我什么事?她們真是太無聊了!
我憤憤地從祖母身后擠出來,說了句“上茅廁”就溜出去了。我在院外繞了一圈,找了個向陽的草垛坐下來,繼續(xù)看我的書。才翻了幾頁,突然有個人站到我面前,我抬頭一看,竟然是那個曉偉。
“干什么?”
“我奶奶讓我喊你回去吃飯。”
“關(guān)你什么事?”
“怎么不關(guān)我事?他們說你要給我做媳婦?!睍詡ソ器锏匦χ@在我看來極其猥瑣且充滿挑釁,我拿起書往他頭上砸了一下,他嚇了一跳,緊接著把書奪過去,正好看到男女主角擁抱的插圖,大聲說:“好啊,你看黃色小說!”
“還給我!”
“就不還!”
他拿著我的書,拔腿就跑了。這樣的奇恥大辱我怎么能忍呢?立刻站起來去追他,從巷子口追到小橋上,再追到田野里,他像一只野兔一樣?xùn)|奔西突,我像狼一樣咬緊目標(biāo)緊追不舍,也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我的鞋子里已經(jīng)像著了火,喉嚨里也發(fā)了甜,眼看著就快追上那小子了,卻一不留神踩到了土坷垃,腳一扭,身體往田埂上摔去,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撐地,卻不小心按上了收割完的黃豆根,頓時有數(shù)把利刃插進(jìn)了我的掌心。
鮮血頓時把我的手掌染紅了,滴滴答答地順著指縫流下來。曉偉被嚇傻了,他把書扔下,頭也不回地往回跑了。
我看著血流不止的手,再看看他狂奔而去的背影,頓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慘的人,坐在冰冷的麥地里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寒風(fēng)瑟瑟的曠野越發(fā)凄涼。淚眼朦朧中,我看見遠(yuǎn)處一個背著包、拿著網(wǎng)兜的人走了過來,等他走近了我才看出來,是個背著書包的男孩,看年紀(jì)應(yīng)該是個高中生。他見我滿手的血以及滿身的泥土,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麻利地拿出網(wǎng)兜里的玻璃杯,倒出水把我的傷口沖了一下,又從口袋里拿出個手帕,把我的傷口簡單扎了一下,說:“快點回去找大人處理一下,我還要趕路,就不送你了?!?/p>
我哭得直抽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過橋的時候還在對我揮手,我也下意識地?fù)]揮手,完全沒想起來問他是誰,哪個莊上的。只是覺得他真是個好人啊,而且長得也很好看??!
那個好心的哥哥走遠(yuǎn)了,我還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哭得太傷心了還是被風(fēng)吹了,我的頭暈乎乎的,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了。直到曉偉帶著祖母在背后喚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繼續(xù)嚎啕大哭。
那一天,我終究沒有吃到藕粉圓子,因為負(fù)責(zé)買菜的人用更方便的水果罐頭替代了制作麻煩的藕粉圓子。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母親一邊埋怨,一邊幫我給傷口消毒,包上干凈的紗布,還洗干凈了那方手帕。我這才看清,它是藍(lán)色格子的,夾在晾衣繩上,在風(fēng)中飄動,像一條藍(lán)色的鰩魚,不知道要游向哪里。
【陸秀荔,江蘇興化人,現(xiàn)居泰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首批江蘇文藝“名師帶徒”計劃徒弟。作品散見于《鐘山》《雨花》《小說界》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秋水》《海棠湯》、短篇小說集《潘神與迷宮》。曾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