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4年第12期|趙琳:寶音鳥
趙琳,1995年生于甘肅隴南,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學員。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星星》《北京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豐子愷散文獎等獎項。
1
2004年轉場前,達布察克鎮(zhèn)的青草剛綠就被牛羊吃干凈了,然后接著再綠,再被牛羊繼續(xù)吃掉。可是,新生的草即使長得再快,我們也要轉場了。
聽說去年的草場屬于禁牧區(qū)域,臨近出發(fā)前,我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勒勒車的車轍壓過青草,停在一個有五六個方向的岔路口。往西望去,綠油油的一片,草地正在咕咚咕咚地冒嫩芽兒;向東看去,荒野茫茫寸草不生,起伏的坡面像一群追趕著一群的綿羊。
兩個家庭,八車行囊,兩只狗,三百多只羊和十多匹馬、六十多頭牛,浩浩蕩蕩的隊伍被牧場的選擇擋住去路,迷失了方向。綿延百里的草原上,看不到一座磚瓦房,都是潔白的羊群和蒙古包。這些事物在夜晚,輔以廣袤的星空,像古樸的音符一樣,演奏著草原上生生不息的長生歌。
新的牧場一般在近六十公里外的地方,我們生活四五個月,然后又搬回舊牧場。往年轉場的路程兩天足夠,在野外度過一夜,第二天黃昏前總能到達牧場。領頭的老羊和馬都已經熟悉了轉場的路線,一邊搶著吃幾口草,一邊走著。轉場的過程雖然很累,可是,夏牧場水草豐茂,牛羊長膘快,尤其是新鮮的草對于牲畜們像某種誘惑,它們對周圍的一切充滿好奇,也不陌生。
我們和胡和魯爺爺一家合在一起轉場,祖父說他和胡和魯爺爺認識幾十年了,兩家人一起轉場也有十多次,算是老朋友也是老鄰居,大家有事相互幫助,十分融洽??墒墙衲辏驗榻凛喰菡叩膶嵤?,原定的夏營地無法前往,只能尋找新營地。我們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胡和魯爺爺說,跟著鳥兒走吧,鳥兒落腳的地方就是新的夏營地。
我問胡和魯爺爺:什么鳥?
我也沒見過。他又補充道:但它總是在牧人最困難的時候出現(xiàn),無論什么鳥,都是寶音鳥。
我們轉場了。兩家人的隊伍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草原上,節(jié)奏緩慢,這更便于牛羊啃食沿途的青草。牛羊的歡樂和我們的哀愁形成鮮明的對比,唯獨胡和魯爺爺悠閑地坐在車上吸著煙,把玩著他的鼻煙壺和手串。
直到到了做出選擇的岔路口,正在駕車的胡魯和爺爺才從勒勒車上跳下來,向東望了望,又向西看了看。他胖胖的,慈眉善目——他的頭發(fā)和胡子,就連眉毛都白了,遠遠地看,就像神話故事里的南極老仙翁。
他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思忖著。
“就讓我們跟著一只鳥走吧?!边^了一會兒,他說。
“哪有鳥兒?”
我抬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天空,不解地問胡和魯爺爺。他家黃狗阿黃也跟著我抬起頭來,沖著天空“汪汪”叫了幾聲,算是對我的附和;白狗小白自顧自扭過頭去,前爪扣著地上的泥土,眼睛盯著路過的一群螞蟻,饒有興致地看著,口水落了一地。
只見胡和魯爺爺俯下身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使勁拋向天空。那石頭圓圓的,月白色,好似鳥兒長出的翅膀。
隨著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一只不認識的鳥振翅飛了起來……看!石頭真的變成了鳥兒,這只鳥是白褐色的,肚子上雪花一樣的白,云彩一樣的白,胸口還夾雜著淡淡的灰色白,它飛起來了!它從不遠處的草叢中飛起來,一只,兩只,三只……十多只鳥飛向朝北的方向。
胡和魯爺爺是老神仙,會變魔法哩!我大呼驚奇。阿黃弓著背瞪大了眼睛,伸出舌頭“哈哈”地喘息著,和我一樣瞳孔放大,吃驚不已。
“那是自然,這世上就沒有我不會做的事情!”胡和魯爺爺拍了拍胸脯,洋洋得意地說。
祖父也仰起頭來,望著南面不遠處的鳥群,會意地笑了。他并沒有當面揭穿胡和魯爺爺?shù)摹靶“褢颉保@是他們相伴幾十年依然年輕依然愉悅的秘訣。
“咱們跟著鳥兒走,就對了!”
胡和魯爺爺大聲喊著,一個箭步跳上馬車——這個小老頭,身形圓潤卻手腳麻利,一躍就跳了上去。他甩起皮鞭,吆喝著拉車的牛,駕著裝滿了一車行囊和家當?shù)睦绽哲嚳┲┲ǖ貕哼^草原彎曲的路。
我和祖父趕緊坐上了車,兩只狗也奔跑起來,整個隊伍也有序地提速了,跟隨鳥群飛去的方向尋找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可以接納我們的地方。
這群鳥不一會兒又從草叢中起飛,在不遠處盤旋。它們仿佛是引路使者,瞅了瞅整裝待發(fā)的我們。有一只在空中盤旋了一圈,而后壓低了翅膀,慢慢地落在了我的頭上,兩只爪子緊緊地揪住了我的頭發(fā)。
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
“鳥兒飛回來了,是鳥兒——就在我的頭上!”我的頭頂著一只鳥兒,身子一動不敢動,只能亂喊一通。胡和魯爺爺?shù)倪@個魔法真不好玩,我心里嘟囔著。
我這一喊不打緊,盤旋在我頭頂上的鳥兒,拉下幾滴糞來,當是對自己受了驚嚇的報復。
這該死的鳥兒!我高聲咒罵著,想要揮手驅趕走它。它卻馬上飛起來,然后俯沖著啄了我的腦袋幾下,拍拍翅膀飛走了。我的頭頂上,一顆草籽也沒有,鳥估計很失望。祖父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棉布帕子,輕輕擦拭著我額頭上的汗珠,幫我整理好頭發(fā)。
他總是這樣,生性淡泊,和誰也不爭,也不屑于和誰爭,看待世間萬物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祖父前幾年患上心臟病,心臟偶然間的停頓又跳動,讓祖父感受到溫柔的顫抖,那種感覺如同世界永恒的鐘表一般古老。
胡和魯爺爺說,這種鳥他也叫不出來名字,像湖邊的大葦鶯,但更敏捷和有靈性。它們轉場的時候總是向北飛,也很奇怪,除了轉場時節(jié)看到,其他時間還真看不到。
當然,有一些鳥天生怕人,但一些不怕人,經常在隊伍中或者氈房外盤旋的鳥,我們草原人都相信它們會帶來幸運和美好。
這種鳥,我們都叫“寶音鳥”。
祖父看了看鳥群轉移的方向,安慰著我——咱們就沿著河流走吧,總是不會錯的。
有水就能有家,那里一定有一條河流,正穿過草地和戈壁,緩緩地向東流淌著。
2
天色暗下來,草地上被牛羊和轉場隊伍踩出的路不再明顯,黃昏像拉著寬闊的金黃色絲帶從太陽將要落下的地方緩慢向隊伍包裹而來,青草上發(fā)出隊伍行進的聲音。這一刻的我們,絲毫沒有先前的不安和焦慮,安靜的草一點點接納我們,并給予無限的自由。
轉場隊伍身披霞光,幾頭牛拉著裝滿了我們全部家當?shù)睦绽哲?,走在最前面。我坐在高高的行李垛上,額頭上的頭發(fā)被大風吹起,在山風的雕刻下,被灰塵和汗水凝結成一絲絲、一綹綹,打結的頭發(fā)堅硬而倔強,不聽話地散落各個方向,滿是污垢,但我也只是三天沒洗頭。
胡和魯爺爺牽著幾匹馬走在最前面,馬揚起蹄子嗒嗒嗒地要越過所有的草??墒?,這一望無際的草,怎么也走不完。中間的牛車很慢,牛比起馬的輕巧,反而老實巴交地承受了一家人所有的重量,真正做到了俯首甘為孺子牛。從日出到日落,整個隊伍的步伐漸漸沉重起來,在一個陡坡處,牛的身子不吃重,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我驚慌地叫了一聲,但它穩(wěn)住趨勢后,蹄子抓地,身子前傾,攢足了力氣嘗試爬坡,鼻子里噴出一股股熱氣,渾身蓄滿了力量。
祖父把鞭子甩得高高的,在天空中噼啪作響,卻不舍得落在牛的身上一下。聽到響聲,牛在前面使勁地拉著,祖父在后面用力地推著,兩只狗一前一后地跑著,好像也為牛加油助威。牛使勁往前弓著身子,前腿壓低,后腿顫顫巍巍地蹬直,一下子就跨越了濕滑的地方。
過了很久,所有的勒勒車和牛羊才終于爬上了山坡。
每一次轉場,看似只有兩天的路程,卻是漫長的旅途,但結束又在一瞬間:當隊伍到了下一個草場,一切是結束也是新的開始,宛如一個人漫長一生中的某個瞬間,甚至都不會被刻意銘記。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瞬間?或許,我們都不明白,但覺得轉場就是有道理。
那是很早的時候,我們剛到達布察克鎮(zhèn),是從西面轉場過來的。有一年,我們的兩間氈房差點被人用繩子套著馬粗暴地掀翻了。
說來話長。好像是一個晌午,急促的馬蹄聲從明晃晃的太陽中穿過,一個身材高大、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來到我們的氈房,說我們侵占了他的土地,要我們即刻搬離。男人手掌長得很粗糙,手指纏著發(fā)黃的醫(yī)用膠帶,五官像是隨意搭配在臉上的,鼻子高大,臉上布滿黃豆大小的紅顆粒,眼睛像棗核兒一樣突出。我有些害怕,拽著祖父的衣角藏在他身后,又忍不住探出頭來瞄一眼。
祖父看了男人遞過來的一紙證明,他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祖父輕聲道歉,說我們一家老小緩上三五天,找到合適的牧場就搬離。
他說,如果過幾天還不搬走,他的牛羊來了沒地方吃草,他就用繩子拴著氈房,讓健壯的馬兒把氈房拉走。他還拿馬背上的繩子向我們比畫著,我家兩頂隨時都會被風吹跑的氈房自然經不起這種暴力的折騰。
他好像不太滿意祖父的說辭,大聲嘟囔了幾句,轉身跨上馬揚長而去。我們轉場前,大約半個月,再沒見到那個男人。
……
有一段時間,我夢見,我們不是轉場就是在轉場的路上,攪得夢里都不曾消停。
夢里,祖父正盤算著如何轉場,又將搬去哪里,絡腮胡子男人就等不住了。傍晚時分,他帶了一個幫手闖入了茅草屋,掄起鐵鍬和鎬頭,推倒了我們的茅草屋,砸爛了鍋碗瓢盆……那個幫手身形消瘦卻靈活有力,他戴著黑色的口罩,只露出兩只黑黑的眼睛,透著利落和兇狠。我看到他掄起鎬頭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還有右胳膊上的一個花朵文身。那是曼陀羅花。不遠處的草地上有著大片大片的曼陀羅,我們叫它洋金花,盛夏的時候它們開得沸沸揚揚,絢爛多姿,嬌嫩的花瓣上像是馱著雨后的彩虹。
你們趕緊走,我們的青草不歡迎你們。
我們就要走了。我們已經選好下一個牧場了。
夢中是無盡的爭吵,我十分害怕。醒來后,額頭有汗,我們的氈房還在,星星也還沒落下去,有一些還掛在天邊,舍不得昨晚寧靜的氣息。第二天轉場前,我把夢告訴胡和魯爺爺。
夢有時候太真實了,以至于我長時間回憶其中細節(jié)。胡和魯爺爺說:無論風暴把我們帶到什么樣的岸邊,我都將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這么多年,我們偶爾也會和鄰居有吵架斗嘴的時候,但沒有人粗魯動手,吵完過幾天,誰家牛羊丟了,或者有事需要幫忙,大家還是和氣地相互扶持。
隊伍走了一會兒,天很快黑了下來。路那么長,沒有一點星光。就在大家就要累倒之際,我們遇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她在河邊打水,河水打濕了她藏青色的裙擺,她的兩個兒子在打水的下游玩耍。
她打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走過來說山坡上有一塊空地,還有廢棄的石圈,都是幾年前的,如果不嫌棄就先住下吧。
她還補充了一聲:這段時間很多轉場隊伍都是在這里歇息,這里靠近河流,牲畜飲水也方便。
我們十分感謝這位額吉的幫助,還拿出包裹里的一塊煮熟的牛肉,送給她。
她又指著前面的凹處,往上不遠處的河水很淺,小狗都能過河,不用游泳就能過河。
我們照著她的指引,到了河流很淺的地方,留下幾頭牛和車停在河邊。
祖父駕著車,在牛的牽引下一點點跨越河,車轍將水面分開,水花打濕車上的包裹行李。從遠處幾乎看不到這里的真實狀況,遠遠地望過來,似乎這里的水流很湍急,造成一種河水很深的假象。再往下面一點點,是一座失修無法使用的浮橋,只剩下幾根木樁,橋面在湍流的河水中消失了?;蛟S多年前,兩條粗藤竹拴于兩岸樁柱之上,幾塊木板漂浮于上,浮橋在水流的沖擊下,自然向下游彎曲,形成曲浮橋,清亮的河水從身邊流過。如今,只有幾根木樁在水中等待被時間一點點腐蝕。
夜幕降臨之前,隊伍暫時安頓下來,兩家人用一個氈房,也沒有做飯,簡單燒水泡茶吃著饅頭,度過了轉場的一天。
夜空下,月亮出來了,月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上,兩只狗趴在河邊吹著風,懶散松弛的模樣,比我們悠閑很多。山坡上的石圈中關著羊群,牛群和馬群分別被集中在山谷中,祖父和胡和魯爺爺輪流看著,只要不分散就行。等它們趴在草地上入睡,我們也就和星星一起進入夢鄉(xiāng)。
這里接納了我們:有草,有水,更有祥和的星空。
這里大概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在廢棄羊圈看到一把生銹的鎖子。胡和魯爺爺撿起地上的一根細鐵絲,插進鎖孔里左右轉動,耳朵貼上去仔細地聽著。只聽見咔嚓一聲,鐵絲斷了,鎖子沒開。
他還有很多本領用來教我,白天提醒我,經過松樹林的時候,千萬別碰那些松果,被砸中的人會變成石頭,火都燒不化。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只有六歲的我,還是悄悄碰了,卻沒變成石頭。
我在車上,無聊的時候就看看天,看看云。其實,即使天上沒有云,我也會在低頭的某一個瞬間想起云彩里的各種動態(tài)的虛構。白天,一只花蝴蝶落在了阿黃的身上,煽動著翅膀,阿黃小心翼翼地背著蝴蝶,生怕抖走了它。
哎,也不知道它們下一次還能不能遇見,估計很難了,蝴蝶活不到明年。
那個下午,風暖暖地吹著。我想起這些,就憂傷,蝴蝶只有很短暫的生命。比起它們,我們幸運地活了很多年。
晚風習習,東面依山緩坡住著兩三戶人家,氈房里有燈光,很近,又很遠,看著是山坡,實際是遙遠的草原。
胡和魯爺爺走過來,和我講起蒙古西征的故事,這些是他從連環(huán)畫看到的,蒙文版,我看不懂。
他說,在達布察克草原幽深的一處山谷中,經常會聽到兵器相碰、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在山的那一邊,高高矗立著一座寺廟,許是沾染了佛祖的氣息,菩提樹上鳥兒的叫聲婉轉清脆。
這里還是幾千年前的古戰(zhàn)場。黃土上站立著一支成吉思汗統(tǒng)領的雄偉騎兵部隊。前排的士兵正在馬背上射擊,后面是一望無際的大隊伍,那過境的陣仗,好比天空的雷聲從草原的深處襲來,浩浩蕩蕩,配合默契,讓我們驚心動魄,熱血澎湃。
我聽得用心,可是,他翻了翻連環(huán)畫,發(fā)現(xiàn)這本殘損的連環(huán)畫只有一半,講到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神成吉思汗時沒有了。他說,剩余的部分在車里,我手里就這一本,不過,他指了指腦袋,這里有。
那晚,我聽著聽著就睡了。眼皮慢慢合上,再次睜開的時候,他居然還在講著,越講越興奮,講得如此具體生動,仿佛是一名親身經歷戰(zhàn)爭洗禮的士兵在敘述回憶錄。
但我太累了,太困了,迷迷瞪瞪中,眼睛關閉了月光,仿佛時間都安靜了。
3
第二天,我們又上路了,兩只狗勤快地跟在隊伍兩側,時刻警惕著牛羊跑出隊伍。
我坐在勒勒車上,遠山一點點清晰,走過的路一點點模糊。一只遺落的黑靴子沾滿泥土,靜靜地躺在露水打濕的青草中,估摸著如果不被狗或者狐貍之類的動物叼走,下次返程的時候,我還能看到它。
下午,我們找到了新的營地,胡和魯爺爺說這里肯定沒有人住,不信的話我給你做一個驗證。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到遠處的草叢中,有鳥出現(xiàn),肯定就沒人住。
我不信,但祈求鳥別再在我的頭上拉屎。
他使勁扔出來,草叢中果然飛起幾只黑鳥。這也是寶音鳥,“寶音”在蒙語中是“福氣”的意思。
我看清楚了這幾只鳥,它們的頭部下有一部分和翅膀都是黑色的,但頸部兩旁和腹部像穿著一件白馬甲,羽毛在陽光照耀下透著一點點藍色的反光。它們叫聲短促,比起前面的大葦鶯,長得真的很單調,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這不是烏鴉嗎?我疑惑地看向胡和魯爺爺。
錯了,孩子,這不是烏鴉,不是城市里的大烏鴉,這叫達烏里寒鴉,是一種候鳥,雪下得再大,也會看到。
胡和魯爺爺,烏鴉代表著不吉祥,聽人說是一種不好的鳥,看到了會不好,這是真的嗎?
孩子,這些寒鴉不是的。在我們草原人的眼中,凡是遇到的鳥,不管大小,不管美丑,只要遇到了,那就是帶有福氣的寶音鳥。
我們家在不遠的地方就停下來了,胡和魯爺爺則帶著他們家往山后去了,他叮囑祖父說,這片牧場是他家的,大可放心作為夏牧場使用。牧場很平整,草長得很旺盛,一看就是牛羊長膘的好地方。
祖父推辭了好幾次,說我們再往山后走走。胡和魯爺爺堅決不同意,還打趣地說,你家小子都夢到因為找不到牧場和人發(fā)生爭吵打架了,但我們遇到了幾次寶音鳥,這就是福音,也是神讓我們選擇的地方,更要感謝自然選擇了我們這些放牧人。
他還說,在草原,神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
我們不好再推辭。胡和魯爺爺告訴我們,這塊是往年搭建氈房的地方,稍微平整一下就能用,往河邊取水也方便,十多分鐘就到了。
過了幾天,有個人騎馬從東面趕過來,我遠遠看到他的馬跑得飛快,經過一段彎曲的小路時,騎手和馬傾斜著身體向我們奔來。那人胖乎乎的,兩塊圓嘟嘟的臉蛋紅里透黑,小小的一雙眼睛像倒掛的月牙,彎彎的,細細的,比嬰兒的眼睛都小很多;而上方的眉毛卻黑又粗,搭配著厚厚的嘴唇,以及碩大的耳朵……我打量來者,他下馬,用馬鞭指了指后山,問我,山背后是胡和魯一家嗎?我點點頭。他卻從馬背上取下包裹,把一盒茶葉和一袋面粉拿進我家。他走得很快,給我說,他是胡和魯爺爺?shù)挠H戚,名字太長了,就叫他“尼斯夫”吧。他把東西放下,一口水都沒喝就朝著后山去了,我目送他,他還是和來的時候一樣騎馬,靠著轉彎的地方,向內傾斜身體,像是這樣騎得更快一樣。
祖父回來后,問我這些茶葉和面粉是誰送的,我說是胡和魯爺爺?shù)囊粋€親戚。祖父說那應該是他的堂弟,他家就在前面五公里的牧場,我們年輕的時候見過幾次,他家有一個小孩子,和你年紀差不多,叫芒哈,是一個更胖的小胖子,摔跤天賦很不錯,你們這個年齡段的人沒有人摔得過。
我們在新的牧場稍微收拾好,就開始正常放牧,我主要負責看管家里和照顧兩條狗,還要去河邊打水。
我又遇到了那位曾經給我指路的中年婦女,她還是穿著那天的衣服,但身邊跟著一位更大的男孩,看上去比我要壯實很多,手里提著的茶壺比我的要大很多。我每天要跑十多次才能把水桶添滿,小茶壺的嘴沒有塞子,在路上會顛簸出一些水,像搖晃的大海漲潮落潮時把一些海水留在岸上,滋潤著這些野蠻生長的野草。
我小聲地問她,阿姨好,我該怎么稱呼你?我指著正在河邊洗手的男孩,我有時間可以和他一起玩嗎?
她說,你們年齡差不多,可以一起玩啊,我家就在那邊山谷。她給我指了指河對面的山谷,幾間氈房靜謐地立在空地上,山頂白云,山谷青草,藍天倒映著淺棕色的氈房,很有詩意。
她走的時候,用手指著自己說,叫我嘎樂額吉就行。這是我的大兒子,叫嘎樂。
嘎樂是我在新牧場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后來祖父告訴我,這附近和我年紀相仿的孩子不多,可能就三四個,我如果有時間也可以去周圍找他們玩,比一直待在家里要好,小孩子就應該多走動走動。
隔了幾天,嘎樂脖子上掛著一個綠灰色的軍用水壺來找我,看樣子比他腦袋還要大的水壺里的水裝得很滿,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先在外面喊著我,那個打水的小孩,我來找你啦。我走出氈房,他就站在門口,鞋子和褲子都因為剛剛下雨的原因濕透了,褲腿背后也沾了很多泥,圓圓的鍋蓋頭上也有幾小塊泥斑,像是新的,一些都已經滴到脖子了。
我問他頭頂?shù)哪喟咴趺椿厥隆?/p>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走了幾步,走到門前的斜坡上,剛剛用樹枝刮干凈的鞋子踩在泥潭里,使勁用腳往上一甩,泥點就準確地印在頭發(fā)和額頭上。我進屋,祖母把毛巾洗一下,為他擦干凈臉上的泥斑,又為他倒了一杯用橘子粉沖的溫開水,他倒不客氣,直接端起瓷缸子一口氣喝完。他跑到祖母身邊,叫了一聲額吉奶奶,問能不能在他的水壺里放一點酸酸甜甜的橘子粉。祖母又把水壺擰開,倒了很多橘子粉,氈房內都聞得到橘子粉的味道。
嘎樂也有草原男孩倔強的一面,他總是變著法玩著新的游戲。有次,我和胡和魯爺爺?shù)膶O子芒哈去嘎樂的牧場玩,他正在和幾只羊較勁。四五只羊在水坑邊喝水,他就招呼我們過去,要和我們比賽騎羊,嘎樂比較胖,身體不靈敏,總被羊一個轉身就甩了下來,但他一遍遍嘗試。我和芒哈選擇的羊比較小,相對溫順很多,他選擇的成年羊,根本不聽話,我們騎著可以控制的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吡?,他還在水坑邊和那只羊相互拉扯。
一個想騎,一個不讓騎。嘎樂一個不注意,被羊甩到水坑里,半個身子都濕透了。他的小胳膊也被水邊的石頭劃傷了,一道紅色的血流到了手腕。他脫掉外套,用泥水沖洗了一下血漬,嘴里咒罵這只羊挨千刀。我和芒哈走過去,一人抓住羊角,一人拽住羊尾巴,然后讓嘎樂騎上去。在三個人的威壓下,羊順從了,安穩(wěn)地站在地上。當我們一松手,羊一個前沖急停,又把可憐的嘎樂摔進水坑,本來濕了半個身子的衣服,這次成了八成濕,泥水順著臉流淌進衣領。
嘎樂氣呼呼地不說話,他扯了一把青草,不顧濕透的衣服,過去招呼那只羊過來吃草。羊的眼睛注視著他,他不斷輕輕地甩甩手里的青草,羊還是沒忍住草的誘惑,慢慢靠近他。羊把草吃到一半,還沒咽下去,就被嘎樂一把從脖子后面抓住兩只羊角,使勁一摔,人和羊都摔進了水坑。他死死地用兩只手壓著羊頭,膝蓋頂著羊肚子,只見一只白色的羊被泥水染成了黃黑色的羊。
一羊一人陷入苦戰(zhàn),我和芒哈不想下水,只能喊著加油加油,給嘎樂打氣。這一幕讓周圍的幾只羊也不知所措,它們呆滯地看著我們。
嘎樂贏了,他也不騎羊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對我們說,再犟種的羊,也抵不過我的大力氣。他還給我們握緊拳頭,彎曲胳膊,展示了肥嘟嘟的,愣是沒有擠出肌肉的肱二頭肌。
返回家的時候,芒哈想不通,嘎樂傻呵呵的,干嗎跟一只羊斗氣?
我撿起路上的兩塊石子,扔向草叢,然后回答,對啊,他怎么傻呵呵的,干嗎要跟一只羊斗氣?
芒哈哼哼地加重鼻音,學我干嗎?
我不理他,又扔出手里剩余的一塊——我在找寶音鳥。
4
轉場后的生活是固定的,每個家庭基本是每天五六點醒來放牧,天黑了再騎馬返回家中。某個時間,大家好似商量好時間一樣,選一個時間段,給羊統(tǒng)一剪完羊毛。夏天正熱,脫掉一層厚厚的天然羊棉襖,每一只羊成功“減肥瘦身”。也有幾只比較多動的羊,剪得不太干凈,一團厚,一團薄,倒也不影響它們吃草的專注度。
這種日子是有序的,有期盼的。許多時候不需要我們刻意計劃做什么,但那些草,那些羊,那些和牛糞煙一般輕盈的日子飄向天邊,仿佛告訴世界,這里自由的灑落不帶有任何微小的羈絆。
5月到了,芒哈迫不及待地帶我去看草原精靈。我們又喊上嘎樂,而嘎樂正在照料兩只新生的羊羔,他一聽要去看看草原最萌的精靈,羊也不管了,沖著額吉喊了一句,我們要去看精靈啦,也不管額吉有沒有應答就撒丫子出門了。
我們走向河對岸的山谷。河上已經搭建了木橋。搭建的人真聰明,等轉場結束后搭建可以避免牛馬踩壞木橋,現(xiàn)在只有人走,就牢固很多。再往前不遠,芒哈就讓我們悄悄地爬上一座傾斜角度很緩的山坡。我們趴在草上,像三只巨型屎殼郎般爬了二十多分鐘,芒哈才示意我們停下來。他慢慢探出腦袋,連續(xù)三四次,還用食指做了不發(fā)聲的動作。過了一會兒,他說精靈沒有出現(xiàn),我們再等等吧。
好像任何時間,等待都是漫長的。一望無際的大地上漫長的綠,天空高高的藍,銜接天空和大地的山脈,這些宏觀的事物將我們勾勒得無比渺小,渺小到可以被隨意忽略的點。
芒哈時不時瞄一下山坡對面,不一會兒,他小聲地喊我們看過去。三只小沙狐在草地上玩耍,有兩只將一只老鼠拋在空中,然后趁著落下的間隙用嘴叼住,或者扔去遠一點的地方,再學著捕獵的模樣抓回來。在陽光下,兩只沙狐半站著抱在一起,耳朵尖尖的,靈活地旋轉,收集周圍的聲音,它們的聽覺十分靈敏。另一只躺在地上,時不時弓著身子抬頭張望,耳朵轉得更快,張口打一個哈欠,換個姿勢又趴下了。
它們的毛色灰褐色,腹部白黃色,干凈整潔的毛發(fā)柔軟地在風中飄著,討人喜歡。那天下午,我們趴在山坡上看到太陽要落山了才回家。
芒哈告訴我們,這些沙狐還叫白臉小狐貍。我們覺得它們的臉也不白啊,他強調,反正比我們三個白。
小時候似乎就在眼前,而現(xiàn)在的轉場已經變得很簡單,往往一輛卡車就能裝下所有行李,兩三個小時就到新營地。轉場很多的趣事也沒有了,許多牧民轉場結束,回到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過上一段城市生活,再開車返回牧場。放牧已經不是必修課,像多種固定生活的一種兼職。
胡和魯爺爺這幾年很蒼老,他的白發(fā)已經比刷墻的白灰還白,身體卻一直很好。他還經常到我們家串門打發(fā)時間。不放牧的日子是寂寞的,也是無趣的,這是他常說的話。
他說很多人都搬到鎮(zhèn)上了,這里的老朋友沒有幾個啦。
我們寬慰他,長生天護佑你,胡和魯爺爺是草原上身體最好的老人。
他卻說,草原上的一切都活不過長生天,人還活不過一棵草。
他說得對,但面對這些正常的自然衰亡與新生,所有存在的一切都是孱弱的,也是偉岸的,畢竟,原始的精神屬性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
像胡和魯爺爺一樣的老一輩牧民,一般不會參與年輕牧民的工作。他們多數(shù)選擇居住在城鎮(zhèn),吃完飯約上鄰居散步,帶孫子,打牌曬太陽,一天也就結束了。
芒哈接替了他們家族的放牧生活,已經是兩個女兒的父親。
他有次經過我們家,專程為我?guī)砹藘善啃陆a的白酒,烈性酒。他比我能喝,一碗酒一口悶,我酒量不行,只能硬著頭皮陪他喝。
芒哈說起胡和魯爺爺?shù)娜な?,有一次晚上他一個人走出鎮(zhèn)子,循著牧場來找我們。芒哈阿爸打電話給芒哈說了,讓他開車接一下,芒哈倒是馬上開車沿著鎮(zhèn)子的方向尋找,結果開了一路也沒看到胡和魯爺爺。等他到鎮(zhèn)子的家,阿爸在悠閑地看著電視劇,也沒多說啥,就說爺爺找不到了。
他阿爸第一反應不是著急,而是瞅了瞅門口小棚子的黑狗,發(fā)現(xiàn)狗也不見了。胡和魯爺爺帶走了那條狗,黑狗九歲,在狗的年齡中算是高齡了,但胡和魯爺爺還養(yǎng)著它,還要給狗養(yǎng)老送終。
那晚,他們找到胡和魯爺爺時,他和狗坐在一座廢棄的活動板房里,火堆里還燃燒著幾根廢棄的木材尾料,不遠處是正在新建的居民樓,定于明年搬遷牧場的一些牧民入住?;鸸庹赵谌撕凸返纳砩希汪敔敔斘鵁?,狗在腳下趴著,一動不動,遠遠望去,只有火堆發(fā)出木柴微微燃燒的聲音。
芒哈著急地問,為什么不回家,也不來牧場,卻坐在這里?全家人都在找你。
他淡淡地說,這有什么?半夜睡不著,出來生個火看看月亮也不行嗎?
可是,我聽阿爸說你要來我的牧場,我找了一路也沒見到,害怕你出啥意外。
胡和魯爺爺沒等芒哈說完話,生氣地反駁,我硬朗著呢,長生天一時半會兒還不要我,何況這兒還有我的老伙計陪著我。他指了指蹲在身邊的黑狗,還伸手摸了幾下狗的后背。狗也搖搖尾巴,仿佛告訴他們,有我陪著,不會有啥事。
芒哈說完這件事,又喝了幾碗酒。我也好久沒見胡和魯爺爺了,自從他去了鎮(zhèn)子,就很少來牧場啦。
我問芒哈,你現(xiàn)在放牧,還見過寶音鳥嗎?
他說見過太多了,記不清了??赡苡龅搅艘矝]留意,哪天抓一只養(yǎng)在家里。
酒肉過半,他給嘎樂打了微信視頻,屏幕中出現(xiàn)熟悉的玩伴。嘎樂的身體更強壯了,一雙小小的眼睛也在二十多年間慢慢長寬了許多,整個人面部棱角分明,腦后梳著一根粗粗的短辮子。他在西安一家健身房當健身教練,練了一身肌肉,松弛肉多的肱二頭肌變成了硬邦邦的肌肉塊,還為我們連續(xù)做了一組單掌俯臥撐,展示他那從小摔羊的力道又成倍增大。
芒哈喝得面紅耳赤,解開衣服,信誓旦旦地說,再喝一斤,我去抓一只寶音鳥送給你。
窗外,野草萋萋,暮色已近。星星成群在星空上閃爍,再遠一點,星星越來越小。紅柳在夜風中搖曳身姿,大葦鶯和達烏里寒鴉隱沒于夜色。
我們隔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是啊,我很久沒見“福氣”寶音鳥了。
寶音鳥,只飛在屬于草原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