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彩色的世界》:看見世界的萬千顏色
《彩色的世界》,趙麗宏著、李海燕繪,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24年4月
我們該如何去描述這個世界的色彩?
是否該像黃庭堅那樣吟詠“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的詩句?還是學習艾德里安·里奇,在綠色的眼睛里看見初夏的藍眼草與被春天洗滌過的野水芹?又或者,將彩色的世界折疊成書頁,用這個世界的碎片拼湊出自然與生命的色譜——就像趙麗宏在《彩色的世界》中所做的那樣。
從詩書畫印一體的中國古典繪畫藝術,到杜甫“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的論斷,作為“天地無聲之詩”的畫與作為“天地無色之畫”的詩始終交相輝映,互相成全,在錨定與襯托的相互關系之中達成和諧統(tǒng)一?!恫噬氖澜纭穭t在此基礎之上作出了一些新的嘗試——天地無色之畫,畫世間璀璨琳瑯;天地無聲之詩,娓娓道來生命的漫游傳奇。在繪本《彩色的世界》中,詩人趙麗宏利用節(jié)奏鮮明的詩句,描摹世界真實的模樣,用語詞充當這個世界每一幀畫面的像素,直至它成為一段段特寫與流動的鏡頭,帶領讀者領略世界的繽紛壯麗,這是一次浪漫且大膽的嘗試;而共赴這次嘗試之旅的,是畫家李海燕同樣大膽與浪漫的創(chuàng)想——用世界名畫來作世界不同色彩的注解,來串聯(lián)一場游歷世界的奇幻人生。以詩人之眼與畫家之眼同時來看這個世界,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色彩敏銳的捕捉與解讀,共同構筑了繪本《彩色的世界》。
書中趙麗宏的文字是將世界作為描摹對象的一次藝格敷詞,這是宏大的,但又是具體而微的。將寬闊博大的世界收納進一首篇幅不長的詩歌當中,需要一套高效的索引與分門別類的方式,趙麗宏選擇用顏色作為分類和索引的密碼,將紛繁的色彩相互剝離,讓光線呈現(xiàn)出其蘊含的色彩,變成了水到渠成的過程。運用“世界是(顏色)色的+(顏色)是(抽象的形容詞)的顏色+(物)是(顏色)的+意象的具體營造”的結構,讓詩歌呈現(xiàn)出明顯的節(jié)奏感,不同的色彩與層出不窮的意象也移步換景般隨之切換,使詩歌在有限的篇幅當中容納了盡可能豐富的世界景觀,最后再將所有的色彩收束,點出“世界是彩色的,你看天上那道神奇的彩虹,把所有的顏色都畫到了虹橋上”。
以色彩作為創(chuàng)作的焦點,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木心的《色論》——這首被收錄在《云雀叫了一整天》的小詩,開門見山地將淡橙紅、淡綠、粉紅、紫等諸多色彩鋪陳開來,雖寫色彩,卻無處不有行色之人的存在,不僅顏色似人,甚至直接將顏色擬人,把五光十色描繪成眾生百態(tài),不過其目的仍舊是以人的情狀來展現(xiàn)不同色彩的意趣。與《色論》類似,各種顏色在《彩色的世界》里也帶有作者濃厚的主觀色彩:紅色在趙麗宏的筆下是溫暖、熱情的,是生命的顏色;白色是純凈、安靜的;黑色是神秘的,包容了各種各樣的顏色……這些對顏色的整體印象呈現(xiàn)出正面的、溫暖的特征,這不僅是根據(jù)《彩色的世界》的讀者定位所作出的選擇,更是趙麗宏文學創(chuàng)作真善美理論一以貫之的延續(xù)。
在《彩色的世界》里,色彩由主位遷移至賓位,成為承載“大自然的秘密”與“生命的秘密”的客體,也成為詩人勾勒世界圖景的有效工具。實際的主體則變成了世界上擁有不同色彩的自然景觀與生命。通過通感與想象,讀者可以在詩中看見色彩繽紛的花草樹木,看見山海森林與日月星辰,看見冰雪與火焰,也可以為年節(jié)的喜慶氛圍歡愉,為母子間的溫情時刻感動,為醫(yī)護人員給生命帶來健康和平安的神圣使命感到敬佩。真善美理念的一以貫之與深厚的社會人文底色,令《彩色的世界》一方面具有了作家強烈的個人特色,另一方面也在使人求真向善的同時更加具有教育意義。如果說趙麗宏的《嘴巴里的小惡魔》是向內(nèi)認識人的自身感受,《蟲蟲飛》是向外探求一個萬物有靈的他者世界的話,那么《彩色的世界》則是充滿哲學意味地給出了詩人為孩子看待世界整體所提供的一套認識論方法論。
面對詩歌部分紛繁的意象與宏闊的主題,畫家李海燕選擇一面遵循詩歌文字所呈現(xiàn)出的色彩流動,一面獨具匠心地引入了世界不同流派、不同時期的繪畫藝術,來更多元地呈現(xiàn)出一個“彩色的世界”,以完成文與圖之間的互構,使畫面能夠相對獨立地完成意義的生成,而不僅僅是簡單地承擔插圖的使命。
在李海燕繪制的畫面里,康定斯基與彼?!っ傻吕锇驳睦錈岢橄笏囆g相互碰撞與交融,在一場旅途的始末遙遙相望又彼此銜接;梵·高的麥田里一派豐收的景象,群鴉飛過的天空倏忽星月交織,流光溢彩;夏加爾的超現(xiàn)實景象濃墨重彩地為人們獻上鮮花、落日與戀人的倩影;歐姬芙與吳昌碩的花朵開滿書頁,似有異香;李可染與吳冠中的水墨在厚重的油墨上暈開獨屬中國的浪漫與寫意……伴隨著色彩的轉換與時空的跳躍,李海燕不斷地從世界繪畫藝術史中截取色彩鮮明的段落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重組與改寫,通過與詩歌配合,有目的性地選取那些“包孕性頃刻”,將詩歌的主體拆解成不同的圖像,并拼合和喚醒“彩色的世界”這一宏大的形象。
畫面的相對獨立性不僅體現(xiàn)在其塑造形象的創(chuàng)意上,還在于李海燕巧妙地引入了乘坐巨鳥的女孩這一形象,從而使畫風、內(nèi)容都不盡相同的世界名畫之間相互聯(lián)系,增強了繪本的連貫性與可讀性。
“來吧,來吧,展開你的翅膀,變成一只高高飛翔的鳥,飛到天上看看彩色的世界?!痹谠姼璨糠?,詩人熱情真摯地邀請讀者進入彩色的世界時,便用到了飛鳥這一意象。而這一意象在趙麗宏的文字當中并非首登場,在詩歌《青春》中,飛鳥意象便是青春的化身:“青春是一只高飛在天的鳥,她美麗的翅膀像彩色的旗幟,召喚著理想,憧憬著未來。”曾經(jīng),在趙麗宏的筆下,這只青春的鳥代表著蓬勃的生命力與探索欲望,披一身色彩振翅高飛,揚起青春的理想;現(xiàn)在,它將色彩撒向世界,用同樣蓬勃的生命力與探索欲望,承載著年輕的生命去俯瞰這個世界的異彩紛呈。
在《彩色的世界》中,李海燕選擇讓讀者化身小女孩,與這只高高飛翔的鳥一起參與進這場盛大的世界漫游當中,從而完成了串聯(lián)不同畫面的連貫機制。巨鳥與女孩引導著讀者的視線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名畫當中,不僅讓空間的跳躍變得有跡可循,也讓時間的流動變得不再斷續(xù),就像佩特·哈群斯的《母雞蘿絲去散步》里的狐貍、鮑勃·迪倫《在茫茫的風中》里的紅色氣球與紙飛機一樣,為繪本生成了一個與文字互構卻又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敘事空間,而以不同的方式隱藏在世界名畫中的巨鳥與女孩也為讀者的閱讀體驗增添了幾分趣味。
從天地萬物、五光十色的紛雜出發(fā),一路與各種色彩邂逅,最后在一座彩虹橋上看色彩是如何收束成光,“世界的千萬種顏色”是這樣一點點“融化在黑色眼睛里”。那一定也是一雙尋找光明的眼睛,而這雙眼睛,或許可以因為這樣一本繪本——像佩索阿在詩中所寫的那樣——“在凝視萬物時,停留得更久”。
(作者系青年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