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年代的想象力》
《00年代的想象力》
作者:宇野常寬 著,余夢嬌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
ISBN:9787559873361
1995 年的“過去的想象力”
世界在這數(shù)十年中,極大地復雜化了。
七○年代以降,日本社會的發(fā)展大體可以視為消費社會擴張,以及社會流動性隨之增強的過程。隨著這一過程的推進,規(guī)定什么具有價值的“宏大敘事”喪失了功能(后現(xiàn)代狀況發(fā)展的結(jié)果)。宏大敘事指傳統(tǒng)及戰(zhàn)后民主主義這類民族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馬克思主義那樣歷史性地為個體人生提供根基的價值體系??梢哉f,這四十年就是日本社會向“有物卻沒有物語(生存意義、可信的價值)的世界”進發(fā)的過程。
打個比方,四十年前,直到“政治的季節(jié)”終結(jié)的六○年代末為止,社會比現(xiàn)在更接近“無物卻有物語”的狀態(tài)。在物質(zhì)匱乏且缺少自由的時代,作為代償,能讓社會有序運轉(zhuǎn)的宏大敘事比現(xiàn)在更能發(fā)揮作用,要探
討生存意義以及可信的價值也更容易。
從不自由卻溫暖(易懂)的社會到自由卻冰冷(難解)的社會,世界拾級而變。也就是說,作為消費社會自由與富足的代價,一直以來賦予人們敘事的路徑崩壞了,變得無法被信任。七○年代以后,這一狀況在日本發(fā)展最為迅猛的時期正是 1995 年前后。
所謂“1995 年前后”的變化,可以從兩個層面進行把握,即政治問題(平成經(jīng)濟蕭條長期化)與文學問題(地鐵沙林事件所象征的社會流動化)。
所謂政治問題,指本被視為泡沫經(jīng)濟崩潰開端的“平成經(jīng)濟蕭條”,在這一時期變?yōu)殚L期狀態(tài)。這也意味著支撐戰(zhàn)后日本的經(jīng)濟增長神話已然崩潰。也就是說,努力就能富足的世界轉(zhuǎn)變?yōu)榕σ膊粫蛔愕氖澜纭?/p>
所謂文學問題,指以 1995 年由奧姆真理教實施的地鐵沙林事件為象征的社會不安氛圍。年輕人無法承受自由卻冰冷(難解)的社會,他們被奧姆真理教的神體“塑料泡沫濕婆神”所象征的一種可疑的超越性吸引,繼而制造出恐怖襲擊。沙林事件恰恰反映了當時在日本社會中蔓延的生存之痛,即社會無法給予人們意義和價值。從中可以看出,努力就可以找到意義的世界轉(zhuǎn)變成了努力也無法找到意義的世界。
所以,九○年代是日本戰(zhàn)后以降人們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的信任度最低的時代。
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的信任大幅降低,導致身份認同并不取決于行動(“做什么”“做了什么”),而是取決于狀態(tài)(“是什么”“不是什么”),這種思維方式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人們不再追求自我實現(xiàn)式的成功,轉(zhuǎn)而追求自我形象 / 角色( character)獲得認可。面對問題,人們不再“通過行為改變狀況”,而是通過“思考使自己被接受的理由”來謀求解決方案。
我所謂“過去的想象力”,其背景正是九○年代后期這種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喪失信任的氛圍。
能夠代表這種“過去的想象力”的作品,非放映于1995—1996 年間的電視動畫《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莫屬。
這部由動畫作者庵野秀明操刀的作品轟動一時,對九○年代后期的文化場域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也成為其后延續(xù)數(shù)年的第三次動畫浪潮的濫觴。
在此簡單介紹該作內(nèi)容。主人公碇真嗣是個平凡少年,某天受到由父親擔任司令的組織召喚,被任命駕駛該組織開發(fā)的巨型機器人“EVA”( evangelion),與試圖滅絕人類的神秘敵人“使徒”戰(zhàn)斗。此前的機器人動畫通常都會有類似橋段,即“乘上機器人行動”以獲得社會(表征為父親)認可,這無疑是“通過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得到成長”的隱喻。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卻未停留于此。故事的后半,碇真嗣拒絕乘上 EVA,自閉于內(nèi)心世界,不再尋求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而是尋求有人能無條件地認可他的自我形象。沒錯,這里沒有選擇“做什么 / 做了什么”這種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來確立身份認同,而明確選擇了“是什么 / 不是什么”這種對自我形象(角色)的認可。
真嗣的自閉情緒等同于渴望有人認可自己,但并不以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為標準。這種渴望是為九○年代后期的社會氛圍辯護,獲得了眾多消費者的支持,這也使該作成為在九○年代的文化中留下決定性影響的作品。
同時,《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還描繪了一種絕望—在這個不知何為正義、無人教授正義的混沌世界,一旦與他人接觸,一旦想要成就什么,就必然產(chǎn)生誤解,傷害他人的同時也令自己受傷。這一點至關重要。
在該作中,碇真嗣順從父親(社會)操作機器人,結(jié)果導致友人殘疾,還殺死了與自己心意相通的敵方少年,而真嗣父親所在的組織被描繪為無法窺見全貌的混沌狀態(tài),若隱若現(xiàn)的充滿宗教意味的背景甚至令人聯(lián)想到奧姆真理教。
也就是說,該作導入了這樣一種世界觀:作為前提的社會(表征為父親)是混沌的,是彌漫著宗教狂熱的“錯誤的存在”,一旦參與其中必然會傷害他人—沒錯,這就像奧姆真理教扮演那些無憑無靠的年輕人的“犯錯的父親”,指使信徒制造恐怖事件一樣。這部作品呼吁,“如果做出選擇(即參與社會),必然會傷害他人”,所以應當“不做選擇(不參與社會),成為家里蹲”。這是一種強調(diào)“不行動”的否定神學式倫理。
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喪失信任的世界觀(“就算努力也不會有意義”)不斷擴散,之后進一步發(fā)展,強化為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產(chǎn)生厭惡的世界觀(“努力一定會犯錯進而傷害某人”)。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在各種意義上都象征著“過去的想象力”,包括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喪失信任的主題、心理主義的人生觀,以及“不行動”的倫理觀。這部作品在七○年代開始實現(xiàn)獨立發(fā)展的日本御宅系動畫文化語境中加入前文所述的九○年代語境,成為時代象征的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規(guī)定了日本后來的物語文化。家里蹲/心理主義的傾向,以及作為結(jié)果被呈現(xiàn)出來的“不行動”,便是我所指出的“過去的想象力”的兩大特征。
《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象征的家里蹲 / 心理主義在九○年代后期出現(xiàn)的很多物語中廣泛存在。
當時,美式心理驚悚片大行其道,其流行的背景則是從八○年代起持續(xù)受到追捧的通俗心理學。在這種影響下,野島伸司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電視劇,由(后期)村上龍、櫻井亞美、田口蘭迪等人代表的“幻冬舍文學”,以及被宮臺真司稱為“AC 系”( Adult Children,即成年兒童)的濱崎步的歌詞世界——這些九○年代后期的代表性作品共享著相同的世界觀,與《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一樣,它們都舍棄了“ 做什么 / 做了什么”的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敘事,選取了“是什么 / 不是什么”的有關自我形象認可的敘事。
對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喪失信任的世界觀(“就算努力也不會有意義”)的擴散,令作者和消費者從教養(yǎng)小說那種成長故事和描繪社會變革的故事中退出,轉(zhuǎn)而選擇了追求自我形象(“真實的自己”與“過去的精神創(chuàng)傷”)獲得認可的心理敘事。
2001 年的“新的想象力”
然而,到了2001年前后,家里蹲/心理主義的模式逐漸開始消解。簡單來說就是, 2001年9月11日在美國多處同時發(fā)生的恐怖事件,以及小泉純一郎實施的一系列新自由主義結(jié)構改革路線與隨之而來的“社會分化”意識的擴散,讓人們意識到如果像九○年代后期那樣家里蹲就無法存活下去。這種或可被稱為“幸存感”的情緒逐漸開始被整個社會廣泛接受。
世界的構造,也就是所謂的政治問題,是指在經(jīng)歷小泉結(jié)構改革后的日本社會,人們?nèi)绻扇 笆澜缡腔煦绲摹㈠e誤的,所以什么都不做,保持家里蹲”的態(tài)度,將無法再生存下去,并且只會被認為是自愿選擇淪為等級社會的失敗者。
這場“游戲”已經(jīng)成為活在當代的我們無法逃避的選擇,根本不存在“不參加游戲”的選項。只要還活在由資本主義經(jīng)濟和法律系統(tǒng)構建的世界之中,那么,自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jīng)被卷入游戲的旋渦之中。
個人的生存方式,也就是所謂的文學問題,也是如此。碇真嗣看似拒絕了社會性自我實現(xiàn),“什么都不欲求”,卻又在尋求能夠無條件承認自己的存在,而這種“只要做出選擇就必然產(chǎn)生錯誤,所以不做選擇”的態(tài)度,實際上也已經(jīng)無法成立。
曾經(jīng)在九○年代,足以摧毀舊系統(tǒng)的沖擊令后現(xiàn)代狀況暫時偃旗息鼓,但等到2001年前后,后現(xiàn)代狀況的構造完全顯露出來,而其本質(zhì)在于,人們已經(jīng)無法再從歷史、國家等宏大敘事中尋找傍身依據(jù)(原本就毫無根據(jù)),只能自負責任地選擇小敘事作為核心價值。如果不接受這一現(xiàn)實,就無法在政治問題中生存下去,而在文學問題中“不做選擇”的立場本身在邏輯上也無法成立。
由這種幸存感催生的想象力,就是我在筆記本左側(cè)寫下的“新的想象力”。我畫下的這條線,就是2001年。
高見廣春于1999年出版的小說《大逃殺》,可以看作是一部超前描繪出○○年代模式的作品。在某所高中,某個班級突然接到政府的指示,被要求互相殘殺—如此具有沖擊性的開場,恐怕可以說完全預見了時代的情緒。如《新世紀福音戰(zhàn)士》一般,不,本作中的社會比其更混沌、更無法信任。但正因如此,如果人們持有碇真嗣那樣的想法—“這樣的世界是錯的,所以什么都不做”“不是為了成就什么,而是想要自己的形象被理解、被認可”,那就只能在這場游戲中等待被殺。1995年的年輕人有理由與碇真嗣產(chǎn)生共鳴, 21 世紀頭十年的年輕人卻已經(jīng)無法如此思考問題。因為,這樣是無法生存下去的。沒錯,從這一時期開始,“社會不會為我們做什么”漸漸變成理所當然的共識,作為前提被接受。物語的想象力開始傾向于表現(xiàn)“人如何在這個前提下活下去”的問題。
“如果家里蹲就會被殺掉,所以必須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將這種帶有決斷主義 * 傾向的幸存感作為顯著特點的作品,在○○年代前中期風靡一時。比如,山田悠介致敬《大逃殺》而創(chuàng)作的《真實魔鬼游戲》(2001),同樣描寫主人公被卷入莫名其妙的生存游戲;《假面騎士龍騎》(2002,以下簡稱《龍騎》)演繹了十三名假面騎士之間的大逃殺;三田紀房的漫畫《龍櫻》(2003)講述三流高中的學生被灌輸特殊學習法和冷酷人生觀,“為了活下去”,就必須考入東京大學;受到青少年狂熱追捧的《命運之夜》(2004)雖然是色情游戲,卻引發(fā)了破紀錄的轟動,還被移植到游戲主機平臺;電視劇《女王的教室》(2005)反諷般地以《龍櫻》中的冷酷人生觀背刺觀眾而獲得了高收視率;等等。這些作品都是能反映時代的人氣作品。但是,即便它們對衍生文化及后續(xù)作品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還是幾乎被批評家無視了。
即使在文藝界,這種幸存感也備受青睞,它尤其吸引了十幾歲敏感的年輕人。比如,受改編為電視劇的白巖玄的《野豬大改造》(2004)和綿矢莉莎2003年的芥川獎作品《欠踹的背影》這兩部小說影響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作品,都以學生為主人公,以班級中狹窄的人際關系為主題。
這些作品可以說具有共通的世界觀,即在自我意識展開殘酷斗爭的這個名為“教室”的空間中,關于“能否活下去”的幸存感彌漫其間。同樣的情緒也存在于輕小說之中。2005年左右開始受到矚目的櫻庭一樹的《推定少女》《糖果子彈》等一系列作品,以及同樣在 2005年一舉拿到三座新人獎而備受關注的作家日日日的出道作《在遙遠彼方的小千》,也都擁有相同的主題。
這種代表○○年代前期亞文化特征的想象力,將九○年代的家里蹲思想所恐懼的“社會的混沌性”作為前提接受下來。在此基礎上,當世界在“9· 11”事件后迅速進入殘酷的等級社會、大逃殺般的狀況,置身其中的人們必須以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其中的積極意味不言而喻。于是,九○年代不斷追求幼兒式自戀認可的家里蹲態(tài)度已經(jīng)被“接受失敗并與他者連接”的態(tài)度克服了。
可以說,“社會是錯的,所以不參與”“如果參與了錯誤的社會,就會傷害他人,所以什么都不做”的九○年代思想是“過去的想象力”,因為其中的厭世感、無力感被 2001 年以后興起的“新的想象力”作為前提全盤接受,它自身反而被克服了。
世界不提供“正確價值”和“生存意義”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畏懼這種前提而變成家里蹲,就無法生存下去。因此,“新的想象力”選擇的態(tài)度是“為了活下去,首先要自己思考并行動”。如果不得不選擇“犯錯”“傷害他人”之類的立場,那么,就毫無保留地接受這種毫無道理的狀況,并采取決斷:強行選擇某種特定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