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長篇小說即將首發(fā)2025上半年《收獲》,作家蘇童接受本報專訪 100萬字砍到40萬字,花11年醞釀“好天氣”
“蘇童經典系列”今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新版。 (出版方供圖)
距上一部長篇《黃雀記》已有11年,新書合同早已簽約,但作家蘇童篤定了要“慢慢寫”,十余年來攢了100萬字?!坝腥苏f這篇幅至少能拆成3部長篇,但我不想這么干。最終拍扁打磨到40萬字《好天氣》。”前不久,蘇童亮相城市更新大會,在上海張園接受文匯報記者獨家專訪時透露,自己已經過了“追求數量”的階段,“質量對我來說是唯一的”。
蘇童最新長篇小說入選中國作協(xié)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將于明年上半年在《收獲》雜志上首發(fā),單行本將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推出。巧合的是,獲茅盾文學獎的《黃雀記》也首發(fā)于《收獲》。
醞釀許久,即將開壇,時間和閱歷的加持下,究竟會生成何種“好天氣”?文壇成名多年,61歲蘇童的寫作心境變了嗎?漫步張園石庫門建筑群,歷史文脈與時尚摩登交融于這片空間,“新蘇童”與“舊蘇童”也在對話中交織走來。
要不要“改名”?
蘇童新長篇最初的名字是《咸水塘史》,小說圍繞咸水塘區(qū)域城郊結合部的大池塘,池塘一邊是農村,一邊是城市,以池塘為界的城鄉(xiāng)兩個家庭,幾十年中產生各種交集,背后折射了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社會發(fā)展變遷。
“這個塘是什么東西?有什么含義?很多人反饋不太喜歡,學生聽了這個名字后眼里都沒有光了。我現(xiàn)在要廣泛聽取群眾意見,尤其是學生的建議對我很重要?!碧K童是北京師范大學駐校作家,下課間隙和學生聊起,“好天氣”本來是小說中一個章節(jié),“書名改成《好天氣》后,他們眼里頓時有光了!”甚至有學生貼心想好“推廣語”——“不管天氣怎樣,我都隨身攜帶一本《好天氣》”。
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想起近期熱映的電影《好東西》,“當然我們在討論書名的時候,電影還沒出來,是個巧合。”相比銀幕上的都市男女,《好天氣》內核是“寫一首郊區(qū)的挽歌”。蘇童談到,小說場景靈感源自小時候成長的區(qū)域,“往南走1000米是拙政園,往北走1000米是農村稻田,這一塊地方后來在變遷中慢慢消失變形了。城郊變化背后,時代車輪滾滾而過?!彼M≌f能記錄下風聲與泥濘。
關于改名的訪談短視頻發(fā)布后,記者在評論區(qū)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有網友表示贊同,“期待《好天氣》!”也有讀者認為,這名字有股“網紅味”,“《咸水塘史》更接近蘇童老師本人的風格”……眾口難調,蘇童并不否認這個改動吸收了年輕一代學子的美學判斷。
除了名字改動,篇幅壓縮也有蘇童對讀者訴求的考量?!鞍偃f字小說除了滿足一個‘虛名’期待,并不能帶來什么實在的,比如‘讀者真的喜歡嗎’‘真的需要嗎’。畢竟這個時代讀100萬字小說真的是一種折磨?!彼寡?,小說一般是自己覺得滿意了才會拿出來,“寫作這么多年,唯一的壓力就來自于自己對手上作品的感覺——它是不是足夠好。我想完成心目中的那個理想文本?!?/p>
作為業(yè)內公認的短篇圣手,蘇童新長篇引發(fā)圈內高度期待。有資深編輯透露,“相比中短篇的節(jié)制,蘇童這次帶著‘剎不住車’的訴說欲望和表達沖動,后期在篇幅上又做了較大調整壓縮,應該是感性理性交替的寫作思考過程?!?/p>
從上世紀80年代《桑園留念》開始,蘇童一系列作品背景都離不開南方香椿樹老街。街上呼嘯而過的少年,雜糅著作家不斷被書寫改寫的童年記憶,匯成蘇童小說獨特的標識。茅盾文學獎給《黃雀記》的頒獎詞里如是描述:“蘇童回到已經成為當代文學重要景觀的香椿樹街,以輕逸飛翔的姿態(tài)帶動沉重的土地河流……”再到最新長篇,蘇童笑言,本來沒刻意要回首,“但寫著寫著又拐回香椿樹街,我是把全世界搬到這條小街上來。它是我一生的寫作地圖,也是壓箱底的禮物。”
怕不怕“犯錯”?
出道早,成名早,26歲創(chuàng)作的《妻妾成群》被張藝謀改編為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廣為人知,蘇童并不諱言“自己很幸運”。但同時,他也不愿被“先鋒文學”“女性寫作”“歷史寫作”等單一標簽所綁定。換句話說,任何一類標簽在某種程度上都遮蔽了作家的寫作面貌。
相比二三十年創(chuàng)作自帶的“沖動”“激情”甚至“憤怒”,當下的寫作狀態(tài)會產生變化嗎?為什么有些年紀大的作家會感覺越寫越累?對此,蘇童認為,每個作家都要面臨不同年齡段的挑戰(zhàn)和困境。
“有時感覺累,通常是因為他總想避免犯錯誤,包括故事的錯誤,人物塑造的錯誤,或是題材的錯誤等??偺幵谝环N規(guī)避錯誤、害怕犯錯的狀態(tài),其實身心是很不自由的。”蘇童坦言,年輕寫作者確實有活力,“這種活力本身也包含了寫作敗筆”。上了年紀后,“作品可能沒什么錯,但也沒什么光芒”。
在他看來,寧可泥沙俱下、噴薄而出,也盡可能不要自我規(guī)訓,“在藝術領域,平庸是尤其乏味無能的”。寫出獨樹一幟的作品,“是很多作者不愿張揚卻埋在心里的野心”。
而故事的最終價值,將交由未來審判。蘇童這樣形容——“即使沒有人知道未來的評審團是在何時何處,只知道那是一個沉默的陪審團。但恰好是這份沉默,對于無數寫作者來說,構成了永遠的誘惑和召喚?!?/p>
算不算“宿命”?
生于蘇州,常居南京,偶來上海,定期去北京上課,蘇童大部分時間在南方。他強調,比起“江南人”,自己更愿意被稱為“南方人”。“江南聽上去似乎是比較有限的局域,南方的能量容量更能包羅我的復雜想法?!?/p>
在他看來,所有城市分為兩部分,“一是看得見的城市,街道、廣場、樓宇可能似曾相識;另一部分則是看不見的,它隱藏不露,是這個城市獨特的歷史血脈和文化遺產,是一種秘密的歌聲,需要傾聽,用心靈去感受。”
他用樂器比喻一系列城市——“沒有比鋼琴更適合上海的,當然這是很主觀的看法。我老覺得北京很像銅管樂器或圓號,那是北京的音色。我家是蘇州的,那么它肯定是笛子。廣州會想到琵琶,包括嘈雜的市井氣息。說到南京,我特別想到民族樂器二胡,是瞎子阿炳的二胡,不是閔惠芬的二胡?!碧K童不忘補一句:“我的感受非常主觀直接”,他形容,走在南京城,有二胡聲回響,“不同歲月匯聚,時間和歷史成了鄰居,一段歷史和另一段歷史也成了鄰居?!?/p>
如同名字里的“蘇”,無論是地理意義還是文學意義上,蘇童似乎都不曾遠離江蘇,“南京不大不小,挺適合我?!蹦戏綆缀醭闪怂松咨哪撤N宿命。
如果不當作家,會做什么?“園丁?!碧K童脫口而出,鏡片后的雙眼溢出笑意,他給記者翻看自家小院的花花草草,滾落在小徑的檸檬,果樹掉下的落葉和雜草交纏,“沒怎么打理的樣子,我就是抱著放養(yǎng)的心態(tài)。比起期待植物帶來什么,我更想著能為它們做些什么?!?/p>
人與花草之間也是講緣分的,“我有不少盆月季養(yǎng)了15年。還有一棵像是來報恩的桃樹,壽命快到了,像個老人,它好像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最后一個夏天迸發(fā)所有的生命,送給我滿樹的桃子,而且那年桃子特別好吃!第二年感覺它跟你說拜拜了……”
相比扎進文學世界的精準鋒利,蒔花弄草的蘇童流露出更多溫情。不過,他認為觀察自然對于書寫人性同樣有幫助,“天道輪回,有些‘道’就是規(guī)律?!碧K童還記得,自己女兒小時候常埋怨,“我老婆給她報這個班報那個班,等女兒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逃不過這樣的宿命?!碧K童打趣道,女兒辯解是小朋友要學,“但外孫一練琴就哇啦哇啦哭,怎么會是自己主動要學呢?”說著說著,作家自己也笑了,“只因角色變了,女兒當了媽媽難免變成了她媽媽的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