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4年第6期|劉建華:雨灣
《大灣十八彎》詩曰:異鄉(xiāng)的朋友問我,大灣是一個大大的港灣?其實,她只是神泉湖源頭的小灘。異鄉(xiāng)的朋友問我,大灣是臺灣?其實,她只是我小時候不敢高語的吶喊。大灣是大山里的大山,大灣是遙遠中的遙遠,大灣是令人心悸的夢魘,大灣是牽腸掛肚的愁煩,大灣是狼突不已的狹岸,大灣是萬世首丘的仙丹,大灣是心臟失速的開關(guān),大灣是心靈依歸的神龕,大灣是我的故土十八彎。一彎是山彎,綿延的山峰彎成我們不屈的脊梁;二彎是溪彎,涓涓的瑞溪彎成我們沐浴的汗湯;三彎是天彎,鍋蓋的蒼穹彎成我們安身的屋場;四彎是地彎,梯次的農(nóng)舍彎成我們落差的力量;五彎是田彎,起伏的田埂彎成我們難窺盡頭的野曠;六彎是稻彎,金燦燦的谷穗彎成我們莫名厚重的希望;七彎是橋彎,水蜈蚣的古橋彎成了我們對話祖先的天堂;八彎是墻彎,籬笆墻的影子彎成了我們唯一多彩的夢想;九彎是雨彎,經(jīng)冬歷春的山雨彎成了我們犁白黑土的蓑裳;十彎是路彎,山路彎彎彎成了我們奮斗古今的堅強;十八彎是人彎,淳樸敦厚彎成了我們進退茫然的憂傷。
“獻出蓮藕方倒下,留下這清雅潔白美好一生……”,這是2024年6月15日在梅蘭芳大劇院首演的現(xiàn)代京劇《老阿姨》唱詞。新華每日電訊對此作了題為《現(xiàn)代京劇<老阿姨>在京首演,再現(xiàn)龔全珍“如荷”人生》的報道,報道中引用時任蓮花縣委書記易剛對她的評價,“人民的敬意,是‘老阿姨’一生最美的勛章。她這一生,猶如我們的縣名——蓮花一樣,淡雅高潔、清香籽實?!边@也是蓮花人民對她的最高評價與最好紀念,因為將軍農(nóng)民甘祖昌夫人龔全珍老阿姨已于一年前永遠離開了蓮花人民。
老天爺似乎透徹地理解了蓮花人民的不舍之情,以前所未有的降雨,在蓮花這片1000平方公里的紅土地上掀起了白色濤淚,縣領(lǐng)導(dǎo)還未充分品味京劇成功演出的喜悅,就于當天迅速回到蓮花,投入抗洪救災(zāi)的緊張工作中。有驚無險的是,這一場超過歷史最高記錄的暴雨未造成大的損失,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也許是老阿姨在天之靈的護佑。
我很認同劉震云說過的一句話,大意是說人的世界觀其實在小時候就已形成,在判斷一個地方的遠近大小時,他會拿自己村莊距縣城的遠近以及縣城的大小來作參照物,在具體可感的對比中去掌握陌生的人事物。我想每個人都有這種體會,在說到北京有多大時,往往會在腦海里把自己的原鄉(xiāng)地作為參照,是十倍抑或是百倍,很快心里就有個輪廓;在談到某旅游地的路途時,也會很快估算出是自己村到鄰村距離的多少倍。
同樣地,蓮花此次大雨到底是超過了歷史最高水平?jīng)]有,我有一個自己的參照系,即我七歲時所見的1982年暴雨。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這次雨水都通過瑞溪排出去了,大灣村中心那片大丘田沒有被淹沒。老母親把沒有淹沒的原因歸結(jié)為瑞溪江的疏浚,然而這并非全部事實。就大灣村而言,真正的原因還是今年這場雨量比1982年那場要小。當年的滋稼溪和瑞溪比現(xiàn)在要更寬闊且更暢通,然而卻排不及那么多雨量。
記憶中的那場暴雨,把整個大灣村的水稻田全部淹沒了,整個村莊變成了一個闊大的自然湖,縱橫交錯的阡陌完全消失,緣山而建的村舍成了湖景房。大灣村整體是一個南北向的狹長壩子,四圍是丘陵,再遠處就是羅霄山脈的余麓棋盤山。從棋盤群山的滋稼嶺、瑞嶺和龍頭嶺之間形成的滋稼溪與瑞溪在S位置匯合成瑞溪,最后流入村尾的神泉湖。村頭朝西北,村尾擱東南,全村長約3公里,最寬處約1公里,在這個最寬處由瑞溪形成一個S大灣,最好最大的一片稻田也就聚于此,這個區(qū)域如若漫上雨水,將是最美的大湖。好在這樣美麗的湖不易形成,在我近50年的記憶中,也就只有1982年那次雨后漲水。
連續(xù)下了約摸10多天的雨,猛然漲水似乎是一夜之間。我家那時還住在文嶺山腳的老宅,不過即使是山腳,離水稻田也有一丈多落差,水是不能輕易漫進屋宅廳堂的。成天的雨水,文嶺梯次相承的三口池塘盛不下來自四面八方的灌溉,溝渠變?yōu)榱诵∠?,從我老宅西?cè)奔騰而下,成了孩子們嬉戲的天堂。我平常的玩伴仔反、大反兄弟倆,林明及黑來等,用各種紙折了小船,從中間的池塘放逐而下。首先是歷經(jīng)一個小瀑布的洗禮,紙船被澎湃的水浪翻卷而下,像現(xiàn)在的跳水運動員一般,非得折幾個筋斗,才落到下游的水面上。這時候各各的命運便不同,有些已經(jīng)散架,有些被水浸成歪斜草鞋,有些干脆底朝天臥倒,只有個別小船如同技藝精湛的跳水員一般,輕輕入水,絲滑游出,精神抖擻地在水波上劈荊斬浪。我們早已在下面候著,臨到身邊時,把準備好的小石子快速放進船艙,以增加紙船的穩(wěn)定性,即人們常說的壓艙石。紙船的前行之路將面臨更大的挑戰(zhàn),進入下文嶺池塘后,在寬闊的池面被旋轉(zhuǎn)的水流推著轉(zhuǎn)十幾甚至數(shù)十個圈圈后,終于被一股急水逮到機會,把它推到池塘的出水口,掙脫了渦流的羈絆,隨著一大股白浪擠開池堤口的阻攔,以一瀉千里之勢涌進水稻田形成的湖面,又經(jīng)過千轉(zhuǎn)百回的溯流周游,縱身躍入波濤滾滾的滋稼溪中,或者很快撕得粉碎,或者被茅草樹枝纏掛,或者沉入溪底,或者進入瑞溪去見識大世面,大多最終逃不脫覆頂?shù)拿\。當然,也有個別會歷經(jīng)千辛萬苦,駛?cè)肷袢?,漫步在無邊無垠的湖面上,與湖岸的中華仙道觀遙相呼應(yīng),那就真的是“得道成仙”了。至于我們的紙船到底有沒有到達過神泉湖,我是從未看到過的,只能登嶺遠眺,凌虛暢想了。
昨晚的雨下得似乎特別大,一覺醒來,雨水竟然漲到了房屋門口,水位陡然拔高了近一丈。放眼望去,湖面寬闊,煙波浩渺,風帆點點,山腳下的村舍成了隔湖相望的兩岸人家。可惜這“兩岸人家”并非真正的湖邊漁民,也就缺了船這個最重要的水上交通工具,如果要出行,只能騎著山峰繞幾十公里到達對岸。
“老天爺,出世起我沒見過這么大的雨水,禾苗都淹了,今年吃什么?”鄰居八仔頗為沮喪地說道。
“你還擔心這么多,房子沒被淹,人沒事就好。”二力一邊用梳子整理他有些謝頂?shù)木戆l(fā)一邊看著湖面樂呵呵地說道。
二力大概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不知是遺傳還是拼命讀書的原因,有點自然卷的頭發(fā)生長不給力,頭頂上稀稀疏疏,似乎還有好幾處斑禿(俗稱瘌痢頭)。他是一名小學教師,是家中老幺,所以深得父母哥姐呵護,高中畢業(yè)回家務(wù)農(nóng)兼做了民辦教師,彼時雖然沒有真正做到上岸洗腳穿鞋,但畢竟是為人師表,又新婚不久,對個人形象還是挺講究的。他總希望用梳子把頭發(fā)弄得蓬松一些,力爭使其往斑禿的地方生長,以達到遮蓋效果。梳子還得有一個壓服功能,每次梳發(fā)都要按在上面幾分鐘,希望固型長時間覆蓋空蕩處(可惜那時沒有發(fā)膠,不然他就不用那么費事了)。正所謂欲蓋彌彰,這有點自欺欺人的做法讓人們最愛以此開他玩笑,呼他“特雷腦”。這個時候,他就跟人玩命地急。幾次三番下來,大家還真不敢叫他這個野名了。然而他還會在背后抱怨,任何人叫我這個野名,我都饒不了他,唯獨樂叔我是無可奈何。關(guān)鍵是樂叔從不顧及他的感受,“特雷腦”照叫不誤?!皹肥濉笔俏腋赣H,按照輩分二力要叫他爺爺,因為二力的父親是過繼給“樂叔”堂兄做兒子的,爺爺呼孫子的野名本就沒什么惡意,當事人也就只能認了。
八仔比二力長二三歲,彼時大約三十歲光景,生得高大雄壯,書讀得不多,但人非常聰明,整體上不茍言笑,有點冷幽默,喜歡安靜地琢磨問題。他兒子林明和我們一起去追趕升降的火箏時,他就喊道,“多往水里去追!”小孩子信以為真,穿著鞋大踏步在積滿冷雨的冬水田里奔馳,當濕鞋濕褲的林明被揍得委屈發(fā)懵的時候,才知道他爸之前說的是反話。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是坎木!”(這個坎木實際上是鋸成一段段的大松樹木,長約2米,直徑達0.5米,大抵是運出山外做油浸枕木用的)八仔指著湖面的點點風帆大喊到。大家定晴一看,果然是“坎木”,在滾滾黃泥水中漂浮而下,伴隨坎木的有豬牛等大型動物,雞鴨鵝等小家禽倒沒見著,估計是經(jīng)不住這些濁浪的滌蕩,早沉入水底被泥沙枯枝亂石給淤住了。
好在停止了降雨,滾滾而下的濁浪是來自棋盤山原始森林蓄積的余威。在其肆虐下,上游永坊村老百姓一年辛苦砍伐的竹木,多年養(yǎng)肥的豬牛,常年照料的雞鴨,瞬間化為泡影。因為這些東西大多圈放在臨溪的馬路上,方便出入,也易遭難。事后據(jù)說,所有近江搭建的豬牛圈基本坍塌,里面蓄養(yǎng)的“寶物”全被洪水奪走,和坎木一起變成下游大灣村人們眼中的點點風帆了。
這些“點點風帆”成了人們的捕獲對象,大家眼睜睜看著這些“寶物”順流漂走,心疼極了,八仔、老刀等人不斷地在道路上蹚水,嘗試向瑞溪江邁近,一個趔趄,老刀差點被急水裹入下文嶺池塘,嚇得喊住八仔,“去不得,要死人的!”站在自家屋檐下的二力投之以嘲笑,“你們這些憨貨,這么大的水,不要命了嗎?”
中午時分,水勢明顯小了很多,水位隨之下降,大小阡陌如同長堤和沙洲一般,顯出了各自崢嶸,只是瑞溪江與滋溪江的水依然湍急,然而這嚇不住在神泉湖源頭長大的人們。只見數(shù)十成百的青壯男子奔出家門,沿江遍地的打撈各種收獲。雞鴨魚鵝豬滿地都是,一陣亂哄哄的吵鬧之后,各自心滿意足地載重而歸。正當老刀、八仔等人磨刀霍霍準備切死豬肉做飯時,二力又嗤嗤地笑起來,“你們幾個憨貨就知道吃,格局也太低了,趕緊去撈票子呀,看人家歪狗在弄啥!”
歪狗是我叔叔,小我父親13歲,與八仔同齡屬龍,兩人有相似的命運,都是十一二歲父親就去世了,不過有母親和哥姐的照護,童年還不算太差,吃得和八仔一樣的高大壯實,后來又去參了軍,行伍磨礪給了他一身本事:身手敏捷,眼力如鉤,頭腦靈活,能言善辯。加之長得一副好形象,軍人風姿對異性極富吸引力,一大批形容嬌好的村花喊著哭著要嫁他。歪狗也因此得意忘形,放浪形骸,在這上面吃了好些個大虧,本來可以是人生贏家,但似乎是命薄承載不了上天賜予的好運,讓人不由惋惜感慨。
只見歪狗拿著一根長長的鐵鉆鉤,威武豪邁地在瑞溪江岸上下奔走,瞅準目標,釘鉤凌空直下,深深吃入坎木體內(nèi),繩索一帶,那些要幾個人合抬的大松木就借水的浮力沖上堤岸,近一半的身子擱淺在水稻田里。歪狗不急著把它拖上來,而是如法炮制,在他一頓生猛利索的操作下,臨江堤岸如同長長的碼頭,??苛藬?shù)十條獨龍舟,還隨著水流上下起伏呢。
這時,親鄰都過來幫忙,把坎木壘到我家老宅屋檐下,堆得像座小山,大家于是喝酒慶賀。酒過三巡,微醺之下,歪狗拍著老刀和八仔的肩膀,大睜著雙眼說到,“弟兄,不要羨慕,人人有份,待到這些東西出售之后,你們家女人天天嘮叨的居家用具,我包了?!贝蠹疫@把樂呀無法形容,老刀在死豬身上選了塊上十斤的前肩肉,十分大方地往歪狗懷里送,于是,我們都跟著吃上了一年難得一次的豬肉。我父親當時在湖南茶陵一處礦上挖煤,雨下那么大,煤也挖不成了,和鄰居反毛沿著綿長山峰回到家里,看到小山似的坎木,先是吃了一驚,待到弄清楚事情原委后,表面上不置可否,不過還是暗暗表揚了我那二叔,“不愧是當過兵,沒有白吃大家為他攢下的那么多白米飯?!焙髞?,八仔老刀他們的愿望還是落了空。不知怎的這些坎木竟然沒有變現(xiàn),原因之一說是被黃泥水泡過,木質(zhì)受到了損害,不適宜做油浸枕木了。歪狗倒也沒放在心上,他已開始做些販魚賣包子的小生意,家庭財路有了新進口,也沒指望這些坎木去發(fā)財,本想賤賣了事,然而被我父親阻止了。他說這些坎木正好鋸開用來蓋新房子,我家廳堂樓板全是這些松樹木,又寬又長,堅固牢實,發(fā)揮了它應(yīng)有的作用。
在大人們撈取這些財物的同時,小孩們也顯了自己的本事,捉魚是他們的最愛。橫貫大丘田的那條馬路,水位不斷下降,路面顯得坑坑洼洼,稻苖、茅草、樹枝形成了萬千障礙,這就把各種魚兒阻擋在里面。我們拿著竹籃,一路不斷地撿拾魚蝦,運氣好的話還會搞到一些河蚌與甲魚,赤腳光身拎著沉重魚兒回到家,被父母夸贊的感覺別提多帶勁。仔反、大反兄弟倆更是捉魚能手,在馬路上撿拾沒有逃竄能力的魚蝦,對他們而言不是本事,兄弟倆喜歡冒險踩進急流中,瞅準了魚兒的身影,剪刀手飛快入水,如同火鉗一樣,死死地把巴掌大的活魚掐住,不一會就捉了數(shù)十條。這是一種天生的能力,我只有望洋興嘆。
那場大雨并未給我們帶來災(zāi)難的恐懼,反而是一種喜悅,沒有發(fā)生生命事故,最多是一些財物遭了小損失,而且我們下游的人們還撿拾到一些便宜。小孩們就更不用說了,看到了闊大的前所未有的門前大湖,捕捉了前所未有的魚兒,還不用去上學,在雨中嬉戲了整整一天,真是快樂到了極致。唯有證明災(zāi)難的可怕處是好多地方發(fā)生山體滑坡、路基坍塌,所幸這些地方都沒有發(fā)生人員受傷的事。我要感謝的是文嶺村曬谷場東北側(cè)的小山,竟然滑坡成很大一個空間,為我家新宅選址提供了好處所,這個橫嶺凹下的地方形成一個較大的平臺,如同一個龍口。遠遠看去,我家屋子就嵌在這個龍口,與綿延相對的一座山嶺構(gòu)成二龍戲珠之勢。我家兄弟后來讀書有了出息,人們說是這棟房子占據(jù)了整個文嶺的龍脈之故。
這是我記憶中大灣的最大一場雨,憑直觀感覺,應(yīng)該是超過2024年這場雨量的,然而2024年這場降雨反而帶來一個悲劇。上游永坊村頭的一位陳姓老頭,年近85歲,但身體硬郞,生命氣息濃郁,照此再活個十年八年應(yīng)該不是問題。夏雨磅礴中,這位老者擔心自家的財物受到損害,竟然一個人在固樁護舍,豬舍非但沒護上,把自己的命也丟了,不能不說是令人痛心的事。于是,人們不免又詛咒起這個該死的雨季。
對于南方蓮花縣來說,五六月份是梅雨季節(jié),多雨當為常事,這里的人們經(jīng)過上千年的生活錘煉,早已習慣了這種自然環(huán)境,家中常備各種雨具,無所畏懼地開展各類生活生產(chǎn)工作,真是白天有白天的活,晚上有晚上的活,晴天有晴天的活,雨天有雨天的活,春夏秋冬四季有雨,我們也都欣然接受,給予它們不同的情感與處置。
故鄉(xiāng)四季分明,不同季節(jié)的雨各各彰顯自己的特征。冬天枯水季節(jié),降雨稍少些,大抵來講,這個季節(jié)可用苦雨名之,有時碰上連續(xù)十多天的降雨,衣服晾在樓亭上,總是干不了,只能用火去烤,有時不小心,把衣服燒了個洞,那就更苦惱。鄉(xiāng)間小路,晴天走著倒是舒適,一遇雨水,干硬的泥路便軟化了,小孩子經(jīng)常摔跤,酷寒的冬天,臟了衣服且不說,那個又干冷又干痛的滋味甭提多難受。
秋天的鄉(xiāng)村,收獲之季,天氣晴好,雨水較適宜。水稻收割后,田野又干又軟,散學后在干稻草中捉迷藏、找老鼠。在田埂上挖個洞,柴火放進去,待所有柴棍燒得通透以后,把泥土填上,隔絕空氣,便是孩童自制的木炭,備上學取暖之用。如若此時,下一場秋雨,于大人來說,有一種收獲后詩意的美感。于小孩來說,則是苦了,只能急急地在夢里捉田鼠、燒木炭了。
故鄉(xiāng)的夏雨涼爽、清透,一天之中,不期而至卻又驟然而去。對于雙搶季節(jié)的人們來說,又愛又惱,早稻收割后,犁田、插秧需要水,靠小溪水灌溉力有不逮,農(nóng)人爭水吵架便是常有。晚上的田野人影綽綽,此時的農(nóng)人個個是特工,捕捉到你走了,便躡手躡腳地過來,把你家的水切斷,引到他家的水田中。我與父親便是高明的特工。每每此時,一場夏雨,人們歡欣雀躍,特工們便也銷聲匿跡。但夏雨也令人著惱,谷子曬著時,雷陣雨讓你措手不及,有時在午睡,有時在吃飯,但突如其來的雨讓你急忙忙去收谷子。不論你如何地快,在曬地上形成的小溪流,還是肆意地把部分谷子給卷了去。很快,雨過天晴,你又得把谷子給弄出去曬。
故鄉(xiāng)春天的清明雨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樂事。春暖花開,氣溫回升,柔雨綿綿,萬物復(fù)蘇,生命的氣息濃郁備至。就如那清明雨,甜甜的、柔柔的、綿綿的、細細的,不疾不徐。既不會有冬雨的干冷,又不會有夏雨的粗糙,也不會有秋雨的無趣。關(guān)于清明雨,古人詩句描繪甚多。唐朝杜牧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闭f的是實情,且美是美矣,但確又有些片面,不能表達出清明雨之浪漫。如我之故鄉(xiāng),赤著腳,戴著草帽,塑料紙身上一披,便是雨衣。挑著稻秧,在路上滑滑地行著,借肩上一擔秧的平衡,猶如一架天平般,任身體在斜斜的鄉(xiāng)路上搖擺前行,有一種在陸路飛翔的感覺。身心愜意,浪漫之極。下到水田,涼意的水一刺激,會冷冷地打個寒顫。但與大自然的水土交融,讓你那久被包裹著的肉身滌蕩了俗世的污垢,接受大自然的療治與保養(yǎng),便是心靈質(zhì)樸純潔了。勞動過后,隨風搖曳的秧苗被雨水掠過,便抖落了前時的褶皺與泥污,顯出清勁、飄逸的樣子。此時,你會有“耕種清明雨,鄉(xiāng)野人間仙”的感覺。
正是這不同的四季雨,帶給我們回味悠長的生活苦樂。
山村窮苦,似乎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大人如此,小孩也如是。不過下雨天干不了太苦累的工作,孩子們于是期盼天天下雨。連下幾天雨,大人也暫可在家歇息一會,孩子們就更有理由睡懶覺了。我總是聽著夜雨入眠,然后被滴滴答答的晨雨催醒。醒來之后,會靜臥側(cè)聽,待到確認有嗒...嗒...嗒的屋檐瓦楞滴水聲,就知道今個準又是一整天的雨,把心安放下來,不急著起床,聽著這美妙的歇工號聲。
老家的房屋是典型的“紅磚小瓦馬頭墻”贛派建筑風格,兩側(cè)是高聳的馬頭墻,最初是用來防火,沒有排雨作用,后來更側(cè)重于美觀和裝飾從而有了文化象征意義。雨水主要是從房子前后兩排屋檐瀉出,數(shù)十道瓦楞從屋脊前后呈傘狀直道而下,如同山坡長年水流形成的一道道溝渠,又如一排排對半剖開上下交叉覆蓋的大竹子,不論有多少的雨量,都能從容排出。下雨足夠大時,就成了擰開龍頭的大自來水管,水柱成百千條墜下,屋頂與屋基就被緊緊焊住,沿著水柱仿佛可攀援而上太空,前后兩道瀑布簾子把房屋遮得嚴嚴實實,要不是兩側(cè)馬頭墻的提示,你會以為這里是荒無人煙的原始山區(qū)。
這種景象一般炎熱的夏天居多,是我們洗澡的天然浴場。室內(nèi)室外打鬧夠了,汗水和雨水交織纏繞,便赤身裸體立在瀑布水簾中,無需香皂香波,無需搓洗擦抹,無需排隊久候,大家可同時被這大自然的無根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前后屋檐雨水流得久了,水絲會沿著小瓦的邊緣慢慢浸到固瓦的木條下側(cè)面,水珠越積越大,受不住重了,便松開緊握的手爪,縱身一躍,聽到了蓋過其他流水聲的“咚”的一響,每處瓦楞木條下形成水珠的時間不一,咚嗒的聲音以此起彼伏的明亮節(jié)奏,掀起了一曲鄉(xiāng)村晨雨樂章,令人心神俱寧,忘形萬物,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淡定?,F(xiàn)在住到城市的商品樓,鋼筋水泥平頂框架結(jié)構(gòu),房屋形制枯燥乏味,聽不到瓦楞間排水的滴答聲,從各種管子全部靜注地下。有時從夢中醒來,聽到滴嗒水響,以為是下了雨,仿佛置身于當年家鄉(xiāng)老宅,待到清醒一些,才恍然明白是上面人家洗了衣服的滴水聲,通過對我家陽臺外面的雨蓬擊打,給予我短暫的大灣村雨回味。
現(xiàn)在,即使在老家,民居建筑形制也改變了,再也沒有了“紅磚小瓦馬頭墻”,大多是鋼筋水泥平房結(jié)構(gòu),即使為了隔熱在屋項上架了瓦楞棚,也缺了傳統(tǒng)建筑的文化意蘊。我家新蓋的房子也就住了三五年,一場大雨下來,天溝里的水排不出去,全部倒溢在房屋水泥澆鑄的平頂上,平頂沒有做防水層,雨水從縫隙滲出,房間地面就成了水塘,天花板及四面粉墻斑駁揚塵,變成了靜臥側(cè)聽室內(nèi)雨滴聲了。
上學期間如若天天下雨,則又是孩子們的煩心事了。那時農(nóng)家雨具不外乎斗笠、蓑衣、草帽、油紙木傘、塑料紙等,鐵柄骨傘、雨衣、雨鞋幾乎沒有。塑料紙一披斗笠一戴,便是戶外生活生產(chǎn)的全副武裝,下面要么是赤腳要么是一雙涼拖鞋。冷天實在沒法穿涼拖鞋,標配便是斗笠塑料紙解放鞋。小孩上學不用彎腰,塑料紙也就用不上,戴上直徑比自己還高的斗笠,一路上就會你撞著我、我碰著你,還未到學校,身子便淋濕了小半,待到教室坐下便濕了大半,只能在瑟瑟發(fā)抖中熬過漫長的一天。鄉(xiāng)村小孩比較調(diào)皮,小學老師也有各種古怪的懲罰。要是不聽話,罰站在教室外面的一汪汪水坑中,若是穿涼鞋尚可,解放鞋那就糟了,穿著布革鞋在水里泡上個把鐘頭,又不透氣,這雙小腳就成了皺巴巴的老太婆臉,不但在同學間抬不起頭,回到家還得挨父母一頓胖揍。仔反、大反、林明等就經(jīng)常成為二力盯罰的對象。二力經(jīng)常說,文嶺的小孩在我眼皮底下犯事,不是給我丟臉嗎?文嶺的父母更是給二力交底,打罵由您,我們做父母的沒有一句怨言。我小時候也較頑皮,不甚喜讀書,在學校出格的事犯的也不少,不過沒罰站水坑。按照輩份二力得叫我叔(還不是泛泛的叔叔,他爹和我是同一個曾祖父),本來我覺得相互之間應(yīng)該能通融些,然而他卻絲毫不給我面子。小學一年級時,我在課堂自習時跑到旁邊女同學處看作業(yè),被他一頓教訓后罰站教室大廳角落黑暗處。再有一次被罰站屋檐淋雨。雨不大,要好久形成一顆水珠滴落,有時候打在你頭上,水花四濺,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搞得你滿眼迷離;有時候鉆入你脖領(lǐng)子,水流把衣服和后背緊緊黏合,讓你苦不堪言;有時敲在你耳窩里,嗡地一聲令人一下失聰。這個時候,滴嗒雨聲再也不是催眠的妙曲了,成了你記憶中可怕的夢魘。
中學要到5公里開外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神泉中學就讀,沿著黃泥小道翻過三個山頭可達。晴天頗為愜意,粘稠且韌性的黃泥路曬得松松軟軟,一路小跑打打鬧鬧便即到家。雨天可就麻煩了,水一浸泡,黃泥既粘又滑,摔跤便是常事,側(cè)身著地還有手的支撐,褲子兩側(cè)粘泥可以擦洗勉強上課。那種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摔法可就慘了。滿屁股厚厚的黃泥巴,你看也看不清,洗也洗不凈,即使洗凈屁股也得全濕,這種情況坐在板凳上沒有幾人是可以安心聽課的。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fā)生,我們往往用塑料紙緊裏全身,頭戴斗笠,甚或攜一根竹杖,放眼蜿蜒細雨的山路,熊貓大俠的身影便隨處可見。
身處原始森林深處與群山下方,大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生活用水從不發(fā)愁,所以也不會出現(xiàn)影視小說中所說的求雨現(xiàn)象。于古今的大灣而言,山雨略略是多了一些,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也就差一些。不論是酷寒酷熱,即使溝渠里都沒有水了,地下水和山泉照流不斷。山雨不被人重視也就越發(fā)喜歡跟人們使點性子,給人制造點小麻煩。冬春時節(jié)溫度較低,水汽不易蒸發(fā),成天下雨,空氣中到處是水分子,衣服老感覺干不透,甚至發(fā)霉長蟲,穿在身上較為難受,只能靠體溫慢慢烘干,有時整月下雨,人們只好用火來烤干衣服,待到鼻子聞到焦糊味,婦人們總是罵罵咧咧,“這天殺的天氣,什么時候可以開天呀?!本枚弥藗冮_始“求晴”而非“祈雨”。不到一千人口的封閉山村,寺廟倒是有4家,分別是南岳廟、興隆閣、大灣庵與中華仙。南岳廟據(jù)說是湖南衡山南岳大廟的分廟,也叫南岳禪寺,為了方便人們在家門口拜謁南岳山神祝融和三寶佛,于是便在江西湖南兩省蓮花永新茶陵三縣交界的大灣村興建了南岳禪寺,于今已有六百多年,有幾株上千年的楓樹與樟樹。據(jù)說在廟里“求晴”時,楓樹上如若出現(xiàn)螞蟻繡成的“?!弊郑ü烙嫍鳂渲旱奶欠质俏浵伒囊粋€原因),便會心想事成。800年來,本村還真是風調(diào)雨順,安然度日。興隆閣據(jù)說是劉姓的兩位大學生劉家元和劉恢先在清代出資建成,除了供奉神佛,兼本族子弟肄業(yè)所用,現(xiàn)在已不復(fù)存在,《蓮花廳志》譽其為“高閣眺云,半龕籠月,境殊幽曠”。大灣庵是座尼姑庵,女人們?nèi)ピS愿的多,后來因用作為我們上課的小學校而得以保留下來。中華仙是座道觀,供奉中華本土神仙,幾經(jīng)湮滅,現(xiàn)在又得以重建聳立在神泉湖山峰最高最闊處,道觀北側(cè)還有兩米高的仙塔殘垣,增加了中華仙神秘肅穆的古意。
四座寺廟倒也不能完全確保日日是艷陽天。我們到得近處的丘陵矮山上,拾柴火沒多久,雨就不期而至。這個時候可不能打道回府,入了寶山?jīng)]有空手的道理。我提議先搭個棚躲躲雨再說。仔反、大反就特別活躍,這是他們兄弟倆的拿手好戲。很快鎖定一棵巨大的茶樹,枝椏交錯如同華蓋,兄弟倆以最快的速度砍伐一堆闊葉枝,覆在茶樹枝上,填沒原有空隙,枝葉相互承接,利用瓦楞排水的原理,雨水便被引到四圍邊緣墜下,一片闊大干燥的地面便成為我們安身的屋場。林明和我早已尋了大量的干茅草鋪在地上,大家席地而臥,靜等雨停。這個時候,我們多么期待能有些小兔小鳥等動物,經(jīng)不住雨水的浸擾,跑了出來,甚或誤撞進我們的陣地,來點意外收獲。非常奇怪的是,整個我的童年,在村莊附近的小山上幾乎未看到野兔野豬,估計是村里人滿為患的原因,一年四季大人小孩幾乎沒出過村子,成天累月在戶外干活,阡陌通暢,山地一覽無余,除了茶樹松樹等經(jīng)濟林,就沒有什么雜樹雜草,野生動物在這些熟山里根本沒有容身之地,山地出產(chǎn)的吃穿用度連人都不夠,就更沒野生動物的份了。
野兔野豬沒有盼到,野蛇倒偶爾會閃現(xiàn)幾條,它的身子把雨浸的黃泥拖出長長的溝痕,有幾次甚至想溜到我們這里躲雨,被大家作勢大叫趕跑了。這東西大人們說能趕跑就最好別弄死它,蛇和龍是一類的,怕是會興風作雨,別搞得全村陰雨連綿,十分的不美。仔反特別膽大,經(jīng)常說道,“怕它個鳥,我見一條就得弄死一條,免得它們害人?!辈挥煞终f,一竹棍把蛇打死,再用柴刀把蛇頭搗得稀爛,我們看著血肉模糊的蛇頭直叫惡心,他卻興味盎然,還準備給蛇開膛破肚,取出蛇膽來吃。蛇膽據(jù)說是可以明目的東西,仔反他爹國軍系湖南韶山人,是文嶺李家的倒插門女婿,學了點拳腳工夫,會替人接骨推拿。仔反和我就動了練武的心思,找了本功夫書籍,說是要在山上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尤其要在滂沱大雨中去錘煉自己的目力。山雨野蛇正契合了這個練武秘籍要義,仔反猛張大口,果然一把吞下了蛇膽??粗@生猛模樣,我想自己也不能落后呀,以為蛇身上有很多蛇膽,拿了柴刀把蛇其它部位使勁劃拉,可惜無果,只有悻悻地期待再一條野蛇的出現(xiàn)。每次弄柴遇雨,我們就沒有了撿拾的心思,于是大刀一揮,山茶樹枝一段段砍下,綠葉被麻利地摘掉,用剖開的小竹條伏住,背回家去。第二天便會被茶山主人罵個半死,“你們這些屎畚箕裝個,這些生茶樹也下得狠心去砍,把子孫都要吃掉啊?!奔依锔改敢沧鲃葑髑坏馗R一下,然而轉(zhuǎn)臉就抱著這些生柴火做飯去了。
夏秋季的雨,是阻礙不了人們戶外作業(yè)的步伐。譬如蒔田插秧及薅田除草,戴上雨具照樣開干。我們家孩子較多,父母真是有忙不完的活,小孩們也得跟著出工,甚至要從事超出能力范圍之外的生產(chǎn)勞動。小小年紀就得學會各項農(nóng)事,除了挑糞犁田,我們家孩子所有農(nóng)活都上得了手,這兩項主要是父親不愿意讓我們做。他說,“挑糞犁田是最臟重活,做這些就意味著你是真正的農(nóng)民,做農(nóng)民太苦,我不想你們再重復(fù)我的老路,希望你們能拿筆吃飯,讀書走出這個窮山村。”說到讀書,我父親曾經(jīng)也是好學少年,讀了四年舊學三年新學,成績非常好,先生經(jīng)??渌莻€好材料,跟我爺爺說一定要讓孩子多讀書見世面。然而爺爺只允他識字就行,也許是家庭窮困的原因,也許是擔心那個世道怕走出去回不來了,硬是逼著父親輟學務(wù)農(nóng),說你就是在農(nóng)田里息著,也不要動讀書的心思。于是父親做了地道的農(nóng)民,跟著爺爺學砌房子,又是一個泥瓦匠。這種日曬雨淋的苦難生活使父親下定決心要在他手上扭轉(zhuǎn)乾坤。
盡管父親希望我們讀書走出大山,但農(nóng)活卻是不能不做的。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家長令其啥都不做,唯一任務(wù)就是讀書,學習學習再學習,跟這些家長一樣,我對兒子也是如此,有時想來,我們小時候的讀書絕對是放養(yǎng)啊,我能通過讀書走出來,完全是撞大運,或者說是天賦與大運的合力吧。不論是種早稻還是雙搶季節(jié),陰雨天插秧苗反而對莊稼成活更有利。斗笠太大,我們就用草帽代替,披一襲輕飄飄的白凈塑料紙(那是母親早就買了裁好的),在雨中與泥水共舞,不一會,青青禾苗排兵布陣,大有全面覆蓋水田之勢,即使累得腰酸膝痛,我們都感覺很值,一年的口糧與用度都得從它們身上出產(chǎn)呀。薅田時我們就簡化了手的活動,按照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的說法,得把身子大幅度伏下來,手腳并用,清除稻田里的雜草。晴天這個動作尚可,下雨天誰愿這樣做呢,于是全靠腳來解決。一路走過去,腳指頭變得跟手指一樣靈活,把雜草深踩泥里,或者腳丫夾住扯斷再踩入淤泥,大部分雜草可以弄死。隔些天如果還有一半雜草彈出來,便要遭大人的說教了。在一排排秧路中來回地跑,雨水漸漸從草帽縫隙滲入,浸濕頭發(fā),流滿臉頰,滴滴嗒嗒地砸在身上,干脆把草帽往岸上一扔,塑料紙雨衣解掉,身輕如燕地在稻田間瘋狂穿梭。待到事畢回家,母親總是心疼地說,“干不完可以明天再干嘛,生病了可怎么辦?!?/p>
年輕的身體總是充滿了活力,怎會那么容易生病。我總是對母親的關(guān)心輕蔑一笑,更何況我要做武林高手,每天在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我甚至在后山頂上吊了個大沙包,沒事就健步登山,狠擊一陣,讓年輕的臂膀與胸膛變得寬大健壯,至今人們看著我虎背闊肩,都以為是城市健身達人。
冬天的雨帶有寒意,一般不適合在戶外冒雨工作,生病了反而家庭損失更大,加之冬天農(nóng)事相對要少很多,田地基本不種作物,最多撒點紅花籽。紅花?賤得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瘋長,無需人力看護。這個時候,雨若下了幾天,室內(nèi)的一個重要任務(wù)就開始了,那就是用“礱”碾磨釀冬酒的糙糯米。這是一種竹制的“礱”,分為三層,上層是裝谷子的礱斗,中層是礱身。礱谷時,先把谷子放進礱斗里,把磨鉤放入礱首眼內(nèi),天花板釘一個大馬釘,掛住稻草結(jié)的繩索,繩索兩頭套在磨鉤橫梁兩端,人抓住橫梁前后推拉磨鉤,使礱斗旋轉(zhuǎn),磨出來的谷殼和糙米便拋撒在下層礱槽里,然后從豁口流入籮筐。這個礱的工作原理與磨豆腐的石磨相似,關(guān)鍵在于礱斗礱身上下兩塊重物接觸面上的竹齒。石磨的齒溝是鑿出來的,比較淺細,礱的齒溝是由事先嵌在里面的2毫米厚竹片形成的。做礱的材料就是竹子和黃泥,先用竹子編好礱斗礱身,然后往里面填充揉拌好的濕潤且韌勁的黃泥土,竹片露出泥面約1.5毫米距離,便形成了上下不會咬合的不規(guī)則多扇狀齒溝,谷子在上下齒溝的擠壓下裂開,糙米便破殼而出。做礱是個技術(shù)活,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會把礱的重量、齒溝做得恰到好處,既省力又易脫殼,填充礱斗礱身的黃泥土不知加了什么粘合劑,陰干以后如鐵塊般堅固,一般不會皸裂,哪怕竹齒都磨平了,這些泥塊依然堅硬如初??上н@種碾米物什已成為歷史,不可再得了。
這個時候,仔反、大反、林明、黑來齊齊上陣,或者單獨顯示能耐,或者兩人合作,甚至整個人趴在磨鉤橫梁上狠勁推拉,促使礱斗飛速旋轉(zhuǎn),谷殼與糙米如同揚沙一般,飛甩出一個環(huán)狀飄霧,快到讓人看不出到底哪是米粒哪是谷殼。畢竟是小孩子,一頓猛烈操作后,大家就如同“彈蚯蚓”般,把涎液彈得干干索索,自己則動彈不得了。看著地上排著的幾籮筐谷子,我真是有點絕望,奈何兩手已經(jīng)酥軟,兩腳踉踉蹌蹌,幾無縛雞之力了。這時,我二哥從廂房走出來,朝我們撇了撇嘴,示意走開。只見他仿若一只猛虎,把礱斗旋轉(zhuǎn)得咆哮震天,讓人以為是伴隨雨勢的雷聲,不到半小時,兩籮筐谷子不見了,卻絲毫未見他有歇息的打算,那個吊著磨鉤橫梁的兩根繩索360度晃蕩,水都潑不進去,我真擔心會把天花板上的大馬釘給揪下來。令我們驚訝的是,二哥竟然單手輪換使力推拉,意思是可以接續(xù)休息與工作,大致就是永動機的一種呈現(xiàn)形態(tài)吧。
冬雨室內(nèi)碾米實在是最無趣的一項勞動,但可以充分把小孩的力量利用起來,使其不至于無事生非,既鍛煉了身體,也使我們知道生活的處處不易,促我們成熟懂事,替大人分擔家務(wù),這也算是冬雨的一種貢獻吧。
與之相比,冬雨灶房烤火卻是件令人十分愜意且期待的事。入了深冬,萬物凋零,山上野地找不到什么吃的,小孩也就失了興趣,不往這些地方瘋跑了,多日陰雨霏霏,間或弄出點雨加雪,一些冰珠子摔在地上,大人說是“要落掌了”,我不知道這個“掌”是何物,但知道是要進入十分寒冷的季節(jié)。平時,不管怎么地冷,父母總是在戶外忙碌。父親冬天農(nóng)閑照例操起泥刀,作為大師傅各處為人家建新房,這個大師傅有好些個小工伺候著,是砌房子的頭人,他要是不在場,建房無法進展,房東年前搬進新房的希望就成為泡影。所以不但有大工該得的酬金,而且還有好吃好喝招待。父親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又是個急性子,十分賣力地貢獻每一天。那時是按天取酬,作為大師傅,別說是有意磨洋工,父親連休息一下的念頭似乎都沒有,只有在小工和主人的多次請求下,才停下來和大家喝水歇息。即便如此,他不是用泥刀斬斬這個磚頭就是用吊尺測測那個墻面。
父親忙碌的腳步,終于被連續(xù)多日的冬雨遏止了,可以在家里和孩子們短暫地相聚說笑,這種天倫之樂是我從記事起就生出的期待,而且愈來愈強烈。父親拎了柴火,在火塘燃起了一家之主的溫暖,我們圍坐在茅火窩條凳上,聽父親這個手藝人創(chuàng)造和加工出的種種離奇故事。母親把大小適中的紅薯用熱土灰埋好,再擱上紅艷艷的炭末,熊熊柴火的映照下,不時有一縷馨香入鼻,口水立馬從我嘴角流出。父親的故事告一段落,就是品嘗清甜美味烤紅薯的佳時。父母總是慈愛地看著我們爭搶最松軟飽滿的紅薯,自己卻并不吃,不時地提醒“慢點慢點,別燙了嘴”。這種冬雨家聚的美好時光總是那么地短暫稀少。下不長的冬雨說停就停了,父親便又背著他的工具包外出忙活,我們在晚上只要聽到遠遠傳來的極有辨識度的一聲痰嗽,便即心安:父親回來了。
當然,也有缺雨水的時候,往往發(fā)生在夏秋季節(jié)。連續(xù)晴空萬里無云,不受雨淋之累,小孩可以高興地四處爬山穿林,大人意識到干旱了。那種靠天吃飯的一季稻與晚稻會遭遇這種情況。一季稻也叫大禾田,大抵是在較高的山腰開墾出來的,山泉溪水力不能逮,正常的降雨一般能滿足其生長需求,抽穗灌漿這個關(guān)鍵時期是不能缺水的;雙搶初栽的晚稻秧苗較為脆弱,正值一年中最熱時光,需要大量喝水。恰恰就在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老天爺似乎要開開玩笑,雨老是落不下來。晚飯后,坐在門前臺階上,父親老是指著遠處的天際,“龍在上水了,怕是明天咱們這又沒雨?!薄褒堅谏纤睂嶋H上說明了遠方某些區(qū)域在下雨,由于隔得太遠,我們只看得到閃電,卻聽不見雷鳴。于是決定給稻田人工施水,辦法就是一把“付箕”,用竹片編成的半圓簍子,連上一根約二米的長竹竿,作為把柄,雙手緊握舀滿水,然后往高處一送,水就沿著溝渠流動,成了稻苗的救命水。這個時候,就顯出了池塘的重要性,它們的蓄水功能真的做到了“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滋溪瑞溪的水流也被截成一段段的攔江壩。在“付箕”此起彼伏的奮爭中,老天爺不免膽怯后退,及時雨乖乖地跑來了。后來人們用上了抽水泵,不論多遠多高的稻田,不論缺水有多嚴重,瞬間就被大股的抽水喂飽。現(xiàn)在人們種的水稻田減少了,一年一季,抽水泵也用不上,對于農(nóng)人而言,大灣雨顯得似乎有點多余了。
然而,父親在世的時候,對于雨有一種特別的摯愛,尤其是春天的大灣雨。一個冬春的降雨,稻田泥土變得特別松軟,稻桿枯草全部腐爛化作肥料融入土壤,黝黑的土地顯得特別肥沃。開春了,纖纖細雨輕拂大地,氣溫回升,萬物蘇醒,五彩繽紛的世界終于在清明前后占領(lǐng)了大灣村。桃花、杜鵑花首先發(fā)力,把人們單調(diào)的眼神完全擊潰,變成了千萬只萬花筒。小草嫩葉急急涌出,絆住了人們的腳步、扯住了人們的衣袖。那些茶樹樟樹等常綠林也不甘示弱,用更闊大更有力的綠葉擠走了那些挺過嚴寒的前輩,告訴人們新陳代謝的強大機理,也昭示了一代更比一代強的生命意蘊。
父親把攢了一冬肥膘的大黃牛牽出,喂了一桶泡軟的老黃豆,摸摸它的彎角,拍拍它的肩背,理理它的尾鬃,說道,“蓄生,養(yǎng)了你一個冬天,調(diào)養(yǎng)得也夠了,該出大力了?!?/p>
卷起褲腳、披上蓑衣、戴好斗笠、挎上犁叉,父親和大黃牛冒雨出門了,我拎著木桶緊緊跟著,準備隨時撿拾泥土翻起帶出的泥鰍黃鱔。春鳥鳴叫的聲音特別動聽,這華美的樂章中,父親也忍不住吹幾下口哨,哼幾聲小曲。我的心情尤為愉悅,無需干苦活還可以為全家貢獻重要勞動成果,想象著一家人在餐桌邊對鮮美的泥鰍炒野蔥大加贊美的情景,我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樂里哥,下雨還犁地啊,去犁那片田呀?”國軍姐夫端著酒杯大聲問道。我有時甚是奇怪,都是年齡差不多的鄰居,為什么叫其他人哥姐伯嬸,偏偏要管他叫姐夫?明明他的兒子比我還大,我卻與他成了同輩,那么他的兒子仔反、大反應(yīng)該叫我舅舅嗎?這是我小孩子大腦所無法理解的事。也許是我的輩分高,所以我從來沒喚誰為爺爺,頂多叫伯父伯母。由于出生前十年爺爺去世,出生后一年奶奶去世,我的語言里少了爺爺、奶奶這兩個詞匯,近五十年來,我未從知道叫爺爺奶奶是如何的感覺,這不能不說是我親情體驗中的較大缺憾。
“下雨天才好,天氣涼爽,牛不會太累,干的活就會更多啊?!薄肮糯焊麜r,皇帝必選一塊好地象征性地扶第一把犁,我也準備圖個好兆頭,去犁田心垅的那個一等田?!币宦反蛑泻?,我們赤腳踩進肥沃的一等田里,涼水冰泥把腳底一激,全身打了個寒顫,頓時格外神清氣爽。
給大黃牛雙肩套上人字形牛叉,扶好鐵犁,父親“嘿”地一聲,竹鞭在空中虛揚,大黃牛就奮蹄前行了。泥土松活肥美,田野綠色隨處可得,大黃牛顯得更為輕松。一下子偏頭吃幾棵嫩草,一下子貼地喝幾口山雨,一下子抬頭噴幾響哞叫,和著遠處的鳥語花香,間或幾聲父親的“嘿”“嗨”,經(jīng)冬歷春的山雨就彎成了犁白黑土蓑裳的絕美村耕圖。
這是二十世紀及之前鄉(xiāng)村慣有的春耕圖,而且是農(nóng)耕文明時代的應(yīng)然主角。然而,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尤其是第二個十年,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與經(jīng)濟全球化的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與城市化建設(shè)吸附了一批批農(nóng)民進城。大中小城市憑借各自優(yōu)勢多向度地狂攬農(nóng)民工,一些鄉(xiāng)村人口不斷減少,成了沒有煙火氣的空心村。蓮花縣近年來實施“小縣大城”戰(zhàn)略,很多人在縣城置房,鄉(xiāng)村人口日益減少,學校關(guān)閉合并。年幼小孩在縣城就讀,青年父母在外面打工,中年祖父母伴孫陪讀,村里僅剩下七八十及以上年齡的老人,當年的近千人口行政村,現(xiàn)在常住人口也就一、二百人。四季輪回,經(jīng)冬歷春的大灣雨依然在下,然而卻是物非人亦非。下雨純粹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田地似乎不需要也不厭煩它,農(nóng)人大概不需要也不厭煩它,群山環(huán)繞的現(xiàn)代化形制建筑中,再也聽不到屋檐此起彼伏的咚嗒滴雨聲,再也無人驚懼不期而來的狂風暴雨,再也看不到雨中勞動的忙碌身影,真的是有一種“孤村群林碧空盡,唯見山雨自在流”的落寞感。不知道這是大灣雨的幸還是不幸?
(作者系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執(zhí)行所長、研究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博士、哲學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