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6期|鬼魚:茶卡(中篇小說 節(jié)選)
我們本來約好,先去小西湖吃手抓,之后再步行到中山橋附近的茶攤子上喝三炮臺。那時候,月亮應該還沒有升起來,但想必沿岸的碼頭已經(jīng)亮起各種款式的霓虹燈。如果晚風吹散黃河中的水霧,當船上的樂隊唱起民謠時,就能近距離感受來自西部旱碼頭的那種熱火朝天的浪漫。
這么說或許不太準確,但我實在找不到比這更豐饒的詞語來形容六月的夜蘭州。沒錯,按計劃,我們早該置身熱火朝天的浪漫場合,說不定還會被人群中那高漲的氣氛裹挾,再聲嘶力竭地吼上幾嗓子,如今卻只能喪氣地坐在我家樓下的燒烤店,聽著音響中震耳欲聾的秦腔,配蘸料啃一個干羊頭。
秦艾對此提出抗議,認為我們既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姑娘,也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貴客,理由是我們招待她的方式過于潦草和剽悍。這當然不能怪我們,誰讓她一下飛機還沒來得及感受西北風情,就被高原反應打趴下了呢?即便到我家昏睡了整個下午,她走路時也還是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晚餐只能就近對付兩口。羊頭是白水煮的,與那些撒滿孜然粉、辣椒面的燒烤相比,已經(jīng)算是這家店最清淡的食物。
對于秦艾的抗議,田園并不當成一回事兒,甚至嘻嘻哈哈笑作一團。田園的邏輯清奇:擱在古代,秦艾恐怕連完成和親任務的資格都沒有,還沒嫁過去,就倒在半路上。雖然田園和秦艾的家都在中原,但田園在這里上學、工作、安家,早把自己活成一個地道的蘭州人。秦艾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蘭州,然而這次的高反并沒有比上次輕多少,即便如此,她還是嚷嚷著要用端午節(jié)的三天假期去一趟茶卡鹽湖。
我和田園都認為秦艾不拿自己的命當命,要知道,茶卡的平均海拔為三千零五十九米,是蘭州的兩倍,但秦艾堅持己見,說不死一回,怎么能夠有新的開始?至于向死而生的地方為什么非得是茶卡,秦艾沒有說。那陣子,幾乎全國各地的姑娘都熱衷于往茶卡跑,穿一身緋紅色的長裙,站在鹽湖的獵獵寒風中拍照,統(tǒng)一的服裝,統(tǒng)一的動作,甚至連表情都是統(tǒng)一的。有研究文章指出,這雷同的表征,指向當代年輕人面對紛繁復雜的生活時一種審美的趨同和退化——他們以為所有在快速且高壓的都市生活中罹患的精神或情感疾病,都可以通過這種近乎朝圣的方式來療愈。
我反駁,開始新的生活有很多種方式,沒必要非選擇去茶卡死而后生。秦艾說,那是因為你愛一個人,還沒有愛到愿意為對方付出生命。本來田園和我已經(jīng)達成共識,堅決反對秦艾“送死”,可聽到這句話,她還是在猶豫不決中對我在愛情中的付出產(chǎn)生懷疑。這簡直過于扯淡,我們從上大學那會兒就開始戀愛,經(jīng)歷畢業(yè)、工作、租房、買房和結(jié)婚,十年過去,發(fā)過的山盟海誓沒有一火車皮也有半火車皮,豈是用“生死”二字就能夠衡量的?但田園似乎就吃這一套,誰讓她和秦艾是從初中住校時就睡在一個被窩的閨密呢,到上大學為止,她們形影不離在一起整整六年,而我和她結(jié)婚,才區(qū)區(qū)六個月。
于是在這個計劃趕不上變化的夏夜,在這家煙火繚繞的燒烤店,僅僅因為閨密秦艾一句沒頭沒腦的傻話,妻子田園就開始借著眼前的一杯啤酒,開始對我進行各種詰問和審判。
她說,許暉,你當初為什么沒有給我一場盛大且浪漫的求婚儀式?你甚至都沒有求婚,只是在一個稀松平常的周末的黃昏,騙我在蘭山之巔看了一次日落,就匆匆敲定我們的婚期、邀請的親朋好友,以及在哪家酒店舉行結(jié)婚典禮。
對此,我無可辯駁,田園倒也沒有撒謊,這些的確是我干的,但在當初,她并沒有認為我在蘭山之巔糊弄了她。那日,山巒寂靜,黃河遠去,草木在沉沉暮靄中發(fā)出低鳴,我們挽手立于蘭州海拔最高處的三臺閣。當我們面朝四百多萬蘭州人民以及千千萬萬間廣廈時,心里想的是在這番廣闊又莊嚴的場景前,經(jīng)過十年情感跋涉,終于送走陳舊之日月,迎來嶄新之光芒。在當時那種氛圍中,與這些厚重且詩性的意象相比,求婚浮夸得簡直就像一個玩笑。但如今,這些竟然全都成為田園質(zhì)疑我不夠愛她的把柄。
無可辯駁不代表就理虧,但在這種狀況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也知道沉默寡言才能換來風平浪靜。田園當然有借酒撒瘋的姿態(tài),我且不管她,盡管已經(jīng)磨平身上的中原烙印,但她到底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蘭州人,除了秦艾,十年間,她根本沒有交到一個真心朋友。秦艾也是,從上大學就離開家鄉(xiāng),先是在武漢讀本科,之后又到廣州讀研究生,如今是到廈門生活的第三年,不出意外,端午節(jié)過后她就可以拿到文學博士學位。從社會學意義上講,她們已經(jīng)算是失去家鄉(xiāng)的人,如今在他鄉(xiāng)相逢,生而為人,總要不可免俗地感慨一場,不要說揶揄、指摘,就算把我罵個狗血淋頭,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在我的容忍之下,田園又向我發(fā)出第二次拷問。她說,沒有求婚儀式也罷,你竟然連鉆戒都沒有給我買。這當然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實,可問題是,結(jié)婚那會兒,國際上的黃金價格創(chuàng)下歷史最低紀錄,在經(jīng)過仔細研究后,我們一致同意把用來買鉆戒的錢投入黃金買賣中去。如今半年過去,她的手鐲、手鏈、項鏈、戒指、耳墜、耳釘?shù)仁罪椀膬r格,差不多是當時的百分之一百五十倍,而這漲起來的錢,足足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資。但我知道,就算我有一萬個理由,也不能在此時挑釁她,她也就是被帶動了情緒而已,我要對付的目標是遠道而來的秦艾。
幾天前,得知秦艾因為受到“渣男”的巨大傷害正選擇暫別廈門時,田園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fā)出勸秦艾來蘭州散心的邀請,說逛一圈,體驗體驗西北風情,就會忘記那些糟心事。田園還承諾為她物色一個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也說不清當時田園是出于一種敷衍的安慰,還是出于一種赤誠的保證,事實擺在眼前,反正在這個六月的夜晚,當目睹她已經(jīng)差不多成功被秦艾“策反”后,我只好打電話約張寬這個毫不知情的“男朋友”過來,幫我平息這場風波。
張寬是我的大學舍友,本科時,我們都是學地理的。開學沒幾天,他就自己張羅著轉(zhuǎn)專業(yè),說地理是他在地質(zhì)勘察院工作的父母強制他報的,他真正喜歡的是歷史。學校規(guī)定,新生至少在一學期后才能申請轉(zhuǎn)專業(yè),并且要通過本專業(yè)各門功課的考試。本來他就不喜歡學地理,考試結(jié)果可想而知。但他沒放棄,一直在自學歷史,直到大學畢業(yè),終于通過考研如愿成為一名研究西北地方史的碩士生,且和田園是同門。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們更加熟絡起來。他還寫現(xiàn)代詩,至今已經(jīng)公開出版過兩本詩集,在國內(nèi)小有名氣。他本人雖略有種放蕩不羈之感,但一直對生活充滿熱情,積極陽光,最重要的是,他擁有端正的學術(shù)態(tài)度和極強的學術(shù)能力,研究生還沒畢業(yè)就被錄取為博士生,后來不僅提前半年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而且成功留校任教,目前是歷史系最年輕的碩士生導師。在我和田園心中,他簡直就是鉆石王老五一般的存在,介紹給秦艾再合適不過。
一會兒,張寬就趕到了烤肉店門口??瓷先ニ荒樒v。寒暄著點上一支煙,我才把真相告訴他。他倒是沒拒絕給他介紹女朋友,但是對我沒有提前告訴他這件事,感到不爽,罵罵咧咧地指責個不停。無所謂,自打在門口偷看一眼秦艾并知道那是我準備介紹給他的女朋友后,他就開始做出一系列夸張的動作表情,全程傻笑,像是撿了寶一樣,并下意識地捯飭自己的衣服和頭發(fā),因此我判定,他的指責不過是虛張聲勢和裝模作樣。
張寬說,你把心放寬,如今撞到我手里,我就是摁也要把秦艾摁在蘭州。茶卡我去過,那地方六月還在下鵝毛大雪,別到時候秦艾還沒來得及高反,就先給凍死了。這話聽得我又好氣又好笑。張寬嘻嘻哈哈地說,堅決不辜負你和田園的信任,一定把秦艾發(fā)展成女朋友,把她留在蘭州,一輩子不分離。
羊頭被擱置在一旁,秦艾和田園聊得正歡,秦艾在詈罵“渣男”,田園在吐槽我。拉著張寬坐下,我開玩笑說,“渣男”騙炮,但我和田園是自愿的,所以我不是“渣男”。秦艾看一眼張寬,可能是發(fā)現(xiàn)面前多出一個陌生人,一瞬間有點兒怔,但沒有任何表示。說了一會兒話,她直接問張寬,你們男的是不是都這樣?張寬也不客氣,笑言,“渣男”的特點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前兩點符合不符合不知道,但我至少挺主動的。他幽默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們四個都哈哈大笑起來。
曖昧的氣息在飄蕩,就在我堅定地認為張寬沒有白來一趟,且把所有能留住秦艾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時,沒想到田園已經(jīng)徹底淪為“叛徒”,一整個晚上都在談論茶卡的她當即宣布,我已經(jīng)通過手機軟件向西寧的一個私人導游購買了青海兩日半旅行服務。我們明天一早就從蘭州坐車去西寧。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秦艾當然舉雙手贊同,可是當我望向張寬時,這家伙竟然大言不慚地表示,我愿意傾盡全力為這趟美好的旅行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有田園和秦艾在,我也不好公開反對,但等到場子散掉,她們倆去超市買旅途中的必需品時,我一把揪住張寬,讓他給我一個信服的理由。張寬一臉委屈,反問我,你是不是涉嫌教唆我跟秦艾唱反調(diào)?我說,我就不該把你叫來。
等了很久,田園和秦艾才從超市出來,我和張寬忙提著幾大包東西回我家。喝了點水,又閑聊幾句,已經(jīng)是十點半。張寬走后,田園和秦艾還沒有要睡覺的意思。我趁機問秦艾,你覺得張寬怎么樣?秦艾說,還行。我說,具體點兒。還沒等秦艾回答,田園就氣沖沖懟我說,這又不是買菜,總得多了解一下。她的語氣中充滿火藥味,看樣子還沒有從吐槽我的氛圍中脫身。
壓制了一晚上的情緒,在此刻達到頂峰,像是不由控制地,我終于也朝田園發(fā)了火,本來把張寬介紹給秦艾就是你的主意,如今秦艾還沒有表明態(tài)度,你卻先扮演起反面角色來。田園也發(fā)火了,質(zhì)問我,你是不是早就忍受不了我啦?如果是,就正大光明地說出來,反正我們結(jié)婚才半年,也沒有孩子,一拍兩散還來得及。這叫什么混賬話,我簡直要被她的任性氣瘋,于是毫不客氣地對她說,散就散。田園歇斯底里地沖我喊,誰不散誰是王八蛋!我才不慣她這臭毛病,說,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散個干干凈凈。
只有秦艾在哈哈大笑,說,恐怕你們倆還得再忍耐些,端午節(jié)期間繼續(xù)做夫妻,至少把我和張寬撮合成再離。
于是在秦艾的見證下,我與田園暫時達成一致意見:從這個夜晚開始,我們分房睡,端午假期,是法律意義上做夫妻的最后三天時間,從茶卡回來,我們就去辦理離婚手續(xù)。
田園和秦艾睡主臥,我一個人睡次臥。半夜,窗外毫無征兆地刮起風來,不久,一聲霹靂,碩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上,萬馬奔騰般聲勢浩蕩,似要踏窗而入,但我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睜著眼,在黑暗中臥聽風雨雷電。
與田園在一起的十年,我們基本上保持著甜蜜恩愛、相敬如賓的狀態(tài),即使偶有矛盾,也從未鬧過分手,彼此更沒有說過侮辱人格的狠話,如今結(jié)婚才半年,竟鬧到離婚的地步;而秦艾和張寬的見面,不過是一次倉促中的意外,他們甚至都沒有單獨相處過,但雙方臉上那種“郎有情妾有意”的氣息就已昭然若揭。如今,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感局面擺在我們四個人的眼前,這趟看似潦草的茶卡之行,因此生出莊重的意味。
次日,鬧鈴還沒有響,張寬就打電話給我,說,趕緊起床,我買了早餐在你家門口。我一看表,才六點,而我們坐車去西寧的時間是九點。打開門,張寬精神十足,提著七八個塑料袋背靠墻站著,一臉媚笑,說,擾了你們的美夢。我說,她們倆美不美我不知道,反正我挺不美。張寬問怎么了,我不想回答,就讓他把早餐放在餐桌上,我去廚房拿碗筷。
張寬買了四個香菇羊肉包子、四根油條、兩份豆腐腦、一個鹵肉卷、兩個紅糖油糕、一個荷葉餅、一個煎餅馃子、一碗胡辣湯,還有一碗湯和面分開裝的牛肉面。我不理解,問為什么買這么雜?他說,各樣都買一點兒,主打豐富。我也不客氣,拿過牛肉面就要吃。張寬急忙抓住我的手,說,其他的你隨便吃,唯獨牛肉面不能動。我問,是不是專門買給秦艾的?他又是一臉媚笑。我說,等秦艾醒了你們倆可以手拉手一起去面館,吃一口面,喝一口湯,你儂我儂,膩膩歪歪,還可以把蘿卜和肉嚼爛了嘴對嘴地互相喂。張寬笑得滿臉都是褶子,說,你真惡心。又說,昨晚睡前和秦艾聊微信聊嗨了,聊到蘭州飲食,她說想嘗嘗頭鍋牛肉面。
昨晚,我并未見他們倆動手機,就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加的微信好友?張寬嬉皮笑臉說,保密。
張寬和我快吃完早餐時,田園和秦艾才走出臥室。兩個人哈欠不斷,精神渙散。等她們洗漱完,張寬把湯和面合成一碗端給秦艾,但她吃幾口就放下了,說面有點坨,像在啃一塊面條做的饃饃。我對著張寬笑,幸災樂禍中帶著鄙夷,他倒一點兒也不尷尬,又把一個羊肉香菇包子搛在秦艾的碗里。秦艾咬了一口包子皮,連夸好吃,但第二口咬到餡兒,便五官變形地吐出來,說對昨晚難以下咽的羊頭還心有余悸。張寬立即剝下一個包子皮遞到她嘴邊,倆人看上去就像一對熱戀的情人。
起得早,大家都困,上車沒說幾句話就開始睡覺,等列車員報站到西寧,時間才過去一個小時。出站后,田園打電話讓私人向?qū)斫游覀儭5却拈g隙,秦艾拉著田園去衛(wèi)生間,我和張寬默契地裝模作樣往前走幾步,到路邊站著。
一條破爛的水渠沿路邊延伸,渠底裸露出褐色和黃色的泥土,各種雜草和灌木長勢茂盛,郁郁蔥蔥。水渠頂上和我們腳下,五顏六色的格桑花點綴在綠色的針狀葉叢中,星羅棋布。張寬遞給我一支煙,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們自如地噴吐,雙目交匯,但沉默不語,像兩個剛結(jié)識的陌生人。張寬先吸完,熟練地彎曲拇指與食指,掄成一個圓,發(fā)力一彈,煙頭便如子彈般精準射進渠底的一攤污水中,升起若有若無的煙霧,隨即熄滅。
這姿勢,一看平時就沒少彈。張寬問我,你和田園是不是在鬧別扭?我反問,這都能看出來?張寬翻個白眼說,早上從我進你家門到現(xiàn)在,就沒看到你們倆有任何交流。我沒說話。張寬又問,你們倆怎么了?這時,我看見秦艾和田園手拉手正從衛(wèi)生間出來,就對張寬說,我們倆的事你別管,先操心自己和秦艾的事。張寬自信地說,放心,我和她肯定能成。我本來還想和他說幾句,但田園和秦艾越走越近,我只好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一腳踢進水渠。
沒多久,一輛白色SUV開過來,停穩(wěn)后,車窗降下,一個健碩年輕的小伙子從駕駛位上探出身子看我們。小伙子皮膚黝黑,牙齒潔白,一頭蜷曲的長發(fā)幾乎齊肩,像彈簧一樣抖動著,帥氣逼人,滿滿的青春荷爾蒙氣息。他繞開我和張寬,向秦艾和田園詢問手機尾號,待確認后,直接招呼我們上車。田園對他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他也不解釋,讓田園撥打預定旅行服務的手機號碼。
接通后,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說,最近是旅行旺季,早上我剛從茶卡回來,正在家休息,所以這趟就由我兒子負責開車帶你們。雖說疲勞駕駛要不得,尤其在高原地區(qū),但未打招呼就換人,我們也不愿意。對方一再強調(diào),我兒子駕駛技術(shù)很好,這條旅行線也走過不下一百次,別看他年輕,其實是個老司機。田園還是猶豫不決,對方直接說,我兒子有門路,可以讓你們免費進入青海湖景區(qū)。這樣一來,大家就都不再有什么意見,一個接一個上車,我主動選擇坐在副駕駛位,他們?nèi)齻€坐在后排。
小伙子開車確實不錯,又穩(wěn)又快。開了十來分鐘,大家都不說話,可能想改變這種沉悶的氣氛,秦艾主動問小伙子,帥哥你叫什么名字?他說,名字不重要,只是個符號。秦艾笑著說,不錯,很酷,但一路上我們總得稱呼你啊。他也笑,說,那叫我阿東吧。秦艾問阿東,你父親說你是個老司機,我不信。老實說,你到底有沒有成年?阿東說,暑假過完我就讀大二。秦艾堅持說,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有沒有成年。阿東說,剛過二十歲生日。秦艾說,我二十八歲,你得喊姐。阿東說,我沒有姐。秦艾說,現(xiàn)在不就有了,先喊一聲。阿東沒有說話。田園對秦艾說,你不要誰的便宜都想占。秦艾問張寬,我有占他便宜嗎?張寬不說話,哈哈大笑。秦艾問我,他不該喊我姐嗎?我說,該。秦艾又問,我有占他便宜嗎?我說,有點兒。秦艾對阿東說,不喊就不喊吧。阿東一直沉默著,但嘴角漾出淺淺的笑,歪著頭,像港劇中的偶像派小生。
秦艾問,你在哪所大學讀書?阿東說,你猜。秦艾說,青海大學。阿東大笑,沒那個命。秦艾說,西藏大學。阿東說,也沒那個命。秦艾說,猜不著。阿東說,青海師范大學。秦艾問,什么專業(yè)?阿東說,專業(yè)不好,是調(diào)劑的,文學。我回頭,隔空指指秦艾對阿東說,她是文學博士。阿東有點吃驚,連說厲害。秦艾問他,為什么文學不好?阿東說,我想從軍,上國防科技大學。秦艾說,怎么沒上呢?阿東說,數(shù)學不好,沒考及格。秦艾說,和我一樣。阿東說,我不喜歡文學,感覺特別沒意思,有話不直說,凈繞彎彎。秦艾說,文學藝術(shù)就是這樣,有些話需要直說,有些話就是要繞著彎彎說才好。阿東說,我覺得這樣沒氣勢。秦艾問,你覺得怎么樣才有氣勢?阿東說,要燃,要鐵血,要刀光劍影那種。秦艾又問,那你知道王昌齡的《從軍行》嗎?阿東說,不知道。秦艾說,是寫青海的一首詩。阿東說,是嗎?秦艾說,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阿東既興奮又驚奇,說,還真是寫青海的啊,后兩句我知道,千古名句,但前兩句沒聽說過。王昌齡我也知道,唐代邊塞詩人,沒想到他還來過青海。秦艾問,有氣勢嗎?阿東說,有有有。秦艾說,文學有婉約也有豪放,不論哪一種,都極具魅力。
我對他們聊的這些并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困意襲來,眼皮越來越沉,我在迷迷糊糊中很快就失去意識。
張寬把我喊醒時,車已經(jīng)停在路邊,眼前是一座陌生的城鎮(zhèn),建筑稀疏,樓房低矮,行人無精打采,草木看上去也都灰撲撲的,只有頭頂?shù)奶炜丈铄涠克{。我問是哪里,張寬說湟源縣城。我又問,到這里來干什么?秦艾說,旅行訂單中去茶卡的必經(jīng)之處,游丹噶爾古城啊。我的瞌睡勁兒還沒過去,四肢疲軟,就說,不游。張寬說,快點下車。我說,全世界的古城大同小異,除了賣吃的、玩的,就是賣紀念品,商業(yè)味太濃。你們?nèi)?,我要在車里補覺。田園沒說話,打開左邊的門下車。秦艾說,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特別沒勁。張寬在我的脖頸上拍了一巴掌說,第一站就掉鏈子,虎頭蛇尾也罷,可你這連頭也沒有,不是好兆頭。阿東也在一邊鼓動,哥,下去看看吧,雖然在修繕,有些景點沒辦法看,但能看的都還不錯。逛一逛,順便把午飯吃了,想買零食就買點,接下來這一路上都不會有吃飯的地方。一點鐘,咱們準時在古城出口會合,否則天黑之前趕不到黑馬河鎮(zhèn)住宿。我只好下車跟著張寬往前走。
田園和秦艾在前,我和張寬在后,走過草坪,再走過一個用細碎方石鋪成的小型廣場,我們進入一條破破爛爛的明清仿古街。街上商鋪林立,但十有九閉,生意蕭條,即便營業(yè),貨物也都擺在門口用椅子和木板搭成的簡易貨架上,主人一律躺在長椅上閉目養(yǎng)神。四周寂靜,不遠處有一大片藍色石棉瓦圍擋,幾座門樓和戲樓被圈在里面。無論遠看,還是回望,游蕩在整條街上的就只有我們四個人,光景慘淡極了。
張寬忽然來了一句,其實我跟秦艾早就認識。我諷刺說,對對對,你們上輩子就認識。張寬說,你別油膩,我說正經(jīng)的。我看著前面幾十米處和田園挽手前行的秦艾,問張寬,真的?張寬說,本來昨晚散場時打算跟你說,到底忍住了?;厝ハ肓艘凰?,覺得天底下哪有這樣巧的事,所以還是要跟你說。我說,你慢慢說。張寬說,之所以昨晚忍住沒說,是因為這并不是一件可以見光的事。我和蔣亞分手的事你還記得吧?我說,怎么會忘,她為能免試獲得一個高中老師的編制,狠心回到生源地,你受到打擊,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我還打電話勸你,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張寬說,事實不是這樣,大約三年前,距研究生畢業(yè)還有一學期時,我提前被錄取為博士。我說,你是你們那一屆的傳奇,田園羨慕極了。張寬說,那段時間我特別開心,感覺人生已經(jīng)到達巔峰,沒什么事情干,整天就和蔣亞膩歪在一起。有一天,我們?nèi)S河邊的一艘游輪上吃火鍋,中途她去上衛(wèi)生間,沒帶手機。一會兒,她的微信提示有消息進來,我低頭一看,一句充滿性挑逗的臟話浮在屏幕上方。以前,我從來不看她的手機,但那句話引起我的好奇,我打開她的微信,看到了她和對方的一條條約會記錄。本來不想爆發(fā),畢竟偷窺這事不道德,但蔣亞在跟他聊天時那種放蕩的無恥和卑賤的迎合,像雷霆霹靂,將我徹底擊垮。我失去理智,變成暴徒,把她堵在衛(wèi)生間,差點把她掐死。她喘息著跪下向我道歉,說秘密被我知道,她反而釋然,終于可以活得像個人了??此荒樛纯蘖魈榈臉幼?,我心疼至極,摸著她的臉說,會永遠和她在一起。
說到這里,張寬停下來點上一支煙,吸一口,臉色凝重。這時,秦艾回頭看我們,遠遠地揮手,對張寬喊道,虧你還是研究歷史的,怎么沒有一點兒文物保護意識?古城里禁止吸煙。張寬聽后,掐掉煙,我們走上去,與她們會合。我們已經(jīng)走到這條街的盡頭,但向左拐,又有一條街。街面平坦且寬敞,商鋪依舊林立,沒有一家閉門,且人來人往,市聲鼎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繼續(xù)往前走不遠,一座牌樓高聳的建筑矗在眼前,牌匾上寫著丹噶爾廳署。為了不讓秦艾看出張寬臉上的異樣,我故意大聲嚷嚷,這里肯定是大官的府衙。張寬立刻接話道,不愧是混官場的,眼光很準,丹噶爾廳署曾經(jīng)是這座古城里最重要的建筑,也是權(quán)力中心。道光年間,因湟源海藏通商,特設立丹噶爾廳,屬西寧府……又逛一會兒,大家都覺得沒意思,于是出門回到大街,路過一個食攤,田園和秦艾坐下吃古法酸奶,我和張寬不感興趣,繼續(xù)往前走。
我還沉浸在張寬和蔣亞的故事中,問,然后呢?張寬說,那個男人果真沒再聯(lián)系她。我說,但是你心里有疙瘩,一直解不開,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折磨得你寢食難安,最終,借著畢業(yè),你跟她提出分手。她自知無法挽回,所以借口為一個編制回到生源地。
張寬說,邏輯上沒有任何問題,但現(xiàn)實不是故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自從知道這件事后,我的確每天都無精打采,覺得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但以上只是鋪墊,真正重要的在后面。那時候我已經(jīng)提前畢業(yè),雖然還沒有讀博士,但已經(jīng)跟著導師在做項目。五月初,導師讓我提前準備一篇資料翔實、觀點新穎的論文,說六月跟著他去蘇州參加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會議,可我深陷蔣亞這件事中無法自拔,就借故不想?yún)⒓?。導師說,這個會議的規(guī)格極高,國內(nèi)地方史學界的巨擘都參加,每個人必須發(fā)言,如果你能得到巨擘半句認可或夸獎,未來的學術(shù)之路就會是通途。我知道這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于是花十天時間讀史,十天時間寫作,十天時間修改,最終帶著一篇名為《以河西走廊為例淺談史學界對華夏文明發(fā)源地的誤判》的論文,跟著導師去了蘇州。
我說,這題目一聽就能嚇唬人。張寬說,會議為期三天,每天都是幾十個人輪番發(fā)言,我發(fā)言的時間被排在第三天。本來經(jīng)過前兩天的發(fā)言,大家已經(jīng)失去耐心,會場上都在刷手機,不過由于我的論文設想大膽,論據(jù)充分,雖有嘩眾取寵之嫌,但絕非無稽之談,我剛念完題目,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發(fā)言過程中也頻頻響起掌聲,結(jié)束后更是獲得幾位巨擘稱贊。不斷有人加我微信,說后生可畏,青出于藍勝于藍,說有我的加入是地方史研究之幸事。導師對我的表現(xiàn)也很滿意,晚上借著酒興特批我兩天假期游玩蘇州。次日一早,導師就一個人先回了蘭州。逛蘇州,別的都可以不管,園子必須看。第一天,我去了拙政園、獅子林、網(wǎng)師園;第二天,去了留園、西園寺和虎丘。從虎丘回來,天已黑,到酒店,我不想吃飯,就躺在床上打視頻電話給蔣亞。打了七八個,她一直沒接,我有不好的預感,但除了胡思亂想,毫無辦法。大約一個小時后,蔣亞回電話,說去操場跑步,沒帶手機。我要求視頻通話,她沒答應,也沒拒絕。我打過去,響了好幾聲,她才接起來。一個男人和她在一起,就是微信上那個。我一臉蒙,她說,對不起張寬,你是個好人,但你不該相信我。之后,又說了一句你要好好的,就掛斷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她一直在騙我。
我倒吸一口氣,說,看來她是瞞不下去,才說了實話。張寬說,不像上一次那樣憤怒,這次我格外冷靜,洗澡后換了身衣服出酒店,打車來到平江路。我的目的十分明確,之前我聽說過,平江路美女多,艷遇概率很大,我?guī)缀醣е环N變態(tài)的試驗心理和報復心理,無差別地搭訕路人。我要看看,是不是天底下的姑娘都那么隨便,只要勾搭,就會上鉤。我盡量克制地偽裝出紳士的體面和禮貌,言辭浪漫,行為得體,果不其然,才搭訕到第五個,就真有姑娘愿意跟我去酒吧喝兩杯。我們喝了很多酒,但兩個人都感覺自己沒有喝醉,于是從酒吧出來一直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走。夜風習習,吹醒我們身體里的荷爾蒙,幾乎是心照不宣地,我們在一家河邊的民宿入住。第二天醒來,她已經(jīng)不見身影,床上沒有任何痕跡,耳邊是淙淙水流聲,雨水在窗邊滴答,一切都濕漉漉的??粗帐幨幍姆块g,我恍惚覺得剛從一個似是而非的夢中醒來。之后,回到蘭州,直到蔣亞離開,我沒找過她,她也沒找過我。這幾年,我?guī)缀醢阉械慕?jīng)歷都花在地方史研究上,也一直保持著單身,但這跟蔣亞毫無關(guān)系,我只是無法忘記蘇州那一夜,無法忘記那個姑娘。此后每年,我都會去蘇州平江路待一段時間,還固執(zhí)地入住那個房間,希望與她重逢,但終究沒有任何收獲。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覺得一切都是天意,因為秦艾就是那個姑娘。
張寬的話讓我久久不能平靜。我不是一個相信天意的人,但眼前的巧合又讓我不得不開始質(zhì)疑自己。接下來,在丹噶爾古城,無論逛文廟、城隍廟還是火神廟,我都心不在焉。中午時,我們到一家拉面店里吃涼面和炒面,其間,秦艾說出去上衛(wèi)生間,但人一直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二十多分鐘,給她打電話,沒人接聽。出拉面店,在街上找,也不見人。后來,她打電話來,說已經(jīng)回到車上。我看看表,已經(jīng)快到一點,就和田園、張寬往古城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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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清明》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