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4年第12期|王憶:白駒在飛
一
天氣預(yù)報說這一周都是陰天,并伴有小到中雨。然而這會兒十點多鐘的天兒竟忍不住流露出一柱光芒,外邊遠比想象中要亮堂。
蔣美蓉得知席傅宣家里在辦喪事時,她正在臘梅廳給客人敬酒,歲末將至也正是酒店生意進入旺季之時。跟客人對飲而盡瞬間,蔣美蓉想到,席傅宣確實有一陣沒來了,少說也有十天半個月了吧。上一回兩人鬧別扭,席傅宣發(fā)脾氣嚇著說,她再不來露面,我明年一天也不來馥春堂了。陶阿姐嚇得趕緊舉杯陪坐,寸步不敢離開文豪廳。她賠著笑臉替美蓉解釋,不是不是,美蓉哪能不來見您呢。這不最近身體不舒服,女人家那點事,您還不了解嗎?席傅宣黑著臉說,來事了?她一個月不就來一次嗎?我這一個月來多少次了,現(xiàn)在叫她出個場喝個酒都要跟我講排場了,不得了啊。你們這馥春堂越搞越大,我看我就要高攀不起了吧。她蔣美蓉現(xiàn)在真是不得了了哇!陶阿姐連連擺手道歉,席老師瞧您這話說的,叫我們往哪站了。美蓉這愛使小性子的勁您還不知道她嗎,再說你倆都這么多年了……
席傅宣一拍桌子趕緊叫她打住,哎哎,你這話當著我一桌客人的面可不能亂說啊,我跟她哪有那么多年,你別信口開河瞎講。反正她今天不來這桌給我的客人敬杯酒,我明年保準一天都不來馥春堂。
席傅宣最后一個字還沒來得及掉進盤子里,“啪”一聲,蔣美蓉就使了勁推門進來了。好哇,我聽見了,你說的,明年一天也不來馥春堂。我全聽見了,你說到可要做到呀!剛剛還在虎著臉火冒三丈的席傅宣,一見蔣美蓉比自己還盛氣凌人的架勢,頓時沒了氣性。卻依舊故意沉著臉自斟自飲,往喉嚨里灌下一杯酒。蔣美蓉亦是故作不把他當回事,同席傅宣一樣自斟自飲,再落落大方敬上客人一杯。一飲而盡后,還不忘拿起席傅宣的筷子夾一口綠葉菜送進自己嘴里緩沖。陶阿姐總算松了口氣,對著蔣美蓉擠眉弄眼偷笑說,你來了就好,席老師一來就等著你了,還不趕緊哄哄。蔣美蓉不屑一顧,對著他哼一聲笑道,沒事,他說明年一天不來,又沒說明年天天不來。你緊張個啥。經(jīng)蔣美蓉這么一辯證,全桌客人都恍然大悟,捧腹大笑。個個豎起大拇指夸贊她這轉(zhuǎn)折的相當有水平。陶阿姐也忍不住大笑,稱蔣美蓉不愧是席老師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到底是學到了一些文字功底。席傅宣坐在主位,上身直挺挺地不說話,面部表情顯然遠比剛才任性耍橫時要緩和許多。事實上,從蔣美蓉進門拿話懟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了氣焰。蔣美蓉又一次給她和席傅宣斟上酒,一手舉一杯,左手的遞到了他面前,喝不喝?見席傅宣還端著不理人,她索性把一杯酒懟進他嘴里,自己也仰頭干了下去。這一懟不僅把所有人都惹起了哄,席傅宣也耐不住性子樂起來。蔣美蓉問,還氣不?接著喝!沒等席傅宣反應(yīng)過來,或者他壓根沒打算反應(yīng),任由蔣美蓉擺布,第二杯又同她喝了交杯。任何人都看出他臉上的喜色,油膩中竟透著青澀。
這是蔣美蓉在淮城的第八個年頭,也是認識席傅宣的第八年。連蔣美蓉都得承認,如果這些年沒有席傅宣的光顧,她在馥春堂是不可能從最底層的服務(wù)員做到如今副總經(jīng)理,當然也就不可能留在淮城這么多年。雖然她早就忘記了第一次見席傅宣是從哪里開始,但是總記得,那年春天她在最里面包廂里翻書,席傅宣大概是酒過三巡跑出來上廁所,經(jīng)過時黑臉發(fā)紅地問她,你也看余華?還不等她站起,他便從她手里把書順了過來。說好書,就是有點灰暗。小姑娘要讀愛情書才幸福。當時的蔣美蓉其實已經(jīng)不能算是小姑娘了,這點她自己知道。因為,她應(yīng)該算是從鄉(xiāng)下逃出來的。還因為,她在這之前被人糟蹋過。所以,她來了與她口音不同的城市。
蔣美蓉從前沒念過多久的書,那會兒好像還不到十七歲就被爹媽從教室里揪回了家,理由是需要她回家?guī)兔κ盏咀?,或是看孩子。蔣美蓉對此并沒有過分地抗拒,反而覺得教室那種成天都要守規(guī)矩的地方壓根也不是她想待的。她討厭五十多歲的老教師站在講臺上動不動對著她揮鞭敲打,厭倦沒完沒了搖頭晃腦念經(jīng)式的背誦,也厭惡好多男生隔三岔五惡作劇對她嘲笑或騷擾。所以無論是收稻子,或是看孩子,在那時的蔣美蓉看來都比整天關(guān)在教室那樣“牢籠”里更自由,更自在。只不過在她父母的眼里,蔣美蓉從小也算不上是什么聰明能干的小孩,長相也不盡如人意,父母便在上學那年給她改名為美蓉。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上女孩子家外貌不夠翹楚的缺憾。然而誰都沒想到,成年以后,正因為“美蓉”這個花容月貌的名字迫害了她。二十出頭的蔣美蓉長相雖說沒有太大的改觀,依然是大臉盤,單眼皮,膚色雖然夠白凈,但兩片臉頰上斑斑點點總掩蓋不住丑陋的正面,要是有人稍微跟她面對面一瞅,也會發(fā)現(xiàn)唯一看上去周正的鼻子,鼻梁還有些微塌??傊@張臉,在陶阿姐頭一回面試她時就直言不諱地評價,真是樸實而粗糙。蔣美蓉似乎聽出這是一句不太好聽的話,卻又覺得城市里的人講話也算文雅。
二
蔣美蓉的名字,在鄉(xiāng)下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時常被人和她的長相連在一起。收麥子時,老有人說,美蓉,你真的是美蓉嗎?瞧你爹媽起的名字,還真能往自己臉上找補。在田地里是談不上文化的,蔣美蓉自己也沒什么文化。所以無論他人怎么說她,全當是忙里偷閑的玩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墒呛髞硎Y美蓉長大了,五官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身體卻越發(fā)催熟了。因此田地里人也將觀摩她的目光,轉(zhuǎn)移到臉盤以外的地方。甚至又有人說起笑,美蓉啊,你現(xiàn)在長得可真是“又美又絨”啊。然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就在這樣不經(jīng)意的言論中,演變成一樁不可逆轉(zhuǎn)的悲哀。大概是在她離開以后,田地里又傳出:一天午夜,一個瘋子竄進蔣家咬了美蓉胸口的傳言。瘋子并不是在意蔣美蓉的臉頰,而是惦記許久她的越發(fā)豐滿的胸部和臀部。瘋子好幾年前長期埋伏在田地里,口干舌燥地巴望著。只要一有機會靠近,瘋子就能嗅到比麥子更誘人的體香,一天實在經(jīng)不住如此香甜誘引,一個猛子像猛禽跳到了蔣美蓉的面前,張牙舞爪告白,“你跟了我吧,我爹媽說誰跟我結(jié)了婚,家里的三間堂屋就歸我了?!笔Y美蓉自然不會搭理瘋子一股腦胡言亂語,她心里始終有一個讓她神魂顛倒的少年郎。那是跟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只是這位少年郎自從去了城里念書,恐怕早就忘了她是什么模樣。奈何老天總愛和人開荒誕的玩笑,就在她被瘋子咬完的第二個月,少年郎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蛇@時,瘋子已在她身上種下了邪惡的種子。后來,又是一個神鬼出沒的黑夜里,蔣美蓉逃出了這個讓她不知該死該活的地方,到一個沒有認識的城市,深深挖掉了這顆骯臟丑惡種子決心重新做人,脫胎換骨成另一個讓過去都不敢相認的蔣美蓉。
美蓉沒有讀書的天分,過去也沒有人和理由強求她讀書。碰到席傅宣的那回純屬是個意外,也不知是哪位客人把這本余華的書落了下來。她壓根就沒打算去讀懂,只讀到一個老頭和一頭牛的場景,至于前因后果根本就不關(guān)她的事。那天席傅宣扶著墻摸進廁所之后,她也認為席傅宣這個人同樣不關(guān)他的事。然而人和人的交集從來都是不經(jīng)意的,蔣美蓉初來乍到根本分不清誰是??停l是過客。等到第二回和席傅宣碰面,就不再是偶然了。陶阿姐在包間過道里,透過包廂門縫一間間尋著蔣美蓉,直到推開山竹廳才看到她正收拾上一桌客人的殘湯剩飯。陶阿姐慌里慌張沖她直招手,嘴里好似打了結(jié)向她召喚:來來來,快放下來,趕緊跟我走,你有大事了。這幾乎沒有喘息的縫隙,她就被陶阿姐拽著往外走。有大事?有什么大事是攤上她了?蔣美蓉來不及問,卻儼然被嚇出一身冷汗。沒幾步功夫陶阿姐就拖著她進了席傅宣吃飯的包廂,陶阿姐的笑聲要比腳步預(yù)先進了去。來啦來啦,席老師,您說的是美蓉嗎?這是美蓉,我們家剛來不久的小妹。蔣美蓉愣在一旁不敢撒開陶阿姐的手,陶阿姐滿臉笑意從進門一直就沒止過。按規(guī)矩或者禮節(jié)來說,被客人記住的飯店服務(wù)員,進來都是應(yīng)該先敬上一杯以表感謝的。可那時的蔣美蓉哪會敬酒這碼事,她一門心思只想著打打雜,收拾收拾桌子,攢上部分積蓄再尋覓下一個好去處。陶阿姐卻自得其樂,覺得能被席傅宣點到的,沒準就能成一筆籌碼。席傅宣坐在主位端著酒杯呷了一口,見蔣美蓉被拉進門,紳士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對的,是她。上一回看書的是你吧?他知道是她,又在等待確認是她。蔣美蓉微微點頭。陶阿姐喜笑顏開贊揚道,席老師到底是好記性,那回您喝得也不少啊,還能記得住這丫頭,看來您可真是美蓉的貴人哪。聽陶阿姐說得熱鬧,一桌的客人也幫著起哄,特地騰出一個空位叫蔣美蓉坐下,意思怎么著也得喝兩杯。蔣美蓉哪里見過這么大的陣仗,她一個服務(wù)員哪能說坐就能坐下。陶阿姐倒是爽快,把她順勢推到席傅宣的身邊讓她踏實坐下。邊推邊說,沒事,你坐會兒陪陪席老師和各位老師。席老師不是別人,都是咱們馥春堂的家里人,你得多熟悉熟悉。
于是,這兩人就在這么一來二往中日漸熟絡(luò),關(guān)系越發(fā)穩(wěn)定。陶阿姐說這是親密,蔣美蓉卻從來不接這茬,當然也不予否認。
馥春堂多年以來都是一些小本生意人的聚集地,他們隔三岔五就來這兒吃一桌飯,喝一頓酒。凡間俗事不過如此,飯吃飽了,酒喝足了,生意基本也談成了。但是席傅宣就不一樣了,從本質(zhì)看上去他也是世俗中難以分辨的一個。只是到了馥春堂,他就成了煙熏火燎中的一股清流。這兒的人都稱他為席老師,除了后來的蔣美蓉管他叫老席。席老師包廂的客人通常不會超過三五個,點菜也不會超過三五道,一瓶白酒,一桌人從日暮坐到打烊。席老師的包廂不會酒后喧鬧,只會談?wù)勎膶W或理想。理想在一幫四五十歲的油膩男人身體里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沒人說得清。只聽誰說起過,席老師年輕時也是寫過小說的,有一陣還在淮城文學圈里風靡一時。用如今時髦的話說,當時迷他的人不亞于如今的網(wǎng)紅流量。席老師多年以職業(yè)作家自居,卻難以得到官方認可。因此時常被請來的酒肉文友打趣,席老師中年得志,奈何懷才不遇。善哉,善哉。
善哉個鬼啊,寫作本身就是為了拯救惡,哪曉得越寫越惡,一點善的頭緒都沒有。席傅宣一灌而盡,從炯炯有神寫到滿目瘡痍。他的太太從年輕時就反對他搞文學這樣不切實際的把戲,她最看不上席傅宣沒賺錢的本事,還一副清冷高傲的德行。你去找個正常的班上上,象征性地拿拿工資也行啊。成天等你那點有上頓沒下頓的稿費喝大酒混日子,你怎么活得好意思?
我好意思,我一不搶二不偷,憑本事吃飯喝酒,我有什么不好意思。
你這話說得沒毛病。人嘛,只要不偷不搶,不干違法亂紀的事兒,整天閑著晃悠晃悠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蔣美蓉總在席傅宣送走客人之后,就著吃剩下的菜陪他接著小酌兩杯。
席傅宣也笑,你當然覺得沒問題了,至少我在馥春堂吃飯從不賒賬。而且……你來了之后,我每個月都得多來幾趟。
哈,那我得謝謝席老師看得起了。畢竟也因為我,你也沒成當代的孔乙己。
喲喂,你可以啊,孔乙己你都曉得。
還不是你教得好,陶阿姐老說讓你收我為徒。收蔣美蓉為徒是假,讓她陪席傅宣喝酒是真。席傅宣忘了蔣美蓉是多久以前開始把白酒當成白水來沖刷疲憊的。之前別說是喝酒了,就算是要她拿茶水敬人都顯得別扭又古怪。
我是來打工的,不是來陪酒的。
那我今天來的時候,你在隔壁包廂干嘛了?
嘖。蔣美蓉想笑又忍不住不笑。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掙錢打工的,熟人來了禮節(jié)性敬杯酒而已。她抿住酒杯,忍不住憋笑瞅了瞅這個“吃了醋”的老男人。
三
這個在外面“吃了醋”的老男人,帶一身自家太太俗稱的“馬尿味”倒在了床上。太太難免又要賞他一頓臭罵,喝喝喝,遲早喝死你。到時候就讓那大盤臉的女人給你收尸。他太太是知道蔣美蓉的,因為微信這玩意,記錄刪得越干凈就越能說明問題。不過看著席傅宣這副大氣不成的德行,他太太也就懶得搭理這些個破事,反正這老東西喝死了也曉得回到自家床上。
有一回,席傅宣兩口子去市場買菜,蔣美蓉也跑出去瞎轉(zhuǎn)悠。這看似沒有本質(zhì)聯(lián)系的仨人,終于在市場混沌中面面相覷。席傅宣看著相隔幾米的蔣美蓉,老臉不禁泛了泛笑意,欲想掏出口袋里的手打聲招呼,奈何涌上一陣驚恐情緒又縮了回去。他太太一邊拾到剛買的菜,一邊眼都不抬對他說,碰見老熟人啦!想打招呼就上前去呀,又沒人攔著。蔣美蓉望著席傅宣神色漸漸黯淡下去,整個人像機械式背過身去,她停在原地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老席啊也不過是個大俗人。更好笑的是,等他倆離開了購買的攤位,她居然從一片嘈雜中擠了過去。她伸手挑了挑幾把剩下的空心菜,然后極為粗糙地裝進塑料袋里。別稱了,就說多少錢吧!席傅宣認為既然認下蔣美蓉這個徒弟,就得教她些什么。然后他竟然送了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給她。那么厚的一本,還是外國小說。蔣美蓉說您可太看得起我了,這要我讀到猴年馬月。而席傅宣自然是那句曾經(jīng)說過的話,小姑娘家就要讀讀愛情書才幸福。于是這不就出現(xiàn),她買下幾把空心菜就像弗洛倫蒂買下餐廳鏡子這般荒謬。
這天晚上,席傅宣沒有帶人一起來馥春堂,就他一個人去了。陶阿姐剛巧在大堂碰見他,好似見到了自家人似的招呼。席老師來了,怎么就一個人?。恳粋€人就不能來??!沒等陶阿姐領(lǐng)著,他便往右穿過走廊進了“文豪廳”?!拔暮缽d”原來不叫“文豪”,按順序排它叫“杜鵑廳”。后來也是因為蔣美蓉和席傅宣這層在外人看來不一樣的關(guān)系,加之某次席傅宣喝高興了,一時沖動往馥春堂消費卡里一次性沖了一萬塊錢。這對馥春堂這種土菜館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陶阿姐當即決定將席傅宣常來吃飯的包廂改成“文豪”廳。陶阿姐也不傻,索性把這份功勞算到了蔣美蓉頭上。我就說吧,席老師是美蓉的貴人,瞧瞧咱們這都是沾了美蓉的光。
陶阿姐跟著席傅宣進了文豪廳,他問美蓉人呢?我發(fā)微信給她說晚上來的。那她回您微信了嗎?陶阿姐這話不問還好,一問席傅宣憋著的悶氣正巧往她頭上撒去。你這話問的,真是智商和情商一頭都不占,這么多年飯店不知道怎么開的。去把她給我找來。不過這天席傅宣沒見著蔣美蓉。請假了?陶阿姐這種低級的借口你忽悠別人能管用,我能信嗎?蔣美蓉自從來了馥春堂她什么時候請過假,她請假能往哪兒去?多大點事兒就躲著不見人,搞得像小把戲一樣耍性子。席傅宣說著說著就低聲自言自語。奈何陶阿姐聽了個清,問怎么啦?你倆要好的鬧別扭了?席傅宣不耐煩地起身就要走,去去去……誰沒事跟她鬧別扭,閑得慌。眼看席傅宣帶著風往外走,陶阿姐追著后面叫道,她過兩天就回來了,老家有人來找她。
陶阿姐的確不是忽悠席傅宣,沒過兩天他倆就碰面了。蔣美蓉見著席傅宣進門不說話,假裝捧著書在讀。席傅宣也知道她哪里是讀得進書的人哪,只不過每次給她書,她都看似心滿意足地收下。等再問起書里講了什么?她竟然也可以復述出一二。怕是上網(wǎng)搜的吧,至少能講出個三四五六。這總好過家里那位壓根沒工夫搭理他。
這書看得怎么樣?席傅宣坐到她旁邊。
不怎么樣,那男的是個傻蛋。
傻人也有傻福啊。席傅宣一手拍著膝蓋有節(jié)奏地說。
我說他是個“蛋”,又沒說他是個人。
哈哈哈……這些天干什么去了?席傅宣笑聲也是有節(jié)奏的,從強漸弱。
沒干什么,辦點事。蔣美蓉把書一使勁丟到遠處,轉(zhuǎn)瞬研究起大紅色美甲。
你要是有什么難處需要幫忙,可以跟我說。
呵,你是我什么人?。磕哪苈闊┠隳?!蔣美蓉起身跨過他擋住出路的腿,揚長而去。沒過幾秒鐘她又折了回來,想了想倚在門框邊,說今天包廂還給你留嗎?
四
包廂肯定是留下了,今晚也總算只有他們兩個人。陶阿姐趴在門外偷聽了好一陣,終于被蔣美蓉一腳門框踢走了。席傅宣問她后面怎么打算?她光喝酒卻不知從何說起。
還能怎么打算,爹媽年紀大了,現(xiàn)在躺在床上等我回去。我弟結(jié)了婚又離,拖著一個成天在學校打架惹事的兒子,自己也沒個穩(wěn)定工作。這日子過的,不用說我都曉得一團糟。他上這兒來找我,我除了塞些口袋里的錢給他還能怎么辦?他們都以為我在這個大城市混得挺好,都以為我已經(jīng)是腰纏萬貫的副總經(jīng)理……其實他哪能曉得這就是個土菜館,我這個名聲在外的“副總經(jīng)理”,說到底還不就是個負責跑堂拉客的。
你想過……成個家嗎?席傅宣借著兩三分酒意,問出了不該問的話。
蔣美蓉扭過頭沖著他的臉,與他四目對視望了又望。忽然一陣莫名沖動涌出來,挽住他的手臂說:想過。和你嗎?說著她情不自禁閉起眼,揚起熟透的臉頰,等著席傅宣能落下一個確定答案。
席傅宣卻仿佛是受到突襲一般,抖了一激靈瞬間清醒過來。他垂下眼簾沒法接話,蔣美蓉松開他的手臂,耍起小脾氣說著“逗你玩呢。你個老東西裝什么正經(jīng)人,又不是沒親過?!?/p>
席太太突然離世,他們的兒子對席傅宣憤恨不已,他認為這事多多少少都是席傅宣多年累積作下來的。何況他和蔣美容那點風流事在周邊也是人盡皆知的“佳話”。自從上回在市場三人面面相覷,席太太是肯定不能輕饒了他的。以前不見著這人也就罷了,一旦看了個清楚,那就不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事了。警告你席傅宣,以后晚上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要喝在家喝,哪怕喝死我也好給你收尸。就是不準許你再去那破土菜館,正經(jīng)生意不做,成天靠狐媚男人攬生意,她是個什么臟玩意,你也是真的餓了……席傅宣不說話,只是拿餓狼吃不成食的眼神瞪她。這話沒過多些日子,席太太心臟舊疾復發(fā)一直臥床修養(yǎng),這下席傅宣晚上更出不去了。一到晚上八九點,他就歪在沙發(fā)上捻花生米自斟自飲,雜牌酒不喝出個五迷三道是不能罷休的。喝就喝了吧,醉了呼呼大睡也沒問題??赡阕淼纳窕觐嵉棺炖锬钅畈煌Y美蓉,手還情不自禁漫無目的劃拉尋她,這可不就出大事了嗎!他兒子從廚房抄起家伙就要斬了他老子,席傅宣你一把年紀作這種怪要臉嗎?你對得起我媽對得起我們家嗎?你他媽就是一老混蛋。
陶阿姐時常躥騰她,是時候應(yīng)該問席傅宣要個名分了。蔣美蓉不屑一顧,反問她,我拿什么跟人家要名分?人家憑什么給我名分?再說了,要個名分又能有多大用處?難道,要我跟你一樣。你家男人給了你名分,然后就人間蒸發(fā)。把這么個只能炒番茄雞蛋,辣椒韭菜,絲瓜清湯的土菜館丟給你不管了。我懶得麻煩,一旦真有了欲念,得不得到都難說,沒準把原本干凈的身子還弄得一股惡臭。
蔣美容怎么會不想要“席太太”的名分。席傅宣是她一早就盯上的“歸宿”,他也在五迷三道醉意深重時與她嘗盡人間歡愉,許她山盟海誓。不問等到何年何時,她終歸會是他的人。
“你說要是我有了孩子,你會把我從富春堂贖回家嗎?”
“肯定會啊!沒有孩子我遲早也要把你帶回家的?!?/p>
她一把在扯開他系好的扣子,兇惡地沖他嘴唇咬了一口道:“看著吧,這輩子你要是不對我明媒正娶,我做鬼也放不了你?!?/p>
陶阿姐“呸”一聲,說她光要臉面好看,里子還不是跟陪酒的一樣不干凈。但無論怎樣,蔣美蓉跟席傅宣,或是跟任何男人交往,她都保住了貞潔??蛇@回,席傅宣的太太走了。陶阿姐說輪也該輪到她吧?這種話被陶阿姐一說,搞得好像她又成了那天在市場排隊買菜的人。席傅宣太太走的第二天,陶阿姐自作主張以蔣美蓉的名義為席太太送去花圈。起初席傅宣迎來送往,顧不上在意誰送來的悼念,這個新送來放在靈堂門口的花圈卻被席傅宣的兒子注意到,尤其注意到“香椿土菜館蔣美蓉”的落款。他兒子瞅一眼就臉色大變,黑臉把席傅宣拉倒門口,咬牙切齒問土菜館送來干什么?這個蔣美蓉這時候來湊熱鬧是什么用心?席傅宣垂頭喪氣,一時間也解釋不明白土菜館或蔣美蓉這時候插一腳是怎么個意思,或許人家也只是出于禮節(jié)罷了。只不過他兒子這會兒見著尤為敏感,席傅宣見屋內(nèi)吊唁賓客絡(luò)繹不絕,也沒有過多精力跟兒子解釋那么多,只是說道,看不慣就處理了吧,反正我對你媽問心無愧。
果然三天后,席傅宣綁著黑套袖到了馥春堂。但這一回不是來見蔣美蓉的,他是來為太太辦白酒的。不巧,兩人在走廊間打了個正面。很巧,兩人都默契地低頭擦肩。
蔣美蓉自從多年前被一個瘋子咬了一口后,便覺得世上男人都是瘋子,她不打算找個瘋子虐她一輩子。只不過,這些年席傅宣讓她看見了“男性牲畜”的另一種樣子。想談私情偏說古語,明明有意偏談異國多情。想對你好,只做情感以外的事。席傅宣啊席傅宣,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呢?
五
他拱手作揖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又緩緩轉(zhuǎn)身回到文豪廳。滿屋子醉意,才足以縱容他放下多日疲倦靜一靜。他圍繞桌子把沒喝完的酒瓶拾了一圈,返回主位坐下,然后順理成章開始肆意展現(xiàn)自己的原本面目。酒是喝不完的,痛苦卻只能短暫麻痹。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馥春堂依然燈火輝煌。席老師一個人已經(jīng)在里邊待這么久了,你還不去看看?陶阿姐鼓搗著蔣美蓉。她不作聲。又過了一個點,她們也無法安然休息。陶阿姐急了,蔣美蓉你真的假的?他這不聲不響的都多長時間了,別喝出什么事來!你還不趕緊去啊。蔣美蓉確實待不住了,一把推開文豪廳的門,席傅宣正趴在一攤酒杯碗筷里發(fā)出粗獷的呼吸聲。什么話都來不及說,更不知該從何說起,她只能陪著坐到席傅宣身邊。席傅宣驚覺身邊有人,半醉半醒,抬起醉得緋紅的面容望見了身邊是蔣美蓉。睜不開的眼笑了笑,不走心地冒出一句,你來了!酒精不知是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還是麻痹了他的意志,總之在和蔣美蓉面龐相對那一瞬,他整個人仿佛失了重力一下倒進了她的懷里。她擁著他,他也必然將疲倦和眼淚全部塞進她的身體。她愿意像心疼孩子一樣包容他呵護他,她哄拍著他說,哭吧。我愿意一直陪著你。
這一夜在馥春堂彌漫的不止席傅宣散不出去的酒氣和哭泣,還有陶阿姐突如其來的號啕與爆發(fā)——半夜接到公安局通知,她男人在外賭博多年,近日被抓,馥春堂即將被查封抵押。
大好時光的日子,蔣美蓉像個少女一般坐在馥春堂門口的石階上發(fā)呆看天空。藍天、白云、日光普照,空氣里恬靜安詳。她托著下巴抬頭仰望,云朵密集,形狀不定無形拼接。席傅宣酒意濃時,總會感嘆“塵世白駒過隙,人情蒼狗浮云?!彼龁査遵x是指什么?他說,就是漂浮的云像一匹快馬在縫隙間迅速跨過一樣流逝。她又仰起頭看看天上厚重的云朵,心底嘲笑席傅宣文縐縐的比喻,這哪里有白馬,分明就是一團亂糟糟的白云。散了聚,聚了還是散。
席傅宣從日光中走來。這一次換他走到蔣美蓉身邊坐下。不是誰的客人,不為形式作陪,他只是她認識了許多年的席傅宣。而他也不會再順理成章走進文豪廳。蔣美蓉望望遙遠浮云,又望望坐在身邊的席傅宣,跟著念出那句“塵世白駒過隙,人情蒼狗浮云。”
她說,你看并沒有一朵云真的是馬的形狀,有的只是清楚的聚散。它們是那么自然,那么不由自主。
他亦是認同,說所以聚散本由天定,那你會去哪兒呢?
她說,去哪兒都行。順其自然是最不叫人遺憾的。
他起身預(yù)備離開,兩人并沒有正式道別。
席傅宣邁出兩步,蔣美蓉滿腔酸楚起身忍不住奔向他,卻聽見他說,我該回去給我太太供飯了,你多保重!
【作者簡介:王憶,現(xiàn)居南京。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鐘山》《長城》《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歌集。曾獲詩歌獎、小說獎。作品入選多部選集,中高考模擬試卷“現(xiàn)代文閱讀與理解”和中國作協(xi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