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角:文學的救贖
我今年21歲,寫作已經(jīng)五六年了?;貞浲聲r心里一片安靜,好像童年一個人坐在河邊,聽著水流淙淙的聲音。
我想起了家人,我爸爸是一個農民,我的性格里有一半的他。他不識字,卻又很敏感,所以不知道怎么處理跟別人的關系。他很不容易,但也一輩子都不成熟。小時候他常和我講他的寡母、哥哥,講村里的傳說故事。他講過一個叫“暮虎”的鬼,那個鬼很懶,白天蒙頭大睡,一到日落就起床,去林子里跳舞,嚇唬暮歸的農人。我小時候很想看看這個孩子氣的暮虎長什么樣,一直沒看到。后來,我長大了,一個人去了山西,才知道這是我爸爸用山西的墓虎傳說無限美化后講給我的。他還講過一種灰色的鳥,這種鳥住在樹林深處,幼鳥靠母鳥喂大后,只有吃掉自己的母親才能飛翔。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怪鳥到底叫什么。我小時候,他經(jīng)常和媽媽打架,嚇得我整天哭,我一度怕他也恨他,拼命遠離他。如今他老了,我想起他,越來越覺得心酸。他在村里經(jīng)常被人欺負,沒有解決的辦法,就只能跑到人家家里去撒潑威脅,搞得大家都覺得他神經(jīng)兮兮,這點我也像他。記得有一年,我們村里有個老爺爺,冬天站到房頂上去掃雪。掃著掃著,從房頂摔下來,把腿給摔傷了。我爸爸飛奔進老爺爺家里,把他僅有的幾瓶云南白藥全部送給那個摔傷的老人。我說:“你送給他,你以后受傷了咋辦?”他說:“哎呀,管不了那么多?!逼鋵嵥莻€好人。
我媽媽現(xiàn)在也老了,她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也許她在回憶年輕時的事情,也許什么都想不起來。她十幾歲的時候,為了考學,特別努力地學習,但是最后沒有考上,她就因為這個受了刺激,從一個聰明要強的年輕人變成了我的媽媽。今年秋天時我做工很累,有幾天都在做同一個夢,我夢見她猛然醒了過來,從她的人生里醒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一個人去了遠方的城市。她變回極精干聰明的她,我在夢里想找她,和她道別,但她是她自己。
我的寫作開始于一種極端的時刻,我那個時候還小,但每天都很痛苦。如今想來慚愧,慚愧當時有些痛苦太幼稚。如果我真有什么天分,就是我天生擅長把事情往極端了想,也可能是因為環(huán)境,我很早就知道了生活無奈的一面,所以我當時像走在一個極深極深的山洞里,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是什么都有,還是什么都沒有?這山洞有沒有必要往前走,山洞外面還有沒有人?我不確定,我很害怕,于是把自己的感受胡亂地寫在紙上,這是我給自己找到的出口,就這樣我開始了寫作。一個秋天的下午,寫著寫著我突然靈機一動,也許文字能給我一條路,讓我走出大山,那種痛苦到極點的感情,或者說快樂的感情,都必須記錄下來,然后我開始研究怎么投稿。
后來我得到很多極善良的朋友的幫助,我其實不能說是個缺愛的人,因為一路上,我真的得到了很多的愛。我在讀書見人見事中慢慢地學會了反省,其實寫作最不該的,就是號哭式的發(fā)泄,我慢慢考慮技法,學會克制,學會修改,這不僅是對讀者負責,也是對詩歌負責。不能幻想別人會因為我痛苦,就認為我的作品是好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詩歌本身也是,詩神偶現(xiàn)人間,我應該感謝,不應該把自己的發(fā)泄稱之為詩。我在慢慢學著寫,未來也是這樣,一點一點生長。
手捧詩集《三天過完十六歲》,我漸漸悟到詩歌成型的過程也是我逐漸成人的過程。文學是救贖嗎?是的,真的是的。我曾經(jīng)痛苦的點是我幼小時就得知了人世的無奈,我太早就明白,我作為一個農村的、沒有上過一天學的女孩子,如果不自己想辦法走出去,就會過上我媽媽病了以后的那種生活。這感覺非常恐怖,我特別的苦悶,極度的害怕。我無法面對,無法面對這個跟我期盼的世界完全相反的現(xiàn)實世界。我渴望幸福的家庭,渴望快樂的童年,渴望小伙伴兒,渴望這個,渴望那個,但我得到的都與這些相反。我沒有辦法,對真正的生活又一無所知,所以幼稚的我只能痛苦。我痛苦的點又在于什么呢?難道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嗎?我又細想了一下,我痛苦的點在于我無法改變、無法面對,因為童年的我,在幼稚的我的想象里,是一個正常的、快樂的,就是活在現(xiàn)在的電視劇里那樣的一個小朋友。我應該那樣長大,所以我接受不了現(xiàn)實,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那文學是什么呢?文學是我精神的路,我走出家門的路,我這么多年飛出繭殼的路,一條讓我慢慢尋找自己、接受自己的路。
我閱讀,閱讀蕭紅、魯迅、王小波、赫拉巴爾、布考斯基,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讓我漸漸地明白,哦,原來大部分人的人生和他設想的都是不一樣的。人生本是不完美的,這樣的人生反而更精彩。我到現(xiàn)在也還是在慢慢地體悟,但我因為閱讀,看到了更多真實的樣子,這個世界除了痛苦外的更真實、更具體的樣子,這樣可以打開我的心。詩漸漸成形,我變得坦然,我慢慢地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不美好、不強大、不完美,讓我好好地在世界上自洽地生活。
終于,我學會了同情別人,學會了為尊重而克制自己的表達欲。這是文學在我身上生長的痕跡,我在成長,我在變化,在慢慢地學習接受自己的同時,我的文學也在成長,它在慢慢地走向成熟。我在慢慢地向一個真正的詩人、真正的寫作者靠攏。
文學和寫作對人的效果,其實并不在于它是否有可能解決物質狀況。文學真正拯救我的,是讓我明白我是誰,我在哪兒,讓我明白我的心。
程硯秋有句唱詞很妙:“休戀逝水,苦?;厣?。”
當我能寫下這些時,文學已經(jīng)給了我真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