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我在頭腦中工作
—— 讀者提問 ——
最近我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在表達了喜歡我的書后,他說他要問一個可能顯得很蠢的問題,我不是非得回答,但他真的很渴望知道答案。這個問題關于巫師蓋德的化名“雀鷹”。他問,這是指新世界(美洲新大陸)的雀鷹,即美洲隼,還是指舊世界(歐亞非)的紅隼,也是隼,又或者這兩種雀鷹都不是隼,而是鷹屬?
我當即盡心回復了這封信。我說,在我看來,它不可能是上述任何一種鳥,因為它就不是地球上的鳥類,而是地海世界的鳥,林奈并沒有帶著他的命名罐去過那里。但我在寫這本書時,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所看到的鳥無疑很像我們華麗的小小美洲隼,所以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陸生小型紅隼。
回信后,我想到自己是多么迅速又多么愉快地回了這封信。我看著那堆永不減少的等待回復的信件,想到我是多么希望推遲回信,因為其中有太多信件都很難回復,有些甚至不可能回答……然而,我非常想去回復,因為寫這些信的人,都是喜歡或至少對我的作品有所回應的人,他們針對作品提出疑問,并不怕麻煩告訴我這一點,因此值得我費心回答,有時回信也很愉快。
為何這么多寫給作者的信讓人難以回復?這些難以回復的信有什么共同之處嗎?我已經就此思考了幾天。到目前為止,我得出了這一結論——它們提出了宏大而普遍的問題,有時源自一些學科分支,寫信人反而比我要更了解,比如哲學、形而上學或信息論。
或者是他們問了道家、女性主義、榮格心理學或信息論如何影響了我這類宏大而普遍的問題,有些情況下,你只能用一篇冗長的博士論文才能回答,而其他情況下只能回答“影響不多”。
又或者,他們之所以問出宏大而普遍的問題,是基于對作家如何工作的宏大而普遍的誤解,比如,你的靈感來自哪里?你的書主旨為何?你為什么寫這本書?你為什么寫作?
最后一個問題(實際上是個高度形而上學的問題)往往由年輕讀者提出。一些作家,甚至那些并不真正以寫作為生的人,會回答“為了錢”,這當然會掐斷進一步的討論,讓話題進入一條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胡同。我誠懇的回答是“因為我喜歡寫”,但這不太是提問者想要聽到的,也不是老師想在書評或學期論文里看到的。他們想要有意義的答案。
意義——這或許是共同特征,是我正苦苦求索的煩惱之源。
但那不是我的工作,親愛的。那是你的工作。
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清楚我的故事對我來說有何意義。而它對你的意義可能截然不同。我在1970年寫下那個故事時,它對我的意義可能完全不同于它在1990年或2011年的意義。在1995年,它對任何一個人的意義可能都與在2022年大相徑庭。它在俄勒岡的意義到了伊斯坦布爾可能讓人完全無法理解,然而在伊斯坦布爾,它可能會獲得一種我永遠也料想不到的意義……
藝術中的意義并不同于科學中的意義。只要理解每一個字,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意義不會因何人閱讀、何時閱讀、在何地閱讀而改變,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意義是會改變的。
寫作是一種冒險的嘗試,沒有保證。你必須接受冒險。而我很高興冒險,我鐘愛冒險。所以我的作品會被曲解、誤讀、產生分歧——那又怎樣呢?如果它是真正的作品,就幾乎能在任何唾沫星子中生存下來,除非被忽視、消失或無人問津。
于你而言,“它有什么意義”就是它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如果你還很難確定它對你究竟意義何在,我能理解你為什么想要問我,但請不要這樣做。去閱讀評論家、職業(yè)批評家、博主和學者的文章。他們都在寫書籍對他們來說意義何在,試圖解釋一本書,以期達成一個對其他讀者有用的合理共識。那是他們的工作,其中一些人做得相當出色。
我也從事評論家的工作,而且很享受。但作為小說作者,我的工作是撰寫小說,而非評論它。藝術不是解釋。藝術是藝術家所做的事,而非藝術家所解釋的事。
我認為陶工的工作就是制作一件好的陶器,而不是談論如何、在哪里以及為何要做這個陶器,她認為這件陶器的用途是什么,有哪些別的陶器影響了它,陶器意味著什么,或者你該如何體會這件陶器。當然,如果她愿意,也完全可以這樣做,但她理應這樣做嗎?為什么?我并不期待她這樣做,甚至不希望她這樣做。我對一個優(yōu)秀陶工的全部期待只是繼續(xù)制作另一件好陶器。
像雀鷹那樣的問題并不宏大,并不形而上,并不私人,而是關于細節(jié)、事實(在小說的案例中,是想象的事實)的問題,是在一定范圍內有關特定部分的針對性問題,是大多數藝術家都愿意試著去回答的問題。技術方面的問題,如果在一定范圍內且具體精確,藝術家思考起來也會覺得很有趣(例如“你為什么使用水銀釉”或者“你為什么用/不用現(xiàn)在時寫作”)。
現(xiàn) 在,回 到 霍 普 金 斯 和《茶隼》——
今早,我捕捉了清晨的寵臣,白晝王國的王儲,斑斕黎明牽引獵隼,正策馬掠過起伏的大地,身下是平穩(wěn)的氣流,昂首闊步在那高高的地方……
啊,我們可以解釋這首詩,談論它的含義,為什么要那么寫以及它是如何做到的,永遠都可以。我也希望我們會這樣做。但詩人,就像獵隼一樣,將解讀留給了我們。
—— 擁有我的蛋糕 ——
無法理解俗語是某種病癥嗎?精神分裂癥,還是偏執(zhí)狂?不管怎樣,都是糟糕透頂的狀況。許多年前聽到這個說法時,我深感擔憂。但凡聽到有關某種癥狀的一切,都會讓我擔憂。我有嗎?是的!是的,我有!哦,天哪!
而我有證據證明我是偏執(zhí)狂(或精神分裂癥患者)。有一句司空見慣的俗語,我知道我一直沒能理解。
你不可能既擁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
我的個人邏輯是,如果沒有蛋糕,你怎么可能吃掉蛋糕?由于我無法與之爭論,因此默默地固執(zhí)己見,這使我陷入了窘境——要么這句話毫無意義(那么聰明人為什么要說這話呢),要么我有精神分裂癥(或偏執(zhí)狂)。
日月如梭,在過去這些年里,我時不時為自己搞不懂這句俗語而傷腦筋。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我突然意識到“擁有”這個詞有幾種含義,或者說含義上的細微差別,主要含義是一樣東西為某人“所有”或“占有”,但其中一個不太常見的含義是“保留”“保持”。
然而,我竟然沒有更早想到“擁有”這個詞還有“保留”的含義,真的很反常。我也為此苦苦思索了好一陣子,最終得出了以下結論。
首先,在我看來,這句話里的動詞順序有誤。畢竟,在吃掉蛋糕前,你必須先擁有蛋糕。如果這句俗語是“你不能吃掉你的蛋糕,然后還擁有它”,我或許就能理解了。
然后,還有另一重混淆,同“擁有”相關。在我成長過程中所講的美國西海岸方言里,要表達“我在聚會上吃了蛋糕”,我們會 說“在聚會上我有蛋糕”。所以,“你不可能既擁有你的蛋糕,又吃掉它”是試圖告訴我,我不能既吃掉我的蛋糕,又吃掉我的蛋糕……
小時候聽到這樣的說法,我心想“嗯?”但沒說什么,因為對于大人們說的一切讓小孩子“嗯?”了一下的話,一個孩子絕無可能也絕無途徑去質詢。所以我只是努力自行琢磨。當我卡在你擁有的蛋糕是你不能吃的蛋糕這不合邏輯的句子中時,就從未想到過這種可能,即這句話是關于選擇貯藏囤積還是狼吞虎咽,或者是沒有中庸之道可走時選擇的必要性的。
估計你現(xiàn)在已經受夠蛋糕了。抱歉。
但是你看,這就是我經常思考的那類事情。
名詞(蛋糕)、動詞(擁有),其他單詞,以及單詞的使用和濫用、單詞的含義、單詞及其含義怎樣隨時間和地點而變化,還有單詞從更古老的詞或其他語言中的派生——單詞令我著迷,一如我的朋友帕德對梣葉槭甲蟲著迷。此刻帕德不能外出,只好在室內狩獵。此時此刻,在室內,我們沒有老鼠,但我們有甲蟲。哦,是的上帝,我們有甲蟲。如果帕德聽到、聞到或看到一只甲蟲,那只甲蟲便立即占據他的宇宙。他會不顧一切——他會在廢紙簍里翻找,打翻并摧毀易碎的小物件,把又大又重的字典推到一邊,瘋狂躍入空中或跳上墻壁,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難以企及的固定燈具長達十分鐘,在那盞燈里,能看到一只甲蟲移動著的小小剪影……當他把這只甲蟲弄到手,他總能弄到手,他深知你不能既擁有你的甲蟲,又吃掉它。所以他吃了。立即。
并沒有很多人能對這種特別的癡迷或執(zhí)念感同身受,我知道的,縱然我并非真有多喜歡知道這一點。我指的是單詞,不是甲蟲。不過我還是想指出,查爾斯·達爾文幾乎像帕德一樣對甲蟲深深著迷,雖然目標略有不同。他甚至曾試圖把一只甲蟲放進嘴巴,想通過含著它來保存它,這是注定失敗的嘗試。無論如何,有許多人喜歡閱讀那些優(yōu)美單詞和短語的意義與歷史,卻沒有那么多人愿意苦思冥想多年,思考一個無關緊要的俗語中動詞的某一種含義。
即便是在作家之中,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我對一個單詞或一種用法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求索樂趣。若我開始在公共場合高調表現(xiàn)這一興趣,有些作家會用厭惡或憐憫的眼光看我,或者試圖悄然離開。因此,我甚至不確定這種嗜好同我的作家身份是否真有關聯(lián)。
但我認為確實有關。不是與身為作家本身有關,而是與我身為作家有關,與我身為作家的方式有關。當人們要求我談論我所做的事情時,我常將寫作類比為手工藝——編織、陶藝、木工。我發(fā)現(xiàn)我對單詞的著迷,很像雕刻師、木匠、細木工對木頭的共同著迷——這些人會因為找到一塊精美的老栗木而高興,仔細研究,了解它的質地,帶著感官上的愉悅把玩它,并思考栗木都被用來做過什么,又可以用它做什么。他們熱愛木頭本身,熱愛這塊純粹的素材,熱愛他們的工藝原料。
不過,當我將我的技藝與他們的進行比較時,略微有些自負之感。木匠、陶工、織工處理真實的材料,他們的作品之美是深刻而輝煌的有形之美。寫作是如此無形、如此精神性的活動!寫作的起源不過是巧妙的口頭表達,而口頭之言不過就是呼吸。寫下或以其他方式記錄下文字是將其有形化,使其持久;書法和排版則是實現(xiàn)無上美感的必要工藝。我欣賞它們。但事實上,它們同編織、制陶或木工一樣,同我所做的事情關系不大??吹侥橙说脑姼璞幻烂赖赜∷⒊鰜碚娴暮馨?,但對詩人而言,或者不管怎樣是對這位詩人而言,重要的僅僅是看到詩歌被印刷出來,無論以何種方式,無論在何處——這樣讀者就能讀到它了。這樣它就能在頭腦間流傳了。
我在頭腦中工作。我所做的一切都在頭腦中完成。在寫作中,我的手所做的事與編織者的手用紗線所做的事、陶工的手用黏土所做的事或木匠的手用木材所做的事不盡相同。如果我所做的、我所創(chuàng)造的是美麗的事物,那它并非有形之美。它是虛幻的,在我的腦海中發(fā)生——我的腦海,以及讀者的腦海。
你可以說,我聽到聲音,并相信這些聲音是真實的。(這可能意味著我是精神分裂癥患者,但俗語測試證明了我不是——我真的,真的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了,醫(yī)生?。┤缓螅ㄟ^寫下我聽到的內容,我誘導或者說強迫讀者也相信這些聲音是真實的……不過這么描述并不算貼切。并不是那種感覺。我真的不知道這一生我所做的事,這份文字工作究竟是什么。
但我知道,對我來說,單詞就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近乎無形,卻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且我很喜歡它們。
我喜歡它們最為有形的一面:它們的聲音,在腦海中聽到或聽他人說出。
與此同時,不可分割的是,我喜歡單詞之間的意義之舞,它們在句子或文本中無休止的變化與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由此想象中的世界才得以建構并分享。寫作讓我參與到單詞的變化與關聯(lián)之中,開啟無窮無盡的玩耍,這便是我終生的事業(yè)。
單詞是我的材料,我的原料。單詞是我的一束紗線,我的一團濕黏土,我的一塊未雕之木。單詞是我的魔法,是反俗語的蛋糕。我吃掉它,并且仍然擁有它。
(選自《無暇他顧》[美]厄休拉·勒古恩/著,姚瑤/譯,未讀·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