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4年第12期|錦璐:你在笑什么(節(jié)選)
我和李奇一起讀完初中,在此之后,我讀了一所中專,然后回到縣城找了一份工作。李奇初中畢業(yè)就出去了,他大哥說了,只養(yǎng)他到初中畢業(yè),后面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本事。李奇耐心等到這一天,偷拿家里的錢,買了一張去南方的車票。烈日當空,我們走了幾公里的路從遠處繞進站臺,只為了省下兩元錢的站臺票。我掏空口袋,在站臺玻璃殼子車上買了三包燒餅,塞進他又臟又舊的蛇皮袋。他的隨身物品還有一個斜背的畫板,這使他在長途跋涉的亂哄哄的綠皮火車上顯得與眾不同。在寫給我的信里,他說一路上給好多人畫了像。不要錢,白畫。因為不要錢,加上一張稚氣未脫的學生臉,所以畫得不太好也沒人罵他。畫著畫著,他面前多了麻花面包玉米汽水,方便面榨菜和煮熟的雞蛋,后來還多了幾個洗干凈的鴨梨。那三包燒餅被他原封不動帶到終點。信里錯別字連篇,卻掩飾不住得意——原來在社會上混口飯,也沒有多難。說到這里,遙遠的記憶閃回,我看見他從車窗里探出身子向我揮手告別的一幕。金色的陽光籠罩住他削瘦的身體,敞開的領口上方微微浮凸少年的喉結。強光下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瞳孔里卻疊著火焰般的光。
之后幾年,李奇斷斷續(xù)續(xù)來過幾封信,還寄來一只手表。他說那是名牌表,不過不是真的,真的會很貴,貴得嚇死人,這只手表質量上一點也不差,戴出去跟真的沒有區(qū)別。李奇信里沒說什么,但我想這是不是多少有些報答我的意思呢。上學期間,我的美術本都無償送給他。他畫的雞蛋似乎比我們畫的更像那么回事,難說不是因為有我的微不足道的貢獻。他安靜下來在美術本上描摹的樣子,像饑餓的甲魚嗅到豬肝的血腥味,從硬殼里伸出過長的脖子,真心不好看。僅靠我的供給顯然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他沒有被難倒,去撿廢品賣錢。因為這件事,他又挨過不少揍。這回揍他的不是他大哥,而是那些跟他一樣撿廢品的。我陪他撿過垃圾,也陪他挨過揍。
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坐著綠皮火車出去玩了一圈,第一站就去了他那里。他來車站接我時,我在夜晚的路燈下一眼認出他。他一臉疲憊,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星星點點煙頭灼傷留下的紫色烙印。在城中村一間昏暗的畫室里,他和三四個年輕人做著相當于工廠流水線上的事情。到了這里我才知道,原來世界名畫是可以批量“生產”的。這家畫室專門“生產”梵高的向日葵。工作臺上大大小小的白色調色盤里,堆疊著翠綠、土黃、檸檬黃、鈦白、靛藍等各色顏料,用松節(jié)油做稀釋劑,味道真夠難聞。我待了一會兒,感到頭疼,熏眼睛。他們工作、吃飯、睡覺,都在這間畫室里。南方天氣悶濕潮熱,兩臺風扇對著吹,依然熱到令人窒息。幾個人都光著膀子穿著拖鞋,一頭一臉的油汗。有人負責畫底色,有人負責用刮刀刮出背景質感,有的負責畫瓶身,有的負責畫花朵。李奇請了小半天假,換上一套干凈衣服,陪我四處逛逛。看到我手腕上戴著他贈送的手表,他臉上有了笑的樣子。晚上,他帶我去看本地樂隊的演唱會。我第一次在現(xiàn)場聽搖滾樂,不知道應該如何正確表達情緒。前排一對情侶點燃打火機,他們?yōu)榇烁冻龃鷥r。保安很快趕過來制止,幾乎是押解著把他們從邊門帶走,并不斷在過道中間巡視,預防可能燃亮的打火機。光柱掃過,我克制著體內上升的液壓。眼前一片又一片,是神情跟李奇差不多萎頓的觀眾們相互挨近的腦袋,仿佛屋頂灰蒙蒙的瓦片。李奇手里有一根燃著的煙,他把它按滅在自己手背上。
過了幾年,帶著新婚妻子蜜月旅行的時候,我和李奇又見了一面。那時候他已經離開光線昏暗味道刺鼻的流水線,進入一家正兒八經的畫室,名義上是簽約畫家,干的活兒其實是給畫家代筆。就算我是外行,也忍不住想,是李奇真的有相當水平了,還是畫家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他帶我們去參觀一位大師畫展,我說我不懂畫,跑進去濫竽充數(shù),怕出丑露怯。他說,你只要學會說一句話就行,而且這句話只有三個字。我問,哪三個字。他說,有意思。這一招我沒敢用,但的確有人用。參觀者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聊感受時,有人果然說“有意思”??吹剿麄冋J真的樣子,我分不清他們是真看出某種意思,還是李奇說的那種“有意思”。我聽到好幾種口音的“有意思”,看到好幾種伴隨“有意思”一起產生的表情神態(tài)。真是太有意思了。
晚飯后我送妻子回了賓館,又跑出去跟他接著喝酒。我們是在畫室關起門來喝酒的,他在里面有一間臥室。臥室里有很多已經完成或者還擺在臺面上的畫,他說這些都是他畫的,畫家每隔一段時間會來落款蓋章,昨天剛蓋了一批,今天肯定不會來。他還說,這里是機要重地,除了畫家和他,沒有第三個人進來?!斑@是秘密。要是被畫家知道了……”他壓低了聲音說,做出抹脖子的動作,眼睛瞇著,看上去狡猾狡猾的。他給我點上香煙,我不由往他手背上多看兩眼,那些被煙頭灼傷的紫色烙印不再增加,并漸漸淡去。
那天晚上,畫家突然就來了。對著那位看著并非惡人甚至還有幾分面善的老頭,李奇撲通一聲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頭。那三個頭磕得很響,絕對不是敷衍了事的那種。
有意思的是——把“有意思”用在這里,的確是因為這事值得琢磨——此后李奇成為畫家老頭的貼身助手,走到哪里,李奇不離畫家老頭左右。畫家老頭是重要藝術活動的重要人物,人脈寬廣。漸漸地,李奇的畫開始亮相、入展、得獎,他有了自己的名氣,風生水起。
我之所以琢磨這事,是因為在投機取巧這方面,李奇不是沒有前科。又得說回到上學的時候,一日李奇在課堂上拿小鏡子反射太陽光,在數(shù)學老師額頭上形成“耀斑”,被呵令請家長。接下來的作文課,主題是“給媽媽寫封信”。李奇破天荒抓起筆在本子上猛寫。他寫了整整三頁,還拼命舉手,要求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誦作文。他攥緊皺巴巴的作文本,聲音帶出哭腔:“給媽媽寫封信——梅老師: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媽媽……”他說自己是個差學生,有很多毛病,讓梅老師媽媽失望了,請梅老師媽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做一個好學生。梅老師正在站講臺上,既是班主任,也是語文教師。那時候她還沒結婚,被李奇長一聲短一聲“媽媽媽媽”叫得臉上發(fā)紅發(fā)燙。心一軟,不再提請家長,甚至有一天,還甩給李奇一個收作業(yè)本的小差事。
李奇坐著綠皮火車,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全縣人民翹首以盼的高鐵正在日夜趕工期,這是為縣慶獻禮的第一號工程。在縣里的接風宴上,我坐在一張二十多人的大圓桌末席。我是他點名要我參加的。感受到房間里的那種氣氛,我感覺到我和他之間的一些距離。我恭敬地上前給他敬酒,他讓人在他旁邊加一張椅子,硬把我按在那里。他說我是他的患難兄弟,為了他,我曾經失去了一顆牙齒。失去的細節(jié)他沒有說,給人們留下想象空間。那天晚上,我也被敬了許多酒。酒酣耳熱之際,領導讓我說說李奇小時候有沒有什么不一樣的表現(xiàn)之類的問題,否則怎么可能成為畫家。我想來想去,想不出什么。大家說不可能,一個藝術家必然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我在遙遠的記憶里翻找,不知道怎么,就想到梅老師媽媽那件事了?;蛟S有人會覺得李奇雞賊,但發(fā)自內心來講,我只覺得這是生存策略的一種,雖然不是光明正大,但也是無害的。無害便是有功,誰也不要苛責誰。李奇看著我,臉上一直掛著笑,腫眼泡顯得更腫了,心懷期待似的。我又使勁想了想,就把他為了買美術本跑去撿垃圾的事說了出來。大家一陣夸張的感慨,無不神色鄭重,頻頻點頭,繼而引申:“的確,一個人有所成就,無不經歷過磨煉甚至磨難。”倒是在這之后李奇說到其他什么人什么事的時候,冒出來一句:“越是人物了,就越不要在乎面子。你的面子,都被周圍的人捧著,掉不下來?!焙芏嗝顺擅罂傁矚g自爆糗事,可能就是這種想法吧。
李奇下鄉(xiāng)采風,記者一路跟拍。電視新聞里,李奇對著鏡頭說:和老鄉(xiāng)睡在一個炕上,趴在炕沿上一起抽煙,虱子從老鄉(xiāng)身上爬到他身上,再從他身上爬到老鄉(xiāng)身上的時候,才能算是深入生活了,才算是與老百姓打成一片了。
看到這里,妻子對著電視撇嘴道:“別糟蹋老鄉(xiāng)了。這都什么年代,哪里來的虱子?”妻子第一眼見到李奇,對他印象就不算好,認為他不像藝術家。
女人嘛,多以貌取人。我試圖辯解道:“這是形容,是類比,不是說虱子真的在他和老鄉(xiāng)之間爬來爬去?!?/p>
妻子說:“我看他就是作秀?!?/p>
“博大胸懷,”電視里的李奇繼續(xù)說,“博大,是境界的象征;胸懷,是精神的審美。”
很多人都記住了這個詞。我們期待著大禮堂那面空蕩蕩的墻上,早日出現(xiàn)一幅“博大胸懷”的鴻篇巨制。
數(shù)日后,李奇把經過認真構思的畫作小樣攤平在領導面前。說是小樣,也有一張辦公桌那么大。據(jù)說,現(xiàn)場一片安靜,領導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其他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見慣大陣仗的李奇,坐在會議桌另一頭慢慢飲茶。最后,領導說:“有點意思。”
這張“有點意思”的小樣,后來我也看到了。畫面上,墨跡濃淡粗細不一,雜亂交替,有的從上往下,有的從下向上,有的從左至右,有的從右至左,還有一些用筆是斜的,斜挑或斜劈,又在某個地方,所有筆畫扭作一團,沒有章法沒有規(guī)律。既不是山水,也沒有人物,花鳥魚蟲統(tǒng)統(tǒng)沒有。它的標題為《山河秩序》。我問李奇,這幅畫想表達什么?他說,就是標題里的那個意思。
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好多遍,我突然有種被電流擊中的感覺。
我對李奇說:“這可能是我見過的你最好的作品?!逼鋵嵨乙矝]見過他幾幅作品,這個感覺卻是當真的。
李奇看著我,哂笑道:“你看得懂?”
我試著說出感受:“表面上看著亂,無序,喧鬧,仔細端詳,筆墨深處略含嘲諷,試圖擺脫。再往深處想——挑釁?顛覆?新生?”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意外,腫泡眼細細地瞇著。我和他對視著,在他表盤一樣精密的瞳孔里,有著他特有的警覺。那眼神慢慢松下來,在我眼前,徹底松掉。藏在皮肉下的輕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靈魂出竊的表情。
“試著想一想,這張畫如果放大,放成大禮堂的一面墻那么大,大家都得仰著脖子看,都得從遠處看,才能看清全貌,從根本上不就是一個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博大胸懷’的藝術作品嗎?這樣的作品器宇軒昂地一亮相,那氣場那氣派那氣勢,我縣的博大我縣的胸懷‘啪’地就立住了,不比一萬字的長篇大論強?”
這番想象刺激得我倆一致打了個擺子。
領導很穩(wěn),沒有打擺子。領導說自己不懂藝術,但他把話說得很藝術,很耐人尋味:“這是一次命題創(chuàng)作,是戴著鐐銬的創(chuàng)作。這也是一次由全縣人民來檢閱評判的藝術創(chuàng)作,要讓老百姓看懂叫好,讓人民群眾感受到精神振奮?!甭犃死钇娴霓D敘,我由不得又點頭,領導說得也不是沒道理。
其實領導也要想“博大胸懷”。這個概念很好,他們是認可的。但究竟什么是“博大胸懷”,需要好好探討、研究??h里連著開了好幾次專題會議,請文聯(lián)、群藝館的相關人員甚至中小學美術老師去會上提建議。與會者漸漸統(tǒng)一認識,提議創(chuàng)作一幅大氣磅礴的山水畫作。我縣正在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景色可圈可點,提煉出關鍵要素布局畫面,再以辟山開路、遇水架橋的高鐵一路貫通,火熱鮮活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多好。
領導把頭稍微地左右偏轉,好像等待更高明的建議,又好像集思廣義的過程中某個想法在腦海中初現(xiàn)雛形。
李奇約我去郊外走走。他看上去有些潦草,頭發(fā)和胡須長了,沒有修剪,像一只心事重重的老山羊。缺少養(yǎng)護的草坪上枯草叢生,我們撥拉了半天,勉強收拾出一小塊地方盤腿坐下。他向我要了一根煙。我們臉對臉抽了兩根煙之后,李奇給我交了底。那幅小樣的構思來自于他剛出道時的某幅作品,獲得過某個美展創(chuàng)新獎。他一直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揮提升,尋求更大突破。
“不是傳統(tǒng)畫,能看懂的沒幾個,也沒市場。我又實在不想它被埋沒?!崩钇娴穆曇袈犐先ビ行?。
我不恥下問:“什么樣的畫有市場?”
李奇說:“最有市場的,就是你看到我最早畫的那些流水線上的東西。可是那些東西不是藝術。沒有哪一個拿畫筆的人,不想畫自己的畫?!?/p>
我說:“你好歹是著名畫家了。你現(xiàn)在畫的畫,肯定也有市場啊?!?/p>
有個男人帶著孩子在草坪另一頭放風箏。男人一抽一放,風箏一蕩一蕩從低處向半空攀爬。風箏飛起來了,相當有分量地在高處飄蕩,背后是藍得像一汪海水的天空。男人把風箏線交在孩子手上。我們一起發(fā)呆,看著眼前很好看的這一幕。
陽光受流動的白云控制,一會兒照亮這里,一會兒使那里更明亮。這縷光也眷顧了我們,將我們的臉皮染上一層奇異的光彩。在李奇臉上很少見到的嚴肅表情中,我不禁想起許多年前他躍上火車時那副瘦骨嶙峋卻又金光護體的少年模樣,甚至依稀可辨嵌套在其中的那個不被人待見的倔強的孩子模樣。
我鼓勵他:“再爭取一下,那是你的初心?!?/p>
李奇把目光從悠遠的半空收回來,看看自己的兩只手。手背上被煙頭灼傷的烙印已經淡化到若有若無。我以為他要感嘆什么,他卻雙手撐地,一骨碌爬起來,說道:“畫畫無非吃飯手藝、謀生手段。而已?!鞭D折有些突兀。等我爬起來,他已經走出去了十來米遠。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甚至可以說,很緊了。我都替李奇緊張了。一段日子不見李奇,我去招待所看他,他的房間四周墻壁上貼著很多照片,都是笑臉。男女老少,高低胖瘦,官員干部工人農民士兵學生教師……笑容也是多種多樣,含蓄的,開懷的,憨厚的,機靈的,謙遜的,得意的……案臺上散亂著鉛筆勾畫的草稿,看來李奇正以這些笑臉為臨摹對象。
李奇讓我也笑笑。眼前沒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就隨便笑了一下。李奇盯著我的臉,像要研究出什么。
他說:“你覺得自己笑得出來嗎?”
“笑得出來?開心就笑得出來,不開心就笑不出來?!蔽艺f。
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笑容發(fā)緊,放松一些。”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就說:“我從來都是這個樣子?!?/p>
看著墻上那些笑臉,我說:“他們怎么會笑得這么好看呢?”
他說:“哪有一上來就笑得這么好看的?跟拍電影一樣,要有導演調動情緒,讓他們產生聯(lián)想,他們才會產生各種笑容?!?/p>
我說:“原來這都是表演出來的?!?/p>
我忍不住又往墻上的照片看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熟面孔。
“這是梅老師嗎?”我不確定地問。
他說:“是的。她不至于老到你認不出吧?”
我說:“那倒不是。她的照片怎么會在這里?”
他不以為然地說:“因為她來這里了。”
我差點叫起來:“她來找你做什么?”
他繼續(xù)說:“她想求我找找領導,幫女兒解決工作?!?/p>
我說:“她女兒都有這么大了嗎?自從小學畢業(yè),我?guī)缀蹙蜎]見過梅老師了?!?/p>
這張照片應該就是在這間畫室里拍攝。她笑得很用力,嘴角和眼角努力往一起湊。她的眼光起了一些變化,面對這個曾經的學生,她不由產生了一些敬畏和討好。
我問:“她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吧。”
他說:“我沒提。她倒是主動提了,說她那時候年輕,沒有教學經驗,也不夠有耐心,讓我別往心里去?!?/p>
我說:“你怎么說的?”
他說:“沒說什么。就是爭取幫她把事情辦成唄?!?/p>
我說:“這事你真能辦成?”
他看著滿墻照片,露出一個可惡的卻成竹在胸的嗤笑:“按照長官意志完成這幅畫,總得有點附加條件吧?!?/p>
隨后,他拿起照相機對準我的臉,說:“你好好笑一下?!?/p>
我說:“怎么算是好好笑?你越這么說我越不知道怎么笑?!?/p>
他在照相機后面瞇起一只眼睛說:“想想我們去撿垃圾,撿到了一只小狗?!?/p>
我笑了起來。那只黑色的小土狗圓乎乎的,真可愛,估計跟母狗走散了。后來我們把它賣了,它那么小,買它的人應該不會吃掉它。賣掉小狗的錢當然被李奇一把薅走拿去買美術本了。李奇手里的照相機緩緩吐出來一張有寬大白邊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拍立得”。我的照片被他貼在墻上。這么一看,雖然我臉大脖子粗,但笑容是真誠的、發(fā)自內心的,不比我周圍的笑臉差??戳宋业男δ樅螅钇嬲f可以把我也畫進畫里去。
這就是李奇著手的新創(chuàng)作——五十年縣慶,五十張笑臉。五十張笑臉、大好河山、高鐵貫通。三大要素。領導做出明確要求。
我懸著的一顆心放回肚子里。再去開會的時候,看著那面空空蕩蕩的墻,想到馬上就要有一幅巨大的畫把它填滿,人們將仰著脖子看它,為了和它有完整的合影,拍照的人要退后很多。
巨幅國畫終于亮相了。
只見畫面飽滿,色彩艷麗,群山起伏,氣象萬千,透出英雄般的氣概。那么多的人物,昂首挺胸,一張張笑臉,洋溢著幸福,蕩漾著喜悅。站在畫的前面,我們覺得自己一下子小了,而畫面之宏大、筆法之細膩、氣氛之熱烈,又讓人油然而生一種“博大胸懷”的自豪感。特別是畫面中心站在披掛紅綢的高鐵車頭前的一組角色,被舞龍舞獅的隊伍簇擁,造型比其他人物高大,無論我們站在畫前的哪個位置,都能感覺到被他們親切的目光注視。大家不由把腰桿挺得直,笑容更加明顯,就像他們真的能看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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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刊于《作家》2024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