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5年第1期|荊歌:情書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寫不寫情書,就是那種傳統(tǒng)的,用鋼筆寫在信箋紙上,然后折疊起來,裝進信封里,寫上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姓名,最后貼上一枚漂亮的郵票,投進嘴巴咧開一條縫的綠色郵筒里。當(dāng)然不會,我知道,現(xiàn)在的人,除了在旅游打卡的地方買一張明信片,蓋個很俗氣的紀(jì)念郵戳投進信箱,其實是寄給自己。等旅行結(jié)束回到家,明信片已經(jīng)提前到了。除此之外,誰還會當(dāng)回事地寫一封信呢?尤其是用筆在紙上寫,更不可能。當(dāng)然我們可以這么理解,情書還是會寫的,只是形式變了。也許拿著手機聊天,彼此你一言我一語,這也算得上是情書的一種新形式。就像碎片化閱讀,又何嘗不是閱讀呢?
說了這么多廢話,想要表達(dá)的是,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談戀愛,寫情書是繞不開的一件事。甚至說,許多愛情,都是從寫情書開始的。
我二十出頭,去了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教師。鎮(zhèn)子很小,學(xué)校也不大。鎮(zhèn)上總共只有幾家商店,也沒幾個人。白天那一條街道上還是會有走來走去的幾個人,到了晚上,唯一的一盞路燈,給這個鎮(zhèn)子籠上了詭異而寂寞的氣氛。學(xué)校里更是一片死寂。因為全校只有我一個是公辦教師,其他都是沒有進過正規(guī)大學(xué)校園的民辦教師,他們都是當(dāng)?shù)厝?,住在附近的農(nóng)村。放學(xué)后,他們便和所有的學(xué)生一起,騎著自行車回家了。有的是憑兩條腿走回去,因為不遠(yuǎn),或者家庭條件不好買不起自行車。于是校園突然就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住在這所前身是一座古廟的校園里。我不害怕,因為我不相信有鬼,而且那時候也不怕小偷,有啥東西可以偷呢?就是寂寞。寂寞像無邊的黑暗,將我厚重地包圍。有人說,獨處是很美的,可以靜靜地看書,可以冥想,任由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不失為很快樂的事。說這種話的人,肯定是沒有真正嘗到過孤獨寂寞的滋味吧。
說了半天,你不知道我到底想說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是嗎?別著急,咱們就當(dāng)是閑聊,又不是非要聽一個故事不可。故事和八卦固然有趣,但并非我們寫小說讀小說的全部意義。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閑聊來獲得更多的樂趣。當(dāng)然最終還是會抵達(dá)故事,或者說穿過一個故事。請你耐心一點,再聽我多絮煩幾句。既然你坐下來讀我的小說,又不是刷短視頻,那么一定是能夠忍受甚至樂見我啰啰唆唆地說一些廢話。舊年往事,陳谷子爛芝麻,幾句話便說完,那才沒意思呢。
姜康康是鎮(zhèn)上紅星面館的職工,我們相識當(dāng)然是因為我有時候會拿一只搪瓷盆去他那里買面條吃。陽春面,什么澆頭都沒有。不是面館不供應(yīng)澆頭,澆頭是有的,清炒肉絲、炒素、炒三鮮、荷包蛋、素雞,甚至還有洋蔥鱔糊,但我吃不起。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窮教師,能經(jīng)常吃一碗陽春面已經(jīng)讓我很滿足了。雖然什么澆頭都沒有,但是面湯里醬油的鮮美和豬油的香,已經(jīng)讓人食欲大開。只要去得早一點,大鐵鍋里的面湯水還不是太混濁,那么面條下去再撈上來,就會清清爽爽而又筋道十足,哧溜溜吸進嘴里,夫復(fù)何求。
落面的師傅就是姜康康。每次我把空搪瓷盆從小窗洞口遞進去,他都要露一下臉。他的臉和蒸汽一起在窗洞口出現(xiàn),帶著微笑。你自然可以想象得到,我會得到一些額外的優(yōu)待。面會比別人多一點。不過僅此而已。他不可能為我添上一勺澆頭的。在那個時候,人們通常不會做這樣的事,也根本不會往這上頭想。他撈進我盆里的面比別人要多一點,已經(jīng)讓我感到不安。
他家也在附近的鄉(xiāng)下。每天面館打烊后,他就騎著他的鳳凰牌自行車回去了。他不太愛惜他的自行車,車鈴沒了也懶得再裝。
有時候,黑暗濃重的夜晚,他來學(xué)校找我玩。好了,故事差不多就要開始了。他下了班不馬上回家,就是為了到這所只有我一個人的學(xué)校里來玩。我們的友誼發(fā)端于面館,而在寂靜的校園里得以深入。他的身上,有一股廚房的氣味,是面湯水和各種炒菜氣味的混合。其實我聞到的更像是抹布的味道。我本來是不抽煙的,我不愛抽煙,更因為抽煙會大大增加生活成本,造成經(jīng)濟壓力。但是為了掩蓋姜師傅身上的抹布味,我買了一盒煙,專等他來的時候抽。
他讓我不要尊稱他為姜師傅,叫他康康即可。我也不叫你馬老師,我叫你忠敏,他說,朋友嘛,就要隨便一點。
有一天他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要請你幫個忙。我說你別客氣,有事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在所不辭。他卻還是吞吞吐吐,說,你能給我一支煙嗎?我遞給他一支煙,劃了火柴給他點上,他卻怪獸一樣咳起來。終于咳夠了安靜下來,他說煙醉了,頭暈。我相信他,因為我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是我第一次抽煙,在鎮(zhèn)上的小百貨商店里買了兩根散裝煙。是的我沒說錯,那個年代香煙也可以論支零售的,可以買兩支,也可以四支六支的買。買一支不是不可以,但也實在太寒磣了。我買了兩支煙,內(nèi)心特別興奮,覺得自己是要干一件從未干過的事,而且是有點不好的事,幾乎是一種冒險。我跑進廁所,蹲下來把煙點著,猛吸了一口。一個從未碰過香煙的人,一口尼古丁深吸入肺,腦袋瞬間暈了一下,差點栽進糞坑里。
你沒事吧?我問康康。有事,他說。我說,那你坐一會兒,喝口水就好了。他說我頭已經(jīng)不暈了,是有別的事。他又吸了一口煙,這次吸得小心翼翼的,說,我要請你幫忙。
他居然要我?guī)退麑懸环馇闀?/p>
他看上了鎮(zhèn)上的一個姑娘。我當(dāng)然見過她,鎮(zhèn)上總共只有那么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叫冰梅,是藥店的。我從未在她店里買過藥,卻不止一次進去。我每次去,都看到她高高地站在柜臺后,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總是跟藥店的另外一位營業(yè)員說話,那是一個左手缺了一根手指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九,因為他只有九根手指,這是他自己親口告訴我的。他一點都不忌諱他的生理缺陷。他對我說這根手指是他自己用刀砍掉的,因為他沉迷賭博,經(jīng)常跑到相鄰的南潯鎮(zhèn)上去跟一幫人賭。十賭九輸,這是鐵律。因為賭,老婆跟他離婚了,他跪下來求她,保證決不再賭也沒用,她不再相信他,她說這樣的話你說了幾遍了?一百遍都有了!他就當(dāng)她的面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指。即便如此,她還是離開了他。我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嘛,需要很多素材,我到藥店跟老九聊天,就算是采風(fēng)了,我從他那里可以聽到許多農(nóng)村稀奇古怪的故事和傳說。冰梅總是面無表情,也不太說話。當(dāng)老九嘴里冒出一些黃色下流內(nèi)容時,她會表現(xiàn)出厭惡。她不搭理我,我也無所謂。因為在我眼里,她實在是乏善可陳。雖然年輕,身上卻并無太多青春氣息。五官和身材都不行。我這樣說她也許有失公允。或許可以這么說,她從頭到腳都不符合我的審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尤其是我無法對一個始終板著臉的人產(chǎn)生好感。
康康要我代他寫一封情書給冰梅,我不禁對他有些鄙夷,覺得他的品位有問題。是不是因為小鎮(zhèn)太寂寞了,所以再丑的姑娘也能吸引到他?我這個年紀(jì),當(dāng)然也向往愛情,但在這個鎮(zhèn)上,在這所前身是廟的學(xué)校里,我心如古井,因為鎮(zhèn)上除了藥店的冰梅,再無年輕女性。
我當(dāng)然知道,冰梅對康康是愛搭不理的。甚至有一天,她還對嬉皮笑臉進藥店與她搭話的他說,這里不歡迎你!康康聽她這么說,頗受打擊,漲紅了臉說,我來買藥,你怎么能這樣對待顧客?冰梅沒再說話,卻不道歉,依然冷若冰霜。
我文化不行,康康說,我只讀完小學(xué),還一直成績不好。如果寫一封信,肯定錯別字連篇,要被冰梅笑話的。你是老師,他說,你又會寫作,幫我寫一封信,我照著你寫的抄。他是想用文字的力量來打動她,這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是非常可笑的,但在當(dāng)時,我并沒覺得有何不妥。
我先是答應(yīng),很快又后悔了。倒不是覺得做這種事掉價,我知道古代很多大文人也干過代寫家書墓志銘什么的,寫墓志銘潤筆還特別高,代寫情書并不丟份。問題是,我很不喜歡冰梅這個人。如果她長得漂亮,我又喜歡她,那么即使只是代別人給她寫信,也將是一件賞心樂事。
但是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不能反悔,何況他還是你的朋友,是多挑一些面條到你搪瓷盆里,還在某些個夜晚到你宿舍里來陪伴你的朋友,對于一個打算成為作家的人而言,幫這點小忙還不是舉手之勞嘛。
在燈下寫了幾個開頭,都把備課紙撕了。不滿意。覺得不是缺乏文采就是有點肉麻。給一個自己一點都不喜歡的姑娘寫信,向她表達(dá)愛意,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后來我突然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那時候不是流行鄧麗君的歌嘛,可以把歌詞挑一些出來,拼拼湊湊,不就成了一封情書了嗎?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興。說干就干,鄧麗君的歌一句句在我腦子里冒水泡一樣浮起來。什么“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fēng)采太美妙”“不知道為了什么,憂愁它圍繞著我,我每天都在祈禱,趕走那愛的寂寞”“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就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簡直滔滔如流水,得關(guān)上角閥才能止住它們的激情噴涌。
除了開頭的“冰梅你好”和末尾的署名和日期,這封情書基本上就是鄧麗君歌詞的堆砌。我寫在一頁備課紙上,字跡潦草,一邊寫一邊嘴里哼哼,就這樣輕松完成了。
姜康康很滿意。他說,他抄寫它的時候,心情很激動。由于太潦草,有些字他認(rèn)不得。但是鄧麗君的歌他也耳熟能詳啊,所以他抄得很順利,一邊抄寫一邊嘴里也哼著歌。這些歌就像是為我唱的,他說。
我讓他根本不用郵寄,八分的郵票也是錢,還不如去藥店直接交到她手里呢。
他聽從了我的建議,懷揣著情書直奔藥店而去。但是冰梅不在店里。你是有病嗎?老九問。姜康康說,你才有病呢。老九很警惕地說,沒病你來藥店干啥?你是來找冰梅的吧?姜康康不置可否,等于是默認(rèn)了。老九問他,有什么事嗎?姜康康不答,心想有事也不能告訴你。他轉(zhuǎn)身從藥店里走出來。走到門口,就遇見了冰梅。
他把信塞給冰梅,就像惡作劇的小男孩一樣趕緊逃走了。
等了兩天,那邊沒有任何反應(yīng)。姜康康沉不住氣了,他鼓起勇氣去了藥店。他很擔(dān)心遇見老九,更怕他又向他拋出“你有病嗎”這樣的問題。他運氣不錯,老九不在,只有冰梅高大的身子百無聊賴地倚靠在柜臺后面。看了嗎?他問。她仿佛并沒有看見有人進店,像是吃了一驚,從浮想聯(lián)翩中驚醒。看什么?她說。姜康康說,信呀,我寫給你的信呀。冰梅冷笑了一下說,沒看。姜康康說,為什么不看?冰梅說,撕了。
姜康康的氣餒可想而知。不要說他,我都覺得有些沮喪。雖然寫這封情書并沒有花費我多大的腦力,但是,畢竟凝聚著兩個人的勞動成果,我起草,他抄寫,她竟然看都沒看就撕掉了。她也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吧。不過這樣的女生可能也不是絕無僅有。我讀高二的時候,班里一個女生收到男同學(xué)給她的紙條,上面其實也沒寫什么,只是畫了一顆心被一支箭射中。她竟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哭了起來,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和侮辱。這張紙條最后還交到了班主任手里,結(jié)果那個男生得了一個警告處分。冰梅可能也是這樣的人吧,面對有人給她寫信,就覺得被冒犯了。她是不是哭了我們不知道,但她的憤怒是可以猜出來的,否則她不至于把信撕掉。
也許是不服氣,我們決定再嘗試一次。既然她看都沒看就把信撕了,那姜康康就再抄一遍送給她,看她這次是不是還撕。說不定這次她非但不會撕掉,還會認(rèn)真看,看得很享受,給他寫一封回信也未可知呢。我做出如此判斷的依據(jù)是,上文說到的我高二時的女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竟然嫁給了那個當(dāng)初給她畫丘比特之箭的男生。那她當(dāng)時為什么要哭?為什么做出一副被調(diào)戲的樣子?還交給班主任,害他吃了一個處分。女人的心思真是難懂。
可是我的草稿被姜康康撕了。為什么要撕掉?我很生氣。他連連道歉,說,我抄了就覺得沒用了,所以撕掉了。見我怒氣未消,他又說,留著你的草稿,萬一被別人看到了不好。他說得對啊,他給冰梅寫情書,竟是我打的草稿,這個事情傳出去,要被人們當(dāng)笑話說的。要是日后被冰梅知道了,她是不是會氣瘋掉?撕掉是對的,我原諒了他,但嘴上不說,我很勉強地答應(yīng)他重寫一遍。我要讓他知道,我很不情愿寫兩遍一模一樣的信,怎么都是一件十分無聊的事。
紅星面館那個小窗洞里傳出來我的搪瓷盆,陽春面上竟然有了一份澆頭,是我夢里都不敢吃的洋蔥鱔糊。姜康康的頭隨著一股白色蒸汽從窗洞口探出來,說,吃吧,是我買的。
雖然事情并沒有如我預(yù)料的那么樂觀,但總算有了一點反饋。冰梅對姜康康說,寫兩封一模一樣的信給我,你真的太滑稽了!
原來第一封信她是看過之后才撕掉的,也許并沒有撕掉,只是說撕掉了而已。這讓我和姜康康都覺得有些尷尬。同樣一封信,寫了兩遍給她,確實很滑稽。
我獲得了報酬,那就是洋蔥鱔糊面澆頭,這激發(fā)了我寫信的積極性。也許這樣說并不確切,積極性雖談不上,至少我不會像第二次那樣不情不愿了。再寫一封吧,姜康康說。當(dāng)我答應(yīng)為他代寫情書之時,其實我是應(yīng)該想到的,接下來完全有可能還要幫他寫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我的優(yōu)美文筆,就此一頭扎進他們的戀愛中,被他們的酸甜苦辣裹挾,成為他倆眼淚和歡笑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F(xiàn)在的情勢是,她雖然沒有寫回信,但接受了他的信,還明確告訴他,她讀了。她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感,她只是嘲笑他寫兩封一模一樣的信給她很弱智很滑稽。所以他必須趁熱打鐵,再寫一封過去。
不要再抄鄧麗君的歌了,好嗎?他謙卑地央求我。其實他不說,我也不想再這么干了。如果還是把那種甜膩的歌詞拼湊在一封情書中,我還是一個懷揣作家夢想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嗎?事情有了好的苗頭,我必須認(rèn)真一點,告別大量引用流行歌曲這種油腔滑調(diào)的做法,要把信寫得情真意切,還要體現(xiàn)出才華。當(dāng)然,我必須保持克制,不能有太強的文學(xué)性,不能過于才華橫溢,否則就會讓冰梅起疑。是啊,誰又會相信姜康康這樣一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人能寫出這么高水平的情書呢?所以我決定把文風(fēng)定位在樸實感人上頭,盡量少一些華麗辭藻,并且故意設(shè)置幾個明顯的病句,嵌幾個錯別字也是必不可少的。要把文章寫得特別好很難,但是,要故意顯得文化水平很低,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是我必須去做,我答應(yīng)了姜康康,為了我們的友誼,看在他請我吃洋蔥鱔糊面澆頭的分上,也不好推辭啊。
有什么話不好說偏要寫信啊?在他把信塞給她的時候她這么說。
我,我不會說話,他說。
那就不要說!她冷漠地說。
但是,但是,他像口吃似的說,但是我想跟你做朋友。
呸!她對他啐了一口,卻把信裝進了口袋里。
我不相信有誰會對我起草的這樣一封情書無動于衷,除非她不看就撕了。我在信中表達(dá)了對她的好感與愛慕。我在信中說,只要一天見不到她,我就會感到渾身沒有力氣。我來來回回地在藥店門口走過,只要看見她在里面,心里就踏實了。盡管天很冷刮著西北風(fēng),但我心里卻暖暖的。因為心里總是想著她,所以我竟然把一塊抹布當(dāng)成面條扔進了鍋里。當(dāng)然我寫信時所說的“我”,并非真正的我,而是姜康康。我以他的身份在向冰梅表達(dá)愛意,傾訴我想象中的歡樂和惆悵。
我對自己感到吃驚。我為什么竟能寫得如此情真意切?在我心目中,冰梅不是一直都并不美麗也不可愛嗎?這樣一個姑娘,又是為何令我文思泉涌呢?也許我是入戲了,鉆進了姜康康的身體里,用他的眼光看她,用他的腦袋想她,用他的心對她說話。我的字跡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潦草,似乎這不再是草稿,而是要直接遞送到她手上。
你寫得真好,我哭了,姜康康一筆筆認(rèn)真地把我起草的情書抄寫到他從南潯買來的信箋上之后這么對我說。我寫的情書首先把他打動了,然后他要把這份感動傳遞到冰梅那里,他要用被我打動的這份情感,去打動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在這封信里,我請求她讀了之后寫一封回信。哪怕只是寫幾句也好,或者只寫一句也行。只要紙上有她的親筆簽名,我看到之后就會感到幸福,比看到花盆里開出一朵花還要開心。姜康康非常感激我這樣寫,因為我寫出了他的心里話。
但她沒有給他寫回信。
他又去藥店找她,想當(dāng)面問她看了沒有。
老九像個陰險的特務(wù),似乎軋出了苗頭。他一眼不眨地盯著姜康康,看他想要干什么,聽他想要說什么。姜康康狠狠地瞪了老九一眼,老九便收回了目光。姜康康傻傻地面對冰梅,不知道說什么好。倒是冰梅勇敢,從柜臺里面走出來,拉了一把姜康康的衣袖說,走!
他們兩個走到藥店外面。姜康康回過頭,看見老九探出半個身子,耳朵像狗一樣豎直了。姜康康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冰梅說,你怎么罵人?姜康康說,這個人真賤!冰梅說,你才賤呢!她是含笑說的,明顯不是罵他,而是發(fā)嗲。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冷,顯然是情書起了作用。為什么不給我寫回信?他問。她笑笑說,為什么要寫?他說,我想要你寫。她說,我不會寫。
還要寫嗎?我問。即使他再送我面澆頭,我也有點不想幫他寫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在浪費我的才華。我的理想是當(dāng)作家,我要寫出像顧城一樣的詩,要寫像蘇童一樣好的小說。散文我喜歡史鐵生的。我讀他們的詩、小說和散文,我要向他們看齊,甚至妄想超過他們。但我竟然把時間花在代寫情書上,這會嚴(yán)重影響我的文筆,會把手寫臭了。偶爾為之可以,但是一封連一封,沒完沒了地寫下去,肯定不成啊。
但是她要我寫,姜康康說,冰梅說她自己不會寫信,她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她也不喜歡看書,但是她喜歡讀信。你再給我寫好嗎?她對他說。這讓他興奮不已。她喜歡讀他寫的情書,就表明她接受了他的愛。雖然情書并非他寫的,而是躲在他背后的我所寫,但她并不知道,她只以為紙上的那些話,都是從他的筆端流出,是從他的心里流出來的,她很享受,她喜歡讀。她被他的信打動了,喜歡上了他。她讀上了癮。每一封情書她都要看上好幾遍,幾乎能逐字逐句背出來。她把每一封信都珍藏起來,和她的存款一起裝在一只小皮箱里。沒事就會把信和錢都拿出來,讀讀信,數(shù)數(shù)錢,她感到幸福極了。
事已至此,如果不繼續(xù)給她寫信,不滿足她的要求,那么她一定會起疑心。為什么?你不愛我了嗎?他又怎么回答她呢?幫人就要幫到底啊,他對我說,要是沒有了她,我寧可去死。他的樣子是多么的可憐,完全沉浸在熱戀之中。
確實,他已經(jīng)騎虎難下。如果我不繼續(xù)幫他寫,那么他的愛情就完蛋了,他就完蛋了。我被綁架了,我也騎虎難下了。我即使再不樂意,也無法推辭。
情書的言辭越來越灼熱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含蓄。給熱戀中的愛人寫信,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表達(dá)思念,而經(jīng)常要涉及身體和器官。有時候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這是在干什么?我在給誰寫信?是那個我完全無感的冰梅嗎?還是一個吸引我,讓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姑娘?火熱的詞匯,充滿激情的語言,到底是我替姜康康在表達(dá),還是從我內(nèi)心噴涌而出的?我感到恍惚,懷疑我是不是還是我,難道是我的靈魂飛進了姜康康的身體里?
總共寫了多少封,我記不清了,姜康康也記不清了。我們兩個都昏了頭,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已經(jīng)無法分清跟冰梅談戀愛的到底是他還是我。
鎮(zhèn)上當(dāng)然傳開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姜康康和冰梅搞對象。還有傳說冰梅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姜康康的孩子。誰都不知道的是躲在姜康康身后的我,是我那些才華橫溢的情書打動了冰梅的心,是我在黑暗深處燃燒,我用我的火,點燃了冰梅,點燃了他們的愛。他們是旗幟般飄揚的熊熊烈火,而我是滾燙的碳,是那木柴化為的灰燼。
我有點嫉妒了,我想停止,我不能再幫他寫了,我已經(jīng)被燒成了灰,我要讓自己冷卻下來。
讓我深感痛苦的是,他們似乎也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了,他們已經(jīng)抱在一起睡在一起,他們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情書了。如果冰梅還像染了毒癮一樣迷戀閱讀情書,那么姜康康一定會來求我繼續(xù)幫他寫的。
我已經(jīng)多久沒見到他了?孤寂的夜晚,校園里只有我一個人,守著一盞昏暗的燈。世界上的人都去哪兒了?這世上果真還有其他人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姜康康呢?冰梅呢?我沿著小街像流浪漢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唯一的一盞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像一支射出的傷心的箭。我忽然覺得,我是多么應(yīng)該繼續(xù)幫姜康康寫情書啊!即使他已經(jīng)不需要我再寫。如果他此刻出現(xiàn),對我說,請你幫個忙,再幫我寫一封信給冰梅吧,我就會下賤地立刻答應(yīng)。好像讓我繼續(xù)幫他寫,是給我的天大恩惠。我將伏案執(zhí)筆,讓滾燙的熱情在紙上流淌,讓血流淌。我將直接寫在信箋上,把紙染紅,把紙點燃。
我在綠色方格稿紙上給冰梅寫信。這稿紙原本是要用來寫小說的,它是我耕種文字的田壟,是我通往作家寶座的梯子,現(xiàn)在卻用來給一個姑娘寫情書,不再是以別人的名義,而是我,是我自己,對那個名叫冰梅的姑娘直抒胸臆。雖然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給她寫了無數(shù)封情書,但那都不算。只是筆,只是手,只是那藍(lán)黑色的墨水,雖然漸漸地已然是我的靈魂在歌唱,但那畢竟不是我。那是誰?一個被雇用者,一個槍手,從靈魂到身體都只是別人的工具?,F(xiàn)在我要做回自己,只代表我,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是從我心里流出的甘泉。詩歌小說散文不寫了,寫情書就是我全部的創(chuàng)作。我偏離了顧城、蘇童和史鐵生,朝著另外的方向滑落、迷失、沉淪。
每天一封,有時候兩封,在燈下,在曠無人跡的深夜,有時候則是黎明。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子夜,似夢似醒的日子,折磨我的不知道是可憐的相思呢,還是字斟句酌的糾結(jié)焦慮。稱謂從“冰梅”到“梅”和“冰”,再到“我的梅”“我的冰”。有時候是“親愛的梅”,有時候是“我的冰梅寶貝”。署名則從“忠敏”到“愛你的忠敏”“沒有你就活不下去的忠敏”。有時是“你的奴仆”,或者“活在你影子里的人”。
但是沒有一封是寄出去的,全都靜靜地躺在我的抽屜里。它們只有一個讀者,同時也是作者。當(dāng)然多年以后,它們也許會被很多人看到,包括此刻的你,但作為書信,它變味了,已經(jīng)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書信和情書,它成了文學(xué)作品,在讀者眼里只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盡管你們也許會被它打動,或者覺得這無望的單戀著實可笑,但你們當(dāng)然不會信以為真。它只是某個作家所寫的一個故事,憑著一點雞零狗碎的生活,或者道聽途說的舊聞,然后摻雜大量的想象,編織成這個小說罷了。一封封情書,只是小說中的片段,只是道具,無非是作者的杜撰,無論有多情真意切,貌似泣血,也不過是紙上得來終覺淺,都云作者癡。
當(dāng)然是一封都不可能寄出去的。如果冰梅收到我的信,看到陌生的字跡,看到信末的署名,一定會驚訝萬分,隨之而來的羞辱和惱怒,會讓她把信撕碎,或者直接扔進廁所。吃屎去吧,她憤憤地說。
如果她把信交給姜康康,又會怎樣?我想他會把我弄死?!芭浪睅缀跏撬囊痪淇陬^禪,我不止一次聽到從他牙縫里擠出來。弄死他,他對我說。被他在牙縫里弄死好幾回的,是那個藥店里的老九。為什么?我曾經(jīng)問他。他咬牙說,這個垃圾!我也不喜歡老九,這個人從頭到腳都給人齷齪的感覺。仿佛他干枯蓬亂的頭發(fā)里,是藏著一些虱子的。腳氣、濕疹、痔瘡、口臭他一樣都不缺,他還缺了一根手指。藥店里這么多藥都治不好他的腐臭。但以前我還是經(jīng)常往藥店跑,我說過,那時候我并不是因為對冰梅有興趣才這么做,我就是去找老九的,我想從他那張牙齒黑黃的嘴里掏出一些鄉(xiāng)野傳聞,作為我小說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肚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真多啊,估計大部分也都是他的杜撰。黃色下流的部分無非是他的意淫。但是對于意欲搜盡奇峰打草稿的我來說,他那些泛著污穢泡沫的東西畢竟不是一無用處。
學(xué)校小河邊的水塔,無疑是這個袖珍小鎮(zhèn)上最高的建筑。藍(lán)天上白云被風(fēng)推動的時候,仰頭看,它就像是在向一側(cè)傾倒。常常有鳥兒在塔頂歇腳,有時是一只喜鵲,有時是一只烏鴉。放學(xué)之后,我經(jīng)常順著鐵銹的梯子爬上去。心胸一下子就開闊了。小鎮(zhèn)的小街,像一根稻草繩,將螞蚱一樣的幾座房子串在一起。田野一直向四方鋪展開去,零星的村莊點綴其間。河流與湖泊如碎玻璃,反映著天光。
每次爬到水塔頂上,我的心中都會涌上一股詩情。江南好風(fēng)光?。★L(fēng)比地面上明顯要大,吹來遠(yuǎn)處金黃稻田的清香。若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那大片的金黃,以及紫色地毯一樣的苜蓿地,真是叫人舒爽。我接近了天空/卻更愛大地/要不是翅膀被魔鬼偷走/我會飛起來/在這天地之間/我比風(fēng)比鳥兒飛得更歡/最后遇見一位天使——這是我某一天在水塔上寫的詩。
此刻登上水塔的我,內(nèi)心無比憂傷。夕陽已經(jīng)快要接近地面,它好像是一下子落下去的。如果它此刻能夠重新升起來,那么我就愿意因為這個奇跡而縱身跳下。
我看到冰梅從遠(yuǎn)處走過來。她由一個很小的點,越來越大。她穿著橘色的裙子,在草繩一樣的小路上移動。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在高空俯瞰著她。
我從來分不清喜鵲和烏鴉的叫聲,呱呱,呱呱呱,總是要抬頭看時,才知道到底是喜鵲還是烏鴉。烏鴉通體黑色,喜鵲黑白相間,很容易辨認(rèn)。我在水塔上發(fā)出呱呱的聲音,引得冰梅仰頭張望。
馬老師——下來——她說。
你上來——我說。
她竟然跟我一樣,一點都不恐高。她抓緊了水塔的鐵梯,很穩(wěn)健地一步步往上爬。我看到風(fēng)把她的裙子吹起來,纏住了鐵梯。她用手解開裙子,繼續(xù)向上。
她是來告訴我,姜康康被抓進去了,因為他殺了老九。
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了,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老九這個渾蛋,不僅做出舔冰梅坐過的板凳這樣令人不齒的事,還當(dāng)著她的面將手伸進自己褲襠打飛機。太惡心了!冰梅說。
我后悔告訴他,她悲傷地說。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離我是這樣的近,她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動,撩到了我的臉頰。
我想跳下去!她突然說。
我趕緊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要啊,冰梅!我說。
她甩開了我的手,哭了起來。
我輕輕地將她抱住,說,別哭,冰梅,我愛你。
她從我懷里掙脫出來,說,你說什么?
我愛你!我說。
她不停搖晃她的頭,頭發(fā)像鞭子抽打在我的臉上。
真的,我愛你,冰梅,我說,你知道嗎?康康給你的那些信,都是我寫的,每封都是。是我對你說了那么多情話,加起來比一本書還要厚。
她并不詫異。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他寫不出來的。
我才是真愛你的啊,每一封信,每一個字,都是從我心里冒出來的,是我,不是別人,不是姜康康,他只是替我出面向你求愛,我才是那個深愛著你的人,一個躲在康康身體里的靈魂。我是把心剁碎了,剁成一個個字,拼成一封封信,讓你收到,讓你讀到。
別說了,她側(cè)過身去說。
眼前的冰梅,這個從前我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的姑娘,是我為自己塑造出來的情人,我用那么多深情的文字,打動了她也打動了我自己。我愛她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康康肯定是要被判死刑了,你愛的不是他,你是被我寫的情書打動的,你其實愛的是我,是給你寫信的人,我對她說。
我愛他!聽到她倔強的嘴里說出這三個字,我突然想一把將她推下去。
她會像一朵橘色的花,盛開于空中。
你真的愛他而不愛我嗎?我很自卑,說話像病人一樣虛弱。
她肯定地點頭說,如果他死了,我要生下他的孩子。
可是——我想再次提醒她,她收到的所有情書,都不是姜康康所寫,而是我寫的呀。她卻打斷了我,說,我知道不是他寫的,但我還是覺得就是他寫的。我知道都是你寫的,但我還是覺得不是你寫的。
跟你不相干,她說。
那你為什么來找我?我說。
她終于抬起頭直視我,說,我想請你幫忙。
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我能救他出來嗎?我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問。
她凄慘地笑了一下說,幫我寫信給他,好嗎?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對他說,但我不會寫信,我只讀過四年小學(xué)。我把我要對他說的話都說給你聽,你幫我寫下來,我要照著抄一遍寄給他。我要等他,十年三十年都等。如果他死了,我就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我要他知道,愛上他我一點都不后悔。我讓他也不要后悔,他做出來的所有事情都是對的,我不會怪他。
呱呱呱——空中傳來一陣鳥叫,我本能地抬頭看去,是一只尾巴長長的喜鵲。
【荊歌,蘇州人。出版有長篇小說《鼠藥》《十夜談》等十余部。大量作品在《收獲》《當(dāng)代》《十月》《作家》《人民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并被選入數(shù)十種年選和經(jīng)典選本。多部小說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近年出版了《感動星》《他們的塔》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數(shù)次榮登各類好書榜,并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提名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圖書獎、澳門首屆兒童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提名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和紫金山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