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的“君子之風”
在北大校園內(nèi),有不少名聲在外的“園中之園”,季先生曾經(jīng)居住的朗潤園便是其中較為著名的一個。
朗潤園位于未名湖的北側(cè),園中也有一個秀美的湖,但名字起得很樸素:后湖。季先生在治學之余喜歡到湖畔散步,經(jīng)常會碰見同住一園的張中行、鄧廣銘、吳組緗諸先生。這幾位學者都是季先生“樂與數(shù)晨夕”的“素心人”,是他心中欽慕的君子。與我們慣用的“吃了嗎”“忙什么”等招呼語不同,季先生與他們相見,經(jīng)常是雙方相向微笑著“抱拳一揖”,然后各奔東西。偶爾“站聊”幾句,也是雅言清談,關(guān)涉的多是學界或讀書的話題。試想一下:在茂林修竹、翠湖青山的背景下,幾位鶴發(fā)童顏的學者每天以這樣的方式相遇、呼應,堪稱后湖一道美麗的風景線。而隨著這幾位哲人的先后逝去,這樣的“君子風范”已成朗潤絕唱。今年正是季羨林先生仙去十五周年。
邀請季先生當顧問
我在北大上學時,雖然也常去環(huán)境清幽的后湖讀書賞花,但并沒有“偶遇”過季先生。直到2003年我才因工作關(guān)系,有幸拜見了季先生,得以當面聆聽教益。
當時我正在編輯一套插圖珍藏版“20世紀外國經(jīng)典作家傳記”系列(有《川端康成傳》《??思{傳》《薩特傳》等),作者均為國內(nèi)外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專家,包括葉渭渠、李文俊、吳岳添等。叢書編委會很希望能邀請到季先生擔任學術(shù)顧問,以擴大這套叢書的社會影響力。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肩上。以季先生在學界的地位與威望,如果能請季先生出山,對于叢書的宣傳推廣來說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但能不能請動季先生,其實大家心里也沒底兒,我也只能以“自古成功在嘗試”這句話來給自己鼓勁兒了。好在我們新世界出版社的周奎杰總編曾經(jīng)是季先生的學生,我的同事張世林先生與季先生又是多年的老交情,有他們相助,我的心里踏實了不少。借著一次約稿的機會,我跟他們一起前往北大拜訪了季先生。
季先生“惜寸陰”的功夫是非常有名的,他每天凌晨四點開始讀書寫作,幾十年如一日,他家書房的燈光也因此被師生們親切地稱為“北大第一燈”。這一次我們拜訪時,季先生同樣是在書房邊讀書邊等待,因為讀得太入神,一點兒沒有覺察到我們幾個人已被秘書引到屋內(nèi),站在了書房門口。直到秘書連喚了兩聲,季先生才抬頭望見了我們,連忙合上書,抱上愛貓出來相迎。季先生雖已至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鑠,一身布衣,樸素整潔,硬朗的身板挺直如松。說話時話語簡潔,思路清晰,用季先生自己的話來說,尚處于“耳聰目敏”的狀態(tài)。
到客廳落座后,我們的總編便把我引見給了季先生。接下來留給我的便是“自由發(fā)揮”的時間了。這真是一次不小的考驗。向一位學界泰斗陳述一個選題設(shè)想,對于我這個當時已從事了十多年出版工作的編輯來說,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的經(jīng)驗,激動之余不免有一絲緊張。季先生笑容和藹地望著我,眼神中含著鼓勵。我把叢書的內(nèi)容及作者陣容向季先生作了扼要的介紹,最后很懇切地提出了想請他當顧問的請求。對于社科院外文所這些專家的情況,季先生自然是很了解的,有的是他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有的則是他相當熟悉的朋友。季先生一邊聽我的敘述,一邊輕輕點著頭,但他一開始并沒有對當不當顧問之事進行表態(tài),他需要時間思考。
其間,我們主要是聽他的秘書講一些季先生的“軼事”,包括季先生幾年前寫的懷念恩師的散文《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所引起的小小風波。也許是由于長期跟隨季先生的緣故,他的秘書的性情也非常耿直,并且十分健談。季先生則謙和地坐在一旁,那只平時喜歡“伴讀”“伴眠”的波斯貓此刻正舒適地躺在季先生的懷里瞇著眼“旁聽”。季先生聽著秘書的笑言漫談,并不發(fā)表看法,但到關(guān)鍵之處他會非常及時地補充一兩句,言簡意賅,頗有“點睛”之效。
作為晚輩,此次拜見季先生,我是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來的,正如黃永玉先生常說的那樣,“耳朵是大學嘛”。等到秘書這邊的熱鬧話題暫時告一段落時,季先生在我身旁幽默地輕聲說了一句:“顧問顧問,不顧不問,不顧不問?!彼沁厯崤鴳阎心侵黄恋牟ㄋ关垼呅χ鴮ξ艺f的。這便是季先生允諾“掛名”的一種特殊方式了。這樣的回答,真是富含巧思與智慧,既是季先生為人的寬厚,也包含著他對年輕人的體貼之情。我一聽連忙站起來向季先生致謝,心中的一塊石頭也算是落了地。
對“顧問”一詞所作的新解,季先生自己也頗為滿意,這從他開心地把愛貓高高舉起逗弄的動作中便可見出。他當然不會真的“不顧不問”,而是很有針對性地提了幾條非常中肯的意見。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已把我介紹的十多位傳主的情況在腦子里大致過了一遍,季先生思維的敏捷由此可見一斑。
偶爾一用“院士”
季先生曾經(jīng)公開辭謝別人強戴在他頭上的三頂桂冠“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但對于“中科院院士”這個頭銜還是頗為自豪的,那是他心中珍視的一項榮譽,但也只是在重要的場合才偶爾一用。
2006年,根據(jù)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主任趙啟正與美國著名宗教領(lǐng)袖路易·帕羅的三次對話內(nèi)容整理而成的圖書《江邊對話》準備由我社出版,我同時擔任了此書中、英文版的責任編輯。為了更好地宣傳此書,我再一次延請季先生寫推薦語。季先生慨然應允,很快便托秘書轉(zhuǎn)來了他的精彩評語:“這是東西方文化之間、宗教信徒與非宗教人士之間的一次真誠對話,可謂開創(chuàng)之舉。此書對中美兩國人民更好地理解對方及本國文化,具有重要意義?!睂Υ藭霭娴囊饬x作了高度肯定。此書另一位作者帕羅先生則邀請了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和前國務卿舒爾茨寫推薦語,可見規(guī)格之高。
在進入封面設(shè)計環(huán)節(jié)時,我準備把中美雙方四位名人、學者所寫的評語放在此書的封底位置。因為要寫推薦人的頭銜,為準確起見,我便打電話給季先生的秘書。當時季先生正在住院,秘書拿著電話到病房征求季先生的意見。我把另外三位名人擬用的頭銜跟季先生說了一遍,季先生聽完后立即作出了明確的回答,他說:“就寫中科院院士、北京大學教授?!庇辛思鞠壬@句話,我便很放心地在中、英文版的封底寫下了他這兩個最重要的身份。這也是季先生第一次在書封上使用“院士”的頭銜。其實季先生在1952年就獲得了這一榮譽,當時叫“學部委員”,后來稱“院士”,只是平時不曾用過,但此次是關(guān)系到國家層面,影響深遠,季先生也是充分考慮到這一點才使用這一頭銜的。
《江邊對話》一書目前已有多種文版在全球發(fā)行,并已成為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書。無疑,季先生的熱情推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對我這個年輕后輩的工作的大力支持一直使我銘感于心。
君子之德風
季先生在住院期間筆耕不輟,他把幾年時間積累的文稿編成一集,起了個很恰當?shù)臅恫¢诫s記》準備出版。當時全國有好幾十家出版社在爭搶這部書稿,其中不乏實力雄厚的老牌出版社,有的還開出了非常優(yōu)厚的版稅條件和相當可觀的首印冊數(shù)。但季先生絲毫不為所動,他按照先前的約定把這部書稿交給了我社的資深編輯張世林先生。問及原因,季先生輕輕吐出四個字:“君子一諾?!笨芍^擲地有聲。
季先生文、學兼修,著譯等身,他在東方學、古文字學等領(lǐng)域的學術(shù)造詣舉世公認,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以“真情、真思、真美”(樂黛云語)而著稱,一向被視為學者散文的代表。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稱季先生的文章“娓娓動聽,光芒四射”,但季先生卻謙稱自己只是個“雜牌軍”:“文筆不如作家,學問也不是很深厚?!彼?jīng)專門論及“為人”與“治學”的關(guān)系:“道德文章,先講道德,然后再講文章,這是基礎(chǔ),為人第一,學問第二?!边@也是他一生踐行的原則。
季先生的君子品德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
首先是在對師友的態(tài)度上:“文革”期間,頂住壓力不肯參與“批斗”恩師陳寅?。簧鲜兰o80年代率先打破禁區(qū)為胡適說話,后又出任《胡適全集》主編并撰寫了長達一萬七千字的總序,“以此報知遇之恩于萬一”;上世紀90年代贊譽學者張中行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稱他“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
同時也閃耀在日常小小的善行中:他樸實謙和的外表曾被入校報到的北大新生誤認為是“老校工”,辦入學手續(xù)時請他幫忙照看自己的行李,季先生在原地站立兩個小時忠實“履行職責”,毫無怨言;住院期間聽說醫(yī)護人員愛讀他在報上連載的《留德十年》并盼望得到他的簽名本,季先生很高興自己的書對別人有用,立即吩咐秘書:“買去!”“都給!”自掏腰包先后購買了600多本圖書,一一簽名相贈。
還反映在他那令人欽敬的胸懷和氣度里:《清華園日記》出版時,編者曾建議刪去個別有礙“大師”形象的句子,季先生卻覺得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圣人”,堅持“按原文出版,一字不刪”。有位從前的學生拿了一部書稿,想請季先生題名推介,他的心中很是忐忑,因為“文革”期間他曾參與批斗過季先生,但季先生對過去的事只字未提,他在看完書稿后欣然提筆作了推薦。這一“以德報怨”的行為讓這位學生感愧不已……
季先生曾經(jīng)記敘過他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段“種荷”經(jīng)歷。雖然此前也有不少人在后湖內(nèi)陸續(xù)撒過種子,但都沒有結(jié)果。直到有一天季先生收到了友人從湖北洪湖寄來的蓮子,局面才有了徹底的改觀??赡苁怯懈杏诩鞠壬男恼\(把蓮子一顆一顆認真地敲開),或者是來自洪湖的蓮種確實與眾不同,經(jīng)過三年耐心的等待,季先生撒下的這一把種子,終于在湖底生根萌芽,并且長勢旺盛,很快便形成了“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浩蕩陣勢。后湖也由此變成了風景怡人的荷塘。那一池挺舉的風荷,既是季先生留給世間的物質(zhì)的饋贈,更是一種精神上恒久的流芳?!俺鲇倌喽蝗?,濯清漣而不妖”,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名言不正是季先生精神品格的真實寫照嗎?
我國歷代詩文中素有以花品喻人品的傳統(tǒng),如以牡丹比富貴,菊花喻隱逸,荷花則因其高潔的品行而被稱作“花中君子”。具有“香遠益清”品格的季先生,他的“以荷而傳”,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