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永懷葉嘉瑩老師
一
葉老師走了,永遠走了,讓我惘然若失,好像失去自己的一段寶貴生命。雖然知道人生百年是個自然周期,葉老師已過期頤之年,我們做學生的也高高興興為她祝了壽,對前景多少有所預期,但當葉老師真的逝世,不愿發(fā)生的預期成為事實,還是讓我慨嘆世事無常,人生如幻,如露亦如電,難以接受。近六十年的師生之緣,往??梢酝ㄟ^微信聯(lián)系,言笑晏晏,現(xiàn)在居然只剩回憶。這不禁令我聯(lián)想,曾在《詩選》課上聽她講解古詩十九首,說到“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時,那種悵然無所托付的感受。
半年前,葉老師要她的秘書通過微信,傳來親切的關(guān)懷與問詢,聲音清脆婉轉(zhuǎn),如黃鶯歌唱。她像從前上課講解詩詞那樣,說得高興,開始跑起野馬,語調(diào)活潑靈快,有如《老殘游記》里寫白妞與黑妞說梨花大鼓,一串串的玲瓏字眼,大珠小珠落玉盤。葉老師問我:“鄭培凱啊,你在做什么呢?讀什么書呢?我現(xiàn)在很好,你做什么研究要給我看啊。你有空可以到南開看我,寫的書可以寄來,我都看的?!蔽衣牶笫指袆?,老師百歲了,還惦記著學生做什么研究,這是鼓勵,也是鞭策,隨即寄去香港中華書局為我新出的《幾度斜暉蘇東坡》與《姹紫嫣紅開遍:昆曲與歷史文化》。過了一兩個星期,秘書傳信給我,說書已妥收,葉老師特別高興,開始讀起來了。我不好意思打擾,沒敢問她是否有讀后感,有何批評與意見,后來自己四處奔波,一忙,也就忘記問候,未料葉老師遽然仙去,不再有機會求教了。
二
我在臺灣大學讀的是外文系,時常到外系旁聽,聽得最多的是中文系的課。旁聽,通常蜻蜓點水,只聽一兩次,偶爾聽出點門道,就多聽幾次。還記得我曾旁聽寫《胡(適)禍叢談》那位老先生的《孟子》,發(fā)現(xiàn)他的教學法是傳統(tǒng)私塾老夫子那一套,講求背誦,叫這個學生站起來,背《梁惠王下》;叫那個學生站起來,背《公孫丑上》,我便像《牡丹亭》里的春香一樣,很沒禮貌地尿遁了。聽屈萬里老師講《尚書》,居然堅持了幾個星期,后來發(fā)現(xiàn)他在課堂上講的,跟他的《尚書譯注》沒大差別,也就從此遁形。只有葉老師的《詩選》與《杜甫詩》,我是基本上聽完的。并非每一堂都能聽,因為葉老師的課與本系的必修課沖突,得設(shè)法逃學才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逃脫英國文學史照本宣科的老生常談,與郝神父言不及義的心理學,如武陵漁人忘路之遠近,步入古典詩詞的桃花源。
我的運氣很好,趕上了葉老師在臺大講解詩詞的最后兩個學年。1965-1966學年,我聽她講《詩選》,隨后她接到聘請,去哈佛大學做研究,兩年后才返回臺灣。1968-1969學年,她開設(shè)《杜甫詩》一課,正巧是我畢業(yè)那年,又聽了一年杜甫的顛沛流離,也感受到葉老師傾心投入的移情解讀。還記得她講《詩選》時,中文系的班長是柯慶明,很可愛的愣頭青領(lǐng)導,他經(jīng)常以民主投票的方式,匆匆忙忙,聲嘶力竭,做出不知所云的班級決定,以免耽誤老師上堂。葉老師總是準時抵達教室,各院系的“粉絲”則由校園各處蜂擁而至,把文學院最大的教室擠得水泄不通。記得那是文學院二樓的24號教室,從窗外能俯視緊挨學院的蓮花池,我總是搶先坐在窗臺上,悠悠閑閑聽一堂課,隨著葉老師的講述,在古典詩詞的想象中翱翔,感到心靈的自由超升,大有列子御風而行,徜徉藐姑射山的樂趣。有時我還會冥想,自己忘情聽課,一不小心從窗臺跌落,栽進樓下的蓮花池……這會不會成了臺大雅愛古典詩詞的傳說,由此為葉老師的授課增添幾分光彩?
大三那年,我對只學流暢外語、不大措意文學藝術(shù)的外文系,喪失了學習的興趣,決心加強與歷史文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關(guān)聯(lián),于是選修了一批歷史系的課程。當時有個幼稚的主觀臆想,認為可以從上古史開始,一路鉆研下來,至少讀通前四史,進而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出國則可研習當時臺灣封禁的近代史材料。文學課程方面,我覺得洋神父教的《莎士比亞》實在不怎么樣,除去逐字逐句解釋成現(xiàn)代英文,很少觸及莎劇反映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就更別說莎劇研究的學術(shù)新知了。旁聽過中文系的《詩經(jīng)》,自覺和先前旁聽的《尚書》很像,到最后買了一批《詩經(jīng)》文獻,自己悶頭研讀,根本不得要領(lǐng)。大四那年,葉老師重返臺大,我意識到還是盡量多聽她闡釋詩詞,同時把“興發(fā)感動”放在歷史文化的語境中加以理解,用現(xiàn)代治學的實證方法,接續(xù)傳統(tǒng),以期打破文史哲的界限。我仔細研讀了她的《秋興八首集箋》及王國維文學批評的研究,多少還是得了些治學方向的啟發(fā)。
三
葉老師對我最大的影響,不在學術(shù)的開導,而在為人處世上——從古典詩詞中汲取人生智慧,融會貫通,如此面臨生命困境時,可以泰然應(yīng)對。自1970年負笈美國之后,我?guī)缀趺磕甓加袡C會在哈佛大學與葉老師相聚,和一眾學長圍在她身邊,聽她話家常、說古今,由日常的言傳身教體會她艱辛的生命歷程與精神超升的境界。幾十年來,與她雖非朝夕相處,卻深知她遭遇的接連不斷的厄運。我認為葉老師所提倡的詩教,不僅是熱愛、體會中華詩詞之美,還要重新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中的溫良恭儉讓與堅韌不拔。她強調(diào)的“弱德”,與逆來順受無牟,那是置身無端困境時如何處變不驚,如何踐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何充實自己的浩然之氣,把慈愛與祥和傳布人間。
有時我會想,葉老師一定是菩薩轉(zhuǎn)世,下來度化我們的。如今她走了,回到天上去了。我相信她在天上,一定和我們活在人間一樣,永遠彼此懷念,讓世間的真善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