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兩季，日本各大博物館、美術館多會安排特展，學校公告欄、公交站臺、電車燈箱……許多地方都有醒目漂亮的海報。最近幾年，因為工作太忙，平時很少有空外出，到周末又怕出門人擠人，不知錯過了多少展覽。十月以來，隨處又可見秋天的展覽海報，比如正倉院展，一面黃金琉璃鈿背十二棱鏡，幾乎占了海報的整面。

多年前還在讀書時，秋天是很快活的季節(jié)。剛開學沒多久，課業(yè)不重，十月底十一月初知恩寺有古書市，奈良國立博物館有正倉院展，憑學生證只需要400日元的門票。選一個沒有課的工作日，早起搭京阪電車到丹波橋，換近鐵線一路南行，到奈良站下來。車站總有賣柿葉壽司的店，那是奈良名產(chǎn)，用澀柿葉方方正正地包裹腌青花魚壽司，據(jù)說是古來奈良地區(qū)的名產(chǎn)。巨大松樹下棲息著不少鹿，最初見到時覺得非常有意思，也在路邊小攤買過鹿仙貝給它們吃?？赐暾褂[，若時間尚早，還可以去附近的東大寺或興福寺逛逛，或者干脆到更遠一點的寺院去。住久了京都，總覺得奈良的寺院更為古樸幽靜，有時路過農(nóng)家的無人售賣小蔬菜攤，還不忘買點柿子和柑橘，往竹筒里咕咚咕咚投幾枚硬幣。這樣富有閑趣的秋日幾年來再沒經(jīng)歷過。

而我終于被那美麗的黃金琉璃鈿背棱鏡吸引，無論如何都想重溫往昔的秋日，加之從周也說從未去看過正倉院展。這展覽時期很短暫，前后大約兩周，一晃就到了快結(jié)束的時候。最終，我們在展覽結(jié)束那天起大早，來到了闊別已久的奈良國立博物館。正倉院展早上八點開始，此前入口處已排了長隊。奈良的熱鬧似乎更甚于往年，到處都是拿仙貝喂鹿、與鹿鞠躬行禮的游客。

展品里有一張新羅琴令人難忘。新羅琴古來自朝鮮半島傳入日本，古代日本宮廷曾有新羅來的樂師。正倉院共藏有三張，今年展出的是其中之一。新羅琴與古制伽倻琴形態(tài)基本一致，琴槽為獨木內(nèi)刳制成，無底板，尾部有固定流蘇的羊耳狀鉤，有十二根弦并十二琴柱。正倉院這件藏品槽為桐木制成，羊耳狀尾部與琴枕則用堅硬的木料。琴身琴槽裝飾由金箔嵌入的 花紋，《雜物出 入帳》這樣形 容：“表以金薄押輪草形鳳形，里以金薄畫大草 形，罰（即“撥”）面畫 草鳥 形?！备凳|子《正 倉院考 古 記》據(jù)此 推 想“千年 前之輝煌炫麗可知”。

此外鹿草木夾纈屏風、紅牙撥鏤尺、碧黃二色琉璃小尺、各色琉璃小魚、綠地彩繪箱等無不極盡精美。正倉院展最受矚目的便是這些精致的物品，至于最后一間展廳陳列的古文書、佛經(jīng)等，則往往沒有那么多人關注，我也得以盡興瀏覽。這次還見到了十二年前展出過的“紫檀金銀繪書幾”，即用于固定卷軸的書架：四方形底座上有荸薺形圓臺，上有立柱，其上又一根橫木，橫木兩端有圓托，圓托內(nèi)側(cè)各有垂直于橫木的立柱，柱上各有上下兩個鍍金銅環(huán)。學者揚之水認為這兩個小銅環(huán)可以開閉，展卷讀書時開啟銅環(huán)，放入卷軸即可。但此次仔細觀察書架，發(fā)現(xiàn)嵌有銅環(huán)的立柱中有供卷軸紙穿過的縫隙，但立柱下端閉合，并不能自由打開。因此即便銅環(huán)可自由開閉，立柱沒有同樣的結(jié)構，那么銅環(huán)開閉的功能也無意義。展廳內(nèi)另有一件復原品，其上置卷軸，示意使用方法，看樣子就是將打開的卷軸由書幾上方小心插入兩側(cè)銅環(huán)，書紙穿入立柱當中的縫隙。展廳說明認為，這樣精美的器物可能并非用于日常生活，而是用于某種佛教儀禮。敦煌莫高窟第150窟金剛經(jīng)變中就繪有這種形狀的書幾，又稱“經(jīng)架”，置于說法講經(jīng)的高僧跟前。

看完展覽，還要趕著去上班，無法盡情秋游。街中游客和鹿越來越多，我們逆人潮而上，回到奈良站，匆匆趕回京都。途中路過平城宮遺址，原上大片芒草，潔白的穗子在風里蕩漾著銀色波濤，雖知是近年的人工造景，卻也被喚起《萬葉集》式的懷古之思。

京都市北區(qū)有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高麗美術館，創(chuàng)始人是在日朝鮮人鄭詔文。他愛好收藏朝鮮時代文物，晚年將藏品捐出，建成了這座美術館，旨在傳揚朝鮮半島的風土孕育的美，因為它們“今日仍在日本保有鮮活的生命力，超越了語言、思想、主義”。高麗美術館的展品不算多，一位首爾朋友曾陪他來京都旅行的母親逛過一次，結(jié)果母親大失所望，認為它們貧弱得可憐。而在我看來，這身處異域、由一己之力創(chuàng)成的美術館固然小巧，也十分可愛。今秋特展的主題是“冊架圖”，即流行于朝鮮時代中后期的裝飾屏風。設色明麗，繪滿書卷、文房用品、四季花卉蔬果。這種圖像據(jù)說受到清代宮廷繪畫中人物背后多寶格的影響，冊架圖的流行，反映出李朝社會對文化、書籍、讀書行為的普遍傾慕。沒有滿室插架的人家，就用這種文雅的圖樣作室內(nèi)裝飾。高麗美術館收藏的冊架圖屏風，八年前展出過一次，還想再去看看，便在周日午后搭公交車過去。小展廳內(nèi)幾乎沒什么觀眾，屏風之外，還展出了許多屏風上出現(xiàn)的器物，因此整個展廳仿佛是立體的冊架圖。二樓有休息室，墻邊書架有許多關于朝鮮半島歷史文化的書籍。我曾許多次在窗邊小坐，眺望樓梯間掛著的一幅朝鮮時代白色苧麻拼布包袱皮。

又在一日課后，與從周約了去西宮山里的黑川古文化研究所看最近很有名的清代書畫展。這里也是多年不來，因而在山上見到煙波浩渺的海灣，有一種新鮮的感動。山中秋樹斑斕，不久北風和大雪就要到來，一年也到了尾聲，博物館美術館將進入休眠季，直到下個春天重新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