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墳山記
一大早,我們把車停在佩爾熱力公司的路邊。
末伏的清晨,仍然沒有一絲風(fēng)。剛出的太陽迅速統(tǒng)領(lǐng)一切,陽邏開發(fā)區(qū)的廠區(qū)樓宇因此顯得一派蒸騰嘈雜,不像剛醒來的樣子。抬頭即可望見墳山,那是從前老家王家塆往北一帶的一個小山坡。
“墳山應(yīng)該離九房中學(xué)不遠?!蔽艺f。
弟弟往南邊那個做棉被的廠區(qū)方向一指,說,“九房中學(xué)在那里,變成了工廠的地基,祖墳山這里是以前我們紅崗大隊畜牧場的位置”。
這樣說起來,我腦子里開始涌現(xiàn)一些構(gòu)圖,并且將從前的王家塆、竹林塆、魏家塆、紅崗小學(xué)、九房中學(xué)、塘角塆、九房塆、牮樓村一一安放,將那些柴泊湖邊彎彎繞繞的村塆、樹林、水塘、山坡和田畈,疊加到眼前的廠房、高樓、大道、汽車和輕軌線上。腦袋里不免出現(xiàn)兩個世界交織,仿佛兩個世界都在同等用力拉扯著我,又仿佛時間和空間經(jīng)過腦袋和眼球,飛速換片。
到達祖墳山已不容易。必須假道佩爾熱力公司。
從上墳祭祀的意義上講,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佩爾公司人對我們上墳人還算關(guān)照。佩爾大門一直敞開,默許我們借道往里走,大約50米,又是一道緊閉的鐵門,一搖動門閂,幾條狼狗就啟動了狂吠機制。一陣心驚膽顫之后,我們依然堅定往里朝著祖墳山行進。因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好心的佩爾人早已將狼狗們鎖進了籠子。
我們議論了一下狼狗,猜測人家養(yǎng)狗的緣故。結(jié)論是靠墳山太近,多半是晚上值班人需要吠聲陪伴壯膽。
祖墳山就在眼前。上山幾乎沒有路,那條小路是被我們這樣的上墳人踩出來的。臨近山腳有一段路低低的,總被一股神秘的沁水浸著,泥巴兮兮的,我們只好像之前路過的人一樣,盡量踩著旁邊牛筋草小心通過。地面上情形如此,頭上、身上也并不輕松,野生構(gòu)樹、荊條正是張牙舞爪的季節(jié),不管這是不是路,兀自野蠻狂歡。我們一邊走,一邊牽著掰著那些枝條,還是難免要接受勾扯抽打。
山坡上野蒿子密密匝匝,踴躍奮迅,高過人頭。狗尾巴草亦非等閑之士,一叢叢高揚起狼狗一樣結(jié)實的尾巴。在各種草樹之間,這兩種植物最顯眼,它們不顧草本出身限制,似乎偏要與野樹爭高,事實上,他們已至少在身高上顯示出了優(yōu)勢。我們在植物們中間浩過,腳下的阻力不比從前在柴泊湖浩水小,而且時有隱患。倒不是擔(dān)心蛇,我們都換上了上墳山的運動鞋。最擔(dān)心的是刺。不時遇到叢生的刺樹,葉片青綠,好看的葉子間,隱藏著黑硬的尖刺。這種尖刺格外牽掛衣褲、手腳,一不小心挨上了,就扎得人刺痛。我們路過時,只要看到,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從草莽中挑起來,免得不小心被刺中。這種樹最頑強。記得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們上墳路上被這種密集的刺樹阻撓,人多年未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手頭又無工具,只好花200元就近請人鏟除。那人且挖且鏟,乃至于用上火攻,當(dāng)時看起來后患已除的樣子。未料不久后的七月半,我們再上墳,發(fā)現(xiàn)那些刺樹和野草們照樣蓬勃,仿佛未曾遇上過任何挫折和敵手。
我想起來從前我們旁邊的魏家塆后面,曾有一片古老的刺樹林。樹干彎曲光溜,樹上的刺都有手指那么大,幾根刺集成一叢,如手掌,如虎爪,如矛如劍,無比堅硬,讓人畏之如蛇蝎。有些不懂事的熊孩子,會把那些刺埋在路上,人畜中招,痛不可忍,不啻為一種酷刑。那些刺樹令人嘆為觀止,之后在其他地方再也沒有見過。不知魏家塆一帶在遠古的年代是不是一個獨特的天然森林。我想,現(xiàn)在這墳堆里倔強搖曳的小刺樹,也許是那片古老刺樹林的嫡傳子孫吧。
這些樹草,無拘無束,放肆伸展,高大茂密,自得其樂,引得小時候早早輟學(xué)干農(nóng)活的大妹妹感慨不已:“這要是從前王家塆,誰遇上了就是撿到寶了?!?/p>
于是大家紛紛提及從前砍柴(找柴火)的舊事。農(nóng)村最大的事情,都是由灶火決定的。鍋里有要煮的,灶里要有燒的。那些以灶火為中心和生活追求的日子,灶里燒的柴草以及鍋里煮的糧食,永遠是同樣面臨短缺。以至于,所謂的砍柴,到了最后基本無柴可砍,演變成了過路不生草式的公地悲劇。田埂上的野草,山邊的茅草,地里的雜草,山坡的草皮,都被人們搶著收入灶下。
“有一年,什么草都找不到了,高頭睡著的那人,跳到柴泊湖撈水草,濕淋淋的菱角藤、水蓼、芡實稈、荷葉,狂曬了一個熱天還不是一樣燒?”小妹妹總結(jié)道。
雖然母親前不久也安葬到了這片墳地,但我們知道,在我們的敘事中,高頭睡著的那人,主要是指父親。父親是一位忍者,耐力極強,像他驅(qū)使過的那些水牛一樣,一生經(jīng)受了無數(shù)艱難的農(nóng)耕日子的考驗。他老人家的人生路徑艱辛短促,仿佛是日子稍稍好過了,拆遷進了城之后,習(xí)慣不了,就一頭躺到了這墳地里,躺到了他自己的父母身邊,沒有享過什么人間的福分。
父親走后,母親一個人又生活了近十年。用祈禱、黑茶、藥物、活著的美好愿望、子孫團聚的歡娛與孤獨、心臟病及糖尿病等多種疾病博弈,屢敗屢戰(zhàn),悲欣交集,最后兩個月,在我們兄妹四人的輪流照料下,贏得了最后的安詳、平靜和尊嚴。
逝者如斯,世事變化太快,山上躺著的人們跟我們一樣,都未曾預(yù)料。比如,這些活過的人或者仍活著的人,同樣都未曾預(yù)料,山上草樹,終有一天會因無人問津而蓬勃茁壯,或者會因蓬勃茁壯而無人問津。無獨有偶,春天的時候,我們陽邏小城對街上千篇一律的樟樹進行截枝,園林工人截樹后,滿大街樹枝成災(zāi),環(huán)衛(wèi)工人們處置起來十分困難,我親眼見過他們一邊清掃拖拽,一邊嘆氣連連,怨這些樹怎么長得這么多事。我同樣想過,這基本算是好的柴料,要是從前在王家塆,哪還有落地的?現(xiàn)在竟然成了災(zāi)。我甚至設(shè)想,有沒有一種技術(shù),把無人問津的柴草收納轉(zhuǎn)運深埋處置,比如填入那些早已空洞無物的礦洞,假以億年,會不會再次變成煤炭變成寶呢?我又知道這同樣是浩大的工程,會因眼前看不見的利益計較顯得得不償失而成為奢望,成為我一個人的閑人式遐想。唉,這世上的事情何以總是這樣,一邊是艱難擁有,一邊又只能接受它們被白白浪費。真真此事古難全也。
我們拎著紙、香等,來到了位于山坡最高處的祖墳邊。今天是給母親燒七七的日子。母親去世后,我們依陽邏一帶的舊俗,學(xué)著燒七。跟很多民俗祭祀活動一樣,其功能與意旨,很難用科學(xué)明白的話語解釋清楚,需要的永遠是學(xué)會虔誠和行動。哪怕一站到山頭,就渾身汗?jié)?,哪怕我們架好的紙一點燃,就會熏得人淚流不止,我們?nèi)匀幌嘈?,逢七上墳,直到滿七七四十九天,母親的靈魂終會飛升天堂。而母親的骨灰盒又代表她自己,魂歸故里,躺在這片山坡上,被“鄰居”接納和善待。
是的,這個祖墳山不是公墓。它之所以被允許存在,完全是因為從前在山頭架設(shè)的高壓線,現(xiàn)在暫時沒有遷移或者替代的可能。我甚至記得小時候見到工人架設(shè)電線塔的情形。那是我首次見到這么多的鐵,這么多高聳的鐵。這樣一條高壓走廊的存在,使寸土寸金的陽邏開發(fā)區(qū),在拆除了王家塆、竹林塆、魏家塆、紅崗小學(xué)、九房中學(xué)、塘角塆、九房塆、牮樓村等之后,在挖掘機、圈地運動、招商建設(shè)密密重重的掃蕩梳理之下,仍然允許存放這樣一個小山坡。于是,這面小山坡,在陽邏開發(fā)區(qū)眾多的工業(yè)園區(qū)、高樓住宅區(qū)、酒店、寫字樓的環(huán)繞下,像一個原始的切片,荒蕪而挺立,供我們懷想從前故鄉(xiāng)的模樣,或者幫我們確認,故鄉(xiāng)確實是存在過的事物。幫我們儲存一小片故鄉(xiāng)。在柴泊湖邊香爐山、曬雨山等群山消失之后,仿佛也是為了提示越來越多的外來者和后來人,從前柴泊湖真是有山的湖。
我們燒紙的時候,大妹妹常常會念叨有聲?!皨專覀儫嗽S多錢,您到了那邊,不要太節(jié)約了,該花的花,該打點的打點。”
“爸,媽來陪您了,您也不愁錢花,可以喝點小酒了。”
當(dāng)然也沒有忘記給旁邊的祖父祖母墳上燒紙。弟弟指著旁邊的墳堆介紹,“這是先鋒叔叔家的墳,那是中明叔叔家的墳,再往前,是程家的幾座墳”。
小妹妹說,“都是從前王家塆的老鄰居,媽,不寂寞了,可以跟著戢家婆婆一起學(xué)著打麻將了”。
我順著弟弟的介紹看過去,這個高壓走廊下的小山坡,在荒草雜樹間,林林總總立著許多墓碑。稍近能看到,碑上刻著曾經(jīng)熟悉的名字。墳堆甚至也像從前王家塆一樣,大致排成兩排,旁邊還有從前竹林塆、魏家塆、九房塆一些人家的祖墳。冥冥之中,祖墳山上重現(xiàn)了一座地下的村落。
王家塆拆遷20多年了,跟旁邊的竹林塆、魏家塆、九房塆、牮樓村一樣,遷入了陽邏街上陽邏大橋引橋旁邊的萬人村。本來當(dāng)初老人們?nèi)胪翞榘?,可以像陽邏?zhèn)上的人一樣,還有其他的選擇,村干部們也做工作說,更好的安排就是進入公墓。但是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還是選擇了,喪葬之時,由從前塆的男勞力組成八角,火化后,慎重其事,嗨嗨呀呀,抬上這面古舊山坡。
許多老人臨終前,都明白說出了這樣的遺愿?,F(xiàn)在面對這個地下的村莊,我仿佛明白了老人的故事和訴求。這個祖墳山,算是重建還是固守?是眷戀還是終結(jié)?我們眼下還無法下結(jié)論。想起了老家人常說的白喜事,百年身故,有一片類似故鄉(xiāng)故土的地方,作為最后的歸宿,也許算得上是無意義人生的一大意義?
這個祖墳山也因此成了老家拆遷后故人聚首的地方。除了燒七這種個體行為外,年飯后上墳、清明節(jié)上墳、七月半上墳,幾乎是孝子賢孫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行動。因此,我們在祖墳山上,經(jīng)常會遇上老家人。大家上山祭掃的時候,通常是沉默寡言的,頂多只是行注目禮。各自在自家的祖墳前行禮如儀畢,尤其是下山的路上,才會出現(xiàn)老友相逢故人相聚的場面。我弟弟、望平、強新、永明叔叔,這些都是熱鬧人,散煙敘舊之后,半老不少的孝子孝孫們,再次還原成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鄉(xiāng)村教師、銀行職員、小店主、失地進城農(nóng)民和曾經(jīng)的小鎮(zhèn)做題家,甚至于還原成了從前的王家塆、竹林塆、魏家塆、紅崗小學(xué)、九房中學(xué)、塘角塆、九房塆、牮樓村的著名淘氣鬼輝武、望平、強新、永明等等。直到寒暄得差不多了,煙也抽得差不多了,才記起把自己身邊新潮而沉默的子孫相互介紹。一邊催促他們喊叔叔伯伯,一邊在這些沉默的新人類面前解釋,這些伢不愛叫人,不愛打招呼。寒暄交換出來的信息顯示,這個祖墳山根脈上發(fā)出來的后人,不只是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其足跡甚至有遍及全球之勢。
回到燒七。我們兄妹燒完了紙,已是滿頭大汗,又依次在墳頭給祖父母、父母叩頭,抬頭向祖墳山上的那些墓碑致意,然后眺望新一天開始轟隆忙碌的陽邏開發(fā)區(qū)。下山時,那些雜樹叢草,又伸出枝條羈絆我們。弟弟想起什么似的說,“下次上山的時候,無論如何要帶把鐮刀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