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12期|田華:洪福其人
一
林是在第四天下午得知此消息的。自下基層掛職鍛煉后,林就鮮有空閑去打球,不打球,同洪福就沒什么聯(lián)系。洪福失蹤了,球友們不找不問,他家人不說,林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葉瓊走進(jìn)林家客廳時,林和萬敏再三請她沙發(fā)上坐,但葉瓊選擇走向陽臺上的一個小圈椅。林回憶了一下,在這棟房子里,將本次算在內(nèi),葉瓊來過他家三次或四次,基本上都是為洪福的事而來。林發(fā)現(xiàn),葉瓊每次來都會固執(zhí)地奔那個小圈椅,那里有一盆過于茂盛的闊葉綠蘿,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綠蘿會將圈椅上人的上半身遮掩住。林覺得這不是葉瓊的風(fēng)格。
葉瓊面色凝重,端著萬敏剛沏的一杯玫瑰花茶說:“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老洪還是沒有回來?!绷置靼兹~瓊又是為洪福失蹤的事而來,便問:“沒有向球友們打聽嗎?說不定會在哪個球友家?!?/p>
葉瓊搖頭否定:“誰去球友家能待三四天?這不可能,所以我也沒問。”萬敏拿了只小凳子,在葉瓊身邊坐下。當(dāng)她看到玻璃杯里的玫瑰花蕾逐漸舒展飽脹起來時,很有些為自己的體貼入微而得意了,據(jù)說玫瑰花能緩解焦慮。
萬敏征詢?nèi)~瓊的意見,說:“要不讓林現(xiàn)在問問,說不準(zhǔn)哪個球友會知道老洪的去處。”葉瓊未置可否,呷了一小口茶說:“問一下可以,但不要說老洪失蹤了?!绷至⒖淘谇蛴讶豪锝舆B發(fā)了幾條消息,問這幾天誰見老洪了。
葉瓊說:“老洪失蹤的事,除了你們兩口子,我還沒向旁人說起過?!绷謫枺骸案蓡岵粓缶?,失蹤二十四小時就可以報警呀?!比f敏白了林一眼:“能報警找你干嗎?”葉瓊表情悲戚地說:“老洪以前玩失蹤也就一兩天,你們給找回來過,自己主動也回來過,無非是耍耍小性子;可這次不一樣,出去四天了,我很擔(dān)心,又想著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所以就沒有報警?!?/p>
這時群里陸續(xù)有人回復(fù)消息,有球友問,老洪這家伙三四天不見人,跑哪鬼混去了?有球友說,去哪兒也不告?zhèn)€假,來了罰他請大家喝酒。林無心理會球友們的戲謔之言,只有一個問道“老洪該不會失蹤了吧”時,林才回復(fù)了一下:“怎么會,我不過是隨便一問?!?/p>
林將情況告訴葉瓊。葉瓊心事重重地說:“我擔(dān)心老洪會出事?!绷謫枺骸袄虾殡x家前發(fā)生過什么事嗎?”葉瓊搖搖頭,猶豫片刻又說:“他跟兒子鬧得很不好?!绷窒駛商桨l(fā)現(xiàn)了有價值的線索一樣連忙追問:“跟老大,還是老二?”萬敏瞪了林一眼:“什么老大、老二,老洪就一個兒子,不用說是貝貝嘛!”萬敏對林的智商有些不滿。
林問葉瓊:“葉姐的意思,這事怎么辦?”
葉瓊說:“又得麻煩你們幫我找找?!闭f著她閉上眼睛,用手不停地揪著自己的鼻凹處,看起來除了痛苦,還像頭疼似的。接下來葉瓊說,“這幾天我一直擔(dān)心會出什么事兒,又一想,覺得可能性不大,他洪福的心胸不至于此吧?跟自己兒子鬧了,有什么想不開的。”葉瓊停頓了一下又說,“老洪離家后,兒子女兒問都沒問,但我得找一找,不管怎么說我們是夫妻?!?/p>
林問:“怎么個找法?”
“農(nóng)科所問過了,當(dāng)然我不會說老洪失蹤了,所里說沒見人,他馬上要退休了,沒什么要緊事一般不去單位。常活動的地方也找過了,熟人基本問遍,都說沒見,現(xiàn)在只能問問……”葉瓊明顯猶豫了,但終究還是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說他肯定知道老洪的行蹤。
葉瓊嘆了口氣,說:“你們都知道,我辛辛苦苦把那個野種從小養(yǎng)大,從供他念書,到就業(yè),再到成家,哪樣不是我出錢跑路親力親為?現(xiàn)在倒好,人家卸磨殺驢,反不認(rèn)得我了。不跟我來往,我怎么問?問也問不出來。”葉瓊眼里閃爍著淚花,將她稱之為“野種”的那人的電話找出來,發(fā)給了林。
林若有所思,問:“你說老洪跟兒子鬧得很不好,為什么?鬧到什么程度了?”葉瓊難為情地說:“還不是為了錢的事。貝貝想換車,老洪不給拿錢,父子倆就鬧翻了?!?/p>
林追問:“怎么會為錢的事鬧翻呢?沒個多,還有個少呀?!?/p>
葉瓊驚叫起來:“老洪哪有錢?”
林說:“老洪工資不挺高的嗎?一個月少說也八九千呢,怎么會沒有錢?”
葉瓊說:“老洪的錢都拿去供養(yǎng)野種了,有我家貝貝什么事。就是那天,貝貝發(fā)現(xiàn)他最近一次性從卡上取走了六萬多塊錢,問錢去哪兒了,老洪死活不說,就為這鬧得一塌糊涂?!比~群嘆息了一聲說:“貝貝跟我一樣,都是沒腦子,錢去哪兒了還用問嗎?”
萬敏這時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你只管想辦法找老洪就是了,不要問那么多無用的?!彼艘魂嚲瓦M(jìn)去準(zhǔn)備晚飯了,林剛從掛職的鄉(xiāng)鎮(zhèn)回家。本來他們準(zhǔn)備出去吃,葉瓊來了,萬敏又改主意了。
葉瓊說:“沒事,沒拿你們兩口子當(dāng)外人。我家的事兒,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葉瓊撫弄著肥大的綠蘿葉接著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很自私,光講自己享受,換車其實我也不贊成,但貝貝不聽勸,我能有什么辦法?”
林明知故問:“貝貝好像平時對老洪不大尊重?”
葉瓊明顯受到刺激,情緒瞬間變得激動起來,她雙眉緊蹙,臉色難看,用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盯著林問:“你難道不知道洪福年輕時干的那些好事?你說讓孩子怎么尊重他?有這樣的父親,你會尊重他嗎?孩子本來對他就一肚子成見,現(xiàn)在幾萬塊錢又不知去向。”葉瓊看上去既憤怒又痛心,說著雙目緊閉,片刻后睜開眼,再次揪著鼻凹處說,“那天的確把貝貝氣壞了,一不小心將老洪推倒了?!?/p>
說到這里,萬敏不讓林再刨根問底,她已經(jīng)麻利地蒸上了米飯,也備好了三四樣能拿得出手的菜,她要留葉瓊在家吃飯。在萬敏看來,這時候親自下廚做一頓飯,遠(yuǎn)要比請葉瓊在外頭吃更能彰顯體恤之情。
兩家算是故交,似乎有著某種相當(dāng)深厚的緣分。從在L縣人民醫(yī)院數(shù)年,到調(diào)入市婦幼保健醫(yī)院,萬敏和葉瓊一直在同一單位工作;而林和老洪在L縣時屬于同一系統(tǒng),調(diào)上市里后,單位又是上下級關(guān)系。他們自詡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道路上的戰(zhàn)友,這種一路走來保持交情的情況并不多見。盡管多年相處中,萬敏陽奉陰違,背后沒少說葉瓊是非,更沒少詆毀她,但萬敏頭腦清楚,人前人后分得開,她緊緊跟隨葉瓊,鞍前馬后,分寸卻又拿捏得當(dāng)。當(dāng)然,葉瓊投桃報李,對萬敏也十分器重,一直視她為左臂右膀,市婦幼保健醫(yī)院二把手的交椅,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葉瓊一手將萬敏扶上去的。
二
葉瓊走后,萬敏催促林趕快找人。林沒好氣地說:“找什么找,哪有個把老洪當(dāng)人的,失蹤了也好,拔了這眼中釘、肉中刺,正好合了大家心意,豈不快哉?”萬敏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風(fēng)涼話,人家葉院長可沒這樣說?!?/p>
“我懷疑老洪被貝貝打了。葉瓊的話有避重就輕之嫌,你仔細(xì)琢磨‘推倒了’這三個字,老洪那么大塊頭,豈能是隨便推倒的?這里頭肯定有事情。”林分析說。
萬敏思索一陣,說:“不可能吧?”繼而她就變得義憤填膺起來,“就算有可能,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他洪福當(dāng)年風(fēng)流快活不顧葉瓊感受抱回一個私生子,恐怕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下場吧?”
林反問:“你怎么不說說葉瓊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呢?我覺得老洪比她可干凈多了?!比f敏撇撇嘴說:“你難道不知道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后站著一群男人嗎?那叫本事。再說,人家又沒弄出一個私生子來?!?/p>
林說:“那就好好向你們?nèi)~領(lǐng)導(dǎo)學(xué)習(xí)吧!”
萬敏變了臉,說:“你說話咋這么惡心呢?”
當(dāng)天晚上,林兩口子又為老洪家的事發(fā)生了爭吵;以前他們?yōu)槔虾榧业氖聽幊车倪€真不少,有一次甚至打了起來。在評判老洪這件事上,他們的看法截然不同,觀點完全對立,就像所有了解這件事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多數(shù)男人認(rèn)為,老洪真漢子一條,敢做敢擔(dān)當(dāng),既然敢造娃,就敢把娃抱回家,比起那些鬼才知道把多少娃流入下水道、倒入垃圾箱的道貌岸然的貨色,不知強了多少倍。女人們則相反,認(rèn)為老洪是天底下最不要臉、最下流無恥的人,千刀萬剮,不足解恨。女人們對老洪有多痛恨,對葉瓊就有多同情。不過,大家倒有個一致的看法是,葉瓊這女人忍辱含羞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歸不容易,但絕非等閑之輩。
萬敏多次咬牙切齒地說:“換了我,先把那個小野種弄死,再把老洪給閹了,不信治不了他的騷病。”林知道這是敲山震虎,覺得萬敏這點伎倆很可笑。林贊同大多數(shù)男人的觀點,認(rèn)為老洪無非是犯了普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既然這種錯誤具有普遍性,就不是多大的事。問題在于老洪不該將“勞動成果”帶回家,這種昭告天下的做法簡直愚蠢至極,無異于小偷背著贓物招搖過市。
吵完架林才想起雖然在找老洪,可連個電話都沒打。撥打了兩次,老洪電話在關(guān)機中。又給葉瓊所謂的那個“野種”——洪盼打電話,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林對洪盼的情況知之甚少,他甚至從未見過老洪那個私生子,只知道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省某市工作。晚些時候,林又試著給老洪父子打了幾次電話,情況依然如故,林只好以老洪朋友的身份給洪盼短信留言。
第二天早七點多,萬敏出去鍛煉時,洪盼回電話了。
“出什么事了,我二爸電話怎么關(guān)機了?”
“誰是你二爸?”
“就是你找的人呀?!?/p>
林覺得驚愕,問:“最近一次是什么時候跟你二爸聯(lián)系的?”
“七八天之前吧,我來北京給孩子看病前打過電話?!焙榕握f。
“你仔細(xì)再想想,近幾天你們有沒有再聯(lián)系過?”
洪盼想了一會說:“哦!對了,三天前,我二爸打過電話,問孩子住上院了沒有。”林聽洪盼在北京給孩子住院看病,估計是麻煩病,不好意思給他添亂,便搪塞說:“我找他有點急事,聯(lián)系不上,就打你這兒來了?!焙榕物@然不能相信這種拙劣的解釋,問林是如何知道他電話號碼的,林沒有回答。
洪盼接著問:“我二爸又跟家里鬧翻了?”
林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啊?!?/p>
“我知道,八成是鬧翻了?!焙榕握f他打電話問問家里和親戚,同時建議林去他老家找一找。
時間不長,洪盼電話又來了,說剛給家里打過電話,他爸說他二爸前幾天回來過一趟,沒停就走了。
林將洪盼這邊的情況反饋給葉瓊,不管是葉瓊還是萬敏,林對她們都有所保留,只說洪盼并未見到老洪,也沒跟他聯(lián)系,其余話不提。葉瓊在電話里忍不住罵起來,說:“別指望從那個狼心狗肺的野種嘴里問出什么。他們就是在一起,也不會告訴你的?!?/p>
還是沒有老洪的消息,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葉瓊更加擔(dān)憂,但她依然不讓將事態(tài)擴大化,她相信老洪沒事,只是躲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出來,要不然老洪沒面子肯定不會主動回家。林也相信老洪沒事,畢竟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應(yīng)該不在尋短見的人之列。
當(dāng)林又一次接完葉瓊的電話時,萬敏感嘆說:“葉院長對老洪不光有恨,還是有愛的,你看把人煎熬的。”林覺得這說法很諷刺,悶悶地反擊道:“葉瓊十指不沾陽春水,老洪這個大伙計不在,生活恐怕不大方便吧!”萬敏無言以對,反正,只要一沾上老洪家的事兒,他們說話總是劍拔弩張的。
林決定去老洪老家走一趟,萬敏極力贊同,她將這件事當(dāng)作院長分配給她的一項硬性任務(wù)來完成。
三
老洪老家只有老洪哥哥一個人。林說他是老洪多年的知交,順道來看望老洪哥哥。老洪哥哥很感動,說:“能來就很有心了,還花錢買這么多東西干啥?”老洪哥哥說老洪前幾天剛回來過,給他買了不少吃的用的呢,他邊說邊一瘸一拐地端出兩把靠背椅子,用滿是茶銹的玻璃杯給林泡茶,然后兩人坐在院子里拉話。這天天氣不錯,陽光如同院子里的樹葉一樣稠密。
父母早已離世,兒子在外地工作,家里就老洪哥哥一個人。林問:“嫂子呢?”老洪哥哥嘿嘿一笑說:“哪有什么嫂子,結(jié)婚頭一年就跟人跑了。”他說那會子家里窮,加上他腿腳不好,沒人愿意跟,就沒再娶。林這才搞清楚,老洪哥哥所說的兒子,其實就是老洪那個私生子。林問:“這孩子到底算誰的?”老洪哥哥說:“算我兄弟倆共同的?!?/p>
老洪哥哥點燃一根煙說:“說來話長,姓葉的結(jié)婚好幾年不生養(yǎng)?!绷置靼姿f的是葉瓊?!笆?nèi)省外的大醫(yī)院跑遍了,醫(yī)生說是子宮沒發(fā)育好,生養(yǎng)不成。眼看著一年年過去,家里老人著急,就讓我兄弟抱養(yǎng)一個,說抱個興許就開懷了。咱們這里這種情況不少,不生不生,抱養(yǎng)個就能生了。姓葉的當(dāng)時完全同意,也征得了她娘家人的同意,我這傻兄弟就四處打聽,最終打聽到一個男娃。
“娃都抱回來了,姓葉的話卻變了,叫把戶口上到我名下,放在老家喂養(yǎng)。說萬一她開懷能生了,到時候雙職工兩個娃違反政策,會開除公職的。家里人覺得這話在理,就依了她的意思。你想想,洪福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是家里唯一干公事、拿工資的人,凡事都靠他,說什么也不能把我兄弟的鐵飯碗給打了。再說,那年頭,能找個干公事、拿工資的女人也不容易,我們也惹不起姓葉的。就這樣,娃放在老家,由我跟老人喂養(yǎng)。
“頭一兩年,兩口子隔三岔五還?;貋砜赐?,便宜奶粉也沒斷過。誰知娃剛?cè)龤q,姓葉的子宮發(fā)育好了,開懷生下一個女娃,過兩年給上頭打假報告,說女娃是個殘疾人,上頭批準(zhǔn)了,又生了一個男娃。按說我兄弟有兒有女,這下不用為娃娃的事發(fā)愁了,可不是這樣。
“自打生了女娃,姓葉的就翻臉不認(rèn)賬了,說當(dāng)初是我們自作主張抱養(yǎng)娃的,叫我們愛咋整就咋整,她從此很少回來,吃喝穿戴一概不管不說,還不讓我兄弟管。說給洪家兒女生雙全了,叫我們把抱養(yǎng)的娃退回去,你說這是人話嗎?娃又不是東西,怎么能退回去?退給誰呢?超市買個東西還不能退呢。
“姓葉的不光收了我兄弟的工資折子,還限制他回家,跟我兄弟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大半輩子幾乎沒消停過。為這娃,我兄弟把不受的氣都受了,把不淌的眼淚都淌了。其實娃在洪福家一天都沒生活過,是我和老人一手抓養(yǎng)大的。按說我沒生子留后,娃歸我正好,可自那年一場大病后,我就干不成體力活了,莊稼漢干不成體力活,就等于廢了。家里呢,情況也很具體,我爹癱在床上,我媽常年藥罐子不倒,光二老我都顧不過來,養(yǎng)活這娃,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稍匐y也不能不管娃呀?于是就分了工,我管娃吃穿,洪福管花銷,所以說洪盼既是我兄弟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
說到這里,老洪哥哥長嘆一聲說,“小時候還好,無非就是吃飽穿暖的事,上學(xué)又花不了幾個錢,長大上大學(xué)時那才叫作難,洪福的工資姓葉的挖抓得緊,一個月上交過剩下的那點錢根本不夠洪盼的生活費,真不知道那些年我兄弟是怎么給娃湊學(xué)費的。你看嘛,洪福他堂堂一個大干部,穿衣打扮還不如個老農(nóng)民。”
林給老洪哥哥點上一根煙,老洪哥哥狠咂一口,如釋重負(fù)般吐出一團(tuán)煙霧,“好在洪盼爭氣,上了個一本學(xué)校,費用不高,學(xué)習(xí)又肯下功夫,年年有獎學(xué)金,再加上家里賣豬糶糧,就這樣?xùn)|拼西湊,總算把四年大學(xué)供下來了。洪盼工作后,我對娃說:‘家里就這么個情況,不能再逼迫你二爸了,他這些年為你把心血早熬干了,明顯給你再借不上力了,你找對象要找個能幫補你的?!蘼犜?,找的對象家是兩個女子,等于是倒插門,住的樓房是丈人家買的??烧l知我這娃也是個苦命人,前些日子,女兒得了白血病,這會兒正在北京看病呢,這下我兄弟心又放不到肚子里了,我尋思著他肯定要給洪盼打錢,娃說在大醫(yī)院看病,錢花得跟消雪似的?!?/p>
“是??!都是自己親骨肉,不管于心何忍,你兄弟太不容易了!”林在發(fā)出使他心情沉悶的感慨后問,“那女人這些年跟娃有來往嗎?”老洪哥哥半張著嘴,顯然搞不懂林的指向,林笑著說,“就是給你兄弟生親骨肉的那個——娃他媽?!?/p>
老洪哥哥激動起來:“什么親骨肉?你準(zhǔn)又是在聽姓葉的胡說八道吧?這女人陰險得很,不想要洪盼了,就給我兄弟胡造影響亂披皮,到處說娃是洪福和野女人生的,你看看他是那種人嗎?”
林很驚詫,這撞擊了他長期以來的某些認(rèn)知,但他不能確定老洪哥哥的說法。返回的路上,林心情沉重,他想再次給老洪留言,可不知怎么說,思想了一路,進(jìn)城前將車停在路邊給老洪寫了幾句話。
“老洪,你是好人!我知道你這些年的遭遇和心里的委屈。你在哪里?我來找你?!绷窒嘈爬虾闀吹酱讼⒌摹?/p>
四
林現(xiàn)在多少能理解洪福為什么總那么寒磣,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胖胖的身影來,老洪一年至少有三季老穿同一身衣服,那衣服由于年深日久,深藍(lán)色已變?yōu)獒u紫色,綁在他逐年發(fā)福的身上顯得愈來愈緊迫;老洪的另一特點是皮鞋底磨透了鋪上一層還要繼續(xù)穿。林敢肯定,除了老洪,現(xiàn)在已沒人穿鋪底鞋了。很多人無法理解老洪的“艱苦樸素”,工資那么高,破衣爛衫做給誰看呢?大家認(rèn)為即使領(lǐng)導(dǎo)家屬的障眼法也不至于此。
在林看來,老洪是個實誠人,沒多少毛病。如果硬要挑,那就是他這人不怎么招人待見,誰說起他都搖頭。老洪影響不好,并非因為私生子,而在他不懂人情世故上。老洪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據(jù)說從未見過他主動給人發(fā)煙,周末閑聊聚會的事從來不會有老洪,因為吃喝了人的就得回請。從L縣到市上,單位同事的紅白喜事、升遷調(diào)動,老洪概不參與。一個人無論因何原因摳門到如此沒有人情禮數(shù)的地步,這人就算把人白活了。這讓老洪這個20世紀(jì)80年代初西北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高才生,讓這個當(dāng)年培育出耐旱耐凍高產(chǎn)雜交小麥,解決了隴東很多人溫飽問題的農(nóng)業(yè)專家,讓這個獲得過諸多榮譽,曾三次進(jìn)京受獎,本該受人尊敬的老洪,在大家眼里淪為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問題人,很多人打心里瞧不起他。
林對老洪的感情較為復(fù)雜,有哀其不幸,有怒其不爭,以他的起點,完全可以發(fā)展得很好,但老洪似乎不求上進(jìn),除了主持研究過一些課題外,幾乎沒有擔(dān)當(dāng)過什么重任,他好像更熱衷于家務(wù)和打球,早早就活成了退休大爺。
這天傍晚,林剛進(jìn)家門,萬敏就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將手機塞給他,原來她正在和葉瓊通電話。葉瓊告訴林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聽說這天下午,從市區(qū)后峽水庫里打撈上一個男人的尸體,因為是馬路消息,死者信息不詳。林第一時間想到了老洪,他感到渾身一熱,腿有點發(fā)軟。葉瓊明顯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林連忙找人打聽,費盡周折,最終證實死者并非老洪。
一場虛驚令大家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特別是萬敏,顯得焦慮不安,好像失蹤的非老洪而是林。她一陣給葉瓊一個電話,報告情況,分析形勢,又是安慰,又是開導(dǎo),聽得林想塞耳朵。最后一通電話打完后,萬敏說:“葉院長說貝貝現(xiàn)在也后怕了,后悔不該那樣對待老洪?!绷掷湫σ宦暎f:“后悔恐怕遲了!”萬敏定定地望著林,說:“老洪今晚再不回來,葉院長可就要報警了,她說顧不了那么多了?!?/p>
林把老洪哥哥的話講給萬敏聽,萬敏陷入吃驚當(dāng)中,她想了一陣說:“我想起來了,當(dāng)年跟葉院長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一起共過事的一個護(hù)士說過,葉年輕時的確不生養(yǎng),聽說正是這樣才抱了洪盼;但我也聽好多人說,洪盼確實是老洪跟情人生的,老洪下去搞試驗田的時候,一并把人也搞出來了,為息事寧人,葉瓊只好接受這個孩子。當(dāng)然,另一種可能是她當(dāng)年確實不生養(yǎng),剛好打算抱養(yǎng)一個?!比f敏表情嚴(yán)肅地接著說,“這可不是無稽之談,當(dāng)年的見證者,一個還在L縣醫(yī)院上班,一個剛退下來。她倆親眼所見那女的生孩子時,由老洪和葉瓊接來送去,費用也是他們負(fù)擔(dān)的,聽說給了那女的好大一筆錢,才把事擺平?!?/p>
林說:“這事?lián)渌访噪x,誰知道里頭是什么內(nèi)幕?!彼c了根煙說,“憑直覺,我覺得老洪哥哥的話不會有假?!比f敏反問:“你意思葉院長的話有假?”
林又給幾個熟人打了電話,巧妙地問見老洪了沒有,回答無一例外令人失望,他只好又給老洪發(fā)微信:“貝貝很后悔,葉姐到處在找你。我今天去過你老家。過了今晚,你家人可能就要報警了。你到底在哪里?”
五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這天夜間十一點左右,林突然收到洪福的一條消息:不好意思,我在呢。林速棄牌友而去,第一時間打通了老洪的電話。
在翡翠苑徐軍家里,林找到了老洪。徐軍是他們共同的球友。老洪自覺顏面喪盡,開門時將臉扭向一邊,但還是讓林小受驚嚇。原來徐軍兩口子近期去蘭州照顧女兒生小孩,把家里的花草托付給老洪照看,老洪這幾天一直待在這里,足不出戶。老洪在沙發(fā)上坐定后,將臉埋在膝蓋上,說:“凈給你添麻煩,每回都害你找我,實在是對不住了?!崩虾槌聊艘魂囉终f,“其實不用找,我一不會尋死,二無處可去,怕什么?”他指指臉,“這樣子不好見人,我想在這里養(yǎng)幾天再回去。”
盡管室內(nèi)只開著昏黃的壁燈,盡管已經(jīng)過去數(shù)天,但老洪尚未徹底消腫的熊貓眼和臉上的多處瘀傷依然令人觸目驚心。完全可以想象,那個畜生一樣身強力壯的家伙,怎樣將揮舞的拳頭砸向一個他稱為父親的人的臉上;但老洪的表情是平靜的,他像往常一樣給林發(fā)煙。良久,老洪才說:“我知道你今天去過我家,哥哥打電話告訴我了。其實我的手機時開時關(guān),你發(fā)的消息我也收到了,謝謝你的安慰,我躲在這里,主要想靜一靜。”
老洪說:“哥哥打電話時哭了,他說指望我活人呢,我可不能有一差二錯?!绷终f:“對啊,就是為了哥哥,咱也得好好往前活?!崩虾檎f:“嗯,我這人想得開,要不早沒我了。”
說起這次鬧事的原因,林才知道,是老洪擅自把六萬多塊錢打給了洪盼,原因是老洪的小孫女得了白血病,需要高昂的治療費用,老洪于心不忍就給了。老洪的工資每月雷打不動必須向葉瓊上交某四位數(shù)字,剩下的錢用來維持家里的日常開銷,摳緊點會略有盈余。近一兩年來,葉瓊收賬不那么準(zhǔn)時了,每隔一段時間攢夠一個較大的數(shù)額時,老洪會上交一次。林問老洪:“把這么一筆錢給洪盼時,有沒有想過怎么向家里交代?!?/p>
“想過。我在不知道怎么交代的情況下還是給了,畢竟孩子看病要緊?!崩虾檎f:“再者,我虧欠洪盼的太多了,家里的存款數(shù)目自己不清楚,三套房產(chǎn)葉瓊說與洪盼無關(guān)。洪盼結(jié)婚時,葉瓊不讓從家里拿錢,聯(lián)合兩個孩子跟我鬧,我只好帶著每月硬摳下來的那點錢,還有業(yè)余在球館當(dāng)教練掙的外快,以及別人的一些借款,獨自前往參加洪盼的婚禮?!碑?dāng)時,得知老洪只帶來四萬多塊錢時,親家的臉一下子難看到了極點。
洪盼在結(jié)婚的前夜跟老洪大鬧了一場,說了許多過分的話,質(zhì)問老洪為何要把他帶到人世間受罪。喝了酒的老洪,當(dāng)著親家的面痛哭流涕,將洪盼的身世倒了出來??上]有一個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窩囊廢生父為逃避責(zé)任編造的謊言。老洪說:“就這,洪盼結(jié)婚后葉瓊還不讓洪盼帶媳婦回家探親,反咬說兒子媳婦不認(rèn)她。一想起這些,我的心就在滴血。”
說起貝貝,林說:“葉瓊把孩子慣得實在不像話?!?/p>
老洪說:“讓你見笑了?!彼又f,“兩個孩子打小就不拿我當(dāng)回事,不把我當(dāng)父親不說,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我在家里可以說沒稱謂,我的代號不過是‘喂’和‘哎’,給他拿個這,給他取個那,使喚仆人一般。不過我早習(xí)以為常了?!崩虾殚L長吁了口氣說,“貝貝大學(xué)剛畢業(yè)就給買了二十幾萬的車,這才開了一兩年就要換。葉瓊只會慣孩子,卻從來不會去教育——我是沒有資格說他們的。她從小灌輸給孩子的思想是,我是讓這個家蒙羞的人,我曾經(jīng)背叛過他們的母親,犯下過不可饒恕的錯,而他們寬豁大度的母親含羞忍辱經(jīng)營著這個家。孩子們藐視我,不把我當(dāng)人看,在他們看來,我不配做他們的父親?!?/p>
“都是因為洪盼的事嗎?能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林小心地問。
老洪露出自嘲的神情說:“還敢有別的事?”
六
禿頂?shù)睦虾橄裰环逝值钠簌Z,抬了抬屁股苦笑著說:“真相就是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有一個私生子?!绷终f:“太夸張了,沒那么多人知道。”但林心里想,至少在L縣,你洪福算得上聲名狼藉,因為縣城就那么大點地方,放個屁都能臭遍全城,這事自然是人盡皆知。很多人說到其貌不揚的老洪時,忍不住都要大發(fā)感慨:“哎呀!這老實人盡整大事兒!”老洪的壞名聲,為葉瓊贏得了相反的好名聲,多少人替她打抱不平,感嘆說如此優(yōu)秀的一個女人,攤上這樣一個渣男,真是倒八輩子血霉了。林說:“關(guān)于這件事,我一直想問,但又不好意思;如果你愿意,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真相?!?/p>
老洪說:“謊言說久了就是真相?,F(xiàn)在有人問起來,我也大方地承認(rèn)我有一個私生子,就這么回事兒,誰能把我怎么樣?”老洪起身給他們每人沖了一杯茶說,“這事被葉瓊編排了大半輩子,最后就千真萬確啦。有時候我也認(rèn)為是真的:我曾經(jīng)誘騙過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讓她未婚先孕,為我生下孩子,我厚顏無恥地將孩子抱回了家;葉瓊為了挽救我們的家庭,為了我的公職不被開除,把牙打了往肚里咽,接受了這孩子?!?/p>
“葉瓊無中生有光會說你,怎么不說說她自己呢?”林有意引導(dǎo)老洪,希望這個滿腹委屈的男人會就此打開苦水閘一瀉為快,沒想到老洪卻連個唉聲都沒打,他用緘默結(jié)束了這個突兀的話題,這也許出于一個男人自尊的需要。林當(dāng)場就后悔了,他覺得自己還是把老洪其人想簡單了。
林走過去拍拍老洪的肩膀,像給了他某種力量,又像某種暗示,老洪便深陷回憶當(dāng)中。
三十年前,洪福在花家?guī)X搞試驗田時,住在李巧哥家里。那時候下鄉(xiāng)都住農(nóng)戶家。李巧哥家里條件好,父母待人熱情,洪福在她家時斷時續(xù)住過兩三年。其實他和李巧哥并不熟,她常年在外,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李巧哥的父母只有這么一個獨生女,嬌慣得很任性。
老洪回憶說,他第一次見到李巧哥就被震撼了,你很難說她哪里長得好,卻又覺得她身上的每一處都長得恰到好處,是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的那種;是無論同多少人在一起,你都會覺得此地只有她一個人的那種。這樣一個人間尤物到了二十九歲還沒有成家,在當(dāng)年足以令人奇怪,也令她父母十分擔(dān)憂。洪福并不知道李巧哥在外邊具體干什么,但她每次回家都有車接送,衣著講究,出手大方,看起來派頭十足。后來漸漸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李巧哥在城里被一個富商老頭包養(yǎng)著。原來是個金絲雀,難怪那么張狂。
當(dāng)然這不關(guān)老洪的事。
老洪承認(rèn)他為李巧哥動過心,那樣一個人物誰見了會不動心?不動心還是男人嗎?但那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李巧哥并不知情。洪福和李巧哥的交集發(fā)生在某年李巧哥腆著大肚子回家時。在當(dāng)時,這簡直是駭人聽聞。李巧哥回家后尋死覓活,原來包養(yǎng)她的富商老頭回老家探親時突然死了,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被人痛打一頓后掃地出門。如果不是大肚子,對方手下留情,說不定她還會有生命危險。李巧哥是不是想以生孩子要挾富商老頭老洪不清楚,但穿著睡衣的她倉皇逃回家之后,肚子里的孩子就成了最棘手的問題,一個未婚姑娘怎么在娘家生孩子?以后還做不做人了?
得知洪福的老婆是婦科大夫時,李巧哥的父母跪地求老洪幫忙。而其時正是洪福夫婦四處打聽,準(zhǔn)備抱養(yǎng)一個孩子的時候。洪福連夜趕回去,把這事一講,葉瓊當(dāng)即同意了,兩家人就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有了交集。所以李巧哥生孩子時,是洪福和葉瓊跑前跑后照顧的。老洪說:“過程就這么個過程,若有半句假話,我老洪就是女子娃生養(yǎng)的。可誰知后來,我陰差陽錯就成了孩子的生父,你說我冤不冤?”
老洪輕輕地?fù)鄣魺熁遥瑖@了口氣又說:“這純粹是葉瓊一手遮天編造的故事,其實無非就是自己有了孩子,不想要這個抱養(yǎng)的孩子了。她逼我把孩子退回去,你說我怎么退?退給誰?”
林問:“李巧哥人呢?后來再有沒有見過她?”老洪笑了,笑得十分難看。
在上海一條他早已忘了名字的街上,洪福和李巧哥如約見面了。那次距上次見面有十幾個年頭了,李巧哥的兒子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而站在上海街頭的李巧哥還是那么鮮亮,時光仿佛打她那繞道而行了。洪福是在被葉瓊欺得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是在洪盼一次次哭鬧著逼問自己身世的情況下,趁出差之機,一時沖動跑到上海找李巧哥的。洪福事隔十幾年去上海找李巧哥,沒有別的意思,他無意打擾別人的生活,只想讓她證明自己的清白,給洪盼一個關(guān)于來處的交代,僅此而已。
洪福見到李巧哥時,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他的內(nèi)心激動萬分,畢竟這個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甚至厚顏無恥地想,如果洪盼是他倆生的該有多好啊。那天,站在上海某街頭的洪福心潮澎湃,他有一肚子話要向李巧哥傾訴,他要告訴她為了孩子,這些年來自己遭受的種種委屈。他渴望得到肯定與安慰??墒抢钋筛绮蝗莺楦0言捴v完,她冷若冰霜又極不耐煩。李巧哥說,你找錯人了,我們并不認(rèn)識。我不過是和你要找的人重名重姓,而你恰巧又打通了我的電話而已;至于你說的那些,我一點都聽不懂,希望以后不要來打擾我。
林說:“難道沒想過別的法子?一個親子鑒定不就洗白了?!?/p>
老洪說:“一點必要都沒有,因為從上海還沒回來我就后悔了。都說養(yǎng)育大于生身,咱自小抓養(yǎng)大的娃,跟親生的有什么兩樣?我為什么要跑到上海去找李巧哥證明,你說我蠢不蠢?更讓我后悔的是,后來不該在洪盼結(jié)婚時說那些話,干嗎要說清楚?世上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說清楚。為何要洗白自己?干嗎非要證實洪盼有一個不體面的出身?這對娃有什么好處?我不能只為自己而不管不顧娃的感受。娃絲毫不懷疑我是他的親生父親,這要比讓洪盼知道他是一個被雙親拋棄的私生子強很多。我怎么能殘忍地斷了娃的念想,讓他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如此一想,我老洪活成什么樣都無所謂。”
七
這天夜里,林和老洪談心到凌晨三點多。告辭時,林問老洪怎么打算,老洪不好意思地說:“明早回去。每次也就是氣不過,跑出來躲一躲,不回去又能去哪呢?”林心里一時五味雜陳,他握住老洪的手說:“你太不容易了!”
老洪比之前顯得開朗多了:“沒啥!細(xì)想我這一輩子也不虧,該干的事我心中有數(shù),憑他們怎么反對,從中阻撓,我還不都照自己的意思干了,誰能把我怎么樣?”
林看著老洪說:“你實在是太難了!”
老洪說:“確實是很難,但我自認(rèn)為沒有虧人,能求個心安理得也是好的?!?/p>
林笑了:“能這樣想最好。明早我送你回家,我要跟他們談?wù)劇!?/p>
老洪擺擺短壯的手臂說:“別浪費言語了,談什么都沒用?!?/p>
送到電梯口,林開玩笑說:“洪福同志辛苦了!我們要堅守陣地?!辈幌肜虾楦哪?,突然將厚重的身板費力地挺直,舉手敬禮說:“請首長放心,人與陣地共存亡?!?/p>
林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他一醒來就給老洪打電話。老洪說:“不用麻煩,我已經(jīng)回家了,這會兒正在菜市場買菜呢?!彪娫拕倰斓衾虾橛执蜻M(jìn)來,林想象得出他說話時難為情的樣子。老洪說:“剛才忘了叮嚀你,我這事,兄弟千萬要保密,傳出去丟人現(xiàn)眼不說,對家里人也沒什么好處,特別是葉瓊,還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闭f完他又再三叮囑,“昨晚咱倆說的那些掏心窩子話,兄弟你就爛到肚子里去吧?!?/p>
林聽見一片喧囂的市聲里老洪不住地跟人打招呼,他也許戴著墨鏡,似乎走到某處停下來了。
“今天的鱸魚看起來真新鮮,斤二兩左右的來兩條?!蹦锹曇袈犉饋砭褪且粋€生活十分愜意的老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