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蒡花
魯迅先生《野草》的最后一篇《一覺》中有這樣一句話:“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币八E即牛蒡花;托翁的小說乃是《哈澤·穆拉特》。
原來,牛蒡花是托翁這部中篇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前后兩次露面:小說序曲開始處講,仲夏時節(jié),“我”穿過田野回家,被溝里一朵紅得可愛的盛開的牛蒡花(當?shù)胤Q作韃靼花)所吸引,“我”想把它摘下來,卻非常困難,花梗周圍都是刺,而且異常堅韌,“我”不得不費力扯斷纖維,大約搏斗了五分鐘,才把它折斷。而折到手的結果,卻是毀滅了現(xiàn)實存在中的“美”。第二次是作者在描寫哈澤·穆拉特最終戰(zhàn)死的時刻,將他倒下的身軀形容為“一株砍倒的牛蒡花”。
列夫·托爾斯泰1896年7月19日日記也曾記載:“昨天,我走在翻耕過兩次的休閑地上,放眼四望,除開黑油油的土地,看不見一根綠草。塵土飛揚,灰蒙蒙的大道旁卻長著一棵牛蒡。只見上面綻出三根枝芽,一根已經折斷,一朵烏涂涂的小白花垂懸著。本來淡紅色的花,經過日曬,顯得那么蒼白。另一根也受到了損傷,污穢不堪,顏色發(fā)黑,臟乎乎的莖稈還沒有斷。第三根挺立著,傾向一邊,雖也讓塵土染成黑色,看起來卻那么鮮艷,枝芽里泛溢出紅光。這時候,我回憶起哈澤·穆拉特來,于是產生了寫作的愿望。把生命堅持到最后一息,雖然整個田野里就剩下它孤單單的一個,但它還是堅持住了生命?!?/p>
不久,這部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就開始了。在托翁的筆下,牛蒡花這樸素無華的自然生物,象征著平凡而高潔的生命,象征著戰(zhàn)斗者頑強的生命力,以其“驚人的堅韌”“粗獷和不馴”、頑強的“生命的毅力和力量”,譜寫了一曲生命的贊歌。它向世人昭示:人性的純潔與對真善美的渴求,就像那牛蒡花一樣,盡管可能暫時被邪惡的黑暗勢力所摧折,但永遠不會屈服,壓倒了,還會頑強不屈地重新挺立起來。
同樣是作為自身思想的表現(xiàn)者,牛蒡花這一意象,在新的語境下,魯迅先生寄寓它以青年一代的奮斗與希望。他說:“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拼命伸長它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自然是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在我的記憶中,牛蒡花在大文豪高爾基自傳體三部曲《童年》中,同樣留下了倩影:“秋天的傍晚,五彩繽紛的草木瑟瑟地在涼風中抖動;明凈的天空中,有寒鴉馳過。寂靜充斥了整個空間,郁郁的心中也無聲地涼了下來,人也變得有氣無力。只剩下思想在飄蕩……我看見幾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實,在里面找花籽吃……多么美好的自然??!”
西方有句諺語:“蘋果最輝煌的時候,是它砸在牛頓頭上的那一刻?!碧子眠@個句式,我想說:“牛蒡花最幸運的,是它入了列夫·托爾斯泰、魯迅先生和高爾基這三位世界級大文豪的法眼?!庇纱耍锶f代,永遠被賦予了崇高的精神價值。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牛蒡花原本寂寂無名,此前未曾引起過世人的注目。其實,牛蒡這種草本植物,在中國古籍中早有記載。古代先哲主要是從藥食兼用的功效性,著眼于成熟的果實和根苗,而很少顧及花。宋代政治家、科學家蘇頌在其藥物學寶典《本草圖經》中記載:牛蒡“葉如芋而長,實似葡萄核而褐色,外殼如栗大小而多刺”,“根有極大者,作菜茹尤益人”。明朝醫(yī)學大師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稱,“剪苗,淘為蔬;取根煮、曝為脯,云其益人”,“通十二經脈,除五臟惡氣”。久服輕身耐老,有清熱解毒、滋陰益氣之功。其干燥成熟果實稱為牛蒡子,味辛性寒,宣肺透疹,利咽解毒。牛蒡的肉質根,具有豐富的營養(yǎng)價值,被作為高檔蔬菜食用,對提高人體的免疫力、增強體質均有良好的效用。資料介紹,牛蒡原產于中國,以野生為主,公元940年前后(五代十國時期)傳入日本,并培育出優(yōu)良品種。在日韓諸國,現(xiàn)被奉為營養(yǎng)和保健價值極佳的高檔蔬菜,而且走俏東南亞。牛蒡泡茶,色澤金黃,香味宜人。
說到牛蒡茶,我還憶起了一樁童年舊事——
當時就讀私塾,塾師劉璧亭先生要求我們“對句”。那天,他從眼前景色入手,以窗前的“馬纓花(木芙蓉)”為上句,讓我和嘎子哥找出與之對應的詞。我想了想,說:可以用“狗尾草”與之相對;嘎子哥說的是:“豬耳菜”。老先生滿意地說:“對得很好,基本要求都達到了?!闭f著,他又拿起桌上尚未啟封的盒裝牛蒡茶,隨口問了一句:“你們說說看,用‘牛蒡茶’三個字來對‘馬纓花’,行不行?‘蒡’,讀音如棒?!备伦痈缯f:“可以。牛、馬相對,茶、花相對?!蔽艺f:“恐怕不行,因為上句的‘花’是平聲,和它相對的應該是仄聲,而‘茶’是平聲字?!崩舷壬c了點頭。
這里還有一個誤區(qū),過去長時間我想當然地認為,牛蒡茶是由牛蒡花與茶坯經過窨制而成的,所謂“一體二式”。后來經過實際飲用,方知它乃是以牛蒡根為原料制成的茶品。只怪我孤陋寡聞。當然,在20世紀40年代,它也確屬稀缺之物,劉老先生所飲,當是其京、津友朋的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