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風與景
對于京都的好印象,來自于十多年前的一個初秋。熙攘的人群,靜穆的樓閣,人群中穿梭而過又儼然遺世獨立的藝伎,層層交織之下,頗有些不真實感。唯一清晰的畫面,是黃昏時分,即將離開,流連之際回望鴨川。京都的風輕輕吹拂過緩緩流淌的鴨川,悠閑嬉戲的水鳥和周遭的喧鬧在那一個瞬間安靜下來,攤在眼前的,是一座淡然處之的城。于是,一有機會重游,便想要去求證這座記憶中的京都,想要在越發(fā)擁擠吵嚷的世界里去尋那一刻的淡然。哪怕是八月的酷暑,哪里都熱得要命,京都之行卻依舊令人期待不已。
只是,一出京都役所前站,便發(fā)現(xiàn),此時的京都,根本無風。依舊是黃昏時分,依舊是鴨川,郁熱的空氣,幾近停滯。再晚一些,天光暗淡下來,鴨川邊乘涼散步的人越來越多,堪稱熱鬧,說的卻是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以至于有一種在黑燈瞎火中穿越到了哪一座中國城市的錯覺。哎,怪不得此前詢問早我?guī)滋靵泶艘挥蔚呐笥褜┒嫉母惺?,她的第一句評論便是:“好雖好,就是都是人?!?/p>
人和自然的關系,是現(xiàn)代以來,在“風景”的發(fā)現(xiàn)這個視角下被討論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這一組討論認為,從來不存在什么天然而成的風景。所謂的“風景”不過是作為意識的山山水水,被人們敏銳地把握到和確證下來。經(jīng)由“風景”的發(fā)現(xiàn)來揭示出人的內(nèi)在的深度,也就成為一個順理成章的推論。只是,隨著網(wǎng)紅景點、旅游打卡乃至特種兵旅游的盛行,這組頗為現(xiàn)代的人—“風景”—自然的關系,似乎正面臨散伙的危險。無論是各地游客數(shù)量激增——人們似乎總是扎堆出游,還是“風景”不再被發(fā)現(xiàn)而是被習慣性地給定——來自“小紅書”的統(tǒng)一指導功不可沒,這兩個條件的急劇變化都意味著,旅行者總是一再面臨到底什么才是風景的難題。這早就不止是拍照取景時的困難——“可以讓一下嗎?你擋著/誤入我的鏡頭了”;而是:在由數(shù)位世界打造進而推動形成的人山人海之中,倘若個人不再擁有足以發(fā)現(xiàn)風景的時間和空間的話,那么即便那些被小紅書錨定的“景”,真真實實地擺放在眼前,卻似乎也很難再有“風”吹過。顯然,“風”在這里,除卻空氣的自然流動,業(yè)已具有了文化的意味,因為土地風俗都離不開人的關照與參與。正如和辻哲郎在《風土》的開篇時便強調(diào)的那樣,所謂的風土,從來不僅僅只是氣候、地質(zhì)與景觀之類的總和,而是事關人們“如何感覺到”它們的問題。于是,十多年后,在“風景”已經(jīng)被數(shù)碼技術如此泛濫地發(fā)現(xiàn)和錨定之時,對我而言,京都將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風與景呢?
不得不說,除了人越發(fā)的多,京都自身的變化并不大。三年坂上的那幾家瓷器鋪,仍能辨出當年的模樣。拾級而上,也依舊是那一座清水寺。記得當初趕上的也是臨近關門的清水寺,游客不多,頗有些清冷。同去的人知道些這寺的來歷,輕輕吟了一句“清水の舞臺から飛び降(下)りる”(從清水的舞臺跳下來)。這一跳,究竟是看透了世事的毅然與決絕——據(jù)說此臺曾是“自殺圣地”,還是無法拒絕與美好的自然融為一體的本能沖動,吟誦者卻未曾解釋清楚??上У氖牵缃竦那逅枧_,即便臨近黃昏,依舊人聲鼎沸。整座山林仿佛也在日光的逼視下沸騰著。于是,手機鏡頭里的清水寺仍舊怡然自得,身處其中卻讓人煩躁不安,只想逃離。匆匆下山,第一次注意到路邊山腳處,每每供著大小不一、雕刻粗糙的圓滾滾的石像,且每一個都頗有尊嚴地戴著一塊紅色“圍兜”,讓人眼睛一亮。朋友說,這些是土地神或地藏菩薩。不知是不是此處管理土地的小神尤為眾多,簡直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亭的地步。它們有時是一對,有時是單個,有時是一排,下方還擠著好幾個顏色不一的達摩。一眼望去,仿佛翠綠的山色里住著一個又一個的小小家族。這些面目不清的神神佛佛、各式達摩,似乎正閑來無事,千百年來,雖看慣了那些為了祈福擁來擠去大排長隊的凡夫俗子,卻仍忍不住咧嘴竊笑。另一邊的石欄上,一只翠綠的螳螂正自顧自地來回踱步。熙攘的人群并不關注它,它也一樣罔顧那些體型巨大挪動緩慢的生物,只管自己搓著手腳,開心輕巧地散著步。
忽然覺得,吵鬧熙攘的清水寺,或正用不動聲色的幾處閑筆,發(fā)射出淡然處之的信號,只看誰能感應得到。網(wǎng)上曾有人說,清水寺是最類似中國寺廟的地方,因為它的喧鬧與商業(yè)化。可國內(nèi)那些收了門票的大觀小廟,在香火足以維持修繕養(yǎng)護之時,何曾容下過山腳處小小的各色野菩薩呢?同樣都是喧鬧,是否規(guī)整一致而不容閑筆,恐怕才是它們最大的區(qū)別吧。
第二天,吸取教訓,避開人流,一大早便去了銀閣寺。果然,較之于一入庭院,便不由自主呆鵝似的向金閃閃的湖中樓閣行注目禮的金閣寺,毫不張揚的銀閣寺更對我的胃口。一種淡淡的釋然之感彌漫其中。參觀者不多,自是一大原因。不知道是我去得太早,還是它的確不夠吸引游客,溜達在銀閣寺里,時不時會發(fā)現(xiàn)幽靜的小道上只有一兩個人,各自默默走著,只為聽清那腳邊潺潺的溪水聲。從銀閣寺下去,是著名的哲學小道。光聽這名字,就知道在八月的大太陽底下,愿意前去的人不會太多。小道上,除卻婆娑的光影與流水,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景致,畢竟櫻花早就落盡了。不知道當年那位每天都在這里走上一遍的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如此行走時,心里曾經(jīng)想到過什么。我想的只是,每天都有一番身與心的鍛煉,無需與電腦手機整日纏斗,這位老兄的人生真是值得艷羨啊!正如此走著,一抬頭,便看見一只頗有哲學家氣質(zhì)的鴨子遠遠漂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它遠離鴨群,獨自浮游在溪水之上,仰首挺胸,順流而下,篤定地享受這獨一份的清靜。這是和當年的西田幾多郎一樣,正在展開艱難的人生思考嗎?還是說,只是不耐煩鴨群的聒噪,躲得更遠一點,從而伸伸自己的腿腳?
此后的閑逛便徹底脫離了計劃。也許,從一開始便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計劃吧。一路向前,看冷清的寺廟門前緩緩爬行的小甲蟲。這座寺廟據(jù)說是當時皇室的兩位女官偷偷跑出來聽講而修的,如今則鐵將軍把門,只有門牌上的小甲蟲不離不棄。到了南禪寺,和所有席地而坐的游客一樣,四仰八叉,歪坐在南禪寺的庭院里享受清風,看著枯山水,想著各自的心事。金閣寺照舊還是去拜訪了一遭,引起我注意的卻是金閣對面的那一只白鶴(下圖,羅小茗攝)。它時隱時現(xiàn),傲慢踱步,仿佛是金色樓閣的守護神,對我們這群人間的呆鵝頗為不屑。
幾日的閑逛,若要問我京都究竟有些什么好玩的,卻也無法回答。只知道,在離開京都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又在期待什么時候可以再來了。這倒不是因為好多的“景”我依舊散漫地沒有去,而是因為,在那座淡然處之的京都影像上,疊上了許許多多生動的閑筆:竊喜中的地藏菩薩,搓著手腳的綠螳螂,順勢而為的鴨子哲學家,南禪寺的清風,金閣寺的白鶴……這一次,是它們讓我感覺到了那一座雖人潮洶涌卻依舊淡然處之的京都。
京都少有變化。下次再去,我又會看到什么樣的風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