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蘭:紅雪蓮與黑什加
李秋蘭,蒙古族,畢業(yè)于青海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雪蓮》等雜志發(fā)表多篇文學作品。
1
蓮花山頂峰的積雪終年不化,群山像層層的葉片,遠遠望去,真如一朵白蓮綻放。山腳下的野沙棘熟透了,橙黃色的果實如拇指般大,摘下來裝進透明的玻璃瓶中,倒入濃稠的野花蜜,賣給來金銀灘草原的游客們。誰不喜歡原生態(tài)的東西呢?瓶子是從七十一的阿爸開的店里批發(fā)的,成本才幾毛錢,短暫的金色九月,可以帶來上萬塊錢的收入。
孩子們傾巢出動,像一群群嗡嗡嗡的蜜蜂落滿了沙棘地。有些大人干脆拿著剪刀,一叢叢連枝條剪下帶回家去,這是最喪心病狂的采摘方式。沙棘樹在高原活得很艱難,五六年長一寸,所以它們看上去像小矮樹一樣。
我出生在蓮花山腳下,山里的一草一石沒人比我更清楚,我穿過鞭麻叢,過溪流,來到了無人之處,誰也不知道這里藏有一大片墊狀的沙棘果。我高興地在心里盤算,冰激凌、雕花的馬鞍、牛皮鞭子……全浮現(xiàn)在眼前,天哪,這一次能滿足我所有的愿望。
指尖輕輕觸碰沙棘果,“啪”的一聲,脆弱的果實掉落在手心里。
過了一會兒,一種怪異的沙沙聲在響,像紅頭黑毛蟲在啃草,我抬頭一看,剛才還遍地的沙棘果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梗。這時,半山腰冒出了一個小孩,他雖然離得遠,但我在山野間練就了鷹一樣的視力,能清楚地看到他長長的四肢,他還用手指我,發(fā)出怪異而空靈的笑聲。原來是他在戲弄我,我沖過去,心想揍他一頓不在話下。
一個閃動,他消失了,他時隱時現(xiàn),我窮追不舍。過了很久,到了蓮花山的最高處,他不見了。一輪黃色的月亮低低地掛在天空,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高處,似乎伸手就能觸到羽毛般的輕云。野獸的叫聲和風聲灌入耳朵,我害怕地哆嗦,我的腳軟了,一步步滑下山坡,那一夜最恐怖可怕。
幾天后,又在蓮花山碰著他了,真是冤家路窄。我似一頭野牦牛,咆哮而去,他躲到冷杉樹后。我只想報仇,繼續(xù)追上去。天氣變化無常,一瞬間,烏云聚合,沙沙下雨。慌亂中,踩到鼢鼠推出的濕幽幽的蓬松泥土,我不小心摔倒在濕漉漉的地上,一只腳滑進了鼢鼠的洞里,桶翻了,沙棘果滾出來,遍地是金黃色的汁液。
一雙大腳走到我跟前,我抬頭,他沖著我笑。他從洞里掏出我的鞋子,小心地套在我腳上,扶我站起來。我很不好意思。
“你不冷嗎,你叫什么?”他光著上半身,瘦得肋骨突出,像一塊搓衣板,穿著棕紅色長筒襪,連鞋子也沒穿。
“我叫黑什加,不怕冷,你看,雨落在我身上就滾下去了。”果真,他的皮膚上面有一層密密的毛。
“我也不怕,雨落到我身上也能滾下去。”我的羊羔皮袍從未洗過,厚厚的污漬黑亮反光,雨滲透不了。
“你家在哪呀?”我拾起桶,倒扣在頭上遮雨。
他指了指山上的黑帳篷:“你是州上的吧?前幾天看你來采沙棘了,我還想給你分一點呢。”
他咧著嘴笑著,我心里愧疚極了。他們家多么貧窮,住在山上,沒水沒電,晚上也沒有熱鬧的燈火。我們家也有黑帳篷,不過是給游客玩的,阿爸說,這年代早就沒人住黑帳篷了,都是給人消費的。我們家?guī)づ窈竺媸歉咛幍碾娦潘吞故幨幍墓贰:退绕饋?,我倒像個欺負人的壞人。
“你經(jīng)常一個人嗎?”
“對,我出來找吃的,我最喜歡吃蘑菇和沙棘?!?/p>
雨停了,太陽露出了臉,掛在蓮花山正中央,白霧繚繞,我倆手牽手站在山坡上,草葉亮晶晶地閃著光芒。
2
“你跟我來?!彼咴谇邦^,長發(fā)披背,腦后的一撮頭發(fā)染成了雪白,像團撕開的羊毛,風一吹就散開。
穿過一片茂密的冷杉樹林,我們來到了雪線處,大風呼呼作響,巖石冷峻,強烈的太陽光線照著萬物,冰冷的大地有了溫度。殘冰和積雪里長著一朵妖艷的花,花瓣上生出細密的絨毛,摸上去茸茸的。黑什加撥開厚雪,連根拔起來。
“送給你吧,這支紅雪蓮,就當是賠償你的沙棘果?!毖┥徎ǖ念伾忍柛t,映照得黑什加的臉龐也成了紅色。
“那你呢,也摘一朵?!蔽铱吹窖└C子里還有另外一株,花朵最大最漂亮,葉片上結了一層透明的冰。
“那是最后的紅雪蓮啦,不能摘。我們家族有規(guī)定,不是受傷流血就不能吃雪蓮,它太珍貴啦?!?/p>
這個規(guī)定也太奇怪了,我小心地抱著雪蓮花,下山前,黑什加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
回到家后,阿媽烏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天哪,你從哪找到的?”
“山上,我自己找到的。”
“山上哪有紅色雪蓮喲?這么多年來,早就絕跡了。”阿媽根本不相信,“是不是哪一個曼巴送給你的,這種貴重的東西只有曼巴才有吧?”
小弟弟布布聽見了,光腳跑過來,伸手就去摸花瓣,我朝他胖乎乎的手背上打了一下。他的哭聲都傳到窗外去了。
阿爸也喜歡這朵花,他說:“紅雪蓮是西王母娘娘頭上戴的花,能祛除寒氣,什么疑難雜癥通通能治好,曬干才能保存藥性?!卑钟謫栁遥骸澳闳ナ铝??”
“沒有?!蔽乙豢诜裾J。為了保守秘密,我決定從現(xiàn)在起少說話,不管大人們問我什么,我都緊閉嘴巴。
阿媽日日操心翻曬雪蓮花,干透了的雪蓮花像嫣紅的血凝固而成,放在黑匣子里,像收殮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原來死亡也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美。
布布撿了一片葉子,到處炫耀,州上的人都來我家一睹紅雪蓮的風采。他們嘖嘖稱贊,將我圍在中間,想知道我是如何歷盡千辛萬苦找到紅雪蓮的。虛榮心占了上風,我興致勃勃地從蓮花山上的牛犢魔后講起,魔后隱藏在山中,黑夜籠罩大地時才現(xiàn)身,我不幸遇到了魔后,她非要和我比賽,我就跟她比石頭剪刀布,我贏了她,搶到了紅雪蓮。
正當大家聽得入了迷,人群里傳來不服氣的聲音:“要說草藥,誰能比得上我們家?我們店里可塞滿了幾大柜子呢?!?/p>
說話的人是七十一,我的同班同學,他的爺爺去世的時候71歲,他恰好在那年出生,就得了這個簡易的名字。七十一家條件好,從他爺爺?shù)臓敔斈禽吰?,倒騰貨物,差點把山里的動物都打完了,幸好國家有了政策,才改行做了特產(chǎn)店,據(jù)說為州市的特產(chǎn)流通作出了極大的貢獻,電視上就是這么報道的。他阿爸還為我們學校捐贈了體育器材。
“有本事你也去找一棵紅雪蓮,不讓大人跟著,不許用鐵锨和鎬子?!蔽野艳p子往后一甩。
“就是,如果你像我姐姐一樣,一個人上山,打敗魔鬼,就算搶到白雪蓮,也算是你贏?!辈疾己磺宓貛臀艺f話,他太激動了,兩個圓圓的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七十一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臉像脹爛的羊肺。
3
早起后,我吃了阿媽捏的糌粑,給羊添了草,拾干凈牛糞,解開小牛犢的韁繩,我倉促地干完活,換上靴子,就要出門。阿媽擠完奶回來攔住我,“你別出去,我要給你打扮一下,下午你阿姐過成人禮?!?/p>
阿姐長得像漂亮的仙子,黑色的大眼睛毛茸茸的,我最喜歡她。成人禮上會給親戚們贈送小禮物,一個裝著糖和紅棗的黃色小龍碗,小孩們還能得到紅包呢。
阿媽將我按到凳子上,端過來一盆清水,潤濕頭發(fā),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阿媽給我梳小辮從來不用梳子。她用刀尖在我頭上分出了一條筆直的像新修的柏油公路一樣的發(fā)縫。
“我不想去?!蔽遗ぶ^反抗,我和黑什加說好了,今天要去看雪蓮花。
“今天是成人禮,有很大的禮物呀?!卑岆p手飛舞著,扯得我頭皮疼。
“你去了把我的禮物拿回來,我上午還要出去摘沙棘。”我說。
“禮物只有你親自去才會有的。”阿媽說,“你要親手給阿姐獻上哈達,敬上祝福。”
看來我不得不去了。我的頭發(fā)太短了,還要用黑線接發(fā),滿背的長發(fā)辮整整編了兩個小時。我催促著阿爸阿媽快點走,路上一遍遍跟他們說,一定要在中午前趕回來,他們答應了。
到了宴席上,大人們照常要喝酒,我萬萬沒料到喝醉后他們跳起了秋卓舞,這種舞蹈極其耗時。他們在草原上拉開架勢,站成一排排,阿爸抬起一條腿準備舞蹈,我朝他使眼色,催促他回家,但他假裝沒看見,氣得我轉身進入帳篷,坐在毛氈上等,我又喝了兩碗茶,心想這會兒應該跳完了吧。出去再看時,阿爸的那條腿還沒有放下,他真不愧是藏族舞者中的佼佼者,風格深沉凝重,名聲在外。
日頭快西沉了,看著阿爸像只大鷹吃飽了走路一樣,極其沉著,絲毫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我急得不得了,黑什加肯定在等我。唉,我怎么能說話不算話呢。
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匹打著絆兒的馬,不知道是哪個親戚的,我拿了點糌粑放在手心里讓它舔,我悄悄解開絆兒,翻身上馬,往蓮花山趕去。
一路上見不到人,光聽著馬蹄的聲音,我感覺到一種孤獨。路途很遠,來的時候是阿爸的摩托車,像風一樣到了,回的時候是一匹馬,馬兒也累了,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
到了山腳下,我的腳像安了彈簧一樣往山上爬,我去他家的黑帳篷那兒找他。剛想掀開門簾進去,黑什加突然從后面跳出來,他甩了甩頭發(fā),捋了捋那撮白色頭發(fā),責怪我說:“你才來!”他抓住我的手腕,往山頂奔去。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拿到紅包了,給你分一半。”
“誰要你的紅包?!彼粋€勁兒地往上爬。
4
夕陽落在山頂,一塊巨石懸掛在崖邊,周圍沒有任何支撐。黑什加腳踩在陡巖上,一只手攀住石頭,另一只手伸進巖石的縫隙里,幾乎整個身子都探進去了,底下是萬丈深淵,我捂著雙眼不敢看,問他好了沒有。
他從石頭縫里扒出來一只巨大的鳥窩,是用樹枝和泥筑成的,結實無比。我伸手想接過去,黑什加擋住了我,他踩著石壁輕輕彈回地面,掀開上面一層干草,鳥窩里坐著一顆圓圓的東西,和黑什加的頭一樣大,發(fā)著黑黝黝的光,竟然是顆蛋。
“你怎么知道這巖石底下有蛋?”
“這是神鳥兀鷲的蛋,在這片空域中,它是王者,一次只下一顆蛋。你看了漂亮的鳥蛋,就別要雪蓮花了,要是你每次上山挖走一朵雪蓮,雪蓮就徹底消失了?!闭f著,一只大鳥飛過來,張開大大的黑色翅膀,緩緩地繞空飛行。
我想摸一摸,黑什加又擋住我的手說:“你別摸,人摸了,鳥媽媽就不認這顆蛋了?!彼养B窩放了回去,又神神秘秘地說:“我再帶你去個地方,不過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蔽遗d奮極了,連忙發(fā)誓一定不會泄露秘密。
我們來到了深深的峽谷里,黑什加輕輕在我耳旁說:“快抬頭看,天馬?!?/p>
一群黑色的動物出現(xiàn)了,長相既熟悉又陌生,它們的頭像羊,蹄子像牛蹄,尾巴像驢尾巴,組合在一起后,又變成另外一種動物,銀色的鬃毛,一對尖利的角,渾身透著貴氣,踏著祥云,一只接一只從峽谷間飛馳而過。
我驚嘆地想拍手歡呼,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小聲點,那是我們家族的,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就要倒霉了。”
“你們家族還養(yǎng)這種靈性的動物?”我問。黑什加笑笑不說話,天色漸暗,他送我回到了山腳。
我騎著馬晃悠回家,一路上我想著這些神奇的事,蓮花山看似普通,卻藏了多少秘密啊。原本我只是想采沙棘,沒想到碰上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黑什加這個朋友,我似乎跨越到了另一個世界里,他真有趣呀,又多么善良,只有心善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景物。
一聲馬的嘶鳴,將我從幻想中驚醒。我抬頭一看,已經(jīng)回到州上了,濃黑的天色中出現(xiàn)一張肥胖的大臉,是七十一的阿爸,他正用手緊緊攥著馬籠頭。
我跳下馬,拉著馬韁繩想繞過去,沒想到他攔住我。哼,他就是故意的。
“你干什么,放開?!蔽业穆曇艏饫每膳?。
“你到蓮花山上去了吧,頭上都是草,聽說你挖了雪蓮花,是從哪處挖到的?”
“就不告訴你?!蔽覜_他翻了一個白眼。
七十一的阿爸嘿嘿一笑,側過身讓馬過去了。我走出了幾十步,快到家時返回頭看了看,他竟然還在盯著我,真是讓人脊背發(fā)涼。
5
深秋了,下起了雪,我和布布在羊棚里捉麻雀,羊糞散發(fā)著潮熱的氣味。一陣嘹亮清脆的笛聲傳來,七十一來了,麻雀們呼啦啦地全飛到羊棚外面。那支笛子,巴掌大小,他總拿著別人沒見過的東西。
布布瞪著一雙大眼睛問他:“真好聽呀,這個小笛子是新到的貨嗎?”
“我們自己找匠人做的,草灘上死了一只鷲鷹,被太陽曬得融化了,留下了這根骨頭。全世界只此一根哦。送給你要不要?”七十一拿著骨笛在我眼前晃,骨笛明亮透明,沁心透骨。
我伸手去拿,他卻將骨笛藏到了身后,“只要你告訴我紅雪蓮在哪里,骨笛就是你的了?!?/p>
原來他是這個目的,我生氣地說:“你那破玩意兒留著自己一個人玩吧?!逼呤晦D了轉眼珠子又改口道:“我開玩笑的,不花錢誰都別想拿走,不過,我可以給你們倆一個便宜的價。”
七十一搖頭晃腦地走了,布布朝他吐口水:“炫耀什么呢,就算白送,我也不要,我以后再也不會去他家里面?!?/p>
我還以為布布會哭著喊著要,沒想到他這么懂事,我告訴他:“要是七十一知道哪里有雪蓮花,他們就會把它全部都挖走,天馬就沒有雪蓮花吃了?!?/p>
“天馬?你真的看見傳說中的天馬了嗎?”布布很吃驚地問我。
話說到這兒我已經(jīng)憋不住了,“它們就在蓮花山的峽谷那兒。青海天馬,飛檐走壁,自帶仙氣,頭上還長著兩只角?!?/p>
剛才還懂事的布布噘起了嘴,吵著鬧著要去看。我太后悔了,我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威脅他,“不許再說天馬,你要敢說一個字,我就讓狼吃了你?!彼ε碌攸c點頭,臉蛋上掛著淚花。
等到雪停了,我剛出門,迎面跑過來一個小孩,是黑什加來了。我高興地抓住他,黑什加向四周望了望,確定沒人后,他松了一口氣說:“這幾天你先別上山,要是你引過來那些大人,那就麻煩了。”
“可我想跟你玩?!蔽依屯壹依镒?。
黑什加搖了搖頭,說:“今天不能跟你一起玩,你先回家去,明天在金銀灘風馬旗那兒等我?!彼f完就跑了,地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腳印。
晚上,我絲毫沒有睡意,心里焦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阿媽見我不睡覺,就讓我去洗酥油。我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揉捏著光滑軟嫩的酥油,把多余的牛奶排出來,這個活干起來慢,最累人。水變清了,我把酥油揉成一個小團子,在上面戳了兩個洞當眼睛。
不知不覺,我手里的酥油竟成了一個小人,他四肢長長的,頭上是凌亂的粗硬的頭發(fā)。我翻出媽媽的眉筆、口紅和眼影,將酥油小人的長筒襪染成棕紅色,嘴唇染得紅紅的,用眉筆將頭發(fā)一根根染黑,像在風中立起來了一樣。等明天見到黑什加,我把這個送給他,他一定會很開心吧。
6
新的一天來了,太陽曬進了窗戶,雪化了,外面熙熙攘攘,牧民的馬和游客們的汽車將偌大的草原停得水泄不通。
我叫了幾聲布布,阿爸說布布要了幾塊錢,買骨笛去了。我心想,這個小叛徒這么快就背叛我了。
金銀灘上擺滿牛毛繩的水眼,除雪棒、銅壺,還有各種特產(chǎn),游客太多了,人擠著人。我去找黑什加,等了半天也不見他。七十一家的店門關閉,有點不尋常,按理說這樣的日子最適合做買賣。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們不會上山去了吧?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我拔腿向蓮花山跑去,山上安安靜靜的,沒有人的嘈雜聲,我這才放下心來。黑什加的黑帳篷消失了,除了幾棵冷松,什么也沒有。奇怪了,我明明記得他家就是在這兒,難道我走錯地方了嗎?不,我記得那幾棵樹,我也沒找到搬走帳篷的痕跡。這片草地上留著殘雪,空蕩蕩的,好像那個黑帳篷只是一種幻覺、一個夢。
我奔向山頂。雪蓮花不見了,晶瑩的雪窩子變成了一個又一個褐色的坑。幾塊大巖石也不見了,順著印跡,我看到它們被推倒進了懸崖。我在懸崖邊上站了很久,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巖壁在空氣里發(fā)著寒氣,就像真的有嚇人的牛犢魔后。
我站在崖邊上呼喊:“黑什加,你在哪兒?”回答我的只有呼呼呼的大風。
我轉過身下山,來到風馬旗那兒,七十一的阿爸正齜著大牙熱火朝天地和游客討價還價,原來他們出來擺地攤了,地攤前圍滿了人。我撥開人群擠進去,驚呆了。他們在賣雪蓮花。不是曬干的存貨,是連根拔起的新鮮雪蓮,根須上都帶著黑黑的泥土,整整擺了一大排。一株紅雪蓮正靜靜地躺在地攤最顯眼的位置,花瓣上沾著晶瑩的水珠,像是在輕輕哭泣。
七十一見到我,得意洋洋地說:“就算你不說,我們也能找到地方,昨天晚上我們連夜進山了,那的草藥可真多呀,唰唰唰,我們用鏟子挖起來,裝了一皮卡車。不過,還是得謝謝你,要不是布布告訴我,我們可發(fā)不了財?!?/p>
“那是什么?”他的腳跟前放著一張剝下來的皮,銀白色蓬松的毛似曾相識,我蹲下來,摸了摸,白色的毛雖然很粗糙卻是薄薄的一層。
七十一用腳踢了踢說:“今早剛剝的皮,是一匹小天馬。我們去抓它的時候,它差點跳到懸崖飛走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有點頭暈。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入口鼻,我飛快地跑到一邊,跪下來嘔吐。
回到家,一聲清脆的骨笛聲傳來,布布正拿著骨笛擺弄,我一下子將他推倒在地,將骨笛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腳踩成了碎片。
7
夜色濃重,七十一家的大音響放著咚咚咚的音樂,音浪震得整片草原都在顫動,客人們熙熙攘攘,這是他們做完一筆大買賣后的慣例,要宴請州上的人吃肉喝酒,阿爸也去了。
一想到黑什加,我喘不上氣,感覺馬上要憋死了。院子里停放著阿爸的摩托車,我騎上后,車身太重差點翻了,我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騎摩托,憤怒簡直讓我失去了理智。那么,只好騎馬了。我騎上那匹老馬,一點兒也不怕黑,直往海晏縣三角城森林公安局奔去。
午夜時分,我叩響七十一家的大門。
“誰呀?”七十一毫無防備地打開門,我一把推開他,帶著警察進入屋里,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煙抽得看不清人。
爐子上滾著香噴噴的肉湯,打開鍋蓋,是羊肉。酒是自家泡的橙黃色的蟲草酒,茶碗里的茶葉是玉樹黑茶。屋子西側堆放著沒來得及處理的動物皮毛,是羊皮。廁所的地上放著捕獸夾子,但型號很小,是常見的捕鼠兔的。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他們殺害了天馬。
七十一阿爸賠著笑臉給警察解釋:“小孩子的話不能當真。天馬?哪有天馬?只不過今早剛宰了幾十只草膘羊。來來來,警察同志辛苦了,你們也坐下吃塊肉。”
“不,我今天早晨還看見了,肯定混在那堆羊皮里?!蔽覔屩f完,干脆跑到羊皮堆上,一張張翻看,碼好的羊皮被我扔得亂七八糟。阿爸一個勁兒地道歉,他將我拉過去,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一頓。
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從此沒人再提。
學校里,我無心聽課,時刻盯著七十一。七十一更猖狂了,他向別人吹噓:明天要去小鄂博,有筆大買賣??粗堑靡獾谋砬?,笑得連上牙齦都露出來了。
第二天,我上了蓮花山,地面快凍住了,那些被翻過的大坑像是一個個挖開的墓穴,我用鏟子將坑一點點填平,這塊地方像美人臉上留下的一塊塊疤。只可惜,那些被推入懸崖的石頭,再也沒辦法回到原來的位置。我記得黑什加說過:“高山上一塊石頭在哪個地方,都是有道理的,不能隨意挪動。還有地面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大地的皮膚,少了一樣,所有的動物都會受影響?!?/p>
這時,一只龐大的高原兀鷲在低低盤旋,在它身后,無數(shù)只兀鷲傾巢出動,遮天蔽日,我的內心也跟著沉重起來。它們一群群飛過山頭,在小鄂博附近降下去了,能讓兀鷲這么大規(guī)模出動,無非是草原上死了動物。我突然想起了七十一。
我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跑下山,沖進家里,央求阿爸打電話給警察,阿爸一臉疑惑,我催他,沖他吼叫,阿爸才慢吞吞掏出手機,用指頭按了幾下,撥通了電話。等我和阿爸趕到小鄂博的時候,警察叔叔們早就到了。
地上是一群宰殺后的黃羊,血流遍地,兀鷲們就在黃羊的尸體邊上,等著人一走就吃,七十一沮喪地蹲在旁邊,他阿爸被警察抓走了。
后來才聽說,警察早就盯上了七十一一家,但是每次去都一無所獲,他阿爸是個善于隱藏東西的高手,平時獵殺了不少野生動物,天馬、巖羊、藏羚羊、棕熊……他們把肉和皮毛分開埋在小鄂博的荒漠中,荒漠里的沙土是干沙,埋在里面不僅不會腐壞,還可以長時間存放。附近剛好是一條便捷的省道,交易的時候直接帶買主來到這里,再偷運出去。那天,是大量的血腥味吸引了兀鷲。
生活恢復了正常,七十一像往常一樣來上課,他家的特產(chǎn)店被查封了。經(jīng)歷過這件事后,他和我,都不愛說話了。
我將那株紅雪蓮送給了當?shù)赜忻牟蒯t(yī)曼巴。每年到了9月,我依然上山去采野沙棘,蓮花山雄偉靜謐,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但是我留意著山上的一切,一有異常就向森林公安報告。我答應過黑什加,我再也不會將山里的秘密向外人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