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 | 劉梅花:馴馬人和他的老屋
劉梅花,本名劉玫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近年在《安徽文學》《芳草》《天涯》等40余家刊物發(fā)表大量散文作品。獲首屆三毛散文獎、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二屆全國孫犁散文獎、甘肅敦煌文藝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等多個獎項。出版作品集《駱駝莊園》《草木禪心》《天邊的卡哇掌》《哇瑪尖措的草原》《我家住在野狐灣》《芣苡在野》《遠去的匈奴》等十部。
安大河帶著父親回到了白石板村。彼時村子已經(jīng)變成一個荒蕪之地,雜草亂生。父親一直惦念著要回村子。他哮喘,咳嗽,失眠,耳聾。鎮(zhèn)子上過于干燥嘈雜,他需要回到村子里休養(yǎng)。大霧彌漫的林間小道,群鳥落在草垛上,綿綿細雨,父親每晚都夢回老巢。
但是母親不同意:“我的娃兒們都在鎮(zhèn)上,走不了?!?/p>
“老婆子是一只老鷹,”父親說,“一輩子只知道守著娃兒?!彼緛硐胝f老母雞,但是話到嘴邊,又改成老鷹。
老婆子越來越胖,走路緩慢,呼哧呼哧喘息,從早上開始揉面,一直到中午,她的飯菜才做好。而他,像萎謝的苦瓜,干癟,脫發(fā),面色蒼黑,走路幾乎沒有聲音。
每當孤單的時候,老婆子想到了娃兒們,他卻想到了村莊。這確實有點奇怪,好像村莊里有一顆心臟,有力地跳動,召喚他回歸。
他把枯瘦的手指按到兒子肩膀上,咕噥了一句:“我感覺靈魂好像回到了白石板村,留在這里的是個不中用的皮胎?!?/p>
安大河盯著父親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眼珠子渾濁,發(fā)黃,已經(jīng)沒有了神采。這雙眼睛承受了一輩子的疲憊,現(xiàn)在要謝幕了。
“我?guī)慊丶??!卑泊蠛雍喍陶f了一句。但是父親沒有聽見,眼睛漠然看著窗外。父親的耳聾并不是一直聾,而是間歇性的,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聽不見。
白石板村世世代代養(yǎng)馬,到了安大河能牧馬的時候,村莊里的人家都搬遷到走馬驛鎮(zhèn)了。年輕人不愿意留下來牧馬種地,而小孩讀書必須到走馬驛鎮(zhèn)。
但是現(xiàn)在,父親在走馬驛鎮(zhèn)住了二十年之后,卻執(zhí)意要回到村子里?!奥淙~歸根?!彼椭^,佝僂著身子緩步走出鎮(zhèn)子,頭也不回說了一句。鎮(zhèn)子上全是樓房,沒有莊稼樹木牛羊,沒有一團一團的白霧。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和老婆子不一樣。這個嘈雜的小鎮(zhèn)讓他們感到厭煩的時候,老婆子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兒孫身上,避開對鎮(zhèn)子的不耐煩。而他,直接避開鎮(zhèn)子,把自己轉(zhuǎn)移到值得熱愛的白石板村莊。
舊宅子住著喜鵲,麻雀,兔子,老鼠。院子里荒草半人高。屋子是老式的磚木結(jié)構(gòu),因為年年都回來收拾,倒也結(jié)實。清理雜物,生火,燒炕,父親看上去像孩子那樣快樂。
入伏的天氣,能曬干一切潮濕,連深藏在心底的憂傷都會曬干。安大河騎摩托車從鎮(zhèn)上回來,看見父親坐在院子里,一個老舊的馬扎子承載著瘦削的老人。
安大河卸東西,沒看父親的臉——他在吸煙。但是,他已經(jīng)是七十六歲的老人了,在塵世的日子一天一天減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何必阻止他吸煙呢。
院子里攤了一地舊物件,鐵鍋,蒸籠,生銹的茶壺,馬鞍,馬籠頭,牛皮馬鞭,柳條筐……父親一輩子惜物,盡量做一個不丟棄任何東西的人。他害怕失去,哪怕一個馬鐙子。但是現(xiàn)在,他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家人可能會隨時失去他自己。他現(xiàn)在能理解“失去”這個詞的全部意義,所以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決絕,辭別一切羈絆。
“你在想什么,爹?”
“就差一匹走馬了。騎上馬,跌水崖浪一圈?!?/p>
父子倆其實沒有對話,都在自言自語。但是安大河覺得父親好像是聽見了。父親越來越瘦,僅剩下干骨頭的間隙里游走著氣息。曾經(jīng)那個降伏住烈馬的漢子,越來越枯萎,像馬鞭那么枯瘦。
父親拾掇他的黃土小院。村子里有他的鄉(xiāng)愁,有祖先留下的印痕。他的靈魂只能回到老院子,不可能落腳到鎮(zhèn)子上。廢棄的村莊,像一個全身癱軟的老人。而父親,像村莊身體的一部分,緩慢依附在村莊里,隨它而去。
屋子里潮濕,整夜火爐都在嗶嗶啵啵燃燒干柴。安大河以為深山的夜會格外寂靜,可惜想錯了,到處是聲音,而且完全是陌生的聲音。鳥叫跟二十年前不一樣,是一些怪鳥在聒噪。
也不知道墻頭上落了什么鳥,叫聲瘆人,咕啾啾,咕啾啾,聽上去像在問:“走不走?走不走?”音調(diào)拖得老長,哭喪著,令人脊背發(fā)涼。然后又有一種鳥叫摻和進來,呱呱呱,呱呱呱,似乎是一個嗓子沙啞的老漢子在大笑,忍不住的那種。風吹著樹梢,樹葉子相互擠撞的沙沙聲,遠處沉悶的雷聲,似乎又下起了大雨,雨點敲打在房頂上的嗶哩啪啦聲。
不是安大河記憶里村莊的夜晚,他覺得睡在一個陌生的山洞里,洞外都是野獸野鳥,大風呼號。畢竟二十年不住人了,老屋和人需要適應(yīng)幾天。初來乍到,安大河和老屋處不來。
但是父親睡得很沉,幾乎聽不到呼吸聲。他一動不動蜷縮在被窩里,腦袋扁扁的,就跟小孩子似的。鏟了一天草,老人閉上眼,各種草就擁擠過來,大薊,灰條,冉冉,白刺,這些草沖撞著他,打敗他,在夢里頑強地干架。
從白石板村到鎮(zhèn)子,然后又從鎮(zhèn)子回到村莊,安大河覺得自己可能在追尋。他尋找從農(nóng)村往城鎮(zhèn)化進程里,被大家遺忘的情緒和內(nèi)心的召喚,追尋生命里的一些痕跡?;蛘?,僅僅只是想恢復自己和父親內(nèi)心的平靜。
清晨,稠密的鳥鳴聲中,天漸漸變亮。對面的山頂上一層金黃色的陽光,金子一樣慢慢往下漫。父親坐在炕頭,吧嗒吧嗒吸煙,癡迷地看著院子里。
“聽,松樹洼里的松濤聲,滾過來了?!?/p>
“唔,老爹,你聽不到那么遠,是你的心里有聲音。”安大河半睡半醒,炕和被子都潮,加上各種聲音干擾,一夜沒睡好。
此時破舊的木頭門被撞得“咣咣咣”亂響,莊門外的白楊樹梢子劇烈搖晃。安大河嘴里塞著一個煮雞蛋,拎著棍子追出去。莊門的釕铞生銹,呱嗒呱嗒搖晃半天,一開門,一團黑影“嗚”地一下逃到坡底下濃密的野草里,留下一道白亮的,野草葉子背面翻出來的白線。
安大河追過去,沖到野草地里,黑影子逃之夭夭。是一種異常狡猾的野獸。他沒有意識到,接下來的日子,要和這個黑影子纏斗不休了。
“是啥呀?”父親披著舊皮襖子大聲問。深山潮濕,入伏天早晚也得穿襖子。
“可能是獾,也可能是野豬,或者是野牦牛犢子。反正不是土狼。土狼不是黑影子,也不可能把白楊樹撞得亂搖晃?!卑泊蠛託獯跤踝呱掀?,手里的棍子搗著潮濕的碎石路面。路上已經(jīng)覆蓋了雜草,隱約能辨別出來是路。他也不能確定父親能否聽見。
新買來的奶牛和它的牛犢子撲到草坡上,不停地咀嚼,連一聲哞哞聲都不叫出來。嫩草太好吃了。坡底下是一大片雜木林子,黑刺,榆樹,沙棘,丁香,枝葉交疊,把林子里的光線篩下去,兩頭奶牛享受著陰涼時光。
安大河把奶牛拴到一棵倒伏的枯樹上,擠奶。他的外號叫長腿蚊子。現(xiàn)在,腿子顯得格外多余,膝蓋頂在下巴上很難受,只好跪下來擠奶。父親吃飯很少,但不停地喝奶茶。這些牛奶足夠維持他身體的營養(yǎng)。黑色的蚊蠅飛過來,一頭撞到牛奶液里,沉浮,飄蕩,撞擊出一小圈漣漪。
父親依舊在院子里,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慢吞吞忙,劈柴,砸樁子,綁一些矮樹籬笆。院子里要種一些白菜,野草一點一點被割掉。他把斬斷的大薊扔到莊門外,又砍了一些柔韌的柳樹枝子,綁在樹籬上。村子里不是寂靜無聲。一陣又一陣的鳥鳴,蟲子也在颶颶叫,和往日沒什么不同。
“回到白石板村,耽擱你掙錢了,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活?!?/p>
“老爹,別那么想,錢是掙不完的,我們歇一歇無妨。”
盡管父子倆接下來要與瘋狂的野草展開一場較量,但看得出來父親非常樂意干活兒。他拿不動鐮刀,用小鏟子除草。他想起自己在鎮(zhèn)子上擺了二十年地攤,賣菜,賣水果,分分角角和顧客計較,賺一點蠅頭小利——那樣的日子令他感到悲涼又難過,像被馬蜂蜇過那般火辣辣地疼。他覺得自己虛度二十年光陰。牧馬人就該回到自己的村莊,做祖先留下來的活兒。
有一年,他看守小攤的時候,被一輛車撞翻在地,留下了后遺癥。膝蓋疼得厲害的時候,他渾身顫抖,耳朵里似乎蒙著一層牛皮,蒙蒙的,混沌的,好似與世界隔著一層。他盡量不讓家人覺察到他的痛苦,苦苦撐著。疼得吸氣,齜牙咧嘴,他把臉埋在被子里,獨自忍受來自身體的折磨。
回到村莊是他的心愿,他不想終老在一個不喜歡的地方。雖然他內(nèi)心寬宏,肯包容,但是他已經(jīng)到了日暮之年,只有白石板村,才能夠安放他的肉體和靈魂。
安大河把雜草晾曬到墻頭上的時候,冒出來一個念頭——父親一輩子養(yǎng)馬馴馬,風吹日曬,卻不見得多老。恰恰是搬遷到鎮(zhèn)子上的二十年時光,讓他迅速衰老。父親在一個本質(zhì)上并不屬于自己的地方,并不相宜的環(huán)境里度過了二十年時光,嘴上不說,但內(nèi)心肯定不痛快。
“老爹,我們應(yīng)該去一趟跌水崖,看看今年的水怎么樣。”安大河指了一下莊門外對面的大山。
“嗯,能行?!?/p>
安大河愣了一下,父親聽得見。
奶牛被征用了。它的奶被擠走已經(jīng)很生氣,還要馱一個人類上山跋洼。牛脾氣不好捋順,安大河挾持了牛犢子。
奶牛馱著古稀老人,慢吞吞跟著牛犢子走。安大河牽著牛犢子的鼻圈,前面開路。下了坡,拐到一條荒草覆蓋的小路,沿著一條小河,朝跌水崖進發(fā)。河床上雜草叢生,灌木叢密集,有的地方根本走不過去,只好走到河水中間,涉水而上。沿著河道,山谷漸漸逼仄起來,水聲越來越大,轟隆隆響徹山谷。
兩個小時后,走到了山崖下。迎面是凌空而立的崖壁,一道白亮的瀑布從崖頂沖跌下來,摔碎在水潭里。飛濺起的水花落在父親臉上,他含著笑,默默注視著跌水。水簾清亮,水聲震耳,地上的青苔綠油油的,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夢幻一般。
整整二十年沒來跌水崖了。當年母親就把他生在這兒,一塊巨大的青石頭上。他一轉(zhuǎn)頭,看到了那塊石頭——母親趕著一群羊在水潭邊飲水,突然腹痛難忍,一個小孩兒降落在跌水崖下。
此刻,青草味夾雜著水味鉆進鼻孔,老人清晰地聽到轟隆隆的水聲,聽到母親吆喝羊群的聲音,那么熟悉——阿細——阿細——
“阿媽守了大半輩子寡?!崩先肃哉Z,眼睛里含著淚花。
“你說啥?”安大河走過來大聲問。父親是個馴馬人,向來與多愁善感無緣,眼含淚花就很可疑。
父親不回答他,掐了一把鋸齒葉子的草,放進嘴里咀嚼,屏息凝視感受舌尖上麻瀝瀝的味道。那種水草安大河小時候常常吃,算不上好吃,還不如吃鼠尾草花穗子。安大河掐了石頭縫隙里冒出來的蜜罐花,嘬起嘴唇,吸花朵里的蜜。父子倆人像兩頭羊,各自找了草吃。
身體日漸衰弱,父親摁住自己的很多想法——愛一個人,這個人會失去,比如母親。如果愛老婆子,說不一定老婆子也會先他而去。這種失去非常痛苦。但是,如果他愛的是村莊,山野,那么這些都不會失去。當然,他自己會失去,那就讓村莊和山野去痛苦,去割舍那一部分愛和牽掛,而不是他自己。
“我們可以遲一點回去。”父親說,嘴角掛著幾滴青草汁。
“老爹,等會兒可以喝茶了。”安大河用一個舊茶壺燒茶水——三塊大石頭支起來三叉爐,枯木枝噼里啪啦燃燒,在河灘里亮烈的日光下冒出絲絲青煙。
父親坐在石頭上,父子倆頭對頭喝茶聊天。四周的山巒綠得發(fā)著光,松濤聲和瀑布聲一波一波蕩漾過來。
平日里安大河不抽煙,但是山里一定要抽一點,破煙瘴。他拿過父親的煙鍋子,蹲下去,撿起枯樹枝撥出一點炭火,把按了煙草的煙鍋子湊上去,深深吸一口。
身后的樹林里傳出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父親沒聽見,還在喝茶。安大河轉(zhuǎn)過身,朝著林子吼——歐歐——歐歐——
如果是粗毛野獸,聽見這種土味的吼聲,掉頭就走了。畢竟人類和野獸共用深山,誰也別打誰的主意。野獸能聽出來本地人的聲調(diào)。
返回的時候,父親叮嚀道:“別忘了把火堆熄滅。”
“唔?!卑泊蠛討?yīng)了一聲,走過去,把散落的枝條踩滅,灰燼上壓了一塊大石頭。
“老爹,你在大石頭上睡了一覺,很安逸吧?”
“有點硬。一把老骨頭了?!?/p>
父子倆嘿嘿笑。安大河扶著父親騎上奶牛,仍舊挾持了牛犢子,往回走。此時已經(jīng)黃昏,夕陽落在山野里,柔和安靜,夢幻的那種。父親咕噥道:“如果一只老鷹在吃旱獺,那么山谷是老鷹,我就是旱獺?!笨墒前泊蠛記]有聽見,牛犢子扭頭甩脖子,很難挾持。
畢竟老了,在牛背上騎了半天,父親累得有點過頭了,回屋子就躺著不能動彈。這天夜里,安大河又聽見木頭莊門被“嗵嗵”撞擊的聲音。他披衣服追出去,那道黑影逃之夭夭,啥也沒瞅見。感覺就是一頭野豬,狡猾又愛使壞。也或者是蕨麻豬。蕨麻豬是山那邊人家養(yǎng)的黑豬,黑溜溜的小眼睛,長耳朵,嘴巴尖利,脾氣兇猛。蕨麻豬偶爾逃脫一兩頭,在山野里變成野豬也不一定。
安大河有了一個真實直接的想法——這頭野豬太寂寞了,好不容易遇見人類,搗亂一下,開開心。果然,他剛躺下,莊門咣當咣當又在響動。算了,讓它撞去,莊門又不會撞散架。它的搗亂無意間傷害到兩個人類的睡眠,但是它不管,熱情地撞門又撞樹。
父親不停翻身,膝蓋舊傷復發(fā),后背疼,腰疼,頸椎疼。腳踝處被黑刺扎了,隱隱作痛。躺在炕上,他的身體似乎是麻木的,經(jīng)過疼痛切割,才能深入地揭示還活著,頭腦還可以掌控身體。
后半夜又下起大雨,屋角開始漏雨,滴答滴答。
“要上房泥了?!备赣H咕噥一聲。
“用瀝青防雨氈就可以。”安大河應(yīng)了一句。
老屋背后,有兩棵巨大的槐樹。茂密的樹枝子仿佛鳥兒翅膀,鋪過來,罩住屋頂,遮風擋雨。無論怎么下大雨,都不會漏得厲害,這也是老屋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山里不停地下雨,山野里霧氣彌漫,連對面的山尖都遮蓋了。霧氣壓過來,壓到院子里,翻滾著。院子里泥濘不堪,雨天不能割雜草,眼看著荒草瘋長,連屋頂上都荒草萋萋。前些天扎的樹枝子柵欄,枝條吸飽了水分,竟然生出嫩芽。
父親坐在門檻上吸煙,滿意地看著一團一團白霧,看著發(fā)芽的柵欄,枯瘦的臉上有了笑意。需要清洗的舊家什都擺在院子里泡雨,大缸,鐵鍋,背篼,缺一條腿的桌子。除了雨聲,村子里寂靜極了,像在世界盡頭。雨聲有一種神奇的治愈力,沒有商榷余地,治好一切焦慮。
安大河站在屋檐下,兩手揣在咖色的馬甲衣兜里,扭頭說:“我去柴房子找鏊子,雨天炕一鍋土豆吃最好?!?/p>
父親沒有聽見,雨聲淹沒了兒子的聲音。他癡癡望著屋檐下的雨簾,嘴唇嚅動,不知道在嘟噥什么。雨天是他所有夢境的核心。
一會兒,安大河踩著稀泥從柴房子里走出來,把落滿灰塵的鏊子擱在雨水里沖刷——如果他在工地上搬磚,遇見雨天,他也會獨自躲起來,悄悄讀一會兒書。他不喜歡擠在人群里,對瑣事流言碎語無聊議論,也不會打牌喝酒打發(fā)雨天。
母牛在莊門外哞哞叫,聲音粗糙,仿佛捶著破鼓一般。牛棚還沒修好,奶牛母子泡在雨水里,很生氣,估計在罵安大河,罵得很難聽。雨越來越大,父親退縮在門檻里面,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往煙鍋子里按煙草,一邊說:“天晴就趕緊把牛棚修好,屋頂苫一塊防雨布也行,不能再拖呀?!?/p>
“嗯,先搭建個小屋子,能塞進去奶牛就行。泡在雨里真是可憐?!卑泊蠛哟鸬?。他借助廊檐的雨水洗刷干凈鏊子,又在咣當咣當淘洗土豆。
那道黑影子又出現(xiàn)了,呼哧呼哧撞樹,撞得白楊樹前俯后仰。安大河追出去,黑影子仍舊逃之夭夭,幽靈似的。他手里還拎著燒火棍,氣急敗壞把冒煙的棍子,“咻”一下朝著黑影扔過去。帶著火星的燒火棍掉落在雜草叢里,熄滅了。
安大河突然從這道黑影得到了主意——養(yǎng)一群蕨麻豬,散養(yǎng),直接扔山野里。有一群蕨麻豬,生活會過得去。草木養(yǎng)人,老村養(yǎng)人。
山里的天氣古怪。整個夏天陰雨連綿,到了秋天,卻烈日炎炎。深秋午后的太陽,白亮得耀眼。多好的太陽,讓山野和村莊都呈現(xiàn)在蒼天的視野之下,讓萬物兀自枯榮。父親獨自在門前的荒草路上蹣跚而行,路上投下衰弱細瘦的影子。
拐杖搗在碎石子上,咔嚓咔嚓響。他清晰地聽見山野里吹來的風聲,聽見拐杖敲打地面的聲音。往昔混沌無聲的鎮(zhèn)子落下去,升起來一個有聲音的山野。
安大河養(yǎng)的一群蕨麻豬在坡下吃草,發(fā)出哼哼的聲音。他聽到這些聲音,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滾下來。如果他衰老枯萎要死去,那么他不必投生到未來的時光,他只想投生到幾百年之前,從頭到尾看看他熱愛的山谷和村莊。
雜木林子里散發(fā)出草木清香的味道,山野里空蕩蕩的,不不,山野里擠得滿滿的,青草,樹木,云朵,無邊無際的綠,多好啊。風吹在山坡上,牧草舒緩起伏,在令人目眩的綠色里透出白亮的山脊線,一群野黃羊飄過山頂。
比起在鎮(zhèn)子上沉郁的日子,父親的身體狀態(tài)真是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錯,可以獨自散步。他把自己放置在老村的陽光里,曬一身的疼痛。萬物本無常,父親認為這些好時光是白得來的,他甚至懷疑他已經(jīng)死了,這些明媚的日子不過是一種記憶延伸,或者是想象。
安大河往返于鎮(zhèn)子和村莊之間。每當他騎著摩托從鎮(zhèn)子上返回時,遠遠看見父親的身影,一種踏實感涌上心頭。村莊不是以前的村莊,草木不是以前的草木,世界不會停滯不前,但沒有拋棄掉父親。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恍惚——當一個念頭進入身體,不可撤回時,那一霎那的決定,身體是怎么通知大腦的?比如他決定帶父親回到村莊。他慶幸自己很好地保持了直覺。
日光亮烈,耳邊呼呼響著風聲,路邊樹木朝著身后逃竄,前面的路從摩托轱轆底下伸展開,一直伸展到老屋門前的大斜坡。長勾鳥蹲在墻頭上,叫了聲“長高,長高”撲啦啦飛走了。
既然不能預見自己和父親分別的時間,那么就珍惜和父親共處的現(xiàn)在。這些年,他過于專注掙錢,過于在乎人際關(guān)系,而忽略了父親的日漸衰老和沉默?,F(xiàn)在,他想明白了,他需要認真陪陪父親,他過去在意的那些東西,其實就是光陰里的一些殘渣。
就在他卸下摩托車上的東西,有些走神時,莊門外的白楊樹又在劇烈搖晃,野豬又來了。安大河拎著棍子追出去,那道黑影“咻”一下消失在荒草里。
父親坐在半坡一塊大石頭上,曬衰老的自己。臉上皺紋一層一層,猶如青石頭上雕刻的紋飾。擺攤曬了二十年,他臉上的結(jié)構(gòu)和質(zhì)地都松散變形,把他變成一個老朽。馴馬人容顏衰老不應(yīng)該是這個松垮樣子。馴馬人感受最深的是太陽,但是鎮(zhèn)子上的太陽不行,會把人曬得蔫頭耷腦。
他把目光投到山野里,忍不住回想過往的日子。但是,已經(jīng)想不起全部,只是一些記憶碎片和零星痕跡。他只能任由記憶殘褪,把他變成一個嬰兒般的狀態(tài)。這樣的時刻,他覺得自己是個易碎物品,于是掉轉(zhuǎn)頭尋找安大河,想讓兒子保護自己不要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