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如何書寫——讀《十月》小說新干線·“〇〇”左右欄目有感
“小說新干線”歷久彌新,可以說是《十月》培育文學新銳的一個品牌欄目。從我最早關注它算起,大概已有近十年。在這里我讀到了諸如向迅、馬小淘、王蘇辛等一批青年寫作者的讓人驚嘆的文字,甚至到后來買過他們的小說集,寫過他們的部分書評。
新出刊的《十月》2024年第6期,在“小說新干線”欄目,一次性推出了七位“00”年左右作家的小說。他們大多“面孔”陌生,似乎也只能算是未名寫作者。通過仔細閱讀這七篇小說,我感到這一代青年寫作者的小說類型與題材在發(fā)生變化:他們與現(xiàn)實走得更近,有的甚至不再是單一的、家族式的成長敘事。
首先,對現(xiàn)實生活的細微體察與描摹,標志著青年寫作的一種“回歸”?!稓⑹只屎蟆芬云鋬刃莫毎着c自我反省的敘述方式,寫了十九歲的“我”在東京的一段留學生活。在孤獨、失意、陌生的環(huán)境中,“我”先后與胡沁、“殺手皇后”氣質的女孩沈佳怡和“鴨子”相遇,“我”與他們約會、寫信和交往,他們帶給了“我”短暫的、不一樣的生活,共同見證了孤懸海外的迷離與彷徨——盡管到最后“我”只能遙祝他們幸福和平安喜樂。這段飄忽、無奈的悲情故事,既寫孤獨與對愛的渴望,又反映出青年一代與這個世界的復雜關系。
《火山在薄暮中起舞》《吟秋居士圖》和《一家》三篇小說,直接關涉現(xiàn)實生活,以青年的目光凝視成年人的內心世界與生活際遇,是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一種”?!痘鹕皆诒∧褐衅鹞琛芬耘ⅠR小真的視覺,寫幾個人到內蒙古旅行的故事。同行一個戴著羊頭面具的“羊頭大叔”引起馬小真的好奇,她并不知道這個名叫楊三玖的父親因愛女自殺而萬念俱灰,他說這次旅行是到夢中的烏蘭察布火山尋找自己丟失的一只羊,但卻被眼眸低垂的羊改變了自殺的初衷。在這篇飽含悲情與詩意的小說里,溫順的羊是一種隱喻,火山、草地是一種具象,失獨的父親和不一樣的父愛才是小說要表達的主題?!兑髑锞邮繄D》寫一個名叫陳吟秋的中年男人從單位辭職后的生活與心路。辭職原本是逃離職場和精神減壓,然而一頭扎進股海也未必能夠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于是空余時間鉆研佛經漸漸成為一條新的去路。然而他的老婆馬心紅卻整天忙于社交,搭建起姐妹團、業(yè)余戲曲團和微信群,業(yè)暇常常約姐妹們一起喝茶、聚餐、演唱和旅游,反倒在熱鬧中實現(xiàn)了一種看似世俗的人生價值。其實無論職業(yè)與生活都是修行,“圍城”內外,心安便是歸處?!兑患摇肥且粋€“聽”來的故事。對門女鄰居在家具商場賣櫥柜,她男人是開公交車的。但女人憤怒的叫罵聲從門衛(wèi)處傳到樓上來,又時常從樓上他們的房間傳向四鄰。我們從叫罵聲和民警的介入中,得知這家兒子智力不健全,在學校遭遇欺凌時睪丸受傷,因此叫罵聲幾乎成為他們日常的全部“底色”,由此揭示出底層生活的艱辛讓人感到無比悲憫。
其次,不得不承認,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長敘事仍然是青年書寫不可或缺的一大主題。本期《威士忌酸》和《被解放的胡巴》依然是青年書寫的成長敘事。前者以張佳也說我酒量不好開篇,將我從一個聒噪的圣誕夜和朋友中拯救出來。接著很快交代老錢和陳海的生活——他們經歷的事總是很多,身處人類理性的兩種典型,卻有一個共同點是愛喝酒。在之后的敘事中,現(xiàn)實與過往相互交織,四個人的交集像在不經意間發(fā)生,若即若離,若明若暗。因此這是一篇毫無頭緒的碎片化的敘事,顯示出當下青年人心靈世界的情感新質和人際交往過程中的幽微。與本篇不同的是,《被解放的胡巴》似乎更接“地氣”,是“實實在在”的成長書寫。爸媽離婚那年夏天,“我”成了整日跟表哥滿街跑的野孩子。之前父親如果哪個晚上沒有喝醉,常常會痛罵“我”是婊子養(yǎng)的臭貨。父親賣掉家里的東西看病,病好之后喝酒喝得更兇,看見“我”就打,因此我們四處浪跡。這些敘事,反映出底層特殊家庭孩子在暴力下的野蠻生長,包括表哥和蓉姐等人,同樣擺脫不了少年時代的孤苦命運與內心恐慌。而表哥企圖改變命運的不屈與抗爭,卻把自己推向了更加黯然的不歸之路。
再次,魔幻、科幻與懸疑,一直是眾多青年在寫作中不斷拓展的敘事疆域?!段覀儾粦撛谙奶炱鹞琛窇撌怯袆e于本期其他六篇小說的個性化寫作。在青年作家南音遼闊的筆下,無論是外殼與內核,都裹挾著濃郁的科幻元素。在長達一百年前后的時間與空間里,果丹皮少女都扮演著人們眼睛里的“歷史”,她在廣場上跳舞,身體里潛藏著科技的秘密,讓所有慕名而來的游客都驚艷不已。她的丈夫路路通的職業(yè)是販賣黑夜,薪水少得可憐,他們擠在小房子里維持著生活。后來她失去了工作,整日在家里蒸杧果干,把心思全都放在女兒的身上,不再像機器人那樣在廣場跳舞了。這篇小說在科技高度發(fā)達的外殼下,通過對歷史、現(xiàn)實和人性的多重維度的探索,表達出人們在未來同樣難免遭遇心性異化和生活的孤獨與疲憊。
面對當下炙手可熱的青年寫作,一些觀點普遍認為,部分“90”后、“00”后作家更注重想象力和象征意味,他們中的佼佼者常常將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風格較好地融合,通過象征、隱喻、變形、夸張等手法表達當下生活的一些深層次感受,總體上都蘊含了一種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但也有一些“90”后、“00”后作家則容易“異化”,時而墜入云里霧里的敘事實驗,時而跟隨一些常見的現(xiàn)實題材照貓畫虎,以此充分發(fā)揮他們學歷較高、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主體優(yōu)勢,彌補其較為單一的成長敘事和歷史感較弱、現(xiàn)實經驗不足等短板。
然而,當我認真閱讀本期七篇小說時,都程度不同地顛覆了我對上述稍顯“概念化”的評價的贊同。我不禁為之一振,盡管這些20歲出頭的年輕人在小說的寫作技巧、敘事風格等方面尚有提升的空間,但他們的整體水準超乎了想象。令人驚喜的是,當下一些青年寫作在逐步轉型,像早年先鋒文學回歸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一樣,或者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是一種“誡命”,重新回到現(xiàn)實觀察和現(xiàn)實題材寫作,用青年的思考看待現(xiàn)代社會本質和家庭生活的本來,如本文所解構的前四篇小說。再者,“成長”書寫,特別是《被解放的胡巴》,盡管沒有擺脫“父親的形象缺失,猥瑣而兇惡,父親與子女水火不容”這樣一個“公式化”的苦難書寫的窠臼,但本篇敘事頗為深刻,具有切膚之痛?!痘鹕皆诒∧褐衅鹞琛穭t完全寫了一種父愛,子女的不幸傷痛的不僅僅是自身,而是自身之外的血濃于水的親情。
卡爾維諾說,“每個青年作家的誡命是表現(xiàn)他們自己的時代”。在本期七篇小說中,現(xiàn)實題材給人意外驚喜,成長敘事也帶來了難能可貴的感受。特別是《殺手皇后》與《我們不應該在夏天起舞》,無論是敘事主體,還是敘事手法,也許更切合青年寫作的典型之路。這些都是他們“誡命”所具有的明顯優(yōu)勢,應當勇往直前,鍥而不舍地去探索和追求。
宇宙芒芒,山川杳杳,大千世界,斑斕多姿。青年書寫寫什么無關緊要,怎么寫極其重要。無論什么主題,讓自己欣慰,不讓讀者失望,才是青年書寫永恒的主題,也是青年作家的時代使命和歷史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