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記
我10歲的時候就開始仰望泰山,這仰望之心,起自于泰山之神。
那年秋天,我偶爾發(fā)現(xiàn)村里幾戶人家的堂屋西北角,都有一塊石頭或者青磚,上面刻著“泰山石敢當(dāng)”。當(dāng)時,我不知道這刻字的意思,但我推測一定有座山叫泰山。后來,我讀了初中,上了地理課,才知道泰山距離我的家鄉(xiāng)亳州有幾百里之遙。那時,我就在想,何時能去泰山看看,弄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家都要放一塊“泰山石敢當(dāng)”。
沒想到,加上去年底的“泰山之行”,我已四次拜謁泰山。
由于年齡和心境的不同,四上泰山的感覺也完全不同?;叵肫饋?,可以用“觀、感、品、悟”四字概而括之。
21歲時首登泰山。中午參觀過岱廟后,一路經(jīng)紅門而上,過關(guān)帝廟、一天門、孔子登臨處、紅門宮、萬仙樓、斗母宮、經(jīng)石峪、中天門、十八盤、南天門,直攀玉皇頂。一路5個多小時,先累后喘、汗流腿顫,山路的風(fēng)景如影而過,只記得人跟人、山接山、樹掩樹,大小神廟和刻字隨處可見。當(dāng)時,我是被楊朔先生的《泰山極頂》所引領(lǐng),只懷著到極頂看日出的向往,并未過多留意風(fēng)景。正可謂,少年登山只逞強,不解風(fēng)情步自枉。
那年,玉皇頂有一個簡陋的賓館。類似大通鋪的房間里,放著上下兩層的鋼絲床,被子潮濕,條件真是艱苦。但是,由于一路上山實在太累,加上還要早起看日出,在天街隨便吃了點東西,我倒頭便進入夢鄉(xiāng)。
那次,印象最深的就是霧中觀日出。
第二天凌晨4點多,披著綠軍大衣趕到日觀峰,只見群山俯伏、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唯見舉燈自下而上的登山人,一路星火蜿蜒。約莫半小時后,白霧突然從東方山底而起,瞬間彌漫而上。這時,人們嘆息不止,都說看不到日出了。我也十分失望,焦急地期盼著,希望霧開云散,此行如愿。沒想到的是,幾分鐘后,突然有人驚叫:“霧散了!霧散了!”接著,壯麗的云霞從灰白色的霧叢里露出一抹鮮亮,人們都屏息靜氣,眼盯東方。這時,橙紅色的太陽弧線緩緩地冒了出來,人群中再次響起尖叫聲:“??!出來了!出來了……”
十年后,二次上泰山,留給我的印象卻是一個“感”字。
這次登山時,年齡剛過三十,正是心智似開未開、崇偉求大之時。
登山路上,感受最深的是泰山的雄渾巍峨、堅韌大氣?!疤┥綆r巖,魯邦所詹”;“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fēng)來”;泰山“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駭矣!惑矣”;“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對泰山的膜拜與禮贊,一直激蕩著我的胸懷,真可謂激情澎湃,眼中盡是蒼茫肅穆、云海松濤。及至再到玉皇頂,真正感覺到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那種“登峰造極、五岳獨尊”之氣勢。
42歲那年秋天,我三登泰山,正是魯?shù)乜资ト怂^“四十不惑”之時。此次登臨重在一個“品”字上,其機緣來自于一書家朋友。那幾年,我愛天下書帖,每觀古人留下的墨寶帖拓,便心平氣和、浮想萬千。書家朋友說,天下名山多刻石,唯泰山石刻為最。于是,相約結(jié)伴,專為石刻而來。
泰山于1987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zhǔn)列為中國第一個世界文化與自然遺產(chǎn)。而泰山石刻以其文化價值,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遍布全山的1800余處石刻,其歷史、內(nèi)涵、書法、造型遺存,是中華文化史的局部縮影和寶庫之一,是世界文明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數(shù)量繁多的石刻作為史料,不僅記錄了數(shù)千年間泰山文化的繁榮與昌盛,也反映了中國歷史興衰起伏的軌跡,更實證了作為國之定制的泰山祭祀的傳統(tǒng)與意義。
泰山石刻之首,當(dāng)為秦始皇命丞相李斯所作的《封泰山碑》。此刻石原分為兩部分,前半部為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東巡泰山時所刻,后半部是秦二世胡亥即位第一年刻制。歷經(jīng)千年滄桑巨變,現(xiàn)僅殘存“斯臣去疾”“昧死”“臣請矣臣”十字。雖十字之存,卻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史的開端,足見中國書法藝術(shù)之悠久。
可以說,泰山石刻,就是一座活著的“中國書法博物館”。
現(xiàn)存的石刻,自秦至今,歷代皆有巨制。其精品之多、承續(xù)之強、書藝之精,堪稱一部書法藝術(shù)史。泰山石刻有隸書、楷書、行書、篆書和草書,在書體上既一脈相承,也形變神異、多姿多彩,縱貫中國千年書法史。觀其石刻,既有帝王將相所留,又有大儒墨客所書,紛呈競秀,都體現(xiàn)了泰山沉穩(wěn)雄渾的氣質(zhì)精神。駐足細品,無不讓人流連忘返,感慨萬端!
去年12月8日,四登泰山時已五十有六,入知天命之年。此次泰山之行,老友新朋說說笑笑,自西門桃花源乘索道而上。到了天街,我突然心有一問:傳說中,泰山為什么安住著這么多的神?有象征著光明不朽的太陽神,有主宰萬物生死的東岳大帝,有智慧慈祥的碧霞元君,有主持天庭的玉皇大帝,有象征長壽的西王母娘娘……除了這些大神外,玄女、伏羲、蚩尤、飛廉、窮奇、后羿也各有供奉。泰山巍巍,蒼茫靜穆,三界神靈各安其位:天上神仙有風(fēng)伯、雨師、雷公、電母,地獄神仙有城隍、閻王,人間神仙有三皇、孔子、顏子、魯班以及為民除妖驅(qū)魔的石敢當(dāng)。真可謂諸神在山,日夜聽報應(yīng)愿,解難救急,俯視萬家燈火,共襄天下太平。
世界上有著古老文明的民族,大都有自己的神山。神山是人類童年時代思想意識的產(chǎn)物,集中體現(xiàn)了民族文化的原始形態(tài),是民族精神的一種象征。如果說,奧林匹斯山是古希臘的神山,須彌山是古印度的神山,那么泰山無疑就是中國的神山。
泰山為什么能夠成為中華民族的神山?
我想,首先應(yīng)該是泰山的區(qū)位和形體使然。泰山臨東海而起,雖非最高最險,但它雄峙東方、拔天通地,吞萬里東海,迎東天日出,正暗合了原始先民從太陽崇拜、東方崇拜到山岳崇拜的心路,其形象自然高大無比。其次,泰山自古便是帝王的封禪之地。秦始皇帝以來,歷史上有70多個皇帝在開國立元、登基立業(yè)之時,來此封禪。歷史累積下來的神靈崇拜越來越盛,成為人們對國泰民安的美好祈禱。再者,這里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之一。泰山周圍雨水豐沛、氣候溫暖、土地肥沃,獨占陰陽五行,早在四五十萬年前就有人類在此生息繁衍,是農(nóng)業(yè)和人類進化的重要之地。同時,在千百年的歲序更新中,歷代文人墨客以詩、書、文、墨、碑等不同形式使泰山名揚天下,以至于朝山進香者絡(luò)繹不絕,神山的地位由此巍然而立。
我想,泰山還是座精神之山?;实鄯舛U,祈求自己的統(tǒng)治“穩(wěn)如泰山”;名士朝山,希望自己的國家能“國泰民安”;百姓進香,渴望自己的日子富足安泰。人們造神敬神的目的,不僅是對神的膜拜,更暗藏著自我的堅定追求。于是乎,儒學(xué)、道說、佛念……文化的祥云開始徜徉,思想的天空不斷遼遠。
欣逢盛世,又有諸神在山,天下豈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