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地散記
翱翔的鴟吻
天很藍,北方的天空總是這樣,凌晨4點左右,地平線上已初露晨曦。隨著太陽升起的,是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轉(zhuǎn)眼天光大亮,白云飄散,一輪朝陽莊嚴上升,染得天地間一片金黃。
金色的晨曦之中,一尾尾鴟吻從一座座古樸的屋脊兩端冉冉升起,仿佛即將騰空而去,卻又被青黑色的脊線牢牢抱住,似飛卻舞,欲舞還飛。高高翹起的魚尾巴與前端憨厚的大嘴巴、向外鼓凸的眼睛緊緊相連,一副呆萌表情。
這是大同華嚴寺、五臺縣南禪寺、平遙雙林寺大殿上空的鴟吻。它們翱翔在晉地上空,護衛(wèi)著表里山河的千百年時光。人間喧鬧的時候,它們寂靜;大地寂靜的時候,它們更加肅穆。和每一座廟、每一座殿里的佛界塑像一樣,它們也是從泥土里出來,穿過火焰,為人間所仰望。
與之對應(yīng)的,是盡情向四周伸展的屋檐。這些寺廟建筑的樣式或廡殿,或懸頂,或歇山,盡管等級不同,狀態(tài)各異,屋檐卻皆如一只只滑翔的大鳥。它們從唐朝的天空俯身而來,穿過遼、宋,抵達明清。盡管時間敷衍上去許多后世的油彩,唐代的開闊與遼地的渾厚卻從碩大的斗拱和深灰色的瓦當里王者一般呈現(xiàn)出來,讓明清兩代那虛飾的金碧輝煌黯然失色。
不管什么時代,樸素總具有大地的厚重之美。
鴟吻的演變頗為有趣,暗含了廟堂之上思維與民間風尚的不同走向,尤其在山西,這種走向以實物的形態(tài)呈現(xiàn),更加令人感慨。資料上說,鴟吻是中國古代建筑屋脊正脊兩端的一種飾物,因此也成為吻獸的別稱。最初的時候,鴟吻是以鴟尾的形狀呈現(xiàn)的。關(guān)于鴟,有一種說法是它是一種名叫蚩的海獸;鴟之尾,自然就是海獸的尾巴。
為什么中國的建筑上要塑造鴟吻?
梁思成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里說:“我國建筑,向以木料為主要材料。其法以木為構(gòu)架,輔以墻壁,如人身之有骨節(jié),而附皮肉。其全部結(jié)構(gòu),遂成一種有機的結(jié)合。然木之為物,易朽易焚,于建筑材料中,歸于‘非永久材料’之列,較之鐵石,其壽殊短;用為構(gòu)架,一旦焚朽,則全部建筑,將一無所存……”自項羽一把火燒掉阿房宮起,幾千年來,歷朝歷代毀于兵火的建筑不知道有多少。民間相傳,漢武帝建柏梁殿時,有人上書說大海中有一種魚,虬尾似鷗鳥,能噴浪降雨,可避火災(zāi),驅(qū)除魑魅。北宋吳處厚的《青箱雜記》也曾記載:“海為魚,虬尾似鴟,用以噴浪則降雨。”因此,把海獸的尾巴放置在建筑的屋脊之上,正是祈望這水中的神獸能辟除火災(zāi)。
有意思的是,中國的鴟吻傳到日本,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鯱。今天,在許多頗有唐風的日本建筑上都能看到鯱的身影,尤其是在古城奈良地區(qū),鯱讓很多游客夢回中國的唐朝。
隨著時間的推移,鴟吻的形狀也有所改變。唐時的鴟吻,形狀如魚尾。到了宋朝,隨著建筑從雄渾轉(zhuǎn)為絢麗,鴟吻之尾也由古樸轉(zhuǎn)為優(yōu)美地翹向天際。遼代,人們開始將注意力轉(zhuǎn)向鴟吻頭部,進行了更為細微的雕刻。金代以后,鴟吻逐漸向龍的形象轉(zhuǎn)變。明清之際,鴟吻已經(jīng)完成了從魚尾向龍形的轉(zhuǎn)變,表面雕刻精美的龍紋,四爪騰空,龍首怒目,做張口吞脊狀,背上插著一柄寶劍,立于建筑物的尾脊上,龍頭魚身,被稱作“好望者”,就此得了一個稱呼——螭吻。
螭,正是龍的第九個兒子。
作為建筑的守護神,鴟吻與古老的房屋相依相守。山西歷來有“地上博物館”之稱,其中的重要含義之一就是地面上保存了許多古老的建筑,比如我們所見到的大同華嚴寺,其鴟吻,便是由單純的魚尾向龍形的過渡,極具特色。
華嚴寺為遼代建筑。這座寺廟里最負盛名的,是高大古樸的大雄寶殿。這座大殿面闊九間53米,進深五間27米,面積為1482平方米,是中國最大的佛殿之一。其宏大,其恢然,讓人難以形容。大殿不只是大,更巍然矗立在一處高臺上。沿著高高的臺階邁步向上,仿佛一步步向一座小山攀登。登到高處,眼前豁然開朗,面朝東方的大殿渾身沐浴著金黃的陽光,巍峨燦爛。高高的屋脊兩端,矯健的鴟吻向天空翹起尾巴,仿佛即將離地而去,而那頭部,則俯身牢牢咬住了屋脊。
大同夜色
大同的夜色別有一番滋味。
1933年冬,梁思成帶著夫人林徽因以及營造學社的一群同事去大同考察古建筑,走到火車站時,他們看見站前的廣場上散落著成百上千的駱駝。這些駱駝或巍然而站,或四蹄跪地,嘴巴里慢騰騰地嚼著什么,眼睛漠然地望著前方,宛如神情木訥的老人。一個個面目各異的駱駝客都穿著老羊皮襖蹲在地上,捧著粗瓷藍花大碗喝著玉米面粥。大冷的天,光頭上冒著熱氣,看見有客人的目光伸過來,眼睛里頓時亮騰騰的。
很長時間以來,作為晉、冀、內(nèi)蒙古三地咽喉要道上的大同,是連接關(guān)外與內(nèi)地的交通要道。無數(shù)的客商將內(nèi)地的貨物車拉馬馱,風餐露宿地運到這里,便要換乘駱駝,一路駝鈴,走進風沙漫天的關(guān)外,再遠達今蒙古國的烏蘭巴托,甚至俄羅斯境內(nèi)……
梁思成所見到的景色,正是那一階段的大同最具特色的風景。
今天的大同,早以“煤都”著名。在賈樟柯的電影里,大同人的性格有如環(huán)繞城外的一座座死火山,平時沉默寡言,一旦遇上事情,內(nèi)心便像被一道天火點燃,頃刻如火山一般噴發(fā)。
如同地里深埋的煤炭一樣,大同藏龍臥虎。別的不說,單是文學界我所知道的,就有一串別具特色的名字:曹乃謙、王祥夫……以及不久前早逝的小說家王保忠。
閱讀他們的作品,你能感覺到大同深深的人文底蘊與精神層面的多面維度。這里面,有藝術(shù)的優(yōu)雅,如王祥夫一手寫小說,一手舞書畫,墨染宣紙,書如龍蛇,閑來無事,則與二三朋友談插花、談圍棋,品茗拂塵,清幽古意從他們的字里行間飄逸出來,仿佛江南風景。同是一方水土,曹乃謙則如同陜北老漢,筆下洋溢著山藥蛋、信天游、莜麥面的味道,其貌也樸拙如村頭老漢,筆下人物的名字更是土得掉渣,如黑蛋、二丫,一張口,都是苦澀的葷調(diào)。王保忠則是另外一番景象。這位土生土長的大同作家,像一棵樹一樣深愛著他腳下的鄉(xiāng)土。他的早逝,是因為立志要跑遍黃河岸邊的村莊,要寫出大地的嘆息,以致勞累過度,天不假年,抱恨離去——是大同這片土地賦予他內(nèi)心的堅守。
更不必說,這里還有云岡石窟。
未抵云岡,先見武周山。
武周山蜿蜒如浪。車窗外,一閃而過高高低低的,是冷杉和白楊們。風吹得它們枝葉輕晃,從曲曲折折的山腳到高高蜿蜒的山脊,盛夏的風正犁出道道綠色的波濤。波濤后面,深藏著云岡石窟的武周山拱起灰黑的脊背,與無數(shù)的山、無數(shù)的叢林親密地咬合在一起。山們已立了不止千年,卻仿佛剛從地上站起來,抖落一身泥土,把巖石的骨頭顯露出來,如拳如柱,如聚如合,仿佛把大地的力量都攥在了手中,然而卻不是與天空較勁,而是垂首靜立、瞑目觀心,似乎已坐化為天空和大地之間的橋梁。
它們是否像那些坐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佛像一樣,在聆聽天空深處的佛語?
資料上說,云岡石窟作為中國最大的石窟之一,不只代表了公元5世紀時雕刻藝術(shù)的最高成果,也是佛教在中土盛行起來的重大標志。與其他石窟不同的是,云岡石窟更具西來樣式,胡風胡韻更為濃烈,作為與世界各大文明交流融合產(chǎn)生的藝術(shù)品,代表著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第二次高潮。其著名的露天大佛即顯著地呈現(xiàn)出了這一特征:這一尊坐佛高達17米,大耳垂肩,是云岡的標志佛像,形態(tài)端莊,是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但其臉部形象,如額寬、鼻高、眼大而唇薄,卻又具有外域佛教文化的某些特征。
從云岡石窟下來,就抵達了大同的夜色。高大的城墻綿延起伏,醒目宏偉,當萬家燈火亮起,夜幕中的大同更加氣勢輝煌。大同古城是近些年打造的文旅項目之一。作為北魏首都的大同,在歷史上曾經(jīng)城墻高筑,不過由于是夯土城墻,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城墻都已損毀。2008年開始,大同市依據(jù)梁思成對古代大同城墻和城樓的測繪資料,對古城墻重新進行了全面的包磚整體修復,從而再現(xiàn)了大同古城的面貌。
夜色中,我們登上箭樓,向四方望去。撲面吹來的風中,依稀聽到了昔日戰(zhàn)馬的嘶鳴、戰(zhàn)鼓的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