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吃的寧波菜
我是生在臺北的寧波人,家里小時候吃的,便是古典的寧波菜。在成長過程中,我也會嘗到外間的各省菜,深覺中國菜確實很豐備,也很村土人性(就像韭菜包在包子里,很村土,又很美觀,別國的村土亦不會制成此款),就像中國的竹籬茅舍,或許村土,卻很人本(即:人能怎樣,就做怎樣),也或許還頗美宜,是相同道理。
我也會愛大江南北菜,只是我家制菜不會那么燒。像珍珠丸子(湖北菜)、粉蒸肉(江西菜),我家桌上從沒見過。像小炒肉、干煸四季豆、醬爆雞丁、豆干肉絲、道口燒雞,我在外吃了也皆喜愛,但我家從不曾見。再像同學(xué)家把剩菜中的豆干丁、豆角切段、粉絲、韭菜、鴨血包進(jìn)包子里,成為“家常包子”,真是好吃,但我家從沒包過包子??梢娺@就是“各地之人”一逕只因循制“各地之菜”。
記憶中在我做小孩時,家里吃的爸媽燒的寧波菜:
◆ 嗆蟹(生的海蟹、黃酒、鹽、糖去腌)——其實更常做的是蟹熓(把蟹斬得細(xì)碎,腌在黃酒、鹽、糖的玻璃罐子里)。
◆ 烤麩——這菜深受鄰居一位蘇州太太盛贊。她每每在過年時說:“過幾天我去給你媽媽拜年,也吃吃你們家的剩菜!”但烤麩,我作為小孩子,從來不覺得有啥好吃。
◆ 春卷——爛糊肉絲餡。請參看拙著《雜寫》中的《窮家之菜》一篇。
◆ 苔條拖黃魚——如今沒黃魚,或許換成馬頭魚,或黑鯸。這種把生的魚肉剔剝下來,一小塊一小塊的,拖上薄薄的面衣(面糊上已沾上碎碎的海苔絲),入油鍋炸,炸好后,蘸醋或不蘸,皆好吃。
◆ 鮝?肉(海鰻剖開,竹架撐開,晾高風(fēng)干,是為鰻鮝)——許多別省份人一提到寧波菜,常都提“鮝?肉”。也就是鰻魚干和紅燒肉一起燒。肉的腴,進(jìn)了鰻鮝;鰻鮝的鮮氣,也渡到肉上。我不怎么懂得欣賞這道菜。家母離世后,我也沒在外面吃過這道菜矣。哇,這說來,竟也五十年矣。
◆ 墨魚紅燒肉或紅燒烏賊——這也是“很寧波”的一道菜。其實把早就燉好的紅燒肉,投入極新鮮極細(xì)嫩的墨魚或鎖管,很快地?zé)粺?,味最佳!然老寧波燒法,竟將它燒得太久,惜哉!或這是窮年代的吃飯法。
紅燒肉,我家都不會“獨燒”。放墨魚或放鰻鮝,固是常客;更常放的,是“面結(jié)”(豆腐邊片扎起來的)、油豆腐、素雞、冬筍與鹵蛋。一來似乎是多一些變化的食料(且便于次日的便當(dāng)),二來,其實是分散了“豬肉獨占”的尊貴這種節(jié)儉哲學(xué)。就像炒鱔糊要摻夜開花是同樣道理。
“做人家”(節(jié)?。┰趯幉ㄈ说牟死铮ㄉ踔猎谌袊牟死铮?,皆會呈現(xiàn)也!
◆ 爛糊肉絲——(也請參《說勾纖》一文)肉絲炒菜,我家不那么多。至少豆干炒肉絲,我家沒見過。但咸菜肉絲湯面,便是我家肉絲最常之去處。
◆ ?菜——這是我做寧波子弟最感驕傲、最喜歡的一道菜。它是如此粗獷、如此的用油用醬油用糖去對付塊頭結(jié)棍的芥菜各部位的燒菜法。每年過年我們皆做一大鍋,可從除夕吃到初五。
◆ 油爆蝦——帶殼的河蝦很快進(jìn)鍋去炒,擱醬油、糖,并一些蔥花。我們小孩子最愛吃,更好是大人幫你把殼都剝好了。
◆ 蝦球——把蝦剝了殼,剁成碎,捏成一球一球的,去炸。這道富泰的菜,只在過節(jié)過年或宴客時才做?,F(xiàn)在回想,這菜只是壯觀,滋味其實比不上油爆蝦,也比不上清炒蝦仁。
◆ 蔥?鯽魚——我媽當(dāng)然也做。并且做得極好。但我們小孩子并不那么懂得欣賞這菜的妙處。倒是蘿卜絲燒鯽魚應(yīng)該吃得更多些?;蛟S它更湯湯水水,也或許討厭刺時就多往蘿卜絲上動筷吧!
◆ 醉雞
◆ 清蒸海鰻(蒸其中一段,如手機(jī)大小)
◆ 清蒸虱目魚(常是半尾,約比手掌短一點)——這當(dāng)然是我媽到了臺灣后,自己援引過來的一樣食材。我小時見魚的臉頰有白白快要透明的膜,很想最先從那里下筷。另外魚背的皮一掀開是咖啡色的肉,也很奇特。但吃起白色魚肉時,刺就多了!
此處只列兩種蒸魚,乃這是我媽最省事的做法。其他像鯧魚、帶魚、吳郭魚等,飯桌上都常見。更別說雪菜燒黃魚、蘿卜絲燒鯽魚這些江浙名菜了。
◆ 夜開花炒鱔糊(夜開花就是葫瓜)——我在家從沒吃過“清炒鱔糊”。因為料太昂也。寧波吃法,更多是這道“夜開花炒鱔糊”。葫瓜切成細(xì)條,炒在不多的鱔糊中,看起來也會相當(dāng)澎湃。鱔糊爆過油,葫瓜再加進(jìn)來,這葫瓜是頗鮮美的。
◆ 雪菜筍絲炒年糕——雪菜和筍絲,和什么都能共炒。寧波人的調(diào)味料中最常的,是腌得黃黃的雪菜。燒黃魚用它,炒黃豆芽也用它,炒毛豆也用它,雪菜百葉也是它。煨面其實用的是雪菜的咸鮮來煨。另外,寧波人調(diào)味,也愛用黃酒。我媽還用公賣局出的“紅露酒”。
◆ 菜飯
◆ 煨面(偶而把面煮在菜汁里,尤其是雪菜肉絲湯里,煮得久透些而已,與坊間煨面不甚同,更不會用油面)
◆ 黃豆芽湯——這是最清鮮的一道素湯。我不記得是否在別人家或館子里吃過。如果沒有,那么我媽會制此湯,說是她鄉(xiāng)家美學(xué),可能也通。江南人家于黃豆芽之親近、之了解,真是有意思。
◆ 咸菜筍湯(夏天可冷吃,鮮極)——這湯,不知是不是我媽自己發(fā)明的,我也沒在別處吃過。我?guī)缀跻f這是江南菜里最雅、最富意境的美饌啊!
◆ 清蒸臭豆腐(上頭擱幾粒毛豆,是裝飾,也是毛豆的登臺時機(jī))
看到這里,一桌有嗆蟹(生的海鮮、腌過)、有炸物(拖黃魚)、有涼拌萵筍(冷的脆口菜)、有蘿卜絲鯽魚湯(湯湯水水菜)、有油爆蝦、有水溚溚的蔬菜(爛糊肉絲)、有或無白斬雞、醉雞,有或無“夜開花炒鱔糊”,有或無?菜,已然是很均衡豐雅的家庭寧波飯菜了。
一定還有很多菜,我不能都記得。像豆瓣酥(蠶豆搗泥與雪菜去燒),我媽也會,但很少做。至于像煎排骨,我媽也常做,第二天還能帶便當(dāng)。但那稱不上是寧波菜。就像荷包蛋一樣。它們都不屬于專門的某一省。另外,我家沒有牛肉的菜。不僅沒有蔥爆牛肉絲、青椒牛肉絲這些家常盤菜,也不會做牛肉面。我媽說,除了牛耕田辛苦,主要她自己屬牛。再有一事。一九七八年我在剛辦了半年的《時報周刊》上過幾個月的班,某次采訪自港來臺因《蛇形刁手》與《醉拳》頗紅的袁小田(袁和平的父親),聊起互相的籍貫,在他旁邊同團(tuán)的明星姜大衛(wèi)一聽我是寧波人,馬上用上海話說:“哦,寧波人,寧波人吃黃泥螺?!彼闶谴蠡锺R上就拉近了聊天的距離!
此件回憶,已過去了四十多年。我想說的,是我從沒在家里吃過這道菜,黃泥螺。不知是臺灣的泥螺不合用,抑是我媽哪怕在故鄉(xiāng),亦不見得是吃黃泥螺那一掛的?總之,我也沒問過。最大的可能,是我媽到了臺灣后,凡吃食已逐漸一點一滴地進(jìn)入自然的“現(xiàn)代”矣。當(dāng)然,這也是我自己中年后猜想的。
我媽也偶爾包水餃。這是她惟一做的北方食物(包子、饅頭從沒做過)。她的餡是小白菜豬肉餡,皮是切面店買來的皮。小白菜先用滾水稍煮一下,撈起略放,俟涼,再放進(jìn)紗布里,把菜汁擰干,取出,剁碎,再放進(jìn)絞好的豬肉里拌。拌時,加鹽,及麻油。也加很少的醬油。我沒看過她加胡椒粉,也沒加姜末。顯然,和有些省份的調(diào)味法,或店里的調(diào)味法,不同。為什么是小白菜?我沒問過。這小白菜剁碎了,包在餃子皮里,下好,撈起在盤子里,皮內(nèi)透出綠色,哇,我還記得!
當(dāng)然,我媽也炒年糕。炒法十分簡單,就是肉絲蔬菜炒寧波年糕。有時是白菜肉絲,有時是青江菜肉絲,有時是雪菜筍絲;很偶爾呢也會用草頭炒年糕,非常翠綠的外觀,也非常翠綠耐嚼的美味。年糕片必須炒得片片分開,也必須和肉絲蔬菜炒得很融合有滋味。這賴于炒的人要細(xì)心、手要勤于撥動。我媽炒得固然好,但即使是她,有的年糕片也會兩三片黏在一坨里,我們小孩一吃,眉頭就皺起來了。當(dāng)然,做成湯年糕,也很多。
這年糕,我媽未必到菜場常態(tài)地去買,倒是有挑擔(dān)子的年糕販子,到了我家門前,用家鄉(xiāng)話叫賣,于是我媽買上一疊。所謂一疊,是三或四條年糕排成一層,七八層用繩子扎起,上鋪一張印著品牌的紅紙,是為一疊。這挑擔(dān)子用寧波話叫賣年糕的場景,是五六十年代的好風(fēng)景。他在巷子里叫賣,但到了他知道的寧波人家門前,會多停一兩分鐘,想,這同鄉(xiāng)今天會否開門買他一疊!
我媽也包粽子,寧波人嘛。包的就是坊間會賣的湖州粽子,口味也是就豬肉和豆沙兩種。記憶中,鄰居都贊不絕口,說她的粽子真好吃!她也包湯圓。就是我們心目中的芝麻湯圓。自己炒餡、調(diào)糖,但糯米粉好像是買來的,并沒見她自己搗米什么的。酒釀也是自己做的,卻未必是為了配成“酒釀湯圓”。這幾樣手藝,很偶爾會在她心中生出想改善拮據(jù)環(huán)境的念頭,差一點要開一爿小小的賣浙寧點心的鋪子呢(就像人家在南門外開“蔡萬興”之例)。
我家也偶吃面食。但做法是南方人版。像蔥油餅,我家是將面糊(里頭拌了蔥花)用湯杓舀進(jìn)有些許油的炒菜鍋里,如此煎成的,寧波話稱“油抹黃”。我十歲時也會做。這事看一次就會。十歲的我,在巷口玩累了玩餓了,會回家煎幾片油抹黃,或是燒一碗“雪菜肉絲面”。其法是先切肉絲,再切咸菜(將一小把咸菜切成細(xì)段),在炒菜鍋里擱花生油,油熱了,先投肉絲,炒幾下,投咸菜,炒上一陣子,加入白開水,蓋鍋蓋。等水滾了,投細(xì)面(切面店買來的、用小段雜紙圈在曬干細(xì)面腰上的),再蓋鍋。又快滾時,掀鍋蓋,審看一下,再蓋,再掀,差不多好了,便是一碗咸菜肉絲湯面。
寫著寫著,突然驚覺這是六十年前我的“作品”。十六七歲后我再也沒做過這種先炒料碼、再加水、再投面的煮面法。也再也沒在煤球爐前先移開進(jìn)氣鐵片(如此靜置的煤球因空氣灌入可致火燒大),再將炒鍋置上等那些屬于老年代的動作矣。唉!
以上說了不少童年的事。那么聊些別的吧。
假如某天你經(jīng)過一個小鎮(zhèn),見一小館子,只賣幾樣你熟悉的家鄉(xiāng)菜,那會是多么的教人感動啊!比方說,你進(jìn)了一鄉(xiāng)間小館,他只賣幾樣?xùn)|西,像嗆蟹,像拖黃魚,像紅燒墨魚,像夜開花炒鱔糊,像白菜肉絲餡的春卷,再有一鍋菜飯,哇,如果他敢賣這幾樣?xùn)|西,那一定是武林高手,而隱居在某個荒村小店!
如果我坐下一嘗,哇,做得還真不錯,那這時我會怎么想?老實說,我可能心中有淡淡的哀愁,一來我會擔(dān)憂他開不久,二來,他應(yīng)該有另外一種埋藏在心底的重要念頭。
也就是,這樣的館子,有一點像掌柜開這家店,是為了圓一個心愿,是為了等一個遠(yuǎn)方的長輩。那長輩已太老太老,常年住在紐約的長島,或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歲月會來到這個小鎮(zhèn),若這長輩吃過了這一頓最精采的飯,不久后離開人世才會毫不遺憾。
這種菜肴是他的心愿。當(dāng)這個心愿圓了,他第二天把店一收,就可以云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