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人》2024年第12期|尚未:鏡像
一
母親去世快兩年了,我始終未能夢見她。
一個多月前,我夢到自己患了重病,幾經(jīng)周折,跑去國外才被治愈。從這之后,總感覺心中惴惴,愈加希望早點夢見母親。這個下午,閑來無事,我收斂心神,趴在辦公桌上,準備展開一個新夢,期望能見到她。
已經(jīng)入冬,一天比一天冷,我想看看母親氣色怎樣,是不是活動自如了。寒衣節(jié)時,我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給她燒去的衣物,她有沒有收到。并向她解釋一下,只燒去被子沒燒褥子,不是舍不得那幾塊錢,是兒子不懂。
不知者不怪。何況我是她兒子。
我睡著了,有口水流到手背上。可我沒能做夢,什么夢都沒有。我在一陣詭異的寂靜中醒來,愣怔好一會兒,繼而感到潮水般的沮喪,像滿懷期待去某個地方,抵達后才發(fā)現(xiàn),想要的,一樣都沒有。
莫非,人到中年,夢也會逐漸枯萎、凋謝?
“哇,好大的雪!”同事小姑娘發(fā)出驚嘆。
我急忙抹了抹嘴角,站起身,來到窗前。見我這個無所事事的老男人湊過來,大概擔(dān)心暮氣傳染了她,小姑娘悄沒聲兒地回了自己座位。天氣預(yù)報說今晚有雪,沒想到才下午兩點多就下開了,初始就鋪天蓋地。曹雪芹形容大雪為“搓綿扯絮”,真是到位,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哪個詞能形容此刻窗外的情形。
“好大的雪?!边吀锌?,我掏出煙來。
“辦公室不許抽煙!”小姑娘低聲一吼。
“我又沒抽?!蔽医妻q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茫茫渺渺。
大雪毫不減勢,依舊飄飄灑灑,近處,遠處,極遠處,并非白色,而是灰蒙蒙一片。
這令我詫異。
難道,雪在天上憋久了,也會像人一樣變成蒼老的灰色調(diào)?
二
下雪天,肅靜天。曾不絕于耳的那些聲音:汽車碾壓路面的沙沙聲,極不耐煩的喇叭聲,周瑩最愛吃的甑糕叫賣聲……包括辦公室里的熱水器、打印機等大小動靜,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閉上眼,我竟聽到簌簌的、鵝毛大雪摩擦空氣的聲響。
這種反差,令人竊喜。
一個下午,沒干一件正事。耗到五點半,我推著電動車走出地下停車場。真是大雪,不僅地上,空中同樣,那些紛紛揚揚、潑潑灑灑的雪花,像早在蒼穹中堆積著,正被無數(shù)鐵鏟朝大地瘋狂拋撒。
我直接去了神采飛揚理發(fā)店。
這樣的大雪天,沒人陪我紅泥小火爐,只能自己找開心。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年近半百,不喜酒已戒煙,身無銀兩更無家室,若不給自己添些儀式感,跟死去差別不大——每兩周理一次發(fā),成為我雷打不動的習(xí)慣。
甚至是唯一的執(zhí)著。
這一執(zhí)著,成就了我和店主劉梓騰近二十年的合作關(guān)系。理發(fā)這種事,需要磨合,磨合好了,不想輕易換店。
頂雪花,裹寒氣,我進了這爿二十平方米的小店,梓騰老板正給一位中年女士染發(fā)。
“領(lǐng)導(dǎo)好!”他的嗓音清亮,靈巧的雙手仍在女人頭頂翻飛。
我欣賞他工作時的狀態(tài),像藝術(shù)家。尤其染發(fā)時,別看動作快,但很輕、很準,猶如出色的油畫師在完成一幅佳作,絕不會有丁點染膏落在不該落的地方。這絕對是功夫,也是我二十年沒換理發(fā)店的原因之一。
哦,是的,我是少白頭。從小頭發(fā)就黃,不到三十歲便開始白了,若不染,如今已是白頭翁。
我想,這大概遺傳自母親,她很早就有白發(fā)。
三
梓騰老板個不高,喜歡穿尖頭、锃亮的白皮鞋。過去,腰間還會別一套精致的鍍金理發(fā)工具,人過四十,不再懸掛。這個變化,并不影響我對他專業(yè)的認可?,F(xiàn)在,梓騰老板早已不再研究染燙技藝,而是琢磨起國家大事、國際大事來,尤喜那些最新鮮、最震撼的奇聞軼事。
口吐蓮花時,梓騰老板眼里會有光。只要你能饒有興致地聽他說話,適當(dāng)捧哏一下,哪怕理發(fā)不給錢,他也不會惱火。
其實,他的日子并不順心。
六年前的夏天,為安撫怎么也無法懷孕的妻子,劉梓騰自駕帶她去了趟九寨溝。途中,他去服務(wù)區(qū)上廁所,出來時,見妻子正在一個攤位前發(fā)呆,目光似乎落在一個很可愛的玩偶身上,但沒買。妻子前腳上車,后腳劉梓騰就把那玩偶買了。
卻惹了大禍。
當(dāng)劉梓騰把那精致的娃娃塞到她懷里時,女人先是一愣,隨著車子在高速上漸漸提速,她的眼圈也漸漸泛紅,車速達到一百二十公里時,那飽滿的圍堰決了堤,淚疙瘩撲簌簌往腿上落,白裙子洇出一朵朵暗色的花。劉梓騰就慌了,問為啥,妻子也不答,把臉扭向車窗,就那么抽抽噎噎地沉默著。
再問,仍不答。
三問,四問,劉梓騰的慌突然變成了煩,“究竟怎么了嗎?”他吼了一句。
“為啥買這個娃娃?”女人也開了口。
“你不是喜歡嗎?”
“是你喜歡吧!”
“……”劉梓騰一時無語。
“我早就知道……”女人哇地哭出聲來。
“你知道個屁!”劉梓騰突然火了。這股火將他大腦至右腳的神經(jīng)線燒斷,腳下失去控制,瞬間將油門踩到了底。也就在這一剎那,女人打開車窗,在呼呼作響的風(fēng)中,將那娃娃甩了出去,隨即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也要爬出去。劉梓騰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拽,人是拽住了,車子卻失了控,先是在高速路上陀螺般轉(zhuǎn)了幾個圈,接著騰空而起,摔到了對向車道。
劉梓騰沒事,女人卻斷了脊椎,直到現(xiàn)在,仍癱瘓在床。
四
那位中年女士是個圓胖臉,額頭上冒著幾顆油亮的紅疙瘩,不好看。但我的妄自評判,并未影響人家的好心情。對著鏡子擺弄一番染洗吹完畢的水紋波浪發(fā),她心滿意足地夸了梓騰老板幾句,踩著紅色小高跟朝門口走去。拉開玻璃門的瞬間,一股朔風(fēng)呼地沖進來,女人身板厚實,卻把坐在椅子上的我凍得一哆嗦。
屋內(nèi),只剩下我和劉梓騰。
外面,天已暗。因有雪,不像往日那么黑。
理發(fā)師和顧客之間,不說點什么,似乎很尷尬。其實,我倒不覺得,又不是認識一天了,怎么對付我的腦袋,他輕車熟路,少說點話,都省力氣。
但今天,梓騰老板心情不錯。
“領(lǐng)導(dǎo),你說,特朗普還能當(dāng)選嗎?”他問。管我叫領(lǐng)導(dǎo),純粹因為當(dāng)初剛認識時,我在單位擔(dān)任著相當(dāng)于副科的小領(lǐng)導(dǎo)。
我嘿嘿一笑,“你關(guān)心的可真多?!?/p>
“就一個地球,咱無處可逃。”梓騰老板說了句不明所以的話。
他開始給我染發(fā)。不得不說,一個有著細長手指的男人,在做細致活兒時,比女人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看似很隨意地涂抹,卻絕不會把染發(fā)膏弄到我額頭或耳朵上,鏡子里的他,甚至目光都沒落在我頭頂。
“領(lǐng)導(dǎo),馬斯克的腦機接口你聽說過嗎?”他又問。
“網(wǎng)上有說?!?/p>
“真是神奇?!?/p>
“不怕機器占領(lǐng)你的身體?”我問。
“有啥可怕的,那樣就是不死之身了?!眲㈣黩v笑道。
“死不了……更可怕?!蔽亦?。
“好了,領(lǐng)導(dǎo),咱等上二十分鐘,就可以洗了。”大概沒聽清我的話,劉梓騰轉(zhuǎn)身去清洗塑料碗了。他動作很快,十足利索人。“我去買點飯。”他又說。
“快去吧?!?/p>
“要不給你捎點?”
“不用,中午吃多了,還不餓?!蔽倚Φ馈?/p>
“那我先去了。”梓騰老板說罷,穿好羽絨服,朝店外走去。他對我很放心,我也不擔(dān)心他。這種關(guān)系,對兩個成年男人而言,舒服。
五
理發(fā)店內(nèi),已無二人。在這大雪紛飛的晚飯時間,也不會再有客人來了。
染發(fā)膏的緣故,此刻,我頭頂?shù)念^發(fā)向后背著,看著很像電視劇里老派流氓大亨。只不過,我這個背頭顯得有些黏稠。再看額頭,早出現(xiàn)天人地三道深深的抬頭紋,猶如三條彎曲的鐵絲,似乎要從皮膚里勒出來,或者勒進去。
安靜極了,我已被這個世界遺忘。
我眼前是面鏡子,一米多高,比家里的鏡子照人顯瘦。理發(fā)時,劉梓騰從不直接看我的腦袋,而是盯著鏡子工作,這就是專業(yè)。鏡里的一切,與現(xiàn)實是相反的,本來該左,里面是右,本來該右,里面向左,這種情況下,還能理出漂亮的發(fā)型來,不是功夫是什么?
我閉上眼,打算在這寂靜中小瞇一會兒。突然,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又像迎面劈來亮閃閃的一刀,我猛地瞪大了眼——鏡子里,我看到了母親的面孔!
那眉眼,目光,嘴角,寬大的臉……哦,原來,母親從未離去,她始終隱藏在兒子身上,守護著她在這個世上最后的遺產(chǎn)。
“為啥不讓我夢見您呢?”隨即,有清淚滾落臉頰,我忙用手揩掉了。
頭頂?shù)墓?jié)能燈好像閃了一下,我沒抬頭看,仍盯著鏡子發(fā)呆,任由復(fù)雜的情緒與連綿的倦意糾纏、推搡,上上下下,反反復(fù)復(fù),永無盡頭。
這時,店里的玻璃門被輕輕推開,進來一個人。
“挺快啊?!蔽艺f。
“有些晚了。”來人不是劉梓騰,而是個跟我體型相似的男人,和我一樣留著短發(fā),戴著大大的口罩,和我平時戴的一個款式。
“理發(fā)嗎?”我擠出禮貌的微笑,“理發(fā)師買飯去了。”
“不。”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摘掉口罩,也朝我笑。
才看清他的臉,我腦袋嗡的一聲,差點沒從椅子上蹦起來。這是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甚至表情都別無二致的“我”。
“找你半個多月了,沒想到你敢回來?!薄拔摇钡卣f,且皺了皺眉,與我如出一轍。
我的心怦怦亂跳,右手不由自主放到胸口上,“你到底是誰?”嘴里說著,我悄悄用左手擰了下大腿里側(cè),很疼,疼得我直咧嘴。
“需要解釋?”“我”冷聲道。
我惶恐地點了點頭?!拔摇眳s站起身,冷不防在我脖頸后面放了個冰冷的東西。等我明白過來,已無法動彈,只是還能說話。
該死的劉梓騰,買個飯能去那么久!
六
“我其實是你?!薄拔摇痹俅伍_口,還笑了。
他的笑,令我陷入更深的惶恐。
“聽我說就好了,給你弄個明白?!薄拔摇碧统鰺煟彩擒浻裣?,抽出一支來,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真沒出息,即便這么詭異且危險的境況,煙癮仍被他吊了上來。
“你別抽了,聞聞味兒得了?!薄拔摇闭f。
他居然跟我思維同步。
“我沒錢?!蔽艺f。
“不是錢的事兒?!?/p>
“你從哪兒搞來的面具?”我問。
“原裝的,不是面具?!薄拔摇睖愡^來,在我眼皮底下扯了扯自己的腮幫,“真皮真肉?!?/p>
“我肯定是在做夢?!蔽亦?,“我現(xiàn)在一會兒一覺,馬上就能醒,醒了,你就不存在了?!?/p>
“我”又笑了,“沒錯,我的確一會兒一覺,但不是現(xiàn)在?!?/p>
他微微咧嘴的剎那,我看到了他那顆門牙。正是這顆牙,使我確信自己是在夢中——那顆牙有個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小缺口,是我小時候在炕沿上磕的,當(dāng)時它松動了很長時間,好在最后保住了。
見我發(fā)愣,“我”扭頭看看我前面的鏡子,又看看我的臉,恍然大悟:“你說這顆牙?。磕憧梢钥纯茨愕哪穷w?!?/p>
像被施了魔法,我果真努力張開了嘴,卻因鏡子有些遠,看不清。“我”把我連人帶椅子朝前推了推,我這才得見細節(jié)。
我嘴里的那顆門牙,完好無損,猶如高級烤瓷牙。徹骨的寒冷從腳底板電流般躥遍我的全身。鏡子里,我臉色煞白,像被抽走了全部血液。
“哎,其實吧,這一切也不該怨你。”見我這副模樣,“我”嘆了口氣,“你啊,本不該來這個世上……”
在我徹底迷茫的眼神中,“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緩緩解釋了一番。
十幾分鐘后,我終于明白了。
明白后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自己。
七
“我”只是我的備份,或者說,我是本尊,“我”是復(fù)制體。當(dāng)然,在人們看來——或者在我以前的觀念中,人類不可能允許復(fù)制人存在,但不得不承認,我們常常高估了自己。
好奇,趨利,自大,僥幸……有什么事不能發(fā)生呢。
那還是在母親去世半年時,我漸漸從悲痛中走出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體有些不對勁,先是腹部出現(xiàn)脹痛感,很快體重也開始下降,又過了幾個月,竟瘦了五六十斤。最初,我以為是憂傷過度導(dǎo)致,后來再想,母親去世的過程,并沒有特別令人耿耿于懷的事情,老人家只是壽終正寢,是自然規(guī)律,我該看得開。
于是,我去醫(yī)院做了個體檢。確診原發(fā)性肝細胞癌后,我笑了,是苦笑。
“有沒有家族病史?”醫(yī)生一臉同情地問。
我搖頭。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習(xí)慣?”
“啥算不好的習(xí)慣?”我反問。
“比如酗酒……”
“我喝不了酒,一次牙疼,用白酒漱了漱口再吐掉,就有點暈?!蔽艺f。
醫(yī)生搖了搖頭?!皠偛拍阏f你單身?”他又問。
“沒錯。”
“你們單位不是挺好的嘛?!?/p>
“單位好,跟單不單身有啥關(guān)系?”我哂笑。
“是不是經(jīng)常吃剩菜剩飯?”醫(yī)生調(diào)轉(zhuǎn)口風(fēng)。
我一愣。
“被我說準了?”輪到醫(yī)生笑了。
“我媽活著的時候,也經(jīng)常吃剩菜剩飯,她老人家活到八十三呢?!?/p>
“剩菜容易產(chǎn)生亞硝酸鹽……”尋到病根,醫(yī)生的心落回肚里,平靜的表情下潛伏著憐憫,像是已看到我進了骨灰盒。
得知消息后,親朋們都以為我會怨天尤人,但我沒有。在這個城市,我有房有車有固定工作,四十六歲仍未婚,不是沒女人喜歡,是早就看透很多事,不想再被那些黏稠的最終卻會分崩離析的“蛛絲”纏繞罷了。我曾看過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論,說這個世界是虛擬的概率非常大——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我們感受的這個世界,無非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事物本身究竟是什么樣子,我們未必清楚。
類似的理論還很多,我認為都是胡扯,是虛無主義。
有一次,我乘公交車上班,望著車窗外的繁華與喧囂,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如果眼前這個世界是虛擬的,那么虛擬這個世界的力量要多強大,這種文明要多厲害,才可以把公交車上窗簾布的一個線頭都虛擬得如此逼真啊……
可能嗎?
八
我開始積極治療。
看透不代表煩透。目前的生活,還有很多值得我留戀的地方。譬如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葉、冬天的雪,譬如從遠處款款走來的留著柔順長發(fā)、穿著紅色風(fēng)衣的妙齡女郎,譬如從房檐下探出黃嘴的雛燕兒,以及悶熱天氣里的涼啤酒、酷寒之時開了電熱毯的暖被窩……
我休了長假,來到一座陌生城市,接受化療。這里不會遇到熟人,省心省話。
化療起沒起作用,我感覺不出來,只是覺得心緒還算平穩(wěn)。
這天下午,獨自在病房看了會兒書,煙癮上來,我打算去樓道偷偷抽根煙。樓梯間顯得很靜,那些螺旋向下的臺階,冷漠,執(zhí)著,似乎能直達地獄。在打火機干燥的聲響中,我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安撫了體內(nèi)躁動的細胞。在瞬間而至的多巴胺的蠱惑下,我突然有了沖動,心想若是翻越樓梯扶手,一頭栽下去,會不會見到母親?
當(dāng)然,我無法肯定這是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此刻,若是有神技能讓母親重回人間,我想,她和我應(yīng)該都不樂意。人這一輩子,尤其母親這一輩子,遭罪比享福多,若再延續(xù),也是折磨。
“那個26床,好像是個王老五?!庇信晱南旅?zhèn)魃蟻怼B曇羟宕?,像玻璃珠子跳動在臺階上。
我探頭朝下望了望,未見任何身影。
“哼,王老五……也是青銅王老五?!庇袀€低沉的女聲接話。
“他那個病,移植肝臟就好了,為啥還要化療?”清脆女聲又說。
“誰說不是,化不化療的,其實早沒啥用了,不過……”
嘴里的煙瞬間不香了。我急急側(cè)耳去聽,還貼著墻壁朝樓下邁了幾個臺階。目不能及,聽力卻發(fā)揮到極致,我不僅聽出二女曾在腫瘤科碰到過,還記得她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的嗓音似鳥鳴,矮的卻如牛哞。
對于死亡,我不懼怕。但此刻,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朝下又邁了幾個臺階,拐過彎,讓她們看見了我。
“喲!”胖護士驚呼。瘦護士則捂住了嘴。
“這個移植,不需要供體嗎?”我盡量讓語氣平緩些。
她們愣怔片刻,胖護士率先緩過神來,上下打量我?guī)籽?,說:“可以培植的?!?/p>
“用豬的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什么豬?”胖護士明顯不快,“是……”
這次,輪到我發(fā)愣了。
九
好奇害死的,其實是倒霉的貓。
后來我想,這兩位忙里偷閑的護士,會不會有意為之,猶如《紅樓夢》里的一僧一道,是來度我的,至于彼岸是天堂抑或煉獄,不歸她倆管。
事情有些彎彎繞,卻也不難說清。
我住的這家醫(yī)院,腫瘤治愈率奇高,在于他們有穩(wěn)定的臟器供體。不行就換。當(dāng)然不是靠捐獻,而是培植。工廠建在境外,也不是什么黑工廠,而是一家生物科技水平遠超普通人心理極限的那種超腦洞公司。
用本體細胞,加以催長技術(shù),最短的時間內(nèi),再造一個除去沒有意識外,哪怕黑痣都分毫不差的肉體,以更換主體出問題的臟器。聽著有點殘忍,但本體不會與復(fù)制體見面,吃肉的不見宰殺過程,也就沒啥情感障礙了。
當(dāng)然,這一項目僅針對那些高端客戶——錢夠多、心夠硬的主兒。
給我布這個局,就有了深層原因。畢竟,我只是個小人物,把我拽進來,肯定不是為了搞慈善。他們看中了我無親無故,進進出出皆一人,方便善后。
而我,則出于好奇。
以出國治病為由,我很快來到這家國際生物醫(yī)學(xué)公司本部。一群目光內(nèi)斂、表情淡漠的家伙圍著我采集各種數(shù)據(jù)時,我在專門為我播放的視頻中看到如下內(nèi)容:
一個目光呆滯的女子,頭發(fā)被剃光,腦殼上開出一個洞,一個類似電腦接口的東西插在那個洞上,然后女子不用張嘴、眨眼或者其他動作,她面前的顯示器上,一個看起來很像她的虛擬人便會代替她發(fā)聲,看情形,表達的內(nèi)容與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樣……
“2005年,一次嚴重的中風(fēng),使安娜幾乎完全癱瘓,至今失語已達18年,現(xiàn)在,借助腦機接口,她終于能開口‘說話’了……”視頻旁白說。
“看上去很高級?!蔽亦?。
“你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比這個高級?!币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家伙面無表情地對我說。
十
天上不會掉餡餅,為我移植器官當(dāng)然有條件——需要復(fù)制我的意識。
“對你而言,毫無痛苦,睡會兒覺的事兒?!苯j(luò)腮胡子說。
“可是……”
“我們想幫助更多像安娜那樣的人……為你移植肝臟后,復(fù)制體會立即銷毀?!?/p>
想到肚里的肝正一天天壞掉,求生的本能促使我點頭同意了。手術(shù)很成功,我果真只是睡了一覺,醒來腹內(nèi)的疼痛便已消失,但仍需康復(fù)一段時間,才可以離開。
一個多月很快過去。
這天吃過晚飯,肚子有些脹,我出了房間,打算散散步。異域他鄉(xiāng),隨處可見大葉綠植,且才下過雨,空氣清爽,令人心情大好。我所住的是一排平房,由白色的箱式單體屋構(gòu)成,像在國內(nèi)見過的那種救災(zāi)臨時安置房,不過比那些房子更結(jié)實、功能更齊全,布局橫平豎直的,有一種復(fù)雜科技與簡單審美相結(jié)合的獨特質(zhì)感。平房對面百米處,是這家生物醫(yī)學(xué)公司的辦公樓,由三個碩大的半圓形白色樓體組成,一大挑兩小,同樣簡單粗暴,像大地吐出的幾個泡泡。
周邊環(huán)境我已熟悉,但從未進過這三個半圓球。一來我沒那么強烈的想法,二來他們不許我靠近。此刻,我也沒打算進去,畢竟這是一家生物醫(yī)學(xué)公司,誰知道里面瓶瓶罐罐的培養(yǎng)了啥東西——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我非君子,但不傻。
正打算回屋刷點小視頻,拍著肚皮一抬頭,發(fā)現(xiàn)離我最近的半圓樓體二樓窗戶內(nèi),有個身影閃了一下,看著極熟悉。
停下腳步,我仔細望去。那個人也在俯視我。
我脊背上的汗毛霍地豎了起來。
他的面孔、他的神態(tài),看上去十分詭異——哦,不,那分明就是“我”!
我的心怦怦狂跳。
此刻,那個“我”也在直愣愣地望著我。我正要喊點什么,窗戶玻璃突然變成黑色,“我”消失了。
像被餓狼追趕,我瘋了似的逃回病房,迅速摁下呼叫器。很快,那個絡(luò)腮胡子趕了過來。
“到底怎么回事?”將剛才的一幕復(fù)述后,我怒斥。
“沒事不要亂跑,屋里待著不好嗎?”絡(luò)腮胡子冷聲道。
“這么說,是你們違約了,并沒銷毀我的復(fù)制體?!蔽胰愿械郊贡酬囮嚢l(fā)涼,像脊柱里藏了條冬眠的蛇。
“當(dāng)然銷毀了,為什么不?”他冷笑道,“一個失去肝臟的復(fù)制體,無法存活?!?/p>
“可是……”
“我們復(fù)制了兩個,你剛才看到的,才是上傳你意識的那個?!苯j(luò)腮胡子倒也痛快。
“……”
我提出跟復(fù)制體見面,他們沒答應(yīng)。后來,我換了說法。
“或許,讓我倆見面,也是個不錯的研究課題……”
這次,他們同意了。
然而,就在絡(luò)腮胡子給我的復(fù)制體進行了心理測試,準備安排我們見面的頭天夜里,復(fù)制體失蹤了。一同失蹤的,還有我的證件。
十一
“現(xiàn)在,明白為何找上你了吧?”我對僵坐在理發(fā)椅上的復(fù)制體說。說實話,我不愿稱他為復(fù)制體,畢竟他就是我。
“你我沒啥區(qū)別,”復(fù)制體也很倔強,“我有權(quán)利替代你!”
“見到另一個活生生的自己,很恐怖的?!蔽艺f。
“你以為只有你害怕嗎……無論如何,我不能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彼康丶t了眼圈,“要知道,我倆一模一樣啊!”
“不,哪怕思維再一致,依舊你是你我是我,咱倆不一樣。”我說。
“誰他媽的能確定,我就不是該存在的那個呢?”復(fù)制體吼道。
“你那顆完好無損的門牙,就是你的死穴?!蔽艺f。
“可是……”他頹了下去,有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可是,我還想夢見咱媽呢,我很想念她……”
我心頭一軟,但很快又堅硬起來。我從旁邊拽過一面落地鏡,放在復(fù)制體身后,與他前面的鏡子平行正對。
“看到了嗎?”我指著他面前的鏡子說,“這里面有無數(shù)個你,直到無窮。你動,他們也動,你落淚,他們也落淚,與你毫無差別,看著多真實,但,他們是你嗎?”
“這是鏡子??!”他說。
“我倆又何嘗不是呢。”我冷冷地說。
“你連思維都跟我一模一樣,世界不該這么運行。”我站起身,來到他身后,輕輕拍了一下那個控制器。像有強大的電流從他體內(nèi)躥過,復(fù)制體猛地抽搐幾下,屬于我的意識在他體內(nèi)消失了。
他重新成為肉殼。
我的心停跳了幾秒。
隨后,我從兜里掏出個呼叫器,摁了一下。很快,理發(fā)店的玻璃門被推開,寒氣攆著雪花,兩個裹著厚厚羽絨服的男人走進來,扯下復(fù)制體身上系著的圍布,將他從椅子上拽起,抬著出去了。
玻璃門重新將溫暖與冰冷隔絕開來。
怔了片刻,我撿起地上的圍布,圍在身上,來到洗頭床前,擰開龍頭,試試水溫,將昨天才理過的頭發(fā)打濕,而后坐到復(fù)制體剛才坐的椅子上,用吹風(fēng)機將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吹干了。關(guān)掉吹風(fēng)機后,小小的理發(fā)店重新陷入寂靜。這大雪帶來的奇異寂靜中,我聽到耳朵里有吱吱的聲響,由兩端向中間擠壓,像有微型電鉆在腦袋里運作。這感覺,比用指甲劃過玻璃更令人難受。
過分的靜,令人抓狂,我閉上了眼。
突然,玻璃門又被推開,我急忙睜開眼望去,是劉梓騰裹著一層白沖進來。
“好大的雪啊,有幾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彼d奮地說,“路燈下,天白地白一片白,垃圾桶都比往常卡哇伊——喲,自己洗頭啦?”
“怎么去了這么久?”我擠出一絲笑。
“嗨,常去的那家店,老板娘生了對雙胞胎,正鬧喜酒呢,硬拉著我喝了幾杯?!眲㈣黩v的臉紅撲撲的。
“我好像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喃喃道。
尚未,本名李艷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保定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中短篇小說、紀實文學(xué)作品見于《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人民日報》等,另著有長篇紀實文學(xué)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