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 | 新大眾文藝:一場變革正在悄然發(fā)生
在某個研討會上,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鈞對自己的職業(yè)價值感產生了懷疑,“學生關注的和專業(yè)所講的存在巨大差異,他們看的我們不推薦,我們推薦的他們都不看”。觸手可及又紛繁多彩的信息世界,似乎比課本上的理論與經典作品更加生動有趣。不僅限于文學,隨著互聯網、人工智能以及各類新技術興起,泛文藝化成為新趨勢,人民大眾從間接接受主體變?yōu)橹苯訁⑴c的創(chuàng)作主體,素人寫作、視頻直播、微電影和短劇、AI共創(chuàng)…… 網絡使多種樣式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和評論更為簡單自由。今年9月,《延河》雜志社刊發(fā)文章《新傳媒時代與新大眾文藝的興起》,開頭直指 “站在新時代的潮頭,我們發(fā)現:新傳媒時代到來,新大眾文藝興起”。
12月6日,由《延河》主辦的研討會上,專家學者圍繞“新時代:新媒體與新大眾文藝的興起和創(chuàng)作”這一主題進行了探討。一個由技術革命產生的虛擬世界正在向現實世界進攻,正如雜志社長兼執(zhí)行主編閻安所說,無論我們有多少固有理念和執(zhí)守,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傳統(tǒng)文藝及其組織和生產模式,正在失去全面崛起的現代社會大眾,信息技術革命所引發(fā)的新媒介文藝,全方位地改寫著文藝的形態(tài)及其生產、傳播和接受方式。技術革命所帶來的巨變,需要我們思考甚至警醒,如何主動應對當下文藝的“主體之變”和“本體之變”。
跨越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門檻,人人可文藝
新大眾文藝的形成并非異軍突起。多年前,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白燁就在文章中提出“傳統(tǒng)文壇、新媒體文壇、市場化文壇三分天下”。以文學為例,隨著新媒體時代到來,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超乎想象。“當代文學視野中沒有網絡文學肯定是不完整的,而這種依托于新媒介平臺的文學形式可以說改變了文學史。”
做研究報告時,白燁發(fā)現網絡文學作家70%以上是理工科出身,并且不乏文學素養(yǎng)與寫作水平都很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那時白燁意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與過去比將有很大變化——“將他們視為新大眾文藝的代表之一,毋寧說是更廣泛群體實現文學追求、行使文學權利的一種表現”,白燁說。
近年來,各行各業(yè)的人們正在通過對生活的記錄與書寫,成為大眾視野中的主角?!段以诒本┧涂爝f》《我的母親做保潔》《我在上海開出租》《在菜場,在人間》等等非虛構作品熱度不斷攀升,能否看作新大眾文藝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與傳統(tǒng)文學或者經典文學有著怎樣的關系?白燁認為,將此現象放在大歷史背景下來看,對提高公民文化素質、建設文化強國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以傳統(tǒng)觀念來看,似乎很多事情的發(fā)生只是偶然,其實早已成星星之火燎原之勢?!薄对娍分骶幚钌倬;卮饎e人的問題——現在還有人讀詩嗎?“余秀華、陳年喜等等,他們寫得那么好,都有那么多人讀,怎么能說詩歌沒有市場、沒有人讀詩呢?” 李少君說,我們總提破圈,把自己作為主體,想讓對方接受,“也許人家才是真正的主體”。
不只如此,借助新技術手段,文學文藝的傳播形式也在變化,不斷矯正并拓寬著其自身邊界。李少君提出,時下火熱的脫口秀欄目似乎可以被包括進新大眾文藝的內涵——在全新的傳媒空間中,由社會大眾創(chuàng)作的以反映當下物質和精神生活為主,并通過全媒體在大眾社會普遍流通的多元化、多類型的文藝形態(tài)。《文學報》原社長陳歆耕也敏銳觀察到,在這種情況下,傳統(tǒng)文藝人才的生長模式被打破,“我想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變化,對于你的才華,受眾熱度就是直觀的市場反饋”。
新大眾文藝為何能如此引人注目?在張鈞看來,并不是它們已足夠優(yōu)秀,如民間寫作,“不是素人比職業(yè)作家寫得多好品位多高,是他們筆下有生活,能寫進讀者心里。相較之下,那些囿于個體精神圍城的文學作品已經進入了貧血時代”。
涵養(yǎng)大眾的審美趣味,滿足大眾的精神訴求,更可貴的是新大眾文藝所蘊含的野生蓬勃的狀態(tài)。自由撰稿人陳鏘結合新媒體實踐經驗表示,新大眾文藝沒有站在傳統(tǒng)文藝的對立面,“許多創(chuàng)作者恰恰受益于傳統(tǒng)文藝的熏陶,因為載體的變化,現在大眾了解傳統(tǒng)文藝作品大部分也是通過新的傳播媒介”。從這一點來說,這是新大眾文藝的使命所在,“不是一個人開出一條小溪,是由所有水滴匯聚成一條大河”,陳鏘說。
現實的顛覆性,在于新媒介技術的發(fā)展
歷史上對文藝的研究,都有一個基本出發(fā)點,內容文本、創(chuàng)作主體、受眾對象是基本三要素。在中國革命和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歷次大眾文藝運動都卓有成效,積累了豐富的組織和實踐經驗。與過往文藝歷史發(fā)展不同,新大眾文藝的“新”,第一在于人民群眾的自發(fā)性與主動性,第二在于很大程度上不局限于內容之新,更側重于新平臺、新技術、新業(yè)態(tài)。也正因為傳播渠道的便利,才造成“人人可以文藝”的共時生態(tài)。
《延河》在文章中將“新大眾文藝”定義為一場創(chuàng)作者的革命、文體革命、語體革命、閱讀革命,深入分析新大眾文藝的生成機制,會發(fā)現媒介技術的變革是根本依托。
“如果我們脫離媒介性,僅僅從過去大眾文藝運動的傳統(tǒng)出發(fā),可能打不贏這場仗?!敝袊鴤鞑W會副理事長吳予敏指出,首先必須正視新大眾文藝生存的媒介技術基礎?!八俏镔|力量,這種物質力量決定了整體大眾文藝的受眾形態(tài)、生產形態(tài)、文藝制度、文藝權力的分配,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生存方式等等。然而很多從事文學文藝創(chuàng)作、相關理論研究的人,對當下迅猛的媒介技術革命其實是陌生的、茫然的?!?/p>
吳予敏以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聚生化的高度復雜性定義當下的媒體系統(tǒng),與平面且單向度的紙媒時代相去甚遠,在這樣的傳播環(huán)境里,我們面對的大眾究竟是誰?“大眾已不是靠口號或組織就可以宣傳動員起來的群體,他們存在在媒介系統(tǒng)中。不只文學藝術,所有知識形態(tài)都必須嵌入到不斷變化的傳播空間,才能找到生存的出路?!?/p>
中學教師張海溢平日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不甘寂寞,嘗試將作品發(fā)表在微信公眾號、抖音等自媒體平臺,閱讀量明顯上升。從單打獨斗到開辟新路,不如說張海溢乘了傳播媒介之風,“傳統(tǒng)是經過大浪淘沙留下的精華,總得有人守住,但我們不能故步自封,甚至企圖扭轉乾坤。時代的洪流早已開始,發(fā)揮長處,避開短處,借力才有生機。”
進入意味著融合,融合又意味著彼此適應與改變,作家弋舟將其形容為“壁壘無形中在消弭,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成為了可能”。今日新大眾文藝概念的提出,是解放文化生產力的良好契機,同時也要看到,“實際上我們處在生存危機的狀態(tài)里”,吳予敏說。它的可怕之處在于,并不是刊物辦得不好、作品不夠出彩、團隊不夠努力,“比如紙媒,如果今天尚有發(fā)行量,那么很可能,明天會更少”。而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曲高和寡難成氣候,如何使專業(yè)化的能力與大眾打通,將作品的藝術追求與群體的審美需求相結合,不以淹沒自我為代價,并不容易做到。
變革的第二天,應該做什么?
新大眾文藝從何時起漸成氣候,逐現端倪?《文藝報》副總編輯劉颋將近來大熱的“文學破圈”視為“文藝大眾化”的序曲之一——人機互動、IP改編、視覺影像構成了全新的文藝場,自媒體的興盛掀起了全民表達的高潮,正如《延河》雜志在文中所寫,“文藝被從神壇上請了下來,真正走向了民間,走向了大眾。這是一個文藝的群像時代”。該如何理解文藝的大眾化?劉颋認為,文藝的大眾化不可簡單等同于文藝的通俗化,“文藝大眾化是生產形式和傳播手段的大眾化,其中既有通俗性的內容,也有經典性的內容”。
新大眾文藝實質上涵納了更多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生了更多生產傳播模式?!斑^去的門檻被拆除了,習常的思想認識和思維習慣正在受到沖擊”,僅從文藝批評角度來看,首要面臨的挑戰(zhàn)是,“現有方法論是否足夠全面客觀評析新生現象,并解決相關的衍生問題”。她同時提醒,理論話語和理論體系也許亟待推陳出新,無論如何變化,不變的是任何一個時代的文藝作品都要面向高質量發(fā)展,為人民群眾提供優(yōu)質精神養(yǎng)分,因而“文藝批評一方面應跟上時代步伐,同時更要堅持一定的審美標準和批判標準”。
《當代文學評論》副主編李桂玲從生產主體、研究主體、未來發(fā)展三個角度簡要分析了新大眾文藝這一現象?!懊鎸σ粋€嶄新又體量龐大的概念,我們有沒有做好理論準備?有沒有突出的核心代表?如何引導形成健康積極的文藝環(huán)境而不是任其野蠻生長?”在市場化的巨大流量下,同質化、低質化的問題也層出不窮,她提出,大眾文藝群體的極大擴容,是不是也可能對傳統(tǒng)甚至經典造成傷害和破壞,在變化發(fā)生后如果新的東西沒有建立起來,那就是一地碎片的狀態(tài)。
對此,《文學報》評論部主任傅小平也談到,新大眾文藝的邊界需要再進行厘清,簡單地將互聯網文藝或者民間文藝集合歸納過于籠統(tǒng),同時背后的資本利益鏈也是影響新大眾文藝發(fā)展的重要元素。
也許,對于“新大眾文藝”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等諸多探討并不會在短時間內得到明確答案,新生事物的有序發(fā)展既需要時間驗證,也需要兼具實操性與學理性的輔正,重要的是我們要意識到,一場變革正在悄然發(fā)生,正如《延河》在文章中所說,這是一個洶涌澎湃的文藝新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