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為容器,收納了人與時間
作為譯者,莉迪亞·戴維斯翻譯過《追憶逝水年華》與《包法利夫人》等文學作品的英文新譯本,而作為作者,她在短篇小說領域又開拓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莉迪亞·戴維斯的句子有??思{長句章法的印記,但摒棄了那身陷迷陣的效果,用詞更簡潔、意義更明晰;她吸收布朗肖迷人的悖論結構,但棄絕了那晦澀難溶的哲思,掉頭到生活化、內心化的軌道;她放大普魯斯特關于意識和情感的光暈,但在篇幅上大幅度縮減;她的一些短篇在風格上形似羅蘭·巴特,但敘述的傳統(tǒng)依舊存在——雖然這敘述只殘存了星星點點。
將小說作為容器
對于莉迪亞·戴維斯而言,短篇小說像是一個和善的容器,可以慷慨地容納形形色色的形式。她的一些小說很難歸類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更像是某種散文,但歸類于散文又似乎無法準確把握她的奇妙風格。在寫作形式上莉迪亞·戴維斯的小說與加萊亞諾的《擁抱之書》相近,但前者更包羅萬象,也更激進深刻。一些小說甚至蘊含了現代詩的質感,甚至有時會像詩歌一樣進行分行。這一切所造成的結果就是她的小說像很多人但又不像任何人,成就的是獨一無二的莉迪亞·戴維斯。
故事在她的小說中以一種古怪的方式顯影,通常在較長的短篇中故事以走馬觀花的片段形式奔馳而過,缺少細節(jié)的描寫和必要的邏輯,如同列車飛馳般訴述人物的一生或者只是人物思想絮語片段的合集。吊詭的是,越是復雜迷離的句子在意義上越透明,而那些用簡單樸素的語言散漫推進的故事卻顯得困惑難解。
在她較短篇幅的小說中,別的作家推到舞臺中心的故事在莉迪亞·戴維斯的筆下成了幕布。她在故事的某一個節(jié)點停頓,然后深入肌理,穿透內心,層層剖析,沉潛入人物的深處,表達的方式是莉迪亞·戴維斯式的——流連于詞語的切割與分解,直至詞語粉碎,讓意義的內核涌出。某種意義上,這種翻來覆去折騰文字的方式接近人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她善于使用轉折的手法——“或者更準確地說”“又或者說”——去邁進更深層次的現實。在一次又一次的分裂中,我們會得到完全有悖于常理的結論,但往往這種結論更接近于我們感受的真相。
莉迪亞·戴維斯的文字極為精巧,她敏銳的目光可以通過某種簡短的意象,輔以形容詞,揭露出生活的本質。通??梢詮囊粋€作家的比喻窺見文字之美妙——《監(jiān)獄娛樂室里的貓》中那殘忍而形象的比喻“貓像下雨般從屋頂落到他身上”,隱晦地傳遞了貓和人似乎同一命運的暗示;她也會在比喻中運用通感的技巧“他感覺寒冷像一把鉗子一樣夾住了他”;《卡夫卡做晚餐》中形容城市“好像是一個墓園,我的心里是那么安寧”??此圃谖覀冃闹性斐山厝幌喾从∠蟮挠饕篮陀黧w被嫁接在一起,比如她形容美好時光快速增加就像老鼠——邊界被消解,激發(fā)了一種電流般的效果。
在創(chuàng)作的中后期,她小說的概念也越來越體現在標題和內容的張力上,甚至只有通過標題才能更好地理解小說,標題晨星般照亮了小說文字令人迷茫的道路。小說可能只是由短短幾句話甚至就是一句話組構而成,讓人感到撲朔迷離。如果忽略標題,那么就完全無法理解小說內容的表達。像《塞繆爾·約翰遜很憤慨》僅僅只有一句話:“蘇格蘭的樹那么少?!?/p>
莉迪亞·戴維斯是善于運用比較的大師,她別出心裁地在天秤兩端放置相似的概念,在這種比較之下曝光了詭異的事實——日常使用的概念或思想往往是不那么貼近事實,甚至是背離事實的,而這個概念在一定程度上被改變形狀或變換說法后反倒離奇地透視到真相。在《雙重否定》中就進行了這樣一個對比:“想要一個孩子”和雙重否定的說法“不想不要孩子”。顯然“不想不要孩子”更真實,也更冰冷,“想要一個孩子”中作為主語的她是生活的主動者,有著自己的自我意志,而在“不想不要孩子”中,似乎隱約派生了這么一層意思,她不再主動,而是被動的,在這里真正主導她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例如社會規(guī)范、生活條件、傳統(tǒng)思想等等,作者將其隱匿在幕布后用膠布封存,透過比較的力度,一種沉痛而殘酷的“真”反射到讀者的思想中。
把平凡寫得有趣
莉迪亞·戴維斯有著將平凡事情寫得極度有趣的能力。《獨自吃魚》中僅僅是吃魚這樣平凡的行為都需要經過許多的心理掙扎。我們在意別人的看法,懊悔于自己細微但無法補救的行為,一件日常的瑣事可以在人物心里涌起巨大的風暴。
在《我的一個朋友》樸實無華的開端“我正想著我的一個朋友”之后漫散開思緒的漣漪,在詞語的自我新陳代謝中蛻變出一種超越庸常的真實,隨即回蕩到自身,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我突然想到我肯定也不完全知道我自己是誰”,小說的某個本質性在其中泛光——每篇小說指向的必然是讀者自身。在莉迪亞·戴維斯小說中會經常出現分岔,在一個行為上進行拓寬、延展——“還不如說是在等,并且經常,就像現在,感覺自己在等待”。因為人物在做一種行為的時候不單單只是做這一種行為,這只是種簡單的“以為”,實際上人物的狀態(tài)要復雜得多。
復雜與孤獨往往是孿生兄弟,莉迪亞·戴維斯小說中的人物大部分都無可避免是孤獨的,他們不理解別人,同樣也不為別人所理解。莉迪亞·戴維斯捕捉到人內心深處最細微的變質與腐爛,生活如此貧乏,甚至于連我們對生活的幻想也如此貧乏。小說要做的就是直面這種貧乏,但因為小說的突觸連接到了這種貧乏的實質,因此小說不再貧乏,而綻放出了炫目的光華,即使這光華的養(yǎng)分是生活的幽暗。
在《一個老女人會穿什么》中,時間性被徹底肢解,在不斷的斧鑿中,最初的夢想被夷為平地——我們到了一定年齡后會享用自由——這種夢想的虛弱性袒露無遺,“雖然她知道,在那個時候來臨之時,一頂帽子和隨便戴帽子的自由將無法補償變老讓她失去的其他所有東西”,而更進一步“或許說到底,即便僅僅是想想這種自由都沒什么可高興的”。
《背叛》是莉迪亞·戴維斯最為沉重的短篇小說之一,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故事,小說中的“她”對其他男人的幻想程度隨著年月逐漸降低,到最后“這種幻想變得與她清醒時的現實沒有差別了”,如此地步之時,幻想還是背叛嗎?但這種平庸的幻想依然是某種背叛,因為幻想是出于某種背叛情緒而產生的。人們被困在某種微妙的悖論里:因為背叛而幻想,而幻想中沒有任何背叛,這是無法解開的死結。在《她過去的一個男人》中,莉迪亞·戴維斯再次探尋了背叛這一概念,過去和現在被混淆在一起,以至于母親的兒子產生了這樣的困惑:盡管她的身體衰老了,但她背叛的能力卻依然年輕而鮮活。
對生活微妙的感悟
在她的第三本短篇小說集《不能與不會》中,我們能清楚地感知到字里行間對生活感悟的微妙變化。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開始更加自我,更加信馬由韁,她可以將改稿過程都躍然于紙上,甚至連作家本人的名字都出現在了小說中。同時小說之間的聯(lián)結性更強了。她利用相同的形式和副標題創(chuàng)作了多篇藕斷絲連的小說,如福樓拜的故事、信,以及夢,并將它們在小說集的群島中打散分布。
每個系列中的小說都有著相同的靈感來源,比如“夢”系列就源自于自己和不同朋友對她訴說的夢的內容,當然夢所展示的形式也必然被加以改造。她同樣對所謂的夢進行了反方向微妙的諷刺。在這里,小說的虛構性似乎被再次披上了一層光暈。小說是虛構的,而這部虛構性的小說所講述的是夢的虛構性,于是這些小說有了雙層虛構。人物提供了一些文本,這些文本可以從潛意識角度進行解讀,但同樣可以僅僅讓讀者去激賞那天馬行空卻又與生活息息相關的超現實描繪。
在以前的作品中,莉迪亞·戴維斯可以通過幾個瞬間去映照一個人的人生,仿佛漫長歲月可以被濃縮在短短幾頁紙上。在《她的破壞》中,僅僅通過生活上各種瑣碎事情的失敗就仿佛概括了一生的失敗。在小說的結尾,她為孩子拍照片然而相機里卻忘了放膠卷,充滿了傷感,就好像她這一生沒有什么真正值得記錄與留存,也許真正美麗的瞬間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而在這部小說集中,生活的哀嘆轉為對死亡的慨嘆,有許多對于死亡之體悟的小說礦藏,雖然都是短篇,但可以感覺到時間讓她的沉淀越發(fā)厚實。技法上的一個轉變是開始越發(fā)地強調視角,《火車的魔法》中與其說是火車的魔法,倒不如說是視角的魔法。當我們在背后看她們的時候,穿著姿態(tài)猶如少年,而當我們在迎面看她們的時候,她們的老態(tài)龍鐘纖毫畢現。火車在這里似乎為時間賦形,在視角的變化下,時間流逝所帶來的雪崩席卷而來。
在之前的作品《你從嬰兒那里學到的東西》中,她教導我們從嬰兒身上可以收獲到更多,返璞歸真,因為我們長大不是獲得而是遺失。在這部小說集中,她強調即使在最平凡的事物中也能發(fā)現非同凡響的鉆石般的光輝,這讓這部小說集折射出一絲暖意。在其中最美的一篇小說就是《母?!罚ㄟ^描寫幾頭牛的觀察記錄,如同霧一樣慢慢彌漫開生活道理的領悟,或者某種零散零碎之美。平常的觀察,但又使用了意想不到的新奇的觀察角度,在表象中迸發(fā)了無可計數的美,而這種觀察仿佛又可以無窮無盡地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