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波或挽歌
《一些次要的時刻》(2022)是“臥軌的火車”第三張錄音室專輯。之前這個樂隊出過《余波》(2016)和《大陸》(2021),均為赤瞳音樂出品。
這是一個高中階段就成立的樂隊,組隊時沈幟18歲。每一代人都必須自解人生的意義問題,一些人很難躲開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開頭的當頭棒喝。2016年的《余波》,展現(xiàn)了22歲的沈幟對少年時期心理悸動的余念和反省,牽動了許多人。它讓我們再一次看到,在意識抬頭、人開始走出蒙昧的那一刻,每代人都有每代人自己的見解。盡管人類對此問題已有諸多書籍予以解析,有眾多仁人志士和先賢以生命作出實踐,但少年們只會選取他們中的代表,再一次地萌動,在共鳴中重新體驗、認知,而不是在已有的最優(yōu)秀成果中選擇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
這個過程極其隱秘。身處其中的人,除了極少數(shù),未必都明確感知到了問題的存在。所有問題都是含糊不清的,在許多時候,它們只體現(xiàn)為生理期的情緒紊亂,是混沌的個體意識和青春無因的反抗與夢魘。
“臥軌的火車”也近似是這樣。一開始它非常早熟。現(xiàn)代哲學和當代科學的發(fā)展,容易造成這種早熟,輕易就把人推到意義被清空的境地??茖W主義也便于造就這世界除了茫茫宇宙的一片物質(zhì)便別無他物的印象。所以這早熟,從另一個角度看,會像是早衰。經(jīng)歷現(xiàn)代性的洗禮,新世紀的嬰兒難免不未老先衰。
《余波》明確地寫出了那種少年式的意義崩陷,盡管語音極其含混,語義十分晦澀。縱觀該樂隊已經(jīng)發(fā)表的作品,唯有這一張,能比較清楚地辨認出那年少懵懂中的心路沉浮?!痘鸷!分械母柙~,“心中是一片火海/無法容下世間之愛/但愿無能 自有人在”,“時空如夢如云似海/舊人別后不會回來/以一種超越邏輯的存在”,透露了這青澀少年對生活考驗、對死生問題初遇時的省思。“會到達嗎 如果無能/可以給我一個辦法嗎/會失望吧 世事無常/就但愿能不虛此行吧”(《謎底帝國》),少年在猜測謎底,在預感到前景可能不妙的終極面前,劃下退一步想的底線。青春的隱秘,少年極其曲折的心語,也顯現(xiàn)在仿佛人生輪回般的夢境里:“在夢里看見有人一直在山谷里面唱歌/我看不清他的臉 只記得唱的是/森林 細語 外星人 還有四季的田野/我就跟著他的聲音轉(zhuǎn)/也停不下來 就一直轉(zhuǎn)”(《魂斷記》)。
此后,該樂隊的專輯越來越言不及義,歌詞不抵達所指。他們本身是混亂的,無力于思考和意義建構(gòu),此時索性變本加厲,大踏步走入題與詞疏離、詞于義虛脫的方向。與此同時,這支浙江嘉興樂隊從三人變四人,又至五人,其音樂越來越枝蔓叢生,在南方的濕熱中野蠻生長,也將語義帶向它們不能自主的遠方。到《一些次要的時刻》專輯,詞義已虛弱至極,而在我看來,這卻成為該樂隊真正成就自己的專輯,“臥軌的火車”至此,終于成熟。
專輯9首作品,均錄制于雞籠山下,沈幟的工作室——也可以理解為,就是沈幟的家。這是一輯在生活中完成的錄音,五位隊員在生活處境里、在松弛狀態(tài)下相互觸發(fā),將歌曲一步步完成。樂隊原來的錄音師李平“待業(yè)”,沈幟自己錄音、混音和制作。
時光真是快如利箭,此時沈幟已經(jīng)28歲了。與《余波》時期不同,現(xiàn)在的他逐漸步出了少年心境。歌曲中出現(xiàn)了“小時候”“醉茫茫的少年啊”等具有過去標志的詞匯,顯示這專輯的狀態(tài),確實已經(jīng)不同于從前。雖然仍舊是對永途和無限的無望,這些歌曲卻已經(jīng)是在回望,而不再深陷于“無解的憂慮”中。
歌詞能明確反映他們現(xiàn)今狀態(tài)的歌曲,是《圓》:
一段一段的路啊
一座山 過了山 不轉(zhuǎn)彎
一口一口的霧啊
是吃不完 又不敢看的遺憾
你有時很小 有時很圓
有時像 另一個人的臉
臉 是虛幻的月亮
沒有光 卻照在陌生的身上
一歲一歲的狗啊
相信了 不用警覺的答案
想不明白的我們
在平原上 擦干眼淚 流下汗
朝朝暮暮的鐘聲
敲打著 不被理解的同伴
一段一段的路啊
一座山 過了山的一半
有一種走在路上、走在人生半途的畫面感。沈幟繼續(xù)用那種無能的、帶點神秘的抽象表達,然而與之前已有本質(zhì)不同,這已經(jīng)是生活的體驗,而不再是剛接壤生活的想象。當然,也仍是想象:圓的周而復始與循環(huán),是想象中的蓋棺定論,從這現(xiàn)實感受,延展到還未經(jīng)的一生。仍然試圖解謎,雙腳卻已踩在這路途上,每一天的苦行,只是前行,未看到有其他的可能?!跋氩幻靼椎奈覀?在平原上 擦干眼淚 流下汗”,這是這幾位浙北青年的真切形象,終歸,是在這生活的平原上,流汗。
合唱令人驚艷,“臥軌的火車”在這張專輯中發(fā)現(xiàn)了合唱。這就不只是流淚的終結(jié),也是對個體孤獨狀態(tài)的終結(jié)。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起唱起來?!秷A》的整體氛圍寧靜潔白,有一種素歌的感覺。這就不只是講承受,苦行和沖撞在這里有了平衡,產(chǎn)生了向上的祈望。這完全不同于“就但愿能不虛此行吧”將就的安慰,而有了質(zhì)的升華,灰暗中開始現(xiàn)出光輝。
《一些次要的時刻》的成熟,首先就在這里,在面對那個新鮮而古老的母題時,封閉對立被打破了,虛無還是虛無,但開始舒展起來。成熟還在于這種完全不同的樂境。之前,樂隊向四方伸展的樂思,到這里穩(wěn)定了,它擺脫了模仿和青澀,融成為樂隊自己的氣質(zhì)。
說起這一代人的早熟,這也是一個方面。中國的改革開放,使90后之后的人,自小便身處全球化的語境,可以便利接觸東西方眾多的優(yōu)秀音樂。他們一出生就在一個高原上,音樂上有廣闊世界和無限可能。
“臥軌的火車”原是個持搖滾三大件的樂隊,但是很快,在2017—2020年,受到迷幻音樂和噪音電子音樂的啟發(fā),樂隊塞入了合成器、鋼片琴、拇指琴、提琴以及包括了嗩吶、笛、單簧管、薩克管的各種吹奏樂和包括了邦戈鼓、牛鈴的各種打擊樂。在《一些次要的時刻》中,這些樂思走向了圓融和純粹。讓人感到,他們自然而然就拿起了電子音樂的長音、印度音樂的固定低音、迷幻音樂的循環(huán)小節(jié)、環(huán)境聲響的錄音采樣,以噪音演奏,演繹大音量的噪音交響曲。器樂曲《回路II》首次出現(xiàn)了合唱,這合唱加入到那波瀾壯闊、恍兮惚兮的搖滾進行曲中,帶來了人世的高光;《輕輕地》管風琴音效的長音,上面飄浮著南亞次大陸的幽幽輕吟,有一種自然宗教的撫慰;《零》無詞的長吁,伴隨著鍵盤的叮咚和提琴的蒼?;仨懀压苡朴?,一片蕭瑟;《晚市》結(jié)尾狂歡般的嘈雜合奏,帶著各人的破音、走調(diào)、搶拍和壞習慣,笨拙而業(yè)余,就像少年宮喧騰的樂器班;《德令哈夫人》幻想的暮年和想象的戲劇,發(fā)展為撕心裂肺的凄厲的薩克管……相較于虛弱的歌詞和沈幟有時拿腔拿調(diào)、捉襟見肘的演唱,這些器樂曲,才是“臥軌的火車”最神妙的時刻,也是最動人的部分。
它們似在造就由虛幻建構(gòu)的宏偉大廈,帶著失意者的沮喪和不甘不滅的幻想,祈愿變亂中仍有塵世的一絲安寧,空中之火的余燼中也還留有溫暖。而且,這些意念都是昏昧的,是半覺不覺的?!芭P軌的火車”現(xiàn)在的姿勢,一個在回看,一個在前望,兩種固定姿勢里都有對終局的不甘心。還應該珍視的是,這些匯通世界語言的樂音,其間有城郊山野的古舊與迷離,有山路上的霧氣彌漫,有江南的氤氳、靈秀和輕柔,有一個古老而年輕的男孩敏感的內(nèi)心。有時凄愴哀鳴,有時微音裊裊,灰暗里有著溫潤,悲涼中包裹熱心。一切都在不息的轟鳴或轟鳴的余音中進行,大霧新鮮,撲著人臉。
這張專輯的主題是告別,或者說,是告別的告別。已經(jīng)告別過了,但還有最后一次,在前望中回看,在回看中前望,因此顯得格外隆重。在最后一曲《真愛挽歌》中,記憶中的音樂碎片,過去、現(xiàn)在和預想中的未來,洶涌而至。那是他們經(jīng)歷的、將經(jīng)歷的人世,所有的情愛、悲愁、奮斗、拼搏和艱難困苦,人類正在經(jīng)歷的事變、沖突與紛爭,都在一部噪音交響曲中響起來,在大合唱中唱起來。歡樂——悲欣交集、喜極而泣的歡樂,向死而生、痛極而快的歡樂,最后的告別!他們唱起來了,這是人生的高蹈,未必解決了問題,但他們唱起來。
像是一個句號。至此,告別天真,少年表達完結(jié)。像是一個圓,無法更飽滿,就在這里歸零。
“臥軌的火車”屬于那種少年余波或少年挽歌型的樂隊。經(jīng)由《余波》《大陸》《一些次要的時刻》的三部曲,少年挽歌完成。此時,我們想起2012年那年,一個中學生,將自己的樂隊叫作“臥軌的火車”,這命名本身即包含了對那個致命問題的題解,有一種冷幽默和釋然。這個樂隊后來的做派,也就像這名字——一個噴薄著白色蒸汽的龐然大物,在背反的矛盾中趴窩、熄火,最后釋然。
他們用自賞和混沌,用對美的注視,用審美,以真與美的環(huán)繞與糾纏,解決了問題。
八年來,在聆聽“臥軌的火車”的過程中,我也偶爾留心聽著,關(guān)于他們的議論。議論沸反盈天,所有的議論都無關(guān)痛癢,跟我的感受和認知沒有一絲關(guān)系,幾乎等于零。每個人都說著自己的話,越響亮的話越?jīng)]有意義。這是非常奇特的時代語言癥候,一切混合成了一團灰。各人都在沼澤和大霧里,像泥胎還未注入靈氣,卻已經(jīng)具有智能機器人的玲瓏外形和精密機械的結(jié)構(gòu)。繁復的音樂分類學,聰明伶俐的知識化背書,我聽到太多聲音,緣于每一個發(fā)音器官,有充沛的每一個人的感性,均勻各向分布,卻沒有一毫克的認識。很可能,也包括我的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