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裹住遠處的高樓，中山路上的車流擠成一條紅色長龍。宣傳部部長李峰在一份文件上習(xí)慣性地簽上意見：請振翔同志閱！簽完日期，他長舒一口氣。辦公室鑰匙、機關(guān)食堂飯卡、出入證，他將這些物品碼放整齊，隨即撥了一個電話。都在這里了，他對辦公室主任說，這是我最后一次簽字了，他在辦公室主任平靜的面部，并沒有看到他期待的表情。我要和大家最后見個面。

同志們辛苦了，李峰擺擺手，示意大家坐下，繼續(xù)手頭的工作。我和大家見一面，他原本想說，和大家見最后一面，但覺得不妥，臨時改口。在部辦公室，李峰掃視了一圈，眉頭一皺，徑直走到一級主任科員小王桌前，將雜亂無章的文件歸集好，拍了拍小王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在宣傳處，他與老處長重重地握了一番手，臉色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好了，好了，大家千萬不要為我送行，現(xiàn)在吃飯可是要講規(guī)矩的。

司機小李有些不舍，部長，我再送你一次。李峰立時收斂了笑容。他獨自一人走出機關(guān)大院，回頭一瞥，30層高的辦公樓燈火通明。一陣冷風(fēng)吹來，李峰在厚厚的羽絨服里打了個冷戰(zhàn)，他聳聳肩，像這座城市里的一個普通路人，淹沒在中山路昏暗的夜色里。

2

窗外漆黑一片。還是老時間，凌晨5點，李峰從痛苦的睡眠中掙扎醒來，打開電視機，他熟悉的13頻道很快跳出來。哈爾濱冰雪旅游，凍梨；湖南，高速公路封閉，返鄉(xiāng)客無望地堵在途中；海南三亞，酒店客滿，一房難求……播音員的嗓音有些細微的嘶啞，這一點，只有李峰能聽出來。他將音量降了一格，又降了一格，播音員的聲音飄忽不定，離他越來越遠，李峰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再次醒來時，陽光已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床中央。李峰扯開窗簾，讓大片大片的陽光充滿整個小臥室。這個時候的陽光，沒有一絲暖意，如同節(jié)能燈發(fā)出的光亮。

還真能睡。楊老師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早餐，兩只切成花瓣樣的咸蛋，一碟涪陵榨菜，幾片面包，兩碗冒著熱氣的白粥。李峰微微皺了皺眉，小楊，弄得夠清淡呀。

除了雙休日，李峰很少在家用早餐。在機關(guān)食堂，鮮奶、豆?jié){、玉米粥、胡辣湯、牛肉面……素菜包、醬肉包、花卷、饅頭……花色小菜、熱炒。點頭、招手、寒暄，早上好，部長，嗯，啊。李峰在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落座，這里臨窗，有陽光直射，方便取食，面對餐廳的電視大屏，可以一邊用餐，一邊重復(fù)觀看央視13頻道滾動播出的新聞。

李峰優(yōu)雅地將食物一樣樣送入口中。每個工作日，機關(guān)食堂的早餐都會激發(fā)起李峰新的工作動能。

平常，李峰很少正面打量坐在他對面的女人。臘黃的臉像是一團揉皺的餐巾紙，寬大的睡衣垮垮地罩在她身上，白底泛黃，印在上面的草莓仿佛已經(jīng)變質(zhì)。女人喝了兩口粥，停下來，喘了口氣。李峰心疼地說，楊老師，去買幾件好一點的衣服。他將咬了一半的面包片放入盤中，叮囑女人，待會別忘了吃藥。

門廳處的時鐘才指向九點。通常這個時候，李峰部長辦公室門口已排成長隊，各處室負責(zé)人等候匯報工作，友鄰部局派員協(xié)調(diào)工作，下級宣傳部門專程前來匯報。每天這個時候，部辦公室一級主任科員小王會捧著厚厚一沓文件，送李部長簽閱。如果大門緊鎖，李峰部長上午必有重要會議，或者在某地出差。

時間緩緩流淌著，像沙漏，李峰頭一回面對這樣的狀況。他為自己沏了一杯紅茶，走到落地窗前。這個位置，以往是楊老師的曬衣場。李峰覺得十分可惜，他開始謀劃，將這里打造成一個休閑茶坊，安放一把藤制躺椅，或是沙灘椅?；蛘撸苯訉⑦@個位置改造成日式榻榻米。李峰盤腿坐在落地窗前。這時候，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微微有了一些熱度，像是李峰手中快要放涼的紅茶。

3

寬大的落地窗收集著陽光的能量，李峰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木地板嘎嘎作響。老李，能不能坐一會？楊老師在敞開式廚房里收拾剛買回來的小菜。李峰無奈地坐下，打開電視機，央視13頻道的滾動新聞沒有新的內(nèi)容插播。楊老師，報紙到了沒有？沒有，現(xiàn)在送報紙的，能兩天送一次就不錯了?？晌覀冞@是日報啊，送晚了誰看？都看手機，誰還看報紙啊，就你。你先看看昨天送來的那一沓吧。我要給郵局打電話，投訴他們。

他很快撥通了日報社葉總編的電話，半晌，電話那邊才遲遲接起。葉總編嗎？我李峰。啊，李部長好，有何指示？我現(xiàn)在連當(dāng)天的報紙都看不上，你要好好管管你的發(fā)行部。好的，好的。李部長，您知道的，這怪不得我們。郵老大能給您送就不錯了，機關(guān)那邊都是我們特別要求的，要保證領(lǐng)導(dǎo)第一時間看到，這您是知道的。

李峰只好將隔日的報紙打開，快速瀏覽。一版：全國X會正在召開。李峰匆匆跳過，他突然感到，這樣的時政新聞，離他越來越遠。二版：某某種子協(xié)會成立。這也能上本地新聞，李峰不用想，葉總編一定在里面“走私”了。三版：團結(jié)奮進譜新篇。老掉牙的標(biāo)題，放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四平八穩(wěn)，就不能有點新意？四版：加快全民健康信息化建設(shè)。李峰記得多年前就在討論這個話題。五版是理論周刊，李峰從來不看，他以前常常指責(zé)日報社最缺的就是理論。六版，還是理論，李峰憤然扔掉了報紙。那幾個名字熟悉的偽理論家，深居在某某高校，常常拿著日報發(fā)表的理論文章，在微信群里四處轉(zhuǎn)發(fā)。李峰頓時覺得，剛才不該給葉總編打電話。

宣傳部上下都知道，報紙是李峰部長的命，每個工作日開始時，當(dāng)天出版的報紙是他必不可少的早餐，每天早上八點，必須準(zhǔn)時品味咀嚼。某日，當(dāng)天的報紙沒有準(zhǔn)時擺放在案頭，李峰大為不快，喚來辦公室主任，要將新聘收發(fā)員立刻掃地出門。辦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暗示，新來的收發(fā)員是振翔同志打招呼的。李峰問，我為什么不知道？我覺得這件事情不大，所以沒有請示您，辦公室主任想收回這句話，已經(jīng)來不及。李峰冷冷一笑，你覺得？

楊老師招呼他吃午飯。李峰一看，還是老三樣，炒過火候的上海青，硬邦邦的番茄炒蛋，幾片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漂在大白菜上面。剛才還嘰里咕嚕的腸胃，頓時沒了響應(yīng)。這時，他特別想念機關(guān)食堂的午餐。有一次，在電梯里遇見統(tǒng)戰(zhàn)部蔣部長，怎么沒見你去吃飯？哈哈，秘密。李峰疑惑地問，秘密？中午閉餐減肥，某某部長，某某局長，好幾個都不吃了。但李峰做不到，且認為極不科學(xué)，老法里說，早上吃好，中午吃飽。李峰放下筷子，楊老師，能不能換點花樣，改善改善伙食？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李峰眉頭一皺，楊曉林同志，你就不能聽一聽群眾的意見？

4

李峰懶懶地躺在竹制藤椅里，茶幾上的紅茶已經(jīng)沒了熱氣，陽光灑在他的上身，一陣倦意襲來。楊老師走過來將一張機關(guān)專用信箋紙甩給他。你看看，有人不是要改善伙食嘛。李峰嗖地一下從藤椅上直起身，戴上老花鏡，專注地看那張信箋。你的板書還是那么清秀。幾十年前，就是這手清秀的板書，深深吸引了報社記者李峰。那個寫得一手好板書的鄉(xiāng)村教師楊曉林，一年后成為他的妻子。

讓我好好看看。李峰鄭重其事地走到書房，拉開窗簾，房間里頓時敞亮了許多。他提筆在信箋上做了一些修改，習(xí)慣性地在右上角簽下日期。李峰認真地說，要注意葷素搭配，多吃點菌類，如果把份量標(biāo)上，買菜的時候你就可以更有數(shù)。楊老師接過菜單，心中冷笑，真把自己當(dāng)盤菜呢。但她覺得這個辦法倒是有用，一下子讓李峰找回了當(dāng)部長的感覺。

楊老師去小菜場，房間里空蕩蕩的。一坨烏云遮住了遠處的太陽，客廳里的光線瞬間暗了下來。李峰記得第一次去牧場采訪也是一個多云的天氣，低低的云層就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里有一個流動學(xué)校，牧民們趕著羊群從夏牧場到冬牧場，學(xué)校的帳篷也隨之不停地遷徙。楊曉林老師就在這支遷徙的隊伍里。太陽很快從云層中鉆出，這時候，安靜了許久的手機突然響起。

是李部長嗎？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我是呂奉鋼。啊，那個退休三年的宣傳部副巡視員，李峰心中微微一動。退休后的呂副巡如同人間蒸發(fā)，宣傳部所有的同事都不知他的去向，有說他回陜西老家蓋房，有說他在麗江或是三亞，再有，說他在東南亞某地。李峰記得，在一次重要的會議上，一個陜西鄉(xiāng)黨領(lǐng)導(dǎo)，用鄉(xiāng)音極重的普通話念出呂奉鋼的名字，全場轟然大笑，只有鄉(xiāng)黨領(lǐng)導(dǎo)和呂奉鋼蒙在鼓里。

很是想念老部長啊，呂奉鋼在電話那頭說。李峰突然也覺得有點想念呂奉鋼了。這個轉(zhuǎn)業(yè)干部，人很實在，就是不堪大任。一般的工作，他干得風(fēng)生水起。一到關(guān)鍵時刻，他會主動而堅決地跑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領(lǐng)導(dǎo)，這活干不了。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干不了。因為干不了，呂奉鋼在正處級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一待就是十年。宣傳部那一年有個副巡指標(biāo)，能干的同志正處級任職時間不夠，就輪到了呂奉鋼。李峰思忖了半天，將最關(guān)鍵的一票，投給了呂奉鋼。

那就今天晚上，請老部長吃個便飯，敘敘舊？答不答應(yīng)呂奉鋼？要在以前，李峰斷然不會答應(yīng)，請李峰部長吃飯，至少要提前三天或是更長的時間預(yù)約。但今非昔比，李峰遲疑了片刻，裝作十分爽快的樣子答應(yīng)了呂奉鋼，并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楊老師，楊老師重重地將剛買回的蔬菜摔在廚房的案板上。

5

夜色早已降臨。小菜館隱在一個不知名小區(qū)的臨街處，門頭上的招牌“涵大便×店”熄了一盞燈，隱去了一個字，讓人猜不出究竟。李峰對了對呂奉鋼發(fā)來的信息，確認就是“涵大便宜店”，才將信將疑地走進去。店堂里擠著七八張簡易方桌，幾盞昏暗的白熾燈懸在上方。進口處狹小的吧臺迎面掛著風(fēng)干咸魚、咸肉，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正忙著算賬，濃濃的剁椒、泡菜味撲面而來。呂奉鋼在最里頭的一張桌子旁正向他招手。

部長不要見怪，這樣的小地方您恐怕不常來，但菜做得十分地道。土匪豬肝、蘿卜干炒臘肉、泡椒魚雜、巖巴魚、長沙臭豆腐，還有必不可少的油炸花生米，都是李峰的最愛。這小子怪用心，李峰最初進店時的一絲不快一揮而去。

呂奉鋼從一個用過無數(shù)次的外賣手提袋里掏出一瓶酒，您老人家鑒賞一下，這可是存了十年以上的五糧液，來，我先敬您一杯。李峰機械地與呂奉鋼碰了下杯，紳士般點點頭。這樣簡陋的場合確實讓他吃驚。有一年，還是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的蔣英明請他吃夜市燒烤，李峰極不情愿地去了，坐定，他委婉地說，蔣部長，像我們這樣的人，至少應(yīng)該找一個有屋頂?shù)牡胤匠燥??！坝形蓓數(shù)牡胤健币粫r在機關(guān)傳為“佳話”。

三杯過后，呂奉鋼試探性地打開話匣子。我當(dāng)時走得很利索，誰也沒有打招呼，到時間了，你不走，人家會煩你，你走了，誰也不會再記得你。呂奉鋼自己喝了個滿杯。

但我念得您的情，我那個副巡，全靠您說話。呂奉鋼又倒了一個滿杯，這次是敬李峰。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部務(wù)會醞釀人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各個處室，自然也傳到了呂奉鋼的耳朵里。

有個領(lǐng)導(dǎo)，名字我就不說了，主動找到我，將這個信息告訴我，他好像還暗示，這個里面，他說了好多好話，屁都沒有。呂奉鋼很是氣憤，他看到李峰沒有制止或是責(zé)怪的意思，膽子愈發(fā)大了起來。您是個好人，是我的貴人。呂奉鋼又滿滿地倒了一杯，我先干為敬，您慢慢喝。

陳年老酒早已把李峰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他完全放下了戒心，主動端起一杯酒。啥都不用說，論年齡，我還要叫你一聲哥，今天開始，什么部長、副巡全都××不是，我們是兄弟。李峰帶頭一仰而盡。

他向呂奉鋼說起最后離開宣傳部辦公室的情形。沒有一個人請我吃飯，一個也沒有。這幫鱉孫，真把我的話當(dāng)真了。

6

李峰錯過了清晨射入客廳的第一縷陽光，他覺得口干舌燥，頭疼欲裂，這和他以往喝五糧液的狀況完全不同。莫非呂奉鋼這家伙拿假酒糊弄我？他十分享受賴在床上的感覺，讓他感到無比放松，這段時間郁結(jié)在他心中的所有不快，因為酒精的作用突然散去了許多。

這時候，李峰覺得自己需要一杯濃茶?？蛷d里靜悄悄，開放式廚房里也沒有楊老師的身影。李峰想，她一定又去菜市場了，但今天的菜單還沒有讓他審過，這個小楊，總喜歡自作主張。就像兩年前，楊老師執(zhí)意要買下威海一處海景房。那是她的家鄉(xiāng)，李峰從未去過。借道出公差，李峰差不多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唯獨與山東半島無緣。楊老師當(dāng)時不知道從什么渠道得到一張海報，上面說，威海海景房，“一腳油門到海邊”，“面朝大海，在客廳看海喝茶，在樓下踏浪踩沙”。李峰也有些心動了。海報上還說“地球上70%是海洋，但超過70%的人遠離海洋”。李峰答應(yīng)楊老師，退休后就去威海看海，他也想成為離海最近的人。

水剛剛燒開，準(zhǔn)備沏茶，李峰忽然想起楊老師小臥室的門好像關(guān)著呢。他急忙推開小臥室的門，楊老師臉色煞白，蜷縮在棉被里，一瓶速效救心丸躺在枕邊。又犯病了？要不要去醫(yī)院。楊老師無力地搖搖頭。李峰感到十分愧疚，因為工作，他很少關(guān)心楊老師的健康。有一次，楊老師囑他買藥，到了藥店，導(dǎo)醫(yī)問他，倍他樂克要什么劑量的？李峰想了片刻，只好打電話問楊老師，楊老師在電話那頭沒好氣地回答，25毫克。

今天我去買菜。李峰胡亂將自己的上身塞進羽絨服，一頂加絨皮帽嚴嚴實實扣在頭上。他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緊緊跟在幾位拉手推車的老人后面。菜市場里熱鬧非凡，擁擠得如同三甲醫(yī)院的門診部。你給我選兩斤好一點的排骨，李峰故作鎮(zhèn)定，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哪個部位的排骨最好。到底選老豆腐還是嫩豆腐，李峰一時沒了主意。他還選了兩個中等個頭的土豆，一棵白菜。楊老師說，到了威海，可以天天吃海鮮，再也不用天天蘿卜白菜土豆。但李峰覺得，蘿卜白菜土豆有著無窮的變化，遠比那些制作復(fù)雜的海鮮受用。

有兩個攤位在賣燈籠對聯(lián)，一款立體制作的“?！白?，四角鑲嵌了金色小鯉魚，十分喜慶，李峰心頭一震，又要到農(nóng)歷新年了。他在廚房里折騰了半天，一不留神早已過了午飯的飯點。楊老師揀起一塊排骨，咬了一口，皺了皺眉頭；再用筷子夾了一塊紅晃晃的豆腐，剛放進嘴里便吐了出來；她沒有勇氣再去夾下一塊土豆。這一會，她覺得和李峰斗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7

門外似乎有動靜，李峰豎直了耳朵，一切又歸于平靜。只有陽光無聲無息地從窗外瀉入。李峰輕輕擰開門，看到一只紙箱，上面印有一只可愛的小山羊。他將箱子拎進來，大聲告訴楊老師，巴特爾來過了。

這個巴特爾，每次來都不照面，放下東西就走。有一次，讓李峰在門口堵了個正著。他讓巴特爾把那只凍得硬邦邦的大羊扛回去，巴特爾硬是不肯。李峰發(fā)愁地看著那只四肢舒展的山羊，那你還要送我一把斧頭。巴特爾不解，隨即哈哈大笑。下一次，臨近年關(guān)，巴特爾送羊時，便把山羊大卸八塊。再往后，巴特爾把山羊分割得更加精細，前腿、后腿、羊排、羊脖，還有一坨白花花的羊油。去年，山羊被機器切割成更小的單元，真空包裝，裝在禮品盒里。李峰聽說，巴特爾家鄉(xiāng)的綠色羊肉十分暢銷，還賣到了北上廣。

楊老師一言不發(fā)。李峰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話了，急忙將箱子扔在門外，對楊老師說，可能是我搞錯了。巴特爾和他家鄉(xiāng)的羊肉在李峰家里始終是一種禁忌。李峰不忍拒絕巴特爾的好意，但又不能讓楊老師受到刺激。每次，巴特爾不遠千里送來的羊肉，李峰只能瞞著楊老師偷偷送給同事或是鄰居。

除夕夜，窗外爆竹聲此起彼伏。李峰拉上所有的窗簾遮擋住窗外的煙花。央視13頻道出現(xiàn)了春晚的畫面，李峰急忙按了一下遙控器上的關(guān)機鍵。三道涼菜，三道熱菜，三副碗筷，快十年了，李峰家的除夕夜沒有一絲改變。那雙碗筷是留給李小峰的。楊老師開始幽幽地哭泣，李峰忍了一會，你大點聲吧。

兩個人抱頭痛哭。

8

李峰總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痛苦會漸漸淡忘。陽光穿透玻璃窗穿過一切透明的物體。李峰有時候覺得，陽光也能進入他體內(nèi)，將他內(nèi)心深處那些陰暗潮濕的地方烘干，將那幾處撕裂的創(chuàng)口慢慢縫合。

那一年李小峰剛剛參加完高考，楊老師想去薩爾布拉克鄉(xiāng)看一看她曾經(jīng)任教的牧場學(xué)校。讓李峰始料不及的是，這個李小峰在牧民家里大口吃肉，大碗喝奶茶，很熟練地將酥油大勺大勺挖在碗中、抺在馕上。敏感的楊老師當(dāng)時便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很多年以后，她一直后悔這次牧場之行。

薩爾布拉克鄉(xiāng)派出所新入職民警李小峰向李峰致敬告別時，李峰大吃一驚。兩年后，一場暴風(fēng)雪襲擊了薩爾布拉克鄉(xiāng)，包括它周邊的牧場，氣溫降至零下39攝氏度。十九歲的哈薩克牧人巴特爾負氣從家中出走，還帶著200多只羊。薩爾布拉克鄉(xiāng)派出所接到救援命令，值班民警李小峰迅速出警。

李峰至今沒有將李小峰最后的情形告訴楊老師。兩天后，救援隊在離冬牧場二十多公里的一處山坡旁，先是發(fā)現(xiàn)一匹凍僵的紅鬃馬，還保持著攀爬的姿態(tài)，那是李小峰的坐騎。十余米外發(fā)現(xiàn)了李小峰，厚厚的白雪將他全部覆蓋。李小峰不遠處，一座背風(fēng)的山坡后面，救援隊找到了快要凍僵的年輕牧人巴特爾。依靠有限的放牧經(jīng)驗，巴特爾緊緊依偎著兩只大綿羊，僥幸存活下來。那一年，李小峰二十五歲，宣傳部副部長李峰五十一歲。

大年初一的鞭炮從天色朦朦便開始炸響，徹底將李峰從沒有熱氣的被窩里拽出來。他躡手躡腳走到楊老師臥室門外，聽不到任何動靜，他知道楊老師一定沒睡踏實。等她起來，一定要告訴她，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就去威海。一向優(yōu)柔寡斷的李峰，在上級領(lǐng)導(dǎo)眼里，始終“沉穩(wěn)、不武斷、遇事考慮周詳”，但這一次，李峰鐵定了心。

9

過了正月，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清晨照進客廳的陽光也有了一些暖意。在溫暖的陽光里，李峰罕見地看到了楊老師的笑容?？蛷d鄰窗的地方，又變成了楊老師的曬衣場，她開始為威海之行做準(zhǔn)備。幾件陳舊的純棉睡衣也被她翻了出來，李峰說，這些老古董就不帶了。楊老師說，你懂什么，現(xiàn)在哪還有這么好的東西？

李峰想去看看幾個老領(lǐng)導(dǎo)、老同事，提前打個招呼。他想，這一去威海，恐怕要很長時間。他本想打個電話，又一想，還是登門拜訪顯得用心。走到領(lǐng)導(dǎo)深居的小區(qū)門口，值勤武警戰(zhàn)士目光十分警覺。李峰轉(zhuǎn)了兩圈，斷了拜訪的念頭。畢竟隔了一層，好似隔了二重天。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是呂奉鋼。這么巧？我正好路過，呂奉鋼有些尷尬。李峰說，我也是路過。李峰猶豫了片刻，還是告訴了呂奉鋼，我們要去威海了。呂奉鋼連聲說好，那可是個好地方，可以天天看海，還有新鮮的空氣。真羨慕您啊，呂奉鋼深深地吐了口氣，早晚要毀在這糟糕的空氣里。

李峰暗暗贊同。這時候，他覺得楊老師定居威海的想法，簡直無比正確。徐志摩那兩句著名的詩突然跳入李峰的腦海，“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李峰曾經(jīng)拼了老命，從一家地市報社擠進大城市的省報，一晃已經(jīng)二十年。這時候，他只想快快地逃離這座大城市。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李峰和楊老師在家里不緊不慢地收拾行李。為了一件紫砂電陶爐，兩人爭論了半天。李峰堅持要將那件舊陶爐帶上，楊老師要強行將它扔出包裝箱。那件舊陶爐在宣傳部伴隨李峰整整三年，溢出的茶湯自然干涸后包裹了整個爐面，通電后便會飄出淡淡的茶香。有時候，李峰在這具紫砂電陶爐上總覺得能夠看到宣傳部的影子。拗不過楊老師，李峰只好作罷?？蛷d鄰窗的地方一時擁擠不堪，有幾個包裝箱已經(jīng)捆上了膠帶，那里面都是楊老師“欽定”要帶去威海的物品。

他們先要乘飛機到煙臺，然后轉(zhuǎn)火車。李峰每天都要在手機上關(guān)注“攜程旅行”。這座城市直飛煙臺的航班極少，機票也很少優(yōu)惠，但李峰還是想撿兩張便宜的機票。

凌晨三點，李峰的手機突然響起清脆的鈴聲。這個時間還有信息？李峰大感意外。他準(zhǔn)確摸到了手機，是“攜程旅行”發(fā)來的信息，直飛煙臺的機票降價了，李峰迫不及待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楊老師。

在床上煎熬了許久，直到陽光透過落地窗簾的縫隙，落到羽絨被的表面，李峰還是沒有聽到客廳里的動靜。這個時候，楊老師早該起身，準(zhǔn)備去菜市場采購。他自作主張推開楊老師臥室的門，大聲地說，該起床了，機票降價了。楊老師沒有答理他。李峰將窗簾拉開的那一瞬間，回頭一看，感覺有些不對。

楊老師的一只手耷拉在床邊，整個頭扭曲在枕邊，一瓶速效救心丸已經(jīng)打開，黑色小藥丸撒了滿地。李峰撲上去，緊緊攥著楊老師的手，那只手已經(jīng)沒有一絲熱氣。

有很長一段時間，李峰覺得嗓子眼里堵著一團污物，讓他喘不過氣。一只紙箱裝了一半，還沒有封口。那幾只封口的紙箱上，細心的楊老師生怕快遞公司搞錯，用記號筆仔細地標(biāo)注上“威海，楊”，字體依然那么秀麗飄逸。茶幾上堆著幾只吃剩的方便面桶，淺灰色地板磚上落了厚厚的灰，雜亂的腳印毫無疑問是李峰留下的。

陽光射進來時有些刺眼。李峰張開口，大口地喘氣，那團積壓許久的污物，突然滑落下去，與此同時，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地名猛地跳將出來，薩吾爾山冬牧場。李峰知道，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李峰記得，這個季節(jié)，正是薩吾爾山綠草如茵、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巴特爾時而停下腳步，在不遠處等候李峰。山坡上大片大片裸露出褐色的巖石，李峰吃力地挪動著腳步，他懊惱地想，真不該穿皮鞋來。

巴特爾說，快到了。李峰回頭看，山腳下的帳篷上方，飄出幾縷細細的炊煙。微風(fēng)暖暖地迎面吹來，夾雜著青草、山花、馬糞或是羊糞的氣味，濃烈的陽光從純凈的天空傾瀉而下，像一杯甘醇的米酒澆在李峰頭上。

李小峰安靜地躺在那兒。他向李峰致敬告別的畫面從歲月的盡頭快速走來，占據(jù)了李峰的腦海。幾只山羊安靜地在李小峰身旁吃草，有兩只蜷臥在不遠處的花草間，十分享受薩吾爾山的陽光。巴特爾說，它們經(jīng)常會來，有時候一待就是幾小時。他說，李小峰從前愛極了這些大腹山羊。

他知道后會很高興的，李峰的聲音有些疲憊，我見到他后會記得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