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歐陽娟:他的翅膀
1
鄉(xiāng)村。夏日。小賣部門口糊滿死蒼蠅的玻璃柜臺前。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咕嘟咕嘟喝著一瓶碧綠的汽水。汽水嗆鼻,刺激得他打了個冷戰(zhàn)。他寬大的上衣隨著冷戰(zhàn)帶來的波動晃了晃,有那么一瞬緊貼住身體。貼緊身體的上衣勾勒出瘦削的身材,他整個人仿佛突然被憑空砍掉了一半。
他是我的哥哥。跟人提起他時,我腦海中總會自動浮現(xiàn)這個情景。做了四十多年兄妹,他留在我記憶中的畫面有很多,但這一幕最為強(qiáng)烈、具體,別的畫面都需要認(rèn)真回憶才能漸次清晰,不知這一幕因何獨樹一幟。是我那時的頭腦格外清醒還是那瓶汽水過于誘人?
汽水是媽媽下田割禾前叮囑哥哥買給我和他一起喝的。媽媽拿出一塊錢,嚴(yán)肅地看著哥哥的臉說:“一人一半?!备绺缡箘劈c著頭,應(yīng)得誠懇。
對于現(xiàn)在的孩子來說,一塊錢算不了什么。但那時的一塊錢可以買十包葵花子、五根綠豆冰棍,就連堪稱奢侈的葡萄冰棍都能買三根還剩下一包葵花子的錢。在我和哥哥眼里,那簡直是一筆巨款。
哥哥揣著那筆巨款熬到媽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村口,然后才大叫一聲:“走,買汽水去!”我就跟著他一起跑到了小賣部門口的玻璃柜臺前。
我第一次見人喝汽水,是在爸爸上班的鎮(zhèn)上。那是一座工業(yè)集鎮(zhèn),會集了五湖四海的人。集鎮(zhèn)上有很多小賣部,小賣部里排列著各種汽水,碧綠、橘黃,像氣球。幼小的我在見識過的所有物事中,只有氣球能夠擁有那么艷麗奪目的色彩。
“要不要喝汽水?”爸爸這樣問過一句。媽媽很快代表我和哥哥給出了答復(fù):“不要,你喝吧?!庇谑前职痔统鲆粔K錢放在玻璃柜上。柜臺后有只手從一長排黃黃綠綠的汽水里挑出碧綠的一瓶,另一只手拿起開瓶器用力往瓶蓋上一掰。氣泡源源不斷從瓶底涌出來,爸爸趕緊用嘴堵上。我看著爸爸上下抖動的喉結(jié),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爸爸媽媽是異地夫妻。媽媽帶著我和哥哥常年住在外婆家。我對爸爸并不熟悉。從爸爸上班的集鎮(zhèn)到外婆居住的何家村,要先步行半個小時,再搭十五分鐘的綠皮火車,再步行一個半小時。以實際路程計算并不遙遠(yuǎn),只是那時的交通條件有限,來回一趟至少需要一整天?;疖嚿先松饺撕#瑫r有牛羊雞鴨出沒,媽媽體弱,不敢?guī)е鴥蓚€孩子奔波,一年也難得跟爸爸見上幾面。
潛意識里,我認(rèn)為何家村的汽水就是從爸爸上班的鎮(zhèn)上的小賣部里,被人用自行車帶到綠皮火車上,混在一群牛羊雞鴨鵝里運(yùn)過來的。我跟著哥哥去買汽水時,心里想的是:去買爸爸鎮(zhèn)上的汽水!
哥哥將捂到汗?jié)竦木蘅钐统鰜?,往何家村唯一的一家小賣部門口的玻璃柜臺上一拍,以成年人的口吻說:買瓶汽水!
于是有只手從貨架上取出一瓶碧綠的汽水,另一只手拿起開瓶器用力往瓶蓋上一掰,跟我在爸爸鎮(zhèn)上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我沒顧上看清給爸爸賣汽水的人長什么樣,而何家村賣汽水的就是我表舅媽,不用細(xì)看我也熟知她的容貌。
“娟妹要不要?”表舅媽問了一句。哥哥代我答復(fù):“不要?!?/p>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解釋:“我媽說一人一半。”除了解釋,這句話還暗藏提醒哥哥的小心機(jī)。
哥哥仰頭咕嘟咕嘟喝著汽水。碧綠的液體一點點在玻璃瓶里滑落,很快就滑過了我用眼神在一半處劃出的刻度線,哥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哥哥當(dāng)著表舅媽的面,把一整瓶汽水差不多喝光了。
好厲害!他贊嘆著,將只剩一個瓶底的汽水遞過來給我看,都快喝完了,還在冒氣泡!
這兩口是留給我的嗎?我在心里是這樣想的。哪怕只能嘗到一小口,我也心滿意足。
一顆顆密集的小水泡在瓶中爭先恐后地往上躥。躥到汽水表層,爆破出略帶辛辣的味道,像一枚枚細(xì)小的炸彈。果然厲害!
我聞到燠熱的空氣中混入了涼爽的甜,那是爆裂的小水泡擠壓出汽水的味道沖出了瓶口。
“好喝嗎?”我滿懷期待。
“好喝。”哥哥舉起汽水瓶一飲而盡,笑得跟汽水一樣,碧綠、涼爽、甜。
我愣了一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頭一次離汽水那樣近,我應(yīng)該開心才對。于是我開心起來,開心得像汽水一樣咕嘟咕嘟渾身冒泡。哥哥喝到了汽水,那也可以算作是我自己的生活中有了汽水的存在。這樣想就開心了。
喝了汽水的哥哥開心得想飛。他揮動右手在身側(cè)旋轉(zhuǎn),假裝成一架直升飛機(jī)。我也揮動右手拼命旋轉(zhuǎn),追在他后面起飛。暴烈的陽光瀑布一樣砸在我們身上,兩個人的皮膚都曬得泥鰍一樣又黑又亮又滑。哥哥說他的右手是螺旋槳。我想說我的右手也是螺旋槳,但我沒敢說出來。哥哥討厭我和他一樣。我暗暗享受著能夠和他一樣的自豪感。能跟哥哥一樣,對六七歲的我來說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2
哥哥是早產(chǎn)兒,七個月就從媽媽肚子里蹦出來了,瘦得跟猴兒一樣,身上還長著毛。我沒見過他剛從娘胎里蹦出來的樣子,但外婆和媽媽總是這么說,我也就跟親眼見過了一樣。
一個早產(chǎn)兒,瘦得跟猴兒一樣,自然該受到養(yǎng)育上的優(yōu)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盡著他來。我也覺得這一切理所當(dāng)然。
外婆房間里有個青花瓷罐,圓鼓鼓的肚子專門用來裝親戚送的點心。八十年代,其實也沒什么點心,一包白糖已是美味。外婆叮囑過,罐子里的東西我是不能碰的。親戚們忙于生計,登門作客的時候不多,登了門帶的東西也不多,好東西當(dāng)然要盡量留給早產(chǎn)兒。我曾親眼看到過哥哥從罐子里掏出來一封燈芯糕、半瓶蜂王漿、幾根雞蛋卷。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哪位親戚送來的。我所見到的每位親戚都不像送得起這些東西的樣子。外婆從未當(dāng)著我的面把客人們送的點心打開過。她具有一種神不知鬼不覺把點心收進(jìn)房間再裝進(jìn)青花瓷罐的本事。每次客人走后,哥哥就會一連幾天笑嘻嘻探著手往青花罐里掏。往青花罐里掏東西時,他的眼睛會不由自主瞇縫起來,嘴唇不由自主微微努起,像只竊喜的耗子。他舉著掏出來的“戰(zhàn)果”從我面前跑過,風(fēng)一樣穿過廳堂,像舉著锃亮的獎?wù)隆?/p>
對于絕對不能碰的東西,時日久了難免失去興趣,不知從何時起,我對那只青花罐子不再關(guān)心,只沉浸在自己有權(quán)動用的事物里。
我有權(quán)動用浮土形成的灰,澆上水捏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假裝在孵小雞;我有權(quán)動用摔破的瓷碗,揪幾根野草丟進(jìn)去,假裝炒了一盤青菜;我有權(quán)動用凋落的梧桐花,銜在嘴里嗚嗚叫著,假裝在吹喇叭……我在做這些事的間隙會跑回家喝幾口井水。我家住的是清末民初遺留下來的老房子,三開三進(jìn),青磚墻,透雕花窗。頂著爆了半邊的老墻跑進(jìn)填了天井的大廳時,我偶爾還會看見中廳西廂房的高腳柜上擺著那個青花罐子。外婆喜歡將房門打開一半,從門縫里可以看見青花罐子。屋外盛大的陽光穿過缺乏采光的大廳,抵達(dá)僅開一線貓耳小窗的中廳西廂房,像聚光燈透過無數(shù)層黑紗照耀在一片漆黑的戲臺上。青花罐是那戲臺上唯一的角兒,在晦暗的光線里守口如瓶,永遠(yuǎn)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素白的底色和幽藍(lán)的纏枝蓮讓它散發(fā)出獨特的光澤,那光澤古老而潔凈、暗啞卻鮮明,似一場不知演了多少年的老戲。
那場老戲,有種令人莫可名狀的悲凄。我粗短的小手小腳空落落地垂放在身體兩側(cè),從不向戲臺靠近一步,從不知悲從何來。
外婆臨死前說想要抱一抱我,媽媽拒絕了。從臥病到臨終,外婆在那個擺著青花罐的房間里躺了一年多。七八歲的我給她端過飯倒過水、掛過蚊帳洗過屎盆,她從沒提起過那個青花罐子。我把她帳幔低垂的老床上浮雕的梅花瓣、蘭花瓣、竹子葉、菊花瓣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了,她還是從沒想到要讓我打開那個青花罐看一看。她的青花罐是獨屬于哥哥的,一直到她想要抱一抱我的那一刻。
哥哥以早產(chǎn)兒的身份享受著外婆獨一份的關(guān)愛,我從未想過這當(dāng)中是否有重男輕女的可能。
媽媽不像外婆那么偏心,大多數(shù)時候是把好吃的平均分成兩份。哥哥對此很不適應(yīng)。有一回爸爸在單位買了一小包大白兔回來,媽媽照常分作兩份。哥哥盯著那兩把糖果左看右看,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挑了一份。當(dāng)我把剩下的那份捧在手里時,他突然滿地打滾。媽媽圍著問了半天,才在撕心裂肺的哭聲中聽出意思來。哥哥覺得我手里那份糖果更多。我趕緊跑過去跟他交換。他卻無意交換,繼續(xù)打滾。媽媽明白了,讓我直接給他兩顆。我在自己那份大白兔中小心翼翼地揀出兩顆,遠(yuǎn)遠(yuǎn)沖哥哥打滾的方向遞過去。哥哥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剝開我的大白兔塞進(jìn)嘴里。媽媽對待我和哥哥,約莫就是兩顆大白兔的差距。
他身體弱,你讓著點。這是媽媽給出的理由。這理由讓我心悅誠服。
哥哥長著一張尖細(xì)的臉,胳膊、大腿都跟細(xì)竹枝子樣的,我的頭像南瓜那么大,臉像蘋果那么圓,肚子像冬瓜那樣鼓囊囊的;哥哥不吃肥肉和青菜,我把肥淋淋的扣肉綠汪汪的韭菜隨便往嘴里塞;哥哥十歲還不會吃魚,不管媽媽把魚刺挑得怎樣干凈,他一塞進(jìn)嘴里就被卡得死去活來,我吸溜著魚頭里的汁水,看著他呼天搶地的樣子驚詫莫名,想不通吃魚的難度在哪里。這一切都被爸媽當(dāng)作哥哥比我體弱的證明。在爸媽眼里,瘦削、不會吃魚都是因為體質(zhì)不好。至于挑食,是胃口不好,而胃口不好則還是因為體質(zhì)不好。
我不知道挑食和學(xué)不會吃魚跟體弱是否有關(guān),但我看到自己的大腿比哥哥的腰還粗時就不得不對爸媽的看法深表贊同。盡管哥哥吃光了外婆青花瓷罐里的點心、享受著媽媽咬光了肥肉的瘦肉和挑凈了魚刺的魚中段,還是長得跟個猴兒樣的。
對待這樣一雙兒女,拉開兩顆大白兔的距離并不過分。于是當(dāng)哥哥剝開我的大白兔奶糖塞進(jìn)嘴里擺出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模樣時,我在懵懂的迷惑里彷徨了一會兒,很快也跟著變得神氣活現(xiàn)的。那是我體弱的哥哥,能讓他神氣就是我的神氣。少吃兩顆糖果就能給一個吃塊魚都要經(jīng)歷九死一生的早產(chǎn)兒帶來神氣活現(xiàn)的享受,對我來說也是件值得神氣的事。
那是哥哥在我生命中最后的高光時刻。他吃一顆糖,就把一片糖紙貼在臉上。他臉上貼著糖紙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幾乎每個何家村的人都知道他吃上大白兔了。在路上碰見他的大人們有意這么問:喲!你爸給你買了大白兔呀?他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大搖大擺從人家面前走過去,嗯都不嗯一聲。他吃完一顆又剝一顆,流水線作業(yè)又快又急。他臉上的糖紙越貼越多,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將軍功章掛滿了身體。
他手里最后一顆大白兔被剝開時,轉(zhuǎn)身看見了跟在后面的我。
跟著我干什么?他惡狠狠瞪了我一眼,舉起右手開始旋轉(zhuǎn)。
他旋轉(zhuǎn)著右手向我撲來,像一架俯沖的直升機(jī),像一只捕獵的隼。我落荒而逃之前,看見他臉上的糖紙隨著劇烈的飛行片片脫落。
那些糖紙在我夢里幻化成羽毛,哥哥旋轉(zhuǎn)著光禿禿的翅膀,站在空無一人的村子里。
3
哥哥在何家村的同齡人中,曾經(jīng)頗具影響力。他行事別有一種信心滿滿的姿態(tài),這大約得益于外婆對他的一貫?zāi)鐞酆蛬寢寣λ奶厥庹疹櫋D菚r的鄉(xiāng)村,孩子們大都是在棍棒底下成長起來的,多少有些無故的警惕和怯懦,普遍缺乏自信。哥哥的自信,讓他尖嘴猴腮的臉和大勺子一樣常被用來取笑的耳朵,顯得和諧舒展,溢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魅力。小伙伴們都喜歡聽他的。不論是出謀劃策跟鄰村的孩子約架,還是做游戲、講故事,他總是中心人物之一。
讓他更有魅力的,還有出色的學(xué)習(xí)能力。別的孩子操練大半天才能勉強(qiáng)掌握的技能,他看幾眼就明白了。初學(xué)放“伴牛”,一般的孩子都要大人先帶個一兩天,哥哥卻只在村頭圍著牛群看了十幾分鐘,就掌握了一個人控制上百頭牛的方法。他善于觀察,容易找出事物的關(guān)鍵所在。這一點在讀書考學(xué)上也有充分體現(xiàn),自發(fā)蒙之后,他回回考試都是年級第一。何家村尚武崇文,哥哥優(yōu)異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整個村子的驕傲。家長打罵孩子時經(jīng)常說:“你要是能像歐陽武那么會讀書,我也懶得打你了?!边@無形中也大大提高了哥哥在同齡人中的影響力。
哥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逐漸在同齡人中說不上話的呢?隨著年齡的增長,體力的重要性漸漸在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十歲的孩子,要幫著父母挑稈了,別的孩子挑四捆,哥哥只能挑兩捆;十一歲的孩子,要幫著父母扛禾屋(方言:用來把稻草脫粒的工具)了,別的孩子健步如飛,哥哥膝蓋抖得好像叮滿了蒼蠅;十二歲的孩子,要幫著父母背谷子了,別的孩子背六十斤,哥哥只能背四十斤。哥哥的觀察能力以及衍生出的善于掌握事物關(guān)鍵的能力全然無用了。他耳邊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取笑的聲音。為了對抗那些聲音,他更為賣力地讀書。帶他的班主任說:“上課的時候從不開小差,聽講的時候耳朵都是豎起來的?!庇心敲匆粌赡?,他絕無僅有的考試成績確實消解了部分取笑聲。然而隨著我的年齡增長,他在學(xué)業(yè)上的優(yōu)勢也慢慢被淡化了。上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跟哥哥的差異還不明顯,左右都是年級第一,說不出什么別的格外優(yōu)異之處。上了三年級后,我先是拿到了鄉(xiāng)鎮(zhèn)奧數(shù)競賽第一,然后又拿下了全市奧數(shù)競賽第一,接著陸陸續(xù)續(xù)拿下各種數(shù)學(xué)、寫作競賽獎,將哥哥的成績徹底淹沒了。何家村的家長教育自家孩子時,逐漸把哥哥的名字換成了我的。哥哥在同齡人中的影響力消散了。
他仍然奮力學(xué)習(xí),只是臉上再也沒有仰頭喝干整瓶汽水、把大白兔糖紙貼滿整張臉時的那種神氣。取而代之的,是憤憤不平。
他聽講格外認(rèn)真,而我不是在玩毛線就是在摳指甲里的灰;他思維敏捷、神清語利,而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云。他當(dāng)然有理由憤憤不平。他無法理解一個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蠢丫頭為什么會取得比他更為出色的學(xué)習(xí)成果,更無法忍受一個三心二意的人超過他的專心致志。他把英語書撕得稀巴爛扔在地上,號啕大哭了一頓,又一頁頁撿起來用透明膠粘好。
我不敢再像以前那么愛他了。我很想告訴他,把用來撕書的時間放在學(xué)習(xí)上,這樣比較有效。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只會讓他憤怒和難堪。我和他之間,不再是追隨和嫌棄的關(guān)系。
我不再跟在他身后,不再模仿他的言行,甚至不再跟他交談。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爾會忘記還有個哥哥的存在。鐘情是他們班的班花,長著一張跟名字一樣多情的臉。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喜歡鐘情才這樣說,還是喜歡我叫他“哥哥”才這樣說。我把疑問藏在心里,叫了聲“哥哥”。他滿意地應(yīng)了,臉上有種青春期特有的溫存。我不記得多久沒叫他“哥哥”了,從此只要見到他就先叫一聲“哥哥”,哪怕是才剛打過架。
那年冬天他送了一副鮮紅的棉手套給我。潔白的絲棉從鮮紅的紗網(wǎng)里透出來,讓我聯(lián)想起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梅花瓣上落滿細(xì)雪的場景。那是我記憶中最美的一雙手套。在倒了半邊墻的老房子里,在結(jié)滿蟲蛹的屋檐下,就著燒出了花結(jié)的煤油燈,我看見那雙手套從哥哥褲袋里掏出來,目力所及之處為之一亮?!八徒o你?!备绺缂傺b隨意把手套放在黑乎乎的八仙桌上。我欣喜地叉開五指套進(jìn)去,算計著購買這樣一雙手套的花費(fèi)。這么漂亮的手套,足以用光哥哥所有的零花錢吧?他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他從沒這樣對我好過。他是真心打算把這雙手套送給我的嗎?也許他看到這雙手套時,第一個想起的女孩是鐘情。他把想送給鐘情的手套送給了我,只因為我是他妹妹。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當(dāng)妹妹的好處。沒有這個身份,哥哥不可能會把送給鐘情那類迷人女生的禮物,送給我這么個鼻涕還沒擦干的黃毛丫頭。我舉著那雙手套在煤油燈的光暈里蝴蝶一樣飛來飛去,就像舉著哥哥的初戀。
4
我第一次體驗到來自性別上的優(yōu)待,是在發(fā)現(xiàn)哥哥暗戀鐘情的那個秋天。
以柴火為主要燃料的年月,山上的柴是不能隨便亂砍的。何家村前面有座毛栗山,每年秋天,村里都會按人頭將山上的柴草進(jìn)行劃分。分給誰家的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的柴草就只能是誰家砍。那一年,鄰村楊家突然集結(jié)了一大批青壯年到毛栗山上來砍柴,這就意味著何家村很可能面臨無法生火做飯的困境。
那天我值日,正在教室里掃地,有個同村的男生特意跑來跟我說,你們何家跟楊家正在爭山,你哥也去了。我并不知道爭山意味著什么,純粹是為了配合那個男生的一番好意,假模假式裝著急匆匆的樣子往家里趕。
趕到村口時,看見好幾個叔叔伯伯握著魚叉、扛著鋤頭往毛栗山方向跑,嘴里罵罵咧咧的:我們何家人還怕他們楊家么?老輩人手里爭不過我們,如今就能爭得過么?我才知道所謂爭山,意味著械斗一觸即發(fā)。
叔伯們嘴里所說的老輩人手里爭不過我們,指的是很早很早以前,早到什么年代已經(jīng)沒人說得清了,何家村和楊家村為了爭奪毛栗山經(jīng)過多場械斗,死傷無數(shù)青壯年。何家有個勇士不忍目睹悲劇一再重演,穿戴著被火燒紅的鐵衣鐵帽撲進(jìn)了楊家人的陣營,嚇破了楊家人的膽。故事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故事不僅是故事,毛栗山還在那里,春天開滿何家人的油菜花,秋天落滿何家人的花生。
沒人提供得了毛栗山歸屬哪個村莊的憑證,地界的劃分始終依賴著那位勇士的震懾力,千百年間,楊家人勢必心有不甘。每次不甘心的爆發(fā),都是兩個村莊的青壯年握著魚叉、扛著鋤頭往山上沖的局面。
我在家里找了桿紅纓槍,跟著叔伯們往毛栗山的方向跑。我要去找哥哥,勸他趕緊回家。一個連魚都吃不好的早產(chǎn)兒,怎么能去參與械斗?
女孩子不用來。這是哥哥看到我的第一反應(yīng)。
我不是來打架的,是幫媽媽喊你回去。我當(dāng)然不能以他連魚都吃不好作為勸說的理由,那會讓他先把我打一頓。在我有限的智慧里,只能以母親平日在他面前的威望,嘗試著施加一定的壓力。
可惜我的謊話瞬間就被識破了。村里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都來了。我們家沒別的男人,于是哥哥來了。這就意味著,哥哥是被村里人以分派任務(wù)的方式叫來的。這也意味著,媽媽是默許了哥哥前來的。
我腦子一下就亂了。媽媽幫哥哥挑掉魚里的骨頭,咬掉紅燒肉上的肥肉,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這才是媽媽在哥哥面前慣有的樣子。這樣的媽媽,怎么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匯入械斗的隊伍?魚叉上的刺會比魚刺軟嗎?讓鋤頭挖掉一塊肉會比吃一塊紅燒肉上的肥肉容易嗎?擦血會比擦汗舒服嗎?
外婆在天有靈的話,會以怎樣的心情看著械斗的哥哥?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外孫,少穿了件衣服多吃了口油炸花生米就要著涼上火的外孫,她起陣大風(fēng)都能被刮得東倒西歪的外孫……她該怎么去面對外孫跟人用魚叉、鋤頭拼命?
我要替媽媽和外婆保護(hù)他。媽媽和外婆都說我比他更強(qiáng)壯。
我兩三歲的時候經(jīng)常把哥哥打得滿臉鼻血:我在樹下?lián)鞐鳉ぷ?,他笑嘻嘻走過來想要一起撿,我一巴掌拍過去,他滿臉鼻血;兩個人在床上翻跟斗,他先翻了過去,我跟著翻過去,他避讓不及,我一腳撂過去,他滿臉鼻血……我從小聽著媽媽和外婆反反復(fù)復(fù)講著這些事長大,誤以為自己當(dāng)真具備保護(hù)哥哥的能力。
我用來護(hù)身的紅纓槍變成了進(jìn)攻的武器,我要跟哥哥一起去參與械斗。
“不能去,你會死的。”哥哥是這樣說的。
難道你就不會死嗎?我看著他,等到心里把這句反問說完了才明白過來,他當(dāng)然知道他也是會死的。
他知道他也是會死的,他還是去了,把我留在不用死的那部分人群里。
“別跟過來!”他進(jìn)山前,轉(zhuǎn)過身來做出捶我一拳的動作,然后消失在一片毛栗樹里。
哥哥消失后,山腳下只剩我一個人。滿村的母親、妻子、姐妹,都知道她們的兒子、丈夫、兄弟要在那山后拼死一搏,卻沒有一個前來送行。我猛然意識到,外婆在世時早已料到終有這一日。我聽村里的老人們講過,外婆十四歲那年曾踮著小腳,以三寸不爛之舌平定了一場因爭水而起的械斗。有過這種經(jīng)歷,她怎會預(yù)料不到哥哥有生之年極有可能將會遭遇械斗的場面?裹著小腳蹚過了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她怎會不懂一個男人可能要面對的血雨腥風(fēng)?她青花罐里的點心,她未曾被驗證過的重男輕女,也許正是為某場預(yù)料之中的血雨腥風(fēng)所做的準(zhǔn)備。她如果尚在人世,也會跟何家村其他女人一樣,不往毛栗山的方向多送一步,靜靜等待著結(jié)局。
那場械斗沒打起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聽見消息,及時趕來做了調(diào)解。那是我在何家村最后一次見識如此野蠻的生存方式。
在相對文明的環(huán)境里,打架仍是何家村常有的事。誰多占了誰家兩尺菜地,誰偷放了誰家的水,都有可能打上一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姓上人(方言:一個村莊一個姓),不至于打到見血而已。
我和哥哥也是從小打到大的:表弟買了個皮球,我很是羨慕,忍不住拍了一下,哥哥一腳踢在我腰上;媽媽讓我洗衣服,我漏了一雙水靴,哥哥追過來把我的頭往小溪里按;我在廚房外一邊壓水一邊唱歌,哥哥在廚房里切柚子,我唱得正歡,他提著刀沖出來……
“嗐!又在打生死架呀?”我被哥哥追著滿村子亂砍的時候,村里的大人們最多這么調(diào)笑一句,沒人放在心上。
現(xiàn)在的家長常說孩子們學(xué)習(xí)壓力大,實際上每個時代的孩子都有每個時代的壓力。我的壓力,來自于隨時要應(yīng)對哥哥的攻擊。而哥哥的壓力,大到足以失去性命。他匯入械斗的人流時,才十五歲。
在一場械斗和一次高考之間,孩子們會怎么選呢?生存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5
哥哥參加高考的機(jī)會,被爸爸給剝奪了?!澳芸忌闲≈袑N揖凸?,考不上小中專就回家種田?!边@是爸爸為我和哥哥定下的規(guī)矩。哥哥知道自己體質(zhì)虛弱,吃不得種田的飯,在填報志愿時放棄了一直向往的師范,選擇了前一年錄取分?jǐn)?shù)線偏低的農(nóng)校??擅\(yùn)偏偏跟他開了個玩笑,那年農(nóng)校的分?jǐn)?shù)線奇高,也許其他成績優(yōu)異的考生也抱著和哥哥一樣的想法,一窩蜂填報了相同的志愿。哥哥放棄了理想,卻并未得到委屈求全的結(jié)果。
他躺在竹床上一言不發(fā),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盡管沒能考上農(nóng)校,他的分?jǐn)?shù)還是足以進(jìn)入重點高中就讀的。他會提出繼續(xù)上學(xué)的想法嗎?他有沒有向父親發(fā)起挑戰(zhàn)的勇氣?
我希望他從竹床上爬起來,站在爸爸面前理直氣壯地說:“我要上高中,我成績這么好,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
爸爸大約早防著這一手,每天早出晚歸,對哥哥的情況不聞不問。
我盼著哥哥一把揪住他,把最深的恐懼和最大的渴望傾吐出來。然而他就那么躺著,像一只獨自忍受病痛的小狗。我不相信爸爸不知道哥哥的恐懼,從小到大,他自己千萬次地告誡過他:“你這個身體吃不得種田的飯?!彼豢赡懿恢浪畲蟮目释褪悄軌蚶^續(xù)考學(xué)。
然而一個在從未喝過汽水的孩子們面前,能夠咕嘟咕嘟獨自喝光一整瓶汽水的父親,不會考慮子女的恐懼和渴望。三天后,父親把媽媽叫到了房間里。我不知道他們在房間里說了什么。但我不用聽清一個字,也能猜到父親所有的意思。
那天傍晚,媽媽向哥哥躺著的竹床走了過去。竹床擺在大門口的老樟樹下,我和哥哥曾經(jīng)躺在那樹下仰望著銀河數(shù)星星。銀河仍然掛在天上,哥哥卻閉著眼睛。我好像看見他的眼角含著淚影。那么暗的光線,那么遠(yuǎn)的距離,我不可能看得見他眼角的淚。但那雙含淚的眼睛分外清晰,就跟電視劇里的特寫鏡頭一樣擺在我面前,近若咫尺。媽媽的背影離那棵老樟樹越來越近,我猝然轉(zhuǎn)身拔腿就跑。接下來的畫面,將是我人生中最為殘酷的一幕。失去了考學(xué)的機(jī)會,哥哥孱弱的身體如何應(yīng)對往后余生?對哥哥保持著兩顆大白兔優(yōu)待的媽媽,要親手將哥哥翅膀上的羽毛拔掉了。我的心臟,無力承受這樣的擊打。
那年雙搶,哥哥扛起了家里的犁耙。他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吃不得種田的飯,他還是吃起了種田的飯。他扶著犁在正午的水田里行進(jìn),揮一次牛鞭發(fā)出一聲暴躁的吆喝。他暴躁的脾氣和暴烈的夏日合謀,逼出滿臉的鼻血。他掏出衛(wèi)生紙堵住泉水一樣涌落的鼻血,半仰著頭繼續(xù)在水田里行進(jìn)。他站在插滿尖刀的耙架上,顛簸的泥土將耙架掀翻,他往旁邊一閃,尖刀拉在小腿上,鮮稠的血泉水一樣涌落。我不知道媽媽怎么看待那些泉水一樣涌落的血,她站在田壟上。我站在田壟上。爸爸站在田壟上。那個被外婆偏愛、被媽媽優(yōu)待的早產(chǎn)兒,獨自在水田里掙扎。他才十六歲。
如果上了重點高中,他的人生將會怎樣?哥哥從未提起這種如果。他從水田里掙扎到了建筑工地上。從一個挑水泥的小工,掙扎成了一個小小的包工頭。他每一次掙扎,都伴隨著隨時可能噴涌的血。
他做了包工頭后,有時會笑話手下的泥水匠:“真他媽沒文化,這么簡單的用料都算不清楚?!彼麜陌锾统黾埡凸P,詳詳細(xì)細(xì)算給他們看。就像他小時候坐在教室里,詳詳細(xì)細(xì)為班上的差生講解數(shù)學(xué)題。
他還是以曾經(jīng)是名優(yōu)等生而自豪的,盡管優(yōu)異的成績在他的生命中已經(jīng)像埋在水田里的釘子,看不見,卻錐心刺骨。
我曾有過助他完成學(xué)業(yè)的想法,領(lǐng)到第一筆工資時,興沖沖跑去動員他考成人大學(xué),或者上個計算機(jī)技術(shù)之類的培訓(xùn)班。他笑了笑,一句話都沒回。我執(zhí)著地認(rèn)為,如果要拼腦力,他必然是出類拔萃的。但他選定了以體力相拼,落子無悔。
他落子的那個傍晚,媽媽究竟說了什么,我不敢問,他也從不提。他的無悔也許是對媽媽的一種成全。他不忍讓媽媽知道,他是真的接受不了以出賣體力為生。
他假裝心甘情愿地選擇了這樣的生活,讓媽媽心安。
我不敢計量哥哥對媽媽的愛有多深,也不敢計量,他面對我時的尊嚴(yán)有多高。我除了文學(xué)之外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載體跟他說:“我記得你的翅膀,跟直升機(jī)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