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杜懷超:深夜長談
那是一只模糊且清晰、旋轉而靜止、喧囂又喑啞的泥碗。
我們把目光聚焦在它的身上。無數個庸常的夜晚,一只泥碗的出現,讓我和羽先生不再頹廢,不再沉湎于后知后覺。黑夜和昏黃路燈的籠罩里,身體和衣襟以徹底敞開的姿勢,對著白天、人群、黑夜以及暗中的事物說出所有被遮蔽與被隱匿的心事。黑夜以及黑夜裹挾而來的層層疊疊的暗物質,覆蓋在我們身上,卻沒有絲毫沉重感、絕望感和幻滅感,相反我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不用再穿著鎧甲、戴著面具,在熙攘的白天刻意隱藏自己;就像夜晚與星辰,正是因為黑夜的到來,人們才仰望到它們的存在。
一只泥碗,成為我們夜晚的中心。每次滑至午夜深處,才在雙方反復的一聲聲客氣和歉意里掐滅話題。彼此都口干舌燥,彼此都困意滿滿,我們清晰地聽到各自的哈欠和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甚至那些翻過去倒過來的反復陳述。我們微醺,都沒有去點破、揭開尷尬之境,而是繼續(xù)硬挺著;直到一方終于撐不下去,忍不住從口中吐出貌似冷酷絕情的結尾,“今晚就聊到這里吧”,泥碗話題才算告一段落。之所以我們都不愿意說出那狠心決絕的話,從感情上來說,有一定破壞性和殺傷力,不只是對雙方,還有對泥碗的傷害。不出兩三天,我們又會在夜晚的小酒館或空蕩蕩的城市地鐵口,繼續(xù)就那只虛實相生的泥碗夜談,樂此不疲。
與泥碗邂逅,源于我的一次鄉(xiāng)村造訪。那是一種屬于冥冥之中的安排。居于鄉(xiāng)村的朋友邀請我們去鄉(xiāng)下摘蘋果。朋友轉述給我時,有點茫然。摘蘋果,這算什么呢?雖然我們幾個人都居市區(qū),可是我們始終記得來路,雙腳上的泥土烙印依舊清晰可辨。我們對摘蘋果、種瓜一類的事情再熟悉不過,命運的紋理里早已打上烙印。提起蘋果,眼前自然浮現一個個紅撲撲的、布滿陽光的果實,高掛在枝頭,就像農人從身體里涌出來的巨大汗滴,那些枝條分明就是它們貼著大地蜿蜒站立起來的經脈,沿著那些粗壯的血管,無數汗水和精血涌向花朵和果實。把朋友的邀約姑且當作是對泥土的一種回歸,重返泥土。確實,我們離開土地有點久了,對于莊稼、農諺以及節(jié)氣的記憶漸漸有點模糊,麥子什么時候揚花,稻子什么時候秀穗,高粱什么時候掛紅,韭菜和麥苗怎么區(qū)分……我們早已失去了辨別的經驗,大腦一片空白。
重返鄉(xiāng)村。猶疑中我答應了朋友的邀請。猶疑源于我的糾結,這不是我的矯情。那個果園不大,三五分地而已,是朋友的朋友的自留地,種植蘋果純屬個人情懷。對于一園蘋果從青澀到紅潤,飽滿而熱烈,我不忍心做那個摘果子的人。這與水果店里的蘋果,不是一個味道。隨著葉柄與枝丫的撕裂,有一種疼痛從枝干到泥土,然后沿著腳心鉆入身體,身心痙攣、坍塌。
這是號稱果都之鄉(xiāng)一角的純粹果園,這份純粹是說生長出的蘋果,不是從經濟上考量,果子成熟以后送到超市、水果店兜售;而是僅僅出于個人喜好,留著自己消遣。朋友的朋友說,偏愛那份春種秋收的成就感,更多的是喜歡一個人坐在黃昏的果園里,看著陽光穿透蘋果,照徹在果林里,像一泓金色的水注入大地內部。這股泉水從地面涌出來后,形成一條蜿蜒綿長的河流繞過果園,流向遠方。河流的名字叫大沙河。
怦然心動。一個“沙”字,河流的秘密一下子就泄露了天機,可以猜出肯定與黃河有關。當地縣志確有記載,這條河,是當初黃河改道時留下來的,包括遺留在河床上的黃沙。這黃沙以及河流,被當地一個叫劉禹錫的詩人寫進詩行,“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黃河九曲,天涯風波,人世的變遷、命運的顛沛和不可言說的難堪,盡在蜿蜒的河流里。我還喜歡詩人的另外兩句詩:“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焙恿鳌r間、塵世以及人生,哪一個不是千淘萬漉?
黃河流到這里,沙就不走了。這一停頓,把這片土地完全給感染了,留下一條叫“大沙”的河流,徹夜奔流。黃河的血脈。除了沙、河,剩下的就是黃土。天地間都是黃土,光禿禿的黃土。站在夕陽的光影里,你會發(fā)現,泥土是黃的,樹是黃的,村子是黃的,就連人也是黃的,鉻黃、土黃、枯黃、暗黃,還有什么黃?我無法找出準確的詞語來形容,只覺其中還包含著貧瘠、艱辛、蒼涼、眷戀等種種。大地萬物,總有它們存在的奧秘,一棵蘋果樹解開了密碼。就是這樣無法形容的沙土,結出甜得心醉的神奇蘋果,當地人稱之冰糖心。蘋果濃烈的甜,實在難以與身邊寡淡的沙土聯系在一起。盡管你可能無法相信,事實就在眼前。
沙里淘金。據說這片沙土地試種過各種莊稼,均沒有成功,最后在專家的建議下,當地人找到了“金子”。這個“金子”就是蘋果。走進這片土地到處都是果樹,莽莽蒼蒼的果園,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
我們徜徉在枝繁葉茂的果園里,望著枝頭粉紅誘人的果實,遲遲沒有動作,下不了手。朋友的朋友看出我們的為難,不再勉強,就親自上手給我們摘了滿滿一紙箱。然后他說帶你們去看看捏泥碗吧。聲音很輕,就像一只風中垂釣的鉤子,輕輕一蕩,鉤住了我們的心弦。泥人、泥炮、泥手槍,都是我們兒時的玩具,怎么還有人在玩泥巴?我們幾個興致一下子上來了,不知道捏泥碗會是什么樣的圖景,心里裝滿了期待。
后來的事我完全沒有料到。當我把那個泥碗的故事講給羽先生時,就像在平地扔了個炸雷,衍生出來的是無休止的想象和闡述。多少個夜晚我和羽先生圍繞著泥碗展開暢聊,從具象到意象,從物性到哲學,把泥碗一直聊到夜深人靜。
羽先生行伍出身,人長得魁梧,只是頭發(fā)與眾不同,白多黑少,中間的白發(fā)在四周黑發(fā)的托舉下形成一個開口的旋,恰似頭上頂著一只反復出現與消失的碗。其實他比我還小兩歲,是個八○后,資深攝影師,比我早幾年到文化館上班。當初從部隊轉業(yè)放棄進宣傳部、紀委等權力機關,他選擇了進清水衙門的文化館,就是因為考慮攝影創(chuàng)作,專業(yè)對口。事實上我們都想錯了,繁復、枯燥的行政工作早就把藝術創(chuàng)作撕裂得體無完膚,不透一口氣。同樣,我也是因為大量的講話稿、序言、總結以及各種調研報告,把文學掐死在日常工作的淤泥里。我和羽先生都想透一口氣,從那些看不見浪花的水底浮上來。
彼時我們的人生走到了中年關口,開始回望,有沖破困境、認識自我的審察和思索。
我們時常鉆進小酒館里。閑聊,話題切入總是沿著各自專業(yè)的邊界找個線索,然后順著一幅攝影作品或一篇文章溯源直上,或枝枝蔓蔓,或自古華山一條道,在攝影與文學的跨界里擰開海侃神吹的閥門。我們從人文歷史、人類學、社會學到哲學、神學;從日常、疾病、瘟疫、生死到戰(zhàn)亂、和平;從拉美文學到法國攝影黑皮書系列。反復攀越,左右跌宕,聊得昏天暗地,不亦樂乎。我們從文學與攝影的實踐角度探討藝術作品的結構、主題及呈現。不同的敘事語言,讓我們在明暗、遠近、俯仰的視角里,努力消化文學與攝影的意識流(心理獨白)、情節(jié)荒誕化、象征性隱喻、折疊、反諷(升降格)、戲仿、拼貼等后現代派技法運用,從物象到人,從外表到內部,從肉身到神靈,讓我自覺地從尋常花草樹木的表象敘述上,一下子跳到對內心世界、生命個體以及人性的種種理解,尤其是對人精神困境的洞見,撞開了我的文學之門。是的,藝術是相通的,在他的剖析解讀下,我看到了一條語言的小路在明暗的畫面中游走。
對羽先生我是心存敬意的。在他的辦公室里,四排書柜的方格上堆滿攝影系列叢書,磚頭般厚實的圖書整齊地列著,扉頁上插著古銅色的書簽,紅色的絲線像個妖嬈的女子從攝影圖片里鉆出來,像熾烈的藝術精靈。我懷著敬畏走近書柜,隔著玻璃打量那些經典的攝影著作,尤其是戴樂比爾操刀的法國攝影黑皮書H和S系列,對我而言更是前所未聞;眾多生僻拗口的英文人名從他口中自然地流出來:羅伯特·戴樂比爾、布列松、約瑟夫·寇德卡、尤金·史密斯等等,一座座山峰從我眼前閃過。羞愧之余,有限的學識里,僅僅知道蘇珊·桑塔格的那本《論攝影》。
羽先生曾給我講述過一個非遺項目“猴戲”的拍攝故事,地點在皖北山區(qū)。為了拍攝最后的猴戲,他經常要獨自坐上深夜的綠皮火車,不遠千里抵達山村,跟隨著耍猴人在走南闖北的猴戲表演中舉起鏡頭。遺憾的是,這類素材觸碰到某種邊界和禁區(qū),遭到一些動物保護主義者的抵制,他們把猴子表演看作是人類對猴子的殘忍虐待;再加上一些老猴子的自然衰老、病死,最終這項跟蹤數年的猴戲拍攝流產。而泥碗的不經意出現,給我們重新燃起藝術創(chuàng)作的火焰和光亮。
村子偏遠、衰落,只剩下三兩戶人家。泥坯的房子風燭殘年,開始走向倒塌的晚景;旁邊是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樹,正值深秋,橘黃色的果子,在毫無綠葉的枝丫上,像夜晚無數顆發(fā)光的小太陽,醒目的色彩成為彼時鄉(xiāng)村的光亮。不遠處就是黃河故道,斷流之后,從沙土上培育出果實簇擁的園子。還有散落在大地上的、魚骨般的村落。墨綠的蘋果樹啊,成為深秋里唯一鮮活的實物,以一種偎依的親密方式抓住裸露的土壤,艱難地遮攔大地上的荒涼。
我們走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一腳踏下去,路面上的塵埃騰空而起,隨即落滿鞋面。即使枯野之草從邊緣向道路中央靠近,以零落或枯黃之狀掩飾阡陌的瘦弱,可是,依舊抵擋不住晚景的凄涼,通往村子的道路面孔已模糊。
好在只有兩三戶人家,其中一戶是朋友的朋友家,我們幾個人還是順利抵達捏泥碗的那戶人家。轉身拐過屋角,撞入眼簾的就是大片廢墟,齊整而又破碎地堆砌在大地上,那些泥碗碎片或堅硬或鋒利,或粗糲或棱角分明,原先打磨的光滑、規(guī)則、完整,已經成為一堆廢棄的、散亂的骨架,與周圍的泥土色調一致,我們以為看見了大地內部秘而不宣的圖景,誰的內心不是支離破碎、傷痕累累?愈合或走向愈合,應該是人生的常態(tài)。
我在廢墟前停下腳步,它們像鉆石的光芒從不同的地方折射過來,讓我陷入迷糊與困境。這到底是怎樣的作坊?怎么會有人在鄉(xiāng)村里制作泥碗?不像是日常生活里某種器皿的需要,也不是街頭地攤上用來招徠孩子的游戲道具,從碎碗片堆積來看,這間作坊存在久矣。泥碗能有什么用?隨著推開遮掩的柴門,我看到空曠的院子空地上排列著數不清的巴掌大小的碗,縱橫對齊,正對著空洞的主屋中央,某種神圣與神秘的感覺漫卷過來。
這是一只只不同尋常的泥碗,灰頭土臉、簡陋粗糙。盡管朋友的朋友沒有對我作過多解釋,我還是在那瞬間從記憶之井里找到似曾相識的印記。如此器物泥碗,不是日常生活的用品,是擺在棺槨前的器物,完整的組合里面應該還盛放著一些素油或煤油,有一根火捻在徹夜燃燒,泥碗有了一個神性的音符,叫長明燈。人死燈滅,還是照亮靈魂夜晚回家的路?泥碗的背后,承載的是祭祀、送行、光明的禱告、生死禮儀以及魂靈的照徹,是人神鬼不同時空里的擺渡之物,還是更多不為我所知的隱秘。
悖論的是泥碗的本身,從泥土中來,回到泥土中去。這來去之間竟有人始終在捏制、堅守、傳承。不管時光如何走遠,萬物如何凋零,泥碗這個容器,伴隨著生死一直存在。重現是瞬間,消失才是回歸永恒。
我再次打量院子里擺列的、還沒來得及燒制的泥碗,它們整齊地列隊。每一只泥碗都是一盞長明燈,牽絆著一個回歸的靈魂;無數的泥碗,就是無數靈魂的飛升或歸去。
我在院子里停頓了一會,沒有跟隨朋友們直奔捏泥碗的作坊,而是把目光從地上的泥碗移開,轉向那些已經燒制好的泥碗,它們被有秩序、有節(jié)奏地碼成一摞摞,像從大地內部生長出來的石鐘乳,粗實、混沌、蒼茫。燒制過的泥碗,不再是土黃,而是黃中帶點火焰般的微紅,那火焰也不像充分燃燒,帶有幾分克制。淬過火的泥碗看上去堅硬,可是那種色調總是令人不由自主地緊張。一旦泥碗碎身大地,就像一顆糖入口,埋沒即化,重新回到大地。
這樣的火候控制,不是人為的刻意,就是冥冥之中神靈的旨意。土不土、瓷不瓷的質地,正是為了把握泥碗承載的要義,破碎后和逝者快速融入泥土。這是泥碗與大地的契約,也是逝者與大地的契約。
入土為安。大地是收留亡靈的宮殿。
整個院子,除了泥碗我還發(fā)現了一些比泥碗大許多的器物,有泥坯的,也有燒制好的,我知道,那叫盆,或老盆,一種人老去陪葬的器物,在棺槨離開家門,老盆以碎骨的方式送行。闊大的盆,張口朝上,仰視空蕩蕩的天空,如此圖景總是讓人不由得想起海子那首《黑夜的獻詩》,“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終于要走進作坊。我把造訪捏制泥碗的人放在最后。從廢墟、泥碗以及其他器物伊始,關于主人的氣息已經絲絲縷縷纏繞而來。設想一下,年邁蒼蒼的老人、斑駁的墻壁、蒼白的時間,捏不完的泥碗和看到盡頭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要靠一只泥碗來擺渡了,渡他人,也自渡。眼前是兩個年邁蒼蒼的老人,古銅色的臉龐,與周身上下斑塊狀的泥斑,仿佛是一幅歲月久遠、凝重沉郁的褪色油畫。兩個人熟練地捏著泥坯,把一塊塊柔軟的泥土,分蘗成一只又一只泥碗。
一只泥碗的誕生,是不是對應著一個靈魂的消失或遠去?
那么泥碗或盆的作用是什么?我想到了一個詞語:安魂。
空村、泥碗或泥盆、老人以及夢幻的神靈。這是我從鄉(xiāng)下回到單位后,迫不及待告訴羽先生的幾個關鍵詞。我有點興奮,為自己找到一個寫作素材而激動;沒想到當他得知后,也是一樣地興奮,從前期猴戲拍攝擱置的頹廢中重新找到新素材,而且就在身邊,眼前陡然開闊起來。我更沒想到的是從此以后,那只泥碗似乎主宰了我們的全部時間。吃飯、睡覺、鍛煉還是工作,我們總要自覺或不自覺地談起泥碗。很多時候我們把乏善可陳的工作推至一邊,轉而對一只泥碗東拉西扯,談禪論道。
我們對一只泥碗的出現拍案、擊掌、尖叫。它的出現,中斷了前不久我們一起思索出來的選題《孤兒院》的拍攝計劃。羽先生跟我說過,他厭倦了那些山山水水、花草樹木的浮躁作品,浮光掠影的拍攝令他生厭,就像那些河面上無根的浮萍,看起來好看,實則沒有歸處。他把創(chuàng)作方向轉向了人物紀實。他說充滿著人間煙火、社會冷暖的攝影作品,就是一根根紙上的溫度計,世人要讀到的不是吸引眼球的色彩、造型,其終極應該是存在與命運。就在羽先生跟我闡述他對攝影新思考的瞬間,大腦無端地展開對一座鄉(xiāng)村孤兒院的想象。
是的,一段時間里孤兒院成為我和羽先生談論的焦點。它的出現一下子成為我們久久揮之不去的話題?!肮聝涸骸比齻€字在我的認知里,與鄉(xiāng)村很遠,充斥著孤獨、流浪、遺失、殘疾、流離等況味。擁擠的水泥建筑,人群海水般的擁堵,還有川流不息的車輛,在這樣持續(xù)膨脹的空間里,人的生存領地將不斷地縮小,一些人無家可歸,一些人下落不明。羽先生說,尤其是再遇到一些天災人禍,諸如無法預知的車禍、地震、瘟疫、泥石流、火災等,這些都加劇了人的顛沛、飄零和消失。羽先生傳給我塞巴斯蒂奧·薩爾加多的攝影作品《薩赫勒地帶——道路盡頭》,攝影家把鏡頭聚焦于孩童身上,從自然災害、瘦弱、饑餓、寒冷和疾病的背景中,我看到了生存艱難和人生疾苦。正如攝影家本人所說:“我所看到的景象雖然只有短短幾秒,卻包含著整個人類歷史?!碑斎?,這是來自非洲的鏡頭,與我們相距甚遠??墒枪聝涸旱某霈F,極大地調動了我和羽先生的積極性。哲學說,人生來注定是孤獨的。從某種意義上看,孤兒院的孩子,是兼顧肉身和精神上的雙重孤獨。從流落、流浪、無家可歸到回歸群居的孤兒院,未免不是件令人欣慰和溫暖的事情。
對,那我們就去拍拍那些孩子們歡樂的笑臉吧。孩子們的笑是世界上最干凈的笑,簡單、純粹。
純粹之美。羽先生強調了下。羽先生說的是指去鄰省拍攝猴戲那件事。他到皖北山區(qū)里拍猴戲,耍猴的人居于深山古村,相對外界要閉塞很多。羽先生也就沒有多想,作為一種非遺文化或一段歷史的記憶,他想用鏡頭留下些東西。為此,他與山里人打交道,沒有多想或深入地考慮,面對質樸、憨厚的他們,他不忍用紙幣去玷污,就隨手帶一些煙、酒、茶葉或土特產作為回報。事實上當他面對揮舞鞭子抽打猴子的耍猴人時,耳邊很清晰地傳來一句響亮的話語,要給費用哇!好在索要不多,羽先生也就沒再說什么,轉身刷了電子支付。
再后來孤兒院拍攝選題無疾而終。這也是羽先生自己終止的,他擔憂的不是拍攝費用的事,而是“向錢看”會不會成為一種毒素注入鄉(xiāng)村和耍猴人的生活,破壞某種平靜,帶來的是一種看不見的傷害。一段時間里我們幾乎不再談論攝影,盡量遠離或緘默不語。直到一只泥碗的出現,打破了塵封許久的冰面。
我和羽先生為泥碗的出現而興奮、激動。如果不是工作纏身等緣故,我們恨不得立馬驅車前往,對著那間鄉(xiāng)村的泥碗作坊展開采訪與拍攝。可惜的是羽先生不會開車。羽先生說他可以找個朋友代開。我沒有作答,而是轉身把朋友的名片推給他,然后再把手機號轉發(fā)給他??障堕g我還打了個電話給朋友,告訴他我們想再去看看泥
碗的事情,那個泥碗雖然空空如也,張口之上,實則有著太多的虛空。朋友的朋友在電話那端,淳樸得就像那只泥碗,向我們發(fā)出熱情的邀請。他跟我一樣,也是文學青年,在我跟他解讀完泥碗的事情他感到醍醐灌頂。他沒想到一只泥碗所承載的生命意義,遺憾之余,倡議我們各自為此寫上一篇作品。
羽先生迫不及待,備好相機隨時撲向那只泥碗。泥碗成了我們下班后唯一的話題,在夜晚的小酒館里,就著幾碟涼菜和一壺黃酒展開無盡的設想和構思。
我們走進一間泥墻灰瓦、飽經風霜的空房子,墻體早已開始斑駁、脫落。門洞敞開,空蕩蕩的,泥巴和石磚砌成的煙囪沿著山墻伸向屋頂,這個土窯占據著整個正堂。不用說,這空肚子的窯洞,是為門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泥碗、泥盆準備的。碰上晴天,作坊的主人就會把無數只泥碗填進洞,架上干柴或煤,經一天一夜大火焚燒,直到那些堅硬、淡紅的泥碗從熄滅的窯肚里搬運出來,等待它們的是流向四方的死亡之祭;然后舉過頭頂,對著大地以粉身碎骨的方式,為生命送上最后的挽歌。
人到中年,對于生死祭祀我們也漸漸懂得一些。就說那泥碗,以長明燈的名字,承載著人間的祈禱;微弱的火苗,是超度一個人靈魂的形狀。熄滅、摔碎之后,下一站又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空間,以期生生死死循環(huán)下去。
在我的絮叨下,羽先生想象著匍匐在地上的泥碗,手里正拿著相機比畫著:這里可以出幾張片子,那里可以拍幾張片子;最好在黃昏時拍攝,霞光透過樹葉斜照在泥碗里。這天空、泥碗和大地的三層關系里,會產生更多的空間隱喻與聯想;光線已經不再是自然界的陽光,而有了諸神的光亮,題目就叫《長明燈》。
羽先生繼續(xù)說,粗糲簡陋的土窯,是很好的拍攝對象。作為人的居住場所,現在卻被土窯占據,人到哪里去?這是給泥碗讓位,活著的人給逝去的人騰地方。
羽先生問我,捏泥碗的人有多大,滿臉皺褶、抬頭紋深刻的那般?
我說年近古稀,兩鬢斑白,已近風燭殘年,看上去跟泥碗意味相近,只不過一個是活的,一個是靜止的。
如此更宜拍攝,夜的光,黑暗與光亮,在黑白之間拍出老人與泥碗間的呼應,甚好。
我還告訴羽先生一個細節(jié),那天我和朋友在與兩位捏泥碗的老人閑聊中,他們告訴我,一到冬天,泥碗生意特別火爆,經常有外地的,諸如山東、安徽、河南等地的人前來訂貨,一車車泥碗送到遠方,有時候還供不應求。我記得當時自己有點憨,傻乎乎地冒了一句,一個泥碗送走一個人,這得有多少人死去?
是啊,一只日常祭祀的泥碗,它所承載的,不只有風俗、土地、生死、祈禱和祝福,還有民間文化,甚至還有道與哲學。萬物以入土為安。這也是為什么泥碗燒制不像那些陶器燒得熟,總是保留半生不熟的品相。懂得其中道理的人說,泥碗半生不熟,便于日后迅速分解于泥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這就是所謂的永生與輪回。
羽先生的點撥啟發(fā)了我豐富的文學聯想。我對羽先生說,這個泥碗作坊的出現還真不尋常,這兒也是中國道教祖師爺張道陵故里。泥碗與故里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和契約?我自然不曉得。我告訴羽先生,小時候我們就活在道的氣息中。每逢我高燒不退,中西藥無救之際,母親就會向村里德高望重的道家奶奶討個民間方子,盤繞幾個草團在夜里朝著某個方向燒掉,再來一番說辭,第二天真的好了,至于什么言辭母親早已模糊;如果孩子受到驚嚇啼哭不止,母親就會用祖?zhèn)飨聛淼慕涷?,沿著孩子睡覺的四個床角繞上七圈,嘴里一遍遍喊著“毛子,別怕,嚇到小狗沒嚇到你”。不久孩子不再啼哭,靈格呢(蘇州方言)!
羽先生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而現在在道教祖庭之地,誰能說那只泥碗身上沒有道的玄秘之光?老人捏制泥碗,難道不是在布道?羽先生慨嘆,這個選題絕妙,一只土色、玄秘的泥碗,通過鏡頭的折射,帶給觀者不只是泥碗本身,還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虛無。我沒有告訴羽先生的是比鄰大沙河的北方,有一條叫泗水的河流?!肚f子》一書中,記載著圣人孔子求教隱居在這里的古代圣賢。
羽先生慨嘆,小看了泥碗,原來世間沒有一個事物是孤立的,它們都有各自的大小宇宙。
夜已深。我們從路邊小酒館出來,帶著酒精的興奮,圍繞著那只泥碗繼續(xù)步行漫談、想象,直到街道兩邊路燈漸次熄滅,我們覺得還不過癮,就朝著大龍湖方向漫行,在天上圓月的映照下,繞著二十里的步道走上一圈。羽先生還吟了幾行詩,大龍湖是一只泥碗,天上圓月也是一只泥碗;時間是一只泥碗,你我也是一只泥碗。土生萬物,萬物藏道,道在泥碗……我們似乎都醉了,暈暈乎乎的,到后來記不清說了啥。
第二天我們在單位門口相遇,提及昨晚之事,兩人大腦斷片,怎么也想不起來是如何就一只泥碗展開徹夜長談又如何分別的。詭異的是,自從我們暢談那泥碗之后,很少再有興致去談論單位升遷、晉職加薪之事,不再為名利得失煩惱。再見面第一句話是,得空挑個時間去拍泥碗哇。彼此回應:忘不了呢。我們都清楚地知道那只泥碗、河流和果園等芥子之物,一旦在大地上扎下根,必將抵達敷棻,抵達須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