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陳宏偉:觀濤
1
阮總的長發(fā)散亂至額前,雙眼紅腫,將脖頸靠在老板椅上,雙腳高高蹺于桌案,如同一只孱弱的困獸。辦公室滿地的煙蒂,它們大多數(shù)只抽了半截就被丟棄。我懷疑阮總可能整夜未眠。作為飯店的老總,他的惡習之一就是抽煙不喜歡用煙灰缸??偨?jīng)理辦公室的專屬服務員傻妞每天會來打掃衛(wèi)生三次。她常跟我說房間里一片狼藉,唯獨桌案上的水晶煙灰缸光潔如鏡。阮總的眼神空洞,像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看清是我,然后伸手去夠腳尖處的煙盒。我連忙抽出一支煙遞給他,順手也給自己點上一支。
你寫封信吧。阮總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地說。
我不明所以,寫信?現(xiàn)在沒人寫信了,都發(fā)手機短信,或者電子郵件。
必須寫信,這封信非常重要。阮總站起身,走到辦公室窗前,指著院中央那棟外型模仿迪拜帆船酒店的十九層大樓的框架說,我們飯店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這封信了,要下足功夫,好好措辭。阮總的話令我有種備受器重的感覺,可我卻越聽越糊涂。飯店新樓框架澆筑完成,該用磚塊砌墻時,資金鏈斷裂,已停工半年有余。烏青色的大樓框架四面透風,看上去像一艘布滿破洞遭人廢棄的破船。
給市領導寫信嗎?我問?;春语埖曜鳛殡`屬于X市政府的接待賓館,新建大樓原本該由政府投資,但樓堂館所之類的工程立項受限,阮總寧愿自籌項目資金,也執(zhí)意要上馬。他像個和尚四處化緣,每次搞點錢回來,工程隊就忙活十天半月,錢一折騰完,工人立刻作鳥獸散。可惜大樓像個吞錢的無底洞,他搞到的錢總是杯水車薪。飯店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阮總,看他如何唱獨角戲般地蓋大樓,而政府領導決意要對飯店進行改制,內(nèi)外交困,快把他逼瘋了。
李×誠。阮總吐出三個字,像是說出他醞釀已久的B計劃。你給他寫信,只要他肯投三千萬,幫我們把飯店新樓搞起來,可以給他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
香港的李×誠?我差點笑出聲來。
對,就是A集團董事局主席。阮總說得慎重其事,臉上的表情不像開玩笑。
我懷疑阮總是不是生病了,也許在發(fā)燒。他是何等成熟、睿智的人,而這種舉動在我看來未免過于夸張,而且天真。
這恐怕有點不太現(xiàn)實。我說。
什么叫不太現(xiàn)實?阮總的嗓門猛地一高,瞬間發(fā)怒,像個炸藥桶被我無意間給點爆了。給你安排一件事情,還沒做就說不太現(xiàn)實,那你說說干什么事情能有必勝的把握?
我被嗆得啞口無言。傻妞拿著拖把推門進來,看了看我們,眼珠一轉,像是發(fā)現(xiàn)氣氛有點異樣,頭一扭轉身出去了。她被阮總起了個綽號叫“傻妞”,其實人很聰明機靈。
所有現(xiàn)實都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能不能打動李×誠來投資,關鍵在于你寫信的水平。阮總用手指嘭嘭地敲擊桌面,要學會用別人的錢投資,用別人的錢蓋樓,甚至用別人的錢吃飯。那些用自己的錢,自己承擔風險的人,在我看來都是傻子。
我腦袋里嗡嗡響,感覺自己像被人綁架了,這很荒誕,也很滑稽。代表飯店老總寫信,所述內(nèi)容其實與我個人無關,但我心里仍然泛起一種被戲耍般的羞恥感。阮總的眼珠暴突著,嘴唇微微顫抖,我完全無力爭辯。
從新樓奠基開始我就對阮總的工作路數(shù)不太認同,我認為建大樓好比飯店燉一鍋雞湯,應將所有的食材和原料準備齊全了,再開火慢燉。不能上來就清水燒鍋,水沸騰后發(fā)現(xiàn)沒雞,將火熄滅去殺雞,回來重新燒火,雞肉快熟爛了,發(fā)現(xiàn)蘑菇還在山中待采摘。阮總對我的這套說辭極為反感,他認為干事情就是吃筍,吃一截剝一截。他曾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記住,不會有人準備好所有的食材等著你去燉雞湯,世界上沒這等好事,吃筍都得現(xiàn)吃現(xiàn)剝!他是飯店老總嘴巴大,我是辦公室主任嘴巴小,反正怎么說他都贏。
過了一會兒,阮總抬腕看了看表,口氣稍微緩和下來,說,你把上次寫給市領導的匯報材料打印出來,我上午再去市里匯報一下。
2
那天下午四點多鐘,當我正在為怎么給李×誠寫信而苦思冥想時,忽然獲知一個消息,飯店的班子成員被通知立刻趕到市政府辦公室開會。其中一個副總接電話時承認自己未經(jīng)請假去了鄰縣,無法立刻趕回來。市委辦公室的人說沒有關系,缺席一人不影響開會。我覺得事情有點非同尋常,不過還未引起我的足夠警覺。整個下午我都在網(wǎng)上搜尋A集團的資料,頭昏眼黑,滿腦子糨糊。
下班的時候,飯店忽然來了幾個人,手持封條往飯店財務室的鐵門上貼。我以為是法院執(zhí)行庭的人,飯店欠外面不少錢,正被幾樁官司纏身。疑惑之間,領頭的人走過來,說,陳主任,飯店的公章在你手里吧?把它給我。我揉揉眼,才認出他是市政府接待辦公室的副主任靳江南。此前政府的公務接待都由他負責在飯店簽字,飯店的人經(jīng)常和他打交道。有兩次在夜市吃燒烤時碰見他,我還搶著替他付過賬。旁邊站著好幾個飯店中層以上的領導,客房部經(jīng)理李艷秋嘻嘻哈哈地沖我說,這是飯店新來的靳總,沒想到是老熟人,以后我們就抱著靳總的大腿混啦!餐飲部經(jīng)理樊露說,你抱大腿,我們只好摟胳膊了!
我從抽屜里拿出公章,用張干凈紙包著,遞給靳總。他接過去,害怕搞錯似的,認真驗看了印文,才往公文包里一塞,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在河畔的“水滸寨”訂了一桌地鍋飯,等會兒和大家一塊坐坐。李艷秋尖叫道,不能讓靳總埋單??!
事情的變化令人措手不及,我在慌亂之間連連點頭。他們離去以后,財務部經(jīng)理阮小琴站在門口,眼神復雜地看著我,用一種怨尤的口吻問,你今天見到阮總了嗎?我說,上午見過。她又問,他說過什么嗎?我說,沒有,只要了份匯報材料,說去找市領導。阮小琴眉頭一皺,難怪,別不是他自己辭職的吧,手機也打不通!我朝走廊左右看了看,輕聲問,為什么封財務部的門?阮小琴搖搖頭說,不太清楚,聽說明天審計組要來對飯店的賬目進行審計。我嘆口氣說,來者不善??!阮小琴輕松地一笑,說,沒見過這樣干的,不過飯店的賬不怕查,因為政府的公務接待欠我們一千多萬,查個底朝天才好呢!
我抓起桌上的電話,撥打阮總的手機號,語音提示對方關機。也就是從那天起,阮總仿佛憑空消失了。
我打車趕往淮河之畔的“水滸寨”,昏暗的天空飄起了秋雨,我快步跑入包廂,身上還是淋了一些雨。這頓地鍋飯準備得很周全,有切好的哈蜜瓜、柿子、青棗等水果,泡好的上等綠茶,桌上散著中華煙,還有兩瓶劍南春酒。這是淮河飯店招待客人的標配,顯然不是靳總個人準備的。飯店的中層人員都在,反而是兩個副總沒來。飯店的男士比較沉悶,女士則透著歡快和熱烈,仿佛已與靳總打成一片。靳總剛在椅子上坐下,樊露立刻端去一杯茶,并介紹其他部門的人給他認識。李艷秋忽然拿出一面小鏡子遞過去,碰了下靳總額前的濕頭發(fā)說,靳總,給你這撮毛捋一捋。靳總手一撥,將李艷秋的手擋開了,眾人哈哈大笑。
樊露擠著眼睛說,靳總真會選地方,這里是水泊梁山,你以后就是我們的山寨之主了!阮小琴打趣說,就是哈,看到?jīng)],天正在下雨,靳總就是我們的及時雨宋江哥哥。李艷秋搖著靳總的胳膊,嗲著嗓子說,靳總靳總,你說你到飯店來了,我們以后是不是有糖吃了,并且想吃紅糖吃紅糖,想吃白糖吃白糖?靳總大約沒有這樣被一群女人追捧過,臉色紅漲得厲害,不知該接誰的話茬好,剛開始冷著的臉色慢慢活泛了。酒局開始,靳總說,特殊時期,我就不喝白酒了,不過你們可以喝一點。說著舉起一盒插著吸管的酸奶就要跟人碰杯。李艷秋端著一杯白酒走過去,說,靳總,你這么大了還沒斷奶?。≌f著伸手捏了下他的奶盒,一股奶液噴濺到靳總的衣領上,李艷秋驚呼道,哇,你的東西都飆出來了,快拿紙來,我給你擦擦!旁邊有人竊笑。樊露遞過去幾張餐巾紙,李艷秋作勢要擦,卻冷不防摟著靳總的脖子將一杯白酒灌進了他嘴里。
一直默不作聲的餐飲部副經(jīng)理江思雅,身著綠裙,端著兩杯酒,輕盈地移步至靳總跟前,脆聲說,靳總,你到淮河飯店來,是帶我們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靳總面色紅潤,像是趁著酒勁硬著脖子說,肯定是上天堂!江思雅說,那好,為了我們的天堂,我先干為敬。說完一仰脖將杯中的白酒喝完,雙手將另一杯恭恭敬敬舉到靳總面前。那杯酒將近有二兩,靳總齜牙咧嘴痛苦萬分地喝了下去。李艷秋在旁邊大喊道,我提議,誰再想跟靳總碰杯,得喝交杯酒,不然老娘我都不同意!
女人們吵鬧得兇,但關鍵時候還是不靠譜。那晚走出“水滸寨”大門時,李艷秋和樊露一左一右抱著靳總的胳膊,黑咕隆咚,搖搖晃晃,忽然靳總的身子往后一仰,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眾人嚇得快要靈魂出竅,七手八腳將他扶起來,停了一會兒,靳總“哇”地一聲,嘴里的穢物噴涌而出,大家才放了心。
3
靳總拒絕在阮總留下的總經(jīng)理室辦公,另外挑了一間窗明幾凈的房子,并特別聲明他的辦公室不要床。他似乎要走一條與阮總相反的路。我們都心如明鏡,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想轍籌錢,把新樓建起來,使飯店步入良性經(jīng)營軌道。要么進行改制,將酒店資產(chǎn)掛牌拍賣,把職工安置好。靳總好像并不急于決斷,他抓的是飯店的工作紀律,早晨八點簽到,八點零一分來算遲到,下午五點五十九分走算早退。他每天八點準時來辦公室,在沒簽到的名字后面統(tǒng)統(tǒng)畫上斜杠,讓遲到的人沒辦法補簽。眾人都私下里笑,這其實都是小事情,用不著他親力親為。我在他畫斜杠的時候問他,靳總,基于飯店面臨的困境,你覺得簽到真的有那么重要嗎?他用手拍著簽到本,說,特殊時期,非常重要!我表示不解,總經(jīng)理不是應該抓大放小嗎?他眼睛一翻說,三言兩語講不清楚,我看過日本企業(yè)的管理秘籍,簽到具有重大意義,你執(zhí)行好就對了。我也就沒詞了,但我心想所有人都在靜觀其變,而簽到并不能改善飯店經(jīng)營滑坡的窘境。
一天上午,樊露給我打電話,說,陳主任,快下來,我們和靳總一塊去看個病號。依飯店的慣例,看病號從門口的商店拿點牛奶、火腿腸、食用油之類,一般湊夠三樣。我走到門口時,看到飯店的公車在門口停著,靳總正在往后備箱搬東西,有兩罐雀巢奶粉、兩盒“好想你”棗片、兩瓶意大利進口橄欖油,竟然還有一束嬌艷欲滴的鮮花。樊露站在一旁打電話,像在確認病號的住院房間。
靳總親自駕車,看這隆重的陣勢,我以為是看望市政府接待辦的某個領導。哪知上車以后,樊露瞟了我一眼說,你知道吧,江思雅住院了。我心里一動,暗想靳總搞工作真是深一腳淺一腳,江思雅只是飯店的部門副職,看望她派我和樊露就行了,他竟如此大張旗鼓,尤其是那束鮮花,肯定是專門從花店訂來的,真是惹眼。我笑著說,真不知道,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樊露說,是啊,姑娘家莫名就肚子疼,她可是靳總的心上人啊,我們必須得去看看。靳總扶了扶眼鏡,粗聲道,什么心上人?啥事情到你嘴里就變詞了,跟你說過,她是我在淮河飯店認識的第一人,那時她還是餐廳服務員嘛!樊露嘻嘻一笑,說,別解釋,那時我還是領班呢,怎么沒記住我?
我們趕到郊區(qū)的鐵路醫(yī)院,找到江思雅住的病房。可能是她喜歡安靜,選的這樣一家市內(nèi)非主流醫(yī)院,病人比較少,病房潔凈雅致。她沒躺倒在病床上,而是穿著衣褲和鞋子,將被子當靠枕,斜靠著坐在床上,拉絲的直發(fā)一絲不亂。她像是完全沒有料到靳總會去看她,白皙的臉蛋微微發(fā)紅,鎖骨凸顯,看上去竟然很性感。靳總捧著那束花,端正地擺在她的床頭柜上。我提著其他禮品悄悄放在門角。樊露大叫道,江妮子,聽說你病了,靳總急得都上火啦!靳總用手指了指樊露,你呀你!轉身對江思雅說,特殊時期,你可要將身體養(yǎng)好?。〗佳抛鹕韥碚f,都跟樊姐說了,我沒事兒,還勞駕靳總跑這一趟。并沖我點頭說,陳哥,你坐。我搬來椅子,讓靳總坐下。樊露笑著摸了摸江思雅的額頭,說,怎么樣啦,肚子還疼嗎?雖然疼在你身上,可疼在靳總心里?。〗佳拍樕p紅,她雖然住院,可仍然化了淡妝,兩天不見,像是瘦了一些,但看上去也更加俏麗。
在病房里扯工作上的事情,好像并不合適,都是說一些閑話。靳總說,我認識小江,是因為一件事。樊露裝作好奇的問,什么事啊?靳總想了想,像講難言之隱似的說,那一年我在淮河飯店客房里籌備市里的一個會議,加班寫材料,錯過了飯點,小江讓值班廚師給我炒了一道菜,還有一盒米飯,送到我房間,真感動啊,我覺得淮河飯店的人真好,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道菜,蔥爆鱔片,那味道真香。江思雅臉又紅了,輕聲說,靳總,你說的我都記不得了,你寫材料也辛苦嘛!樊露拍掌大笑,你倆還有這一出,靳總也真是有情有義,時過境遷還記得這樣清楚。說著說著,江思雅又半躺在病床上,似乎這樣舒服一點。樊露忽然問,江妮子,你咳嗽嗎?肺部有沒有炎癥?江思雅蹙著眉頭柔聲說,有點咳嗽,是不是肺炎真不知道。樊露拉起靳總的手,指著江思雅的胸口,笑瞇瞇地說,靳總,你趴上去給聽聽吧?聽肺部有沒有雜音,我們都不會聽。靳總一臉尷尬,看了看門外的我,站起身來說,你別鬧了,我們走吧,讓小江好好休息,祝早日康復!樊露小碎步追上來說,我敢打賭,你這一來呀,江妮子的病好了大半。
4
簽到一個月,靳總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致命的問題。飯店入不敷出,月底竟然沒錢發(fā)工資。阮小琴拉著我去見靳總,沖他豎起三根手指說,缺口三十萬。靳總想了想,問,飯店不是有好幾個賬戶嗎?阮總走的時候,所有賬戶上都沒留錢嗎?
這可能是他接任飯店老總以來,第一次提起阮總。阮小琴說,飯店有兩個賬戶,一個是基建專用賬戶,一個是經(jīng)營賬戶,早都沒錢了。靳總撓撓頭問,以前阮總都是咋解決的?阮小琴低聲說,憑他個人的臉面,向外人借的。靳總將桌子一拍,憤然道,就知道借、借,借錢算本事嗎?借錢開支與飲鴆止渴有何異?難怪飯店的窟窿越盤越大!阮小琴說,工資如果不按時發(fā),職工容易在下面翻泡。翻泡怕什么!飯店今天的局面怨我嗎?靳總瞪著眼,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他有頸椎病,將脖子左右搖晃,時不時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忽然他大手一揮說,其實這些都在我的預料之中,飯店的包袱太重,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需要裁員。比如餐飲部,我看只留一個經(jīng)理就行,給樊露提前辦理內(nèi)退,留個江思雅就可以嘛!說著看了看我,陳主任你統(tǒng)計一下簽到情況,我感覺樊露遲到早退就很多,再說客房部,留個副經(jīng)理羅蘭就夠了,李艷秋也可以回家,這兩個人成天沒有一點正形,只知道打情罵俏,嘻嘻哈哈像什么話嘛,都是阮總欣賞的風格吧!
阮小琴看了看我,臉上似笑非笑,表情復雜。我覺得靳總的話信息量太大,這些話他應該在班子會上說的,在我和阮小琴面前發(fā)作,脫口而出,我們只能聽聽,說什么都不妥。在飯店混了這么久,我深知不能隨便站隊,也不能跟著領導的節(jié)奏跳舞。領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做下屬的卻容易閃了腰。
從靳總辦公室出來,我悄聲對阮小琴說,剛才的話不可以說出去吧?阮小琴微笑著說,陳主任,我肯定會爛在肚子里,就看你了。我說,我已經(jīng)忘記了。阮小琴戳了下我的胳膊,難怪阮總那么欣賞你。
第二天一早,靳總打電話叫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我一進去,他就反手將門掩上。他的腿竟然有點瘸,走路一跛一跛的。我說,你的腿咋啦?他擺擺手,嘆氣說,痛風,昨晚吃了點海鮮,沒想到就犯了,你坐。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他不抽煙,我也不好在他辦公室掏煙來抽。他的辦公桌收拾得非常整齊,報紙碼得像刀切的一般,書籍、筆記本擺得如同展覽品,計算器就在手邊,仿佛會計師隨時要算賬。
我問你一件事?靳總沉吟道,你若知道就跟我通個氣,不知道就算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很少見到靳總如此慎重的樣子,我有種既緊張又受其信賴的感覺。什么事?我問。
咱們飯店在淮河路上有個家屬院對吧?靳總問。
我說,是的,有三棟樓。
阮總是不是在那兒有房子?靳總又問。
有,他是黃金樓層的大套。
家屬院的房產(chǎn)證辦得咋樣?靳總說著提起了筆。
正在辦理,建樓的手續(xù)有些不全,我們辦公室正在想辦法推進。我說。
噢。靳總點點頭,手中的筆頓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像是想著無限心事。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坐正身子,低聲說,我問你一件事,特殊時期,你給我透透底。昨晚阮總給我打了個電話,拜托我給他辦件私事,他想把自己在淮河路家屬院的房子過戶至江思雅名下,這是為什么?
我原以為是多么嚴肅的問題,沒想到是這樣一件事情??粗傄荒樥J真而又疑惑的神情,我差點啞然失笑。我心想,江思雅和阮總在外面同居數(shù)年,飯店里人盡皆知,人家兩個人的事情,你應該去問阮總為什么??!
我忽然意識到,靳總的疑惑可以理解,他到飯店不久,這些男女私事他如何知道?我琢磨片刻,說,那個房子大概是阮總送給江思雅的禮物吧!
禮物?靳總的眼神很冷。
對,應該是贈予的禮物。我說。
好,我知道了。靳總臉色灰青,無力地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5
新樓建設停工,職工工資停發(fā),淮河飯店的經(jīng)營狀況不斷惡化。靳總堅持好鋼用在刀刃上,他說,特殊時期,有限的資金要用于繳納職工的養(yǎng)老保險。那晚江思雅問他是帶我們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成為飯店職工口口相傳的一次經(jīng)典提問,不斷被職工反復追問,靳總現(xiàn)在一律拒絕回答。
但我已感覺到了,上天堂需要梯子,需要無數(shù)把梯子拴在一起,而靳總顯然沒有能力尋找梯子。而下地獄,破產(chǎn)改制,他又不愿面對現(xiàn)實。他適合當個優(yōu)秀的生產(chǎn)車間主任,可惜來錯了地兒!飯店的保安私下里如此評價他。
靳總,我們財務賬上只剩兩元八角錢,水電費都欠繳了。阮小琴說。
靳總,我們餐飲部連醬油和醋都賒不到了。樊露說。
靳總,我們客房部一次性洗漱用品久未結賬,廠商不愿意供貨了。李艷秋說。
靳總,我們保安部的滅火器過保質(zhì)期半年了,一旦出事要負刑事責任……
靳總,我們工程部的鍋爐需要進行大修……
靳總聽著各部門的匯報,不動聲色地埋頭收拾桌面,簽字筆、茶杯和文件都擺得整整齊齊,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像是對飯店的窘?jīng)r盡在掌握,又像是虱子多了不怕癢。匯報完畢,總經(jīng)理室陷入沉默。良久,靳總一抬頭,問,完了?
沒人吭聲。靳總點點頭,自言自語似地說,好。
他輕輕拉開老板桌的抽屜,拿出薄薄的一頁紙,清清嗓子說,特殊時期,我跟市領導匯報了,裁員勢在必行,我擬了份名單,大家看看,如沒有不同的意見,今天就通知當事人。說完,將那頁紙遞給了我。
名單幾乎是飯店所有的臨時工,正式工只有一人,竟然是餐飲部副經(jīng)理江思雅。我感覺腦子一片空白,沒有頭緒。事情如暗流涌動,風云變幻,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靳總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說,大家要在下面做好心理疏導,告訴他們,裁員是被逼的無奈之舉,等飯店效益好轉,歡迎他們再回來。
我將名單往下傳給阮小琴,她的眼神落在紙上,眉梢猛烈地跳動幾下,然后急急抬頭看了我一眼,像是想從我臉上尋找答案。她那復雜的神情,仿佛明白一切,又像是無比糊涂。
李艷秋和樊露匆匆瞟了幾眼,表情平靜如水,似乎盡在她們的意料之中。
輪船將沉沒,飛機欲墜毀,都會扔下一些行李,通過減輕負重來避免悲劇?;蛘哒f我們像一輛卡車,只有痛痛快快地卸掉沙子,才能輕松奔馳。大家都同意嗎?
同意??偨?jīng)理室里眾聲齊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