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4期|方格子:好好告別
誰能想到,生活會因一場毫無預兆的告別而改變。那是個平淡無奇的上午,我到醫(yī)院面試一個需要有編程經(jīng)驗的崗位。原本我可以開車前往,但通宵游戲使我頭暈目眩,我不敢保證“路過的風”是否還會碰倒一個瀕死的老人——九個月前我駕車前往鄉(xiāng)村,“路過的風”掀起老人衣衫,衣衫擋住她的視線導致婦人倒地,家屬將我告上法庭。相信我,那天的天氣預報說東南風六到七級,是自然來風扯起她的衣服。一系列繁瑣的庭外調(diào)解,出于道義,我賠償家屬28372元,精確的賠償數(shù)字來源于老人的女兒,她在金融系統(tǒng)工作,一級精算師。命運跟老人開了個惡狠狠的玩笑,玩笑的惡果殃及我。或者說,命運拿我做化學實驗,實驗結(jié)果是試管竄出一陣風,禍及了婦人。我窩著一肚子火,忍著熬著。我知道自己目前還不具備跟命運對峙的條件。我還知道,丁莉莉若得知我體內(nèi)還殘留著文學愛好者的“隱疾”,她斷然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了?!拔視У脽o影無蹤,如風過曠野?!彼孟喈斘膶W的語調(diào)警告過我。
我取出僅有的積蓄,償付這場意外之災。事后得知,是因為我沒有出席老人的葬禮激怒了精算師。據(jù)說,她家境優(yōu)越,錢財充足,28372元,不夠她買個坤包。但她希望用物質(zhì)懲罰教訓我這個一事無成、一無所有的玻璃廠倉庫保管員。我樂意坦白自己碩果僅存的隱私(請保密):因工作無聊,我的業(yè)余時間多得像流水,揮霍不完。有一次我被靈感擊中天靈蓋,伏案寫下三首吟詠命運女神的詩歌,在一次漫無目的的投稿行動中,詩歌發(fā)表在省城一家晚報的副刊?;蛟S是三首詩歌感化了調(diào)解員,他在跟我瑣瑣碎碎的聊天中得知我寫過詩歌,起了慈悲心,硬是將精算師提出的五萬多元賠償款腰斬,以減輕我的負擔。
葬禮當天,精算師讓主事的準備麻衣孝服等我去贖罪,可那天我連床都起不了,因頭天晚上吃了烤魚,我懷疑是過期香料引發(fā)腸道菌群紊亂,若不是房東催租踢開房門送我去急診,我或許會在同一天跟老人的魂魄于黃泉路上相見,誰能想到呢。但我缺席這件事,觸怒精算師,導致落殮過程怒氣沖沖。“對一樁命案毫無懺悔之心,漠視生命?!本銕煍?shù)次責備主事的潦草行事,抱怨親戚禮節(jié)不周全。
“相對于錢財,人命顯得輕描淡寫?!倍±蚶蛴忠淮斡梦膶W的語調(diào)傳話給我。
無論如何,那件事對我有威懾,直到今天我還不敢駕車。偶爾幾次跟丁莉莉出去兜風,也沒膽騎摩托,丁莉莉被迫屈就,建議電瓶車帶她,也被我斷然拒絕。最后,我租賃綠色腳踏車上路。出于某種不著邊際的懷舊情緒,她坐在腳踏車后座摟著我的腰,風掀起長發(fā),給丁莉莉帶來假象,她認定我是他的浪漫情郎。
瞧瞧,我就是這樣,喜歡念叨。即便來面試一份工作,大腦仍然妄念亂飛。我敦促網(wǎng)約車時速不能超過30邁,“慢點,再慢點,不能帶起一陣風?!蔽也煌8嬲]。喋喋不休一路,在司機發(fā)瘋前,車子終于像步行一樣來到醫(yī)院附近,我支付車費時,司機同情我,隱晦地表示醫(yī)院還有一個門診,那里有全城最高級的心理咨詢師。我哈哈笑了,司機加大油門,車子瘋狂逃開。來不及關車門,我低頭往前沖,邊走邊在手機上按鍵,昨晚開始的一場闖關登頂?shù)挠螒?,在手機上持續(xù)著,正到關鍵時刻。我得在面試規(guī)定時間10∶10前拿下這場游戲。賺金幣分秒必爭啊,我跟聯(lián)打網(wǎng)友齊心協(xié)力,殺伐果決,終于躍上一個等級。眼見著金幣嘩啦啦倒入虛擬錢袋,我迅速在心里轉(zhuǎn)換成人民幣,還不錯,相當于我玻璃廠工資的七分之一。關于玻璃廠工作的事,也是我的隱私之一:那個從西班牙逃亡荷蘭的哲學家斯賓諾莎,“他曾打磨鏡片”,大學時讀到這條信息促使我的職業(yè)興趣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從虛妄的詩歌落到觸手可及的玻璃。畢業(yè)后我興沖沖地去了位于城西的玻璃廠。
抬眼見遠處一棟灰磚清水墻面建筑,我估摸著應該在這樓里面試。二樓走廊上站著一些人,像在等待,我吃驚,大叔大嬸的都來面試這個崗位了?還有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他們決定跳槽改行嗎?
說真的,我對這次面試抱著大期待。作為小城做題家,本次筆試成績我位居第一,我希望過五關斬六將獲得這份工作。若如此,我陳子航便可在一幢氣派的寫字樓里工作,那里有干凈整潔缺乏人類情感的辦公室,有沉浸在AI軟件系統(tǒng)里的人臉,這是我渴盼的工作環(huán)境。好歹我不用將精力用于玻璃廠無聊的應酬,長舌婦們今天議論離婚案,明天津津樂道于權(quán)術,那些強行進入我領地的流言蜚語,常常逼迫我拿起手機打游戲。真的,我是被迫成為Game高手的。
輕松越過護欄,進入醫(yī)院院區(qū)。微信里,丁莉莉發(fā)來一個奮斗的表情給我打氣。我回一個打哈欠的表情包(千真萬確我很困)。丁莉莉發(fā)來打頭的表情包撒嬌。多無趣啊這生活。不是我說狠話,若微信里是一只大猩猩,只要它懂觸屏,會發(fā)表情包,跟丁莉莉有什么區(qū)別?語言多余,情感多余。跟丁莉莉談了兩年,前一年還能擁抱個肉身,到后來,真的,我們都不像戀人,像兩個程序在溝通。或者我用思考型大腦冷靜表達:人類進化到現(xiàn)在,熾熱情感已難得一見。陽光透過樹枝落到我腦門,激活我大腦,閃過一念:下半年的婚禮,如果是跟硅膠娃娃舉行,也不見得有多么驚世駭俗。
微信嘀嘀嗒嗒忙碌,聯(lián)打網(wǎng)友還跟我約下一場,我回絕了。暗地里我覺得自己應該從游戲世界勇敢走出來,這不是父母一直期待的嗎?走過三株綠蔭濃密的樟樹,樟樹的花開得無法無天,我差不多要質(zhì)問它們開出這些花有什么用,誰看得到呢?這好比我的玻璃人生,按時坐進工作間,入庫玻璃數(shù),出庫玻璃數(shù)。這跟斯賓諾莎沒有一點點關系,跟玻璃也毫無關聯(lián)。日子只是數(shù)字,還有每月手機嘀一聲工資到賬的短信。除此之外,無人知曉我的人生。我活到三十二歲,理該接受這份“無人知曉”,就像我不了解樟樹的一生。思考令我驚慌失措。
微信不停進來,網(wǎng)友真多啊。他們在游戲世界里拜我為師。大佬、師傅、帥哥,也有稱呼大俠的??傊?,在那個脫離現(xiàn)實的時空里,說我能呼風喚雨也不為過。我的聯(lián)打技術,對游戲世界的前程判斷和對手的精準探查,使夜晚的自己充滿活力。有時,剛想跟丁莉莉說句體己話,微信提示音響起,打開一聽,“仙俠,懸空世界見。”我被這種情景打亂時空,搞不清眼下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這棟樓掩映在巨大的樟樹下,樟樹花香讓我心境舒爽了些。我?guī)撞教吓_階,見我上樓,那些站著等待的人快速圍住我。
“你來了,很好?!庇袀€穿著白大褂的女子示意我往前走。
不對啊,算時間,排到面試的時間是10∶10。這會兒還沒到十點哪。我說:“醫(yī)生面試提前了對吧?”
“面試?對,最后一面。大概率就是這個意思?!迸舆呑哌吤撓掳状蠊?,隨手搭在走廊欄桿上。脫了白大褂的她周身透出一種氣息,我描述不準,大概是那種安寧之氣,丁莉莉描述過的,“像曠野的風,不沖撞?!?/p>
走廊盡頭的房間,門關著,隱約聽見里面有聲音。女子輕輕推開門,白色素雅的空間,墻壁綴滿白色花朵,是紙折的花。窗臺上,擺著一根枝條,五個失去水分的柚子,顏色如靜物油畫。靠窗的小床上,躺著一個人,一時難以分辨性別。那人面容平靜,但很白,接近墻上紙折的白花。我在一秒鐘內(nèi)確定,這不像人間的人。我努力克制不適,往后退兩步,做好隨時離開房間的準備。床邊一個中年男子對我點點頭,示意我站到床的另一邊,這讓我意外又尷尬。
“這是什么故弄玄虛的編程面試?”我禁不住打個寒噤,轉(zhuǎn)身想離去,被人擋住了。
我努力平靜心情,我說:“我放棄。”
我的話被屋子里看不見的黑洞吸走,沒人聽見。帶我進門的女子,中年男子和臥床者,他們毫無反應。
“伸出你的手,像我一樣,握住它?!敝心昴凶影汛采夏侨说氖诌f過來,我機械地握住了——這才看清躺著的人,是女孩,她很年輕。大概二十五歲,可能三十歲,或許更小,或者更大。女孩面容安靜,勉強動了動嘴角,要對我笑。我周身戰(zhàn)栗,我想自己有可能被蠱惑了。真的。然而這青天白日的,有房屋,有人群,暮春的樟樹花散發(fā)的香氣真真切切,我都能感覺到,不像被施了法術。
可這場面試要跟一個臨終者共同完成嗎?
掌心里的手,弱小,溫熱,先顫抖著,漸漸平靜了。這種平靜蘊含難以說清的力量,甚至是吸力,將我釘在床前,動彈不得。
“你好?!蔽逸p聲說。
她閉上了眼睛。
“想在什么樣的葬禮中告別人世?”中年男子輕聲問女孩,“不著急,你若還有力氣,說出來。我在聽?!?/p>
我驚訝地看著中年男子,又盯著女孩看,在她仍然有呼吸時,她是個真切可感的女人。她睜開眼,眼神迷離。一會兒,她眼睛亮了亮,似有光,隨后,她緩緩呼出一口長氣:“木……槿……花?!?/p>
她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她希望埋葬在有木槿花的地方,花開了蜜蜂會采蜜,飛蟲也會來。夏風吹散蟲子,但有蜜蜂發(fā)出的嗡嗡聲,她就不怕了。
“幫我穿上有風鈴花的連衣裙?!弊詈?,她請求。
沉默,時間無聲流動,這無聲里似乎潛藏了巨大的聲響,就算再熬兩個通宵,我也能捕捉到沉默里不容忽視的部分:有人即將死去。
“童話……”她繼續(xù)張嘴,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帶我進門的女子走到床頭,她俯下身,雙手捧住女孩的臉,撫摸著。中年男子將女孩的手放進被子。
錯了,全都錯了。我看錯時間走錯建筑,疑心自己穿越時間隧道,像誤入另一個時空。我全身毛孔張開,收縮,再張開。只能用“驚悚”形容。這場錯誤的面試,準確地說,是一場臨終告別。我迅速抽回手掌,捏緊拳頭走出房間,跌跌撞撞奔向另一幢我認為對的建筑,那幢決定我前程的建筑。
帶著死亡之氣——不,在我掙脫臨終者之手走出房間時,她還活著,她有呼吸,有熱度?;蛟S她跟我一樣聞到樟樹花香,房門打開時她能聽到撲面而來的市聲。但這些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似乎都不重要,人們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醫(yī)院急診處開來一輛救護車,那里有個事故受害者正待救治;走廊盡頭的臨終陪護房,陪護者希望用他們的終極撫慰使女孩緩慢而不至于狼狽地走向終點,至死都可保持尊嚴和體面。我要面試,從玻璃廠庫房跳槽到三甲醫(yī)院寫字樓,這些,都比死亡更重要是不是。我們希望達到的目的跟房間里即將離去的人沒有關系。我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
我鼻子酸,眼睛澀,我得忍著。我不能因一個跟我毫無關系的人即將死亡,就放棄事關自己前程的面試。我見過死去的人,祖父,鄰居,和人們口中談論的亡者。我在父母面前夸口“你們的兒子陳子航將換一種人生”,我不能假裝被助人為樂的事耽擱而錯過這次難得的改變身份的機會。我三步兩步逃離死亡之樓,一路狂奔來到那幢我認為“對”的樓,很快進入一個我認為“對”的房間。作為最后一個面試者,我鎮(zhèn)定自若完成一系列結(jié)構(gòu)性問答。但毫無疑問,某些東西正在吞噬我,我像被某個時空闖進來的物件擊中了。
面試最后一個問題,“如何看待前程?!?/p>
像一次靈感霸凌,我將前程詮釋為終點。我思維敏捷,從人的出生、成長、到死亡,腦洞大開說了一通。時間的終點。生命的終點。終點,死亡。人們習慣回避終點,好像我們還有其他終點可選擇似的。然后,我站起來,我想應該給面試官鞠一躬,謝謝他提出這個考驗我膽魄的題目。
走出面試室,有個考官喊住我:“7號考生,醫(yī)院還有一個崗位……”
他可能在暗示那個臨終關懷房間,他是看出我的潛質(zhì)了嗎。我退后幾步回到面試室,說:“謝謝,我剛從那里過來,那兒正在產(chǎn)生童話?!?/p>
傍晚,我跟丁莉莉在湖邊一家燒烤店見面,晚餐是烤龍蝦。丁莉莉酷愛烤制食物,鳥類、禽獸、昆蟲、蔬菜。忽然想到火化,人是不是也這樣,放在鐵板上,火將油脂烤出來,肌肉燒焦,會有煙霧騰起吧?;饎莺苊?,來不及看清具體情況,鐵板上就剩下難燒的骨頭。焚化爐工作人員用鐵錘將骨頭敲碎,推上電閘,加溫,再加溫,空氣里彌漫著裹尸布嗆人的味道,油脂燃燒的哈喇氣。天曉得,我不慎將自己想象成被燒烤著的那具肉體——我嘔吐了。我抓住椅背,撕心裂肺吐了個痛快。
丁莉莉認定我舊疾復發(fā),打電話咨詢熟悉的醫(yī)生,腸道菌群紊亂如何快速調(diào)節(jié)。我抹干凈嘴,笑了笑,說:“皮囊清理干凈,我感覺舒服多了?!?/p>
丁莉莉說:“我生日呢,你能不能讓你的腸道正常一點。”
“抱歉。”我說。隨后,我起身去買票。兩年來,每逢她生日,無論刮風下雨,我們在地鐵熬過一個半小時,到省城,在西湖里劃船。到花港觀魚丟魚食,在沒有月亮的夜晚想象三潭印月,例行公事般完成這些流程后,我們會到出租屋里做愛——我想起第一年她生日那天,船工才劃出七分半鐘,我倆被情欲炙烤,在窄小的小舟上,我們撫摸,親吻。我們討厭月色清朗,照見我們庸俗的追求。幾乎是同時,我倆要求船工返回岸上,來不及回到小縣城,我們在公園找到僻靜處迫不及待從對方身體里掏出我們需要的部分。我們有過那么多不管不顧酣暢淋漓的時光,那時,我們沒有被尊嚴和體面綁架,我們從心所欲。
那些時光,就在眼前。過去幾百個日子,我們對彼此的身體了如指掌,我們卻常常放棄探索對方幽微的內(nèi)心。是的,我們疲累,前程在遠處,我們得往前。探索身體簡單直接。內(nèi)心、精神、靈魂,這些關乎另一個領域的東西,我們避而不談。
謝天謝地,船剛劃出去一百米,下雨了。雨篷下,我們默默坐著。適合我將白天的見聞和盤托出。
“今天,我還面試了另一個職位?!蔽艺f。雨絲唰唰落到湖面,部分沖淡我的主題。
丁莉莉靠在我臂膀上,挽著我胳膊,拿著手機自拍。時不時讓我跟她挨著頭擠出一抹笑。“咔嚓”,拍下我們虛假的笑容。眼睛閉上了,刪掉。頭發(fā)亂了,刪掉。等待我們度過的兩萬多個日子,乏善可陳,我們會不會也果斷按下刪除鍵?
顯然,“另一個職位”并沒有引起她注意。事實上,我們似乎對另一個即將跟自己廝守余生十數(shù)年的人,都不怎么上心。我們更在意自己。
我。我。我自己。
“你差點有了第三個職位?!彼f,隨即揉揉胸部,她飽脹的胸部曾叫我心馳神往。
“上午測試了,沒有懷孕?!彼f,“可我胸脹得很?!?/p>
我彈跳了一下,船大幅度晃動起來,船工讓我們保持身體平衡,不然船會翻。我很多次想象丁莉莉懷了我的孩子,我會有怎樣的心緒。我曾在她身體里竭盡全力探尋,掏出我要的戰(zhàn)栗,盡歡。我也曾想過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或者像丁莉莉一樣的女孩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我們是有過憧憬的,我們打算生一堆兒女,甚至立志成為新一代多子女家庭。
而此刻,丁莉莉像在轉(zhuǎn)達他人事件一樣復述她如何在醫(yī)院測試,如何因為胸部飽脹在接受檢查時被男醫(yī)生捏了捏乳房。復述這些時,她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的?我不能解釋剛才的彈跳是否在慶幸丁莉莉不會產(chǎn)下多余的一個生命;或者,我心悅誠服地希望另一個生命出現(xiàn),來接替我在這世上的位置。
我側(cè)臉低頭看她。如果我愿意誠懇坦白,我曾經(jīng)因為迷戀她的身體而甘愿犧牲某些東西,比方說男人的霸氣,另一個能互相交心的女孩,甚至,自尊也曾敗在她裸露的身體面前。更坦白一點吧,我每回曠工,原因都出于此,不是正在她身上求取,就是不滿足而引起我們爭執(zhí)。我們常常在虛妄里一次次重來,試圖用忘我來抵御洶涌而來的更大的虛妄。我們不得不破壞身體讓劇痛抵擋,抓破臉咬破私處的戰(zhàn)爭充斥著我們的約會時光。
回到出租屋已是深夜,我們又吃了外賣燒烤,香料刺激我,我在復雜的心緒中進入她。我很想附在她耳邊,繼續(xù)湖面泛舟時不能展開的話題,跟她說說白天見到的那個女孩。那個將掌心放進我掌心的女孩。我不認識她,不知她過往,在我們共同知曉的她留存世界的短暫時光里,我們有了漫長的十指相扣?,F(xiàn)在,我在丁莉莉身體里,我一度經(jīng)歷了熟悉的戰(zhàn)栗,但我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個女孩。十多個小時前,在那個屋子里,女孩到底看見了一個縱欲過度的青年男子寫在臉上的慌亂無措,但她眼含笑意、善意。她的手甚至俏皮地在我掌心動了動,后來,她小拇指勾起來,在我掌心撓了撓。真的,她知道自己即將離世,她在人世的日子即將終止,可她還記得俏皮,逗趣我這個將在人間繼續(xù)存活的男人。我被她以終為始的態(tài)勢震到了。也就在那一刻,我抽身而出離開綴滿紙折白花的房間。
此刻,在丁莉莉的身體上,我的行為早不是探索。我們被習慣左右,愛撫,碰觸,都出于習慣。在最初的叫嚷后(她總在我陷入她身體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叫喚),丁莉莉伸手從枕頭底下拿起手機翻看視頻。習慣迫使我還保持攻擊狀的節(jié)奏,但我的思緒隨她進到手機。視頻里說,AI已替代人們部分感情,它們正在向人類學習,等它們掌握了人類某種基因密碼,將替代我們在這個星球上活著?!八鼈儭睍杆俪蔀椤八麄儭保麄儗⒃诤阈撬s成黑洞前,創(chuàng)建新的文明,情感充沛而念舊的他們,樂意幫助人類保管數(shù)千年文明。當有一天,若有可能,哈勃望遠鏡再次從空中拍攝地球時,人們的解說詞會變得簡單多了,沒有貧窮,沒有等級,沒有國家,沒有情感。在時間里,所有一切都不過是黑洞巨大引力下的塵?!祟愂?,AI也是。
視頻上傳者音質(zhì)純正,我不得不被牽引。但我知道這不像話,我還在解著人類解決基本情欲的簡單方程式,我們似乎對做愛這件事失卻羞恥心,這讓我臉紅。巨大的羞愧籠罩我,我勉勵自己一鼓作氣讓這個叫陳子航的三十二歲男人表現(xiàn)得銳氣十足。丁莉莉一手扶我臀部,另一只手很快上滑到另一個視頻,我像被什么擊中頭部,尖利地痛,我大叫一聲翻下了床。
等我清醒一些,復盤剛才的場景,那就是,我求愛時,丁莉莉在看視頻。而我不得不被聲音吸引,關注視頻內(nèi)容,我們是兩只寡廉鮮恥的蟲子在交媾。我們又像兩條平行線,被一段視頻拉扯到一起。我趴在地板上,渾身顫抖。什么時候,我們的生活被資訊接管得如此徹頭徹尾。
第二天醒來,丁莉莉已去上班,屋子里收拾得一絲不茍,她給我留的豆?jié){燒賣燜在蒸鍋。我起來,頭發(fā)暈。昨天各種經(jīng)歷交織著,伴隨我洗漱穿衣,出了門。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膽魄駕駛摩托車了,風馳電掣行駛在江濱西大道,這條寬闊的沿江馬路延伸到很遠的上游,它承載了車流人群。沒有人知道,就在距離江濱西大道2.5公里處的醫(yī)院,有個女孩躺在屋子里,她只需要一朵盛放的木槿花裝點葬禮。
整個上午,我魂不守舍處理玻璃數(shù)據(jù),思緒在數(shù)據(jù)線里穿過去,到了醫(yī)院。我不停想起昨天握過的溫熱的手,女孩平靜安詳?shù)哪槨]來由的念頭,使我跳起來,跟主管說自己腦子疼,眼睛發(fā)酸,心慌。我開著摩托車出了廠區(qū),頭盔被呼出的氣味還有昨晚燒烤的味道蒙住了,我在路邊停下。
你想要一場什么樣的葬禮?
你想將身體分成幾次火化?
不要留戀世間,放下執(zhí)念,你只管一路走好。
那個中年男子裝的是鐵石心吧,怎么忍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開不動摩托了。停在路邊。一只皮劃艇從遠方劃來,那人身上背著小音箱,音質(zhì)渾濁,但能聽到旋律,唱不倦的《鴛鴦蝴蝶夢》?!霸谌碎g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
丁莉莉給我發(fā)了個截屏,有個新生兒家長,龍鳳雙胞胎嬰兒早產(chǎn)了,今天是第三天,在保溫箱觀察。那新生兒家長不停在微信群@丁莉莉,她不勝其煩。
丁護士,我家兩個寶寶能吃了嗎?
我家兩個寶寶尿尿沒有?
我家兩個寶寶睜眼了嗎,聽話嗎?
我看了看截屏,給丁莉莉微信:我去醫(yī)院。
她回:你是得好好檢查,你昨晚哭了。肚痛吧。
我擔心自己夢里犯了什么錯,問:還有呢?
她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如果我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那便沒發(fā)生什么事。我跨上摩托,排氣管發(fā)出巨響,噴出濃煙。
灰磚清水墻面的建筑與昨日無異,但有什么不一樣了。我在樹蔭下徘徊,聽到不遠處幼兒園傳來下課的音樂聲。稚嫩的歌聲。
門前大橋下
游過一群鴨
快來快來數(shù)一數(shù)
二四六七八
嘎嘎嘎嘎
真呀真多呀
蓬勃而熱烈的生機。我忽然想,如果,比方說,躺在臨終房的女孩,領著孩子們走出教室,在操場上做游戲、唱兒歌,木槿花在院子里開放,蜜蜂飛來——那些她關懷愛撫過的幼兒園小朋友圍在她身邊,他們可能在唱歌,也可能在觀察蜜蜂如何采蜜。她跟他們講植物的生生不息,自然的生生不息。然后,小朋友說,老師,我也想和蜜蜂一樣,去采蜜。
她會怎么回答他們?她白凈溫熱的手會撫摸他們的頭發(fā),替他們擦去額頭的汗水,幫他們洗干凈滿是泥巴的小手。千真萬確,我被想象出來的場景觸動。這樣一個熱切愛著生活愛著世界的人兒,要離開了。可她對自己要離開的這個世界?似乎并不眷念。她從容赴死的勇氣來自哪里?
我沖動著想跟這個瀕死的人說話。多久不曾激動了,或者,多久沒有在熱忱里生活了?手里提著頭盔,像昨天一樣越過欄桿,越走越快,最后一段路是迫不及待沖過去的。上了樓梯,走廊上一叢樟樹枝伸過來,開滿細碎的花,我折了一枝,疾步走到門邊。門外空無一人,門里寂然無聲。我推門進去。
仍然是白色紙花。女孩躺著。我的出現(xiàn)讓中年男人和帶我進屋的女子驚訝,他們示意我坐下。我很想知道女孩的手是否還能讓我握一握,我想到初夏木槿還未開花,我想到自己大約能做一件之前不曾想到的事,我想把世界上好的東西帶來給她,如果她活著。
“放心,等你離去,我們會將你的身體停放8小時,給你時間四大分解。我們會隨時觀察你的狀況,如24小時不夠,我們爭取48小時?!敝心昴腥苏Z調(diào)平緩,我看看女孩,她一動不動,但剛才沒有血色的臉漸漸泛起紅暈。我全身毛孔張開,后退,再后退。隨后,我看到中年男子打開投影儀,影像投放在墻面。像一場無聲電影,一些照片出現(xiàn)了。女孩在孤兒院。女孩穿著裙子。女孩在教室。女孩的眼睛在撲閃。長大后的女孩身后跟著一群孩子。女孩在醫(yī)院。女孩跟男友的合影。女孩在寫一封信。女孩站在木槿花叢燦爛地笑。
屏幕上,幾行字從光亮處顯影,背景是連成片的木槿樹,開滿了花。
最后一行字定格:木槿新生。
所謂新生,是去另一個世界了。
有一周時間,我不能再去玻璃廠上班。面試那天的確因我遲到導致成績并不理想。我設法找到中年男子,他在臨終安慰工作室給學員上課,我在門口一露臉,他招呼我進去。之后,我白天到他工作室學習,還跟他去實踐,我們在床前坐著,握住臨終者的手,那些寂滅的時光,使我心驚膽戰(zhàn)。丁莉莉找不到我,給我發(fā)視頻和照片,那些新生兒充滿對這個世界的強烈情感,號啕大哭,一路穿過他們母親血肉模糊的隧道,呼嘯而來。丁莉莉發(fā)我孩子出院的歡樂照片,新生兒家長的感謝信,錦旗,鮮花,和表示甜蜜生活的糖果。
我沒有合適的視頻,也沒有圖片發(fā)給她。我承認自己是個失意的男人,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大四實習在一家公司,看到那些模特,他們褪去衣衫后的皮囊,真丑陋啊。忽然覺得自己設計的只不過是人類的遮羞布。轉(zhuǎn)學園藝師。后來,我認定自己比較喜歡吃面包,幾乎打算退學去烤面包??勺罱K又去了玻璃廠。
丁莉莉發(fā)了一百多條微信,其中一些關于她工作中遇見的她認為有趣的事。還有七十多條長長的內(nèi)容,談及我們婚禮?;榧?,禮服,這些原本都已預訂了。在我長久的沉默后,她發(fā)我最后一條:再見啊渣滓。
我想了想,回她:好好告別。
丁莉莉沒回。
在木槿床前的中年男人叫羅欣,臨終安慰師,曾在美洲歐洲幾大洲有過重大臨床實踐。學員透露,羅欣安慰臨終者累計時間超過1000小時。那日,羅欣開始直播。
我自問,為什么墜入這個領域。我才三十二,我沒多少境界,我追求肉欲甚于靈魂追問。我追隨羅欣,到這里,到那里,天曉得,我只想從他那里了解木槿——對,木槿的前世。她與我在世間的共同時光,已是她的前世。對我來說,木槿的前世,是我今生。我從迎薰幼兒園畢業(yè)升入小學時,木槿剛被送進孤兒院。孤兒院長大的木槿,在春風秋雨中長大,在孤兒院附近的幼兒園當老師。她簡單快樂的日子在一次例行體檢時終止,接踵而來的化驗單,以及難以忍受的穿刺,直到我在那個掛滿紙折白花的房間看到她。
生命關懷課程內(nèi)容很多,但我只關心木槿。木槿。
羅欣說我犯大忌。我承認愛上了木槿。一個死去的靈魂。
羅欣直播當前在線觀看人數(shù)是9000+,他聲音平緩如常,像那天我在木槿臨終時聽到的。他說,人剛剛斷氣時,他的意識還沒離開,親友務必記住不碰不動,不哭不鬧。因為亡人的意識還在肉身,氣息沒了,身體正在進行四大分解……四大分解這個說法出典說得清清楚楚,《西藏生死書》及《印祖文鈔》有記載,可去查閱。所謂四大,是地水火風四大元素,人的意識要從肉身分解出去,正經(jīng)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如同生龜剝殼,如同生牛剝皮……羅欣說,臨終安慰師要做的,除了勸慰臨終者放下執(zhí)念,歡喜而去,還要勸慰親人跟亡者好好告別。我沒聽完,逃出工作室。
我仍然留在玻璃廠,每天輸入玻璃數(shù)據(jù),不見得難以忍受。在工廠的墻角,一株散枝的木槿,花骨朵綠綠的,飽脹著,有的已經(jīng)半開。一個工人正在清掃廠區(qū),他手拿一把長柄大剪刀,利落地剪去木槿枝條,紫色的花骨朵和綠葉散落一地。
初冬的一個下午,我在城郊一家幼兒園找到丁莉莉。四個月前,她辭去醫(yī)院工作,脫下白大褂,成為幼兒園老師。此刻,她穿著淡藍色連衣裙,正跟小朋友們唱兒歌。我想,丁莉莉會不會跟小朋友們說木槿花開的童話呢。
【方格子,在《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山花》《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發(fā)表、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非虛構(gòu)作品數(shù)十部。有作品獲獎、譯介?!?/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