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舍木:泛舟游
舍木,二○○一年生,湖南岳陽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
一
鄭旦進土城學(xué)做臥底時剛十五歲,卻練了十年劍,她對范蠡說:我的夢想是成為天下第一劍客。
那時候她還沒走出越國,是苧蘿村周邊十里八鄉(xiāng)的第一美人,脖子總是抬得高高的,喜歡用下巴頦和鼻孔斜著睨人。她的眉毛濃密,頭發(fā)也厚,還長得飛快,不消三五年就緞帶似的長長鋪到地面。鄭旦對這頭長發(fā)很有幾分喜歡,覺得它令自己同天下所有短發(fā)男人、中長發(fā)女人都不同??上郎想y有兩全事,這些毛發(fā)也給鄭旦帶來了諸多麻煩。
第一大麻煩是外出。苧蘿村是個窮地方,街道狹窄,擠滿各類三無商販的小攤,兩邊又開設(shè)大大小小的洗衣廠,養(yǎng)百十來號浣紗女,污水管都不符合越國標準,廢水直淌馬路中央,因此到處都是爛泥地。范蠡第一次去苧蘿村時,就摔了個大馬趴,臉直直磕地,吃了一口腥臭的泥——在他不遠處,三個苧蘿村的瘦娃娃正比賽撒尿。鄭旦比范蠡好些,逢她出門,總有男人愿意排著長隊殷勤跟在她身后,手捧長發(fā)跟著走,但這也搞臭了鄭旦的名聲。因為對苧蘿村的人來說,摸頭發(fā)跟摸性器官一個性質(zhì),鄭旦的頭發(fā)光天化日長得如此長,跟露陰癖也沒有區(qū)別,是成天都在不檢點地耍流氓。于是鄭旦不得不把頭發(fā)纏在腰上走路,還不忘在外頭蓋一層薄布。這就看出鄭旦這人很天真,還不明白在苧蘿村這種地方,身上越干凈名聲越臭。其實她只需要在泥地里打滾,把身上搞得跟別人一樣臭,過不了三五日,就被人忘掉了。第二大苦惱是洗頭。鄭旦每個月都專程趕去苧蘿村附近的小溪洗發(fā),她一埋腦袋,黑亮的長發(fā)就流波似的游動,扯出長長一條,搶占整個水道,憋死魚熏死蝦,還把溪邊洗衣的浣紗女們嚇個半死。她們丟下衣服烏泱泱跑回家去,邊跑邊喊“有水怪”,等鄭旦抬起頭來,只見沿岸落滿沾了屎尿的小孩衣服和臭襪子。她捉起青銅劍左看右看,就是沒找到那天殺的水怪。
因這些麻煩,有不少人勸鄭旦干脆專心在家養(yǎng)發(fā),做天下頭發(fā)第一長的美人,不然就剃發(fā),去搞出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劍客事業(yè),總之頭發(fā)和事業(yè)不可兼得。起初鄭旦還太年輕,根本沒來得及生出對天下第一的追求,做事情常圖新鮮,當(dāng)劍客也不過喜歡瀟灑,所以還是堅持頂著長發(fā)練劍。她那時候很自在,人一自在就長頭發(fā),所以她的頭發(fā)才如此長。后來她逐漸長大,急于有個理想,也開始想做天下第一,但還沒學(xué)會為理想搞割舍、做犧牲。因此他們老說鄭旦不聽勸,不肯吃苦,將來難成事。我所寫的鄭旦這類人,多數(shù)是有幾分天賦的庸才,從小到大聽的規(guī)訓(xùn)都差不多,無非是告訴你理想之路迢迢,總之就是將世上所有成功的道理都歸結(jié)于吃苦和犧牲。這些話專說給鄭旦這樣小有天賦的人聽,不為哄騙的目的,卻有陷阱的實質(zhì)。
此前我提過,苧蘿村里遍地都是洗衣廠,所以當(dāng)?shù)嘏说穆殬I(yè)規(guī)劃基本是去洗衣廠上班。年輕的時候叫浣紗女,給青壯年洗衣服,年老了叫“誒”“那個誰”,給屎尿失禁的娃娃和老頭洗衣服。鄭旦不想干這行,所以總不去洗衣廠實習(xí),天天在外頭搞自己的劍客大業(yè),后來發(fā)現(xiàn)做劍客一事不但風(fēng)流,還過分清貧,更缺乏想象力。她統(tǒng)共打過一次擂臺,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和話本里說的江湖相遇、刀光劍影完全不同。
先是苧蘿村附近某個有錢的主辦方出資借村里的戲臺子做場地,再請十來位搞不清來處的專家,這就湊出了一個評委組。比賽一喊開始,鄭旦心怦怦直跳上臺,和對手方的男劍客一左一右站定。專家說,先考核第一個動作,拔劍。男劍客和她就把劍一拔,忽見左右各沖上三人,拿著量角器尺子和帶刻度的長繩。專家說,拔劍要上仰四十五度,劍鞘對內(nèi),四根手指窩成空心圓……于是那三個人開始丈量鄭旦的姿勢,哪哪都差,排頭那個悄聲說,你是不是沒搞過培訓(xùn)?鄭旦說,我就是瞎練。那人說,現(xiàn)在哪有不報班的,我良心價,三百一節(jié)課,你怎么看?鄭旦哼一聲,我看你都打不過我。那人笑起來,你輸定啦,他買的是包過套餐。他指的是男劍客。鄭旦揚起下巴說,是我跟他打比賽,我不讓他過,誰包他過?那人說,現(xiàn)在都是文明比賽,不打架,評委讓他過,他就過。鄭旦大駭,劍客不打比賽比什么?那人說,比師承,比姿勢標不標準,比招式花不花哨,反正不搞實戰(zhàn)。
鄭旦的第一場人生擂臺大敗特敗,因為她壓根兒不知道什么叫做“基本步法”,什么叫做“越國統(tǒng)一標準進攻姿勢”,只能對著報過班的對手照貓畫虎,一時不慎被突然散開的長發(fā)狠狠絆倒,輸?shù)脧氐?。末了,那男劍客還寬和一笑說,做女人是不容易。鄭旦抹抹臉,把沾泥的發(fā)一甩,那黑發(fā)便一滾長繩似的在苧蘿村大街小巷泥漿中流動。她一路尋去馬場,任長發(fā)在馬糞間前行,接著蹲在切苜蓿的鍘草刀前,縮頭一刀,把自己鍘成了短發(fā)。
范蠡后來在呈給勾踐的《大越國美人報告》里說:“鄭旦雖美,但活脫脫是個男人樣子?!本褪且驗樗麄兂跤瞿翘?,鄭旦剛鍘過發(fā)——她整個后腦勺短發(fā)奓起,亂如蓬草,又手持青銅劍,身穿半截袖子的短打小褂,瀟灑打街上仰頭大笑而過。
小陳第一次聽我講這些時很羨慕,因為她才二十三歲,頭發(fā)像一把干草。她大概在一年前剃過平頭。那時候她剛剛從老家辭職,手頭還有一小筆余錢,一個人跑到遠離父母的地方散心。她說她不結(jié)交朋友,時間比金錢更寬裕,頭發(fā)一剪后連煩惱也不剩,就常常在街頭游蕩。在這期間她見過許多事,去了許多我從未聽過的地方,她甚至告訴我,在我租房的東南方有個破廟,她曾經(jīng)在那里供過一炷香。破廟旁住一戶賣糖水的老太,賣的糖水只要一塊五一大碗。臨街還有一條小溪,三兩個小孩在里頭摸魚。這些全是她親眼見過的故事。
她對我寫鄭旦和露陰癖的片段很有些看法,也是因為她曾經(jīng)在游蕩時見過真的流氓。小陳說,我就走過去,窄巷里就我們倆,他把風(fēng)衣一拉,里頭果然啥也沒穿。隔著一條街的地方,十來個派出所的民警在抓嫖,警報聲烏拉烏拉。我說,那你怎么不叫?小陳一拍大腿,說,我都料到他啥也沒穿了,我怕什么?我不怕我干嗎叫。在她講完這個故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腦海中一直盤旋著那個露陰癖的背影,心里居然很松快,因為按照小陳的說法,她沒叫,自然也就沒能引來人抓他,更沒人認可他是個流氓,也就是說在這個時代,連做流氓都會失敗,更遑論搞文學(xué)、搞藝術(shù)。
游蕩給小陳增添了不少見識,她自覺是個好事,但放在我老家,這種游蕩也叫打流,專屬混混流氓,典型特征是非得吊兒郎當(dāng)走路,且眼神猥瑣如斗犬,隨時暴起罵:他的,看什么看!在鄭旦老家,這種游蕩就更招舌根些,尤其是鄭旦這樣的美人,八九不離十會被人把名聲搞臭。而在我和小陳待著的這個大城市,這種游蕩就什么也不算。用小陳的話來講,她就是電影里頭那些導(dǎo)演一打板就漫無目的往前走的群演,導(dǎo)演喊“咔”也可以不停,因為導(dǎo)演副導(dǎo)演男主角女主角拍攝后勤都忙死啦,她的故事根本不重要。
她說這話時正坐在便利店略顯局促的窄桌邊,被固定死的凳子故意放得有點遠,她就嘴巴和屁股都撅著,暗暗用勁。在她面前一碗關(guān)東煮還剩半個蘿卜塊,被木頭簽子戳得稀爛。我知道她說這句話是想聽什么。在遇到她之前我大約寫過二十多個爛俗的愛情故事,每一位男主角都格外會表達愛,這意思是他們往往在一場約會里從頭到尾講個不停,要給女主角充分的反應(yīng),不叫一句話一個動作掉在地上。譬如我從前寫過一個職場女白領(lǐng)和男大學(xué)生的故事,那時候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有很多話想說,也急于和這樣成熟的女人談戀愛,所以筆下的男大學(xué)生滔滔不絕。女白領(lǐng)帶他吃牛排,他就先跟她講牛肉的品鑒,再跟她聊牛的養(yǎng)殖技術(shù)和產(chǎn)后護理,好像自己剛剛從科爾沁大草原學(xué)成歸來。我一寫男學(xué)生就激動,覺得他妙語橫生到能搞一場脫口秀,一寫女白領(lǐng)又突然萎靡,連自己也面露菜色。后來他們結(jié)束約會,去了酒店,男學(xué)生話還不?!獙嶋H上他已經(jīng)緊張得快要崩潰——女白領(lǐng)一脫衣服,他騰得尖叫起來,嘴像上了膛的機關(guān)槍,子彈突突狂跳,每一突突都是一句結(jié)巴的“我、我愛你”。后來一個名噪一時的作家朋友對我這段大加批駁,他說,你太自卑了。我不服氣,寫信回罵,大意是說我一個城鎮(zhèn)里的前五十,搞過歷史搞過文學(xué)還能搞一點哲學(xué),精神世界無比豐富的名牌大學(xué)生,在這樣的社會里還能養(yǎng)活自己,你憑什么說我自卑。那位作家朋友后來與我徹底斷聯(lián),我偷偷買過他的書,發(fā)現(xiàn)他從來不寫愛情。
小陳捏著木頭簽子對蘿卜塊狠戳?xí)r,我就想起那個男學(xué)生機關(guān)槍連珠炮似的嘴,想起那二十多個爛在投稿箱的爛俗故事,所以哪怕明知道她想要我說什么,我還是沒說。小陳等了又等,等不下去,轉(zhuǎn)移話題說,我開始找工作啦,下周面試。我學(xué)她說話,好,你也要開始忙死啦。小陳就笑,說,南哥,我們在外頭,無非是想搞出點名堂。我說,你去搞名堂吧,我到這差不多。小陳說,沒有,你是還在路上走,走上坡路誰都很費勁。她又說,坐這個凳子也費勁。我順勢轉(zhuǎn)開話題說,便利店就是這樣,吃完就催你走,你也上過班應(yīng)該知道,工作也就這樣,你就像個陀螺,人人都能抽兩巴掌,抽完你還要笑瞇瞇說謝謝。小陳開始像個小型節(jié)拍器似的點頭,點著點著說,南哥,我其實蠻想家。我問,那你回去嗎?小陳狠狠搖頭。我說,好,我也不回,你安心住下。
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實,心里卻發(fā)虛,因為我知道小陳有輛自行車,粉色框的山地款,是她游蕩到只剩一半錢時給自己買的,緊接著她就推著車來投靠我,頂著一頭蓬亂的短發(fā)站在出租房外,挪開高高摞起的垃圾袋,敲敲門說,哥,我小陳,小時候住你樓下的小陳,昨天給你打過電話。我掛了房東的電話,迎接她入門,把自行車拴在樓下的鐵柵欄邊,說,住歸住,你叫我一聲哥,我還是要勸一句,留這不容易,不如早點回老家踏實過日子。她古怪看我一眼,就當(dāng)沒聽見,把褲腿撩起,露出小腿上被腳踏板打出的紅印,狠狠抹了兩把,也不喊疼,只說,謝謝南哥,我就打擾一段時間。
小陳去面試那天,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下巴尖,她在廁所里倒騰半小時,不顧我在門外被尿憋得來回打轉(zhuǎn),就為讓它們順從地服帖下來。等她推著自行車走遠,我開始寫鄭旦的故事。
二
鄭旦這樣一副尊容,在越國掀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時尚風(fēng)潮。直到她搬進土城,臨安城里還有許多婦女模仿她剃發(fā),換上短打小褂,在街頭仰著脖子看人。范蠡也順勢開始做青銅劍生意,按七五折倒賣空心的縮小版假貨,為搞宣傳,還在攤位上講自己發(fā)現(xiàn)鄭旦的故事。他形容鄭旦為千里馬,講自己是伯樂,說鄭旦雖然從鄉(xiāng)野間來,面容卻有一種粗糲的美,而且她走路經(jīng)常挺胸撅屁股,好像誰也不在乎。他還說鄭旦什么都好,就是老想當(dāng)?shù)谝唬雠说臅r候要當(dāng)?shù)谝幻琅?,練劍要?dāng)?shù)谝粍?,就連頭發(fā)也要天下第一茂盛。她才十五六歲,但人生到處都是第一,其實哪有那么多第一,她就是年輕,就是狂,但誰年輕時候不狂?說這些話時范蠡已到四十,圓腦袋上發(fā)際線后撤得飛速,他語速飛快,唾沫橫飛,喉結(jié)皺縮成核桃樣,因情緒激動瘋狂震顫,正巧一滴熱汗從皺巴的眉尾落進眼里,刺得他用力眨眼。
同一時間,在臨安城千里之外的土城,年輕的鄭旦正在磨坊專心磨蓄發(fā)的五黑糊。她把黑米黑豆黑棗黑芝麻黑木耳掃進磨盤的孔洞,拿青銅劍猛拍老驢的屁股,老驢蒙著眼慘叫著往前走,鄭旦就把一個小簸箕放在磨盤下靜靜等,等那鞋膏似的黑糊一塊塊落下,她就把它們搓成一粒粒驢糞蛋似的黑團。鄭旦做這些的時候很認真,很安靜,甚至眼睛也一眨不眨。這全是因為根據(jù)吳國傳來的線報,現(xiàn)在的夫差喜歡恬靜的長發(fā)美人,所以這樣的黑色驢糞蛋鄭旦每日就得吞一個,但頭發(fā)生長速度總不如從前,好像那鍘刀將命根子鍘斷了似的,十天半月也不見增長一厘米。不過總的來說,這時候的鄭旦已經(jīng)有女人樣了。
現(xiàn)在我該介紹一下這座藏了八個美人的土城。傳說勾踐當(dāng)初一擲千金建土城,相當(dāng)于移山再建別院,原本是個高規(guī)格的壯舉,要亭臺水榭,還要大理石板鋪滿地,再建上八九個獨立的江南小樓,一個樓里住一個美人。他還同范蠡商議,要開一條便于上山的闊馬路,一路從山腳修到每個美人的樓下,路上石頭移平,上鋪一層松軟的濕土,再撒一層細膩的沙石,最后墊一層柔嫩的香草。范蠡立刻明白勾踐是動了色心,他表面說,好呀,大王是菩薩心腸,心疼馬蹄嬌弱,爬山辛苦呀。實際上修路的時候老是不撥款,又給工頭畫大餅,說錢都會有的,都按照大王的要求來。等從山腳修到半山腰時,勞工們就開始餓肚子,香草還沒鋪上路,就盡數(shù)喂了人和馬,光禿禿的濕土被踩出無盡的腳印,還混雜著人糞馬尿,又成了苧蘿村那樣的爛泥地。土城修得更倉促,亭臺水榭簡化作一方臭水小池塘,八九個江南小樓擠著蓋成個大通鋪,滿地大大小小硌腳石,外加一個露天茅廁。八個大美人就在這樣的地方上班。
因為是范蠡全盤操控,她們的管理制度還搞得很先進,早上八點準時到茅房外打卡,然后由人領(lǐng)著測空腹體重。范蠡找人設(shè)計了一個大木桶,固定在臭水塘邊,木桶外側(cè)還標有刻度尺。范蠡不在時美人們就自己往桶里爬,范蠡在的時候,就由他親自抱起八個美人,一個個放進木桶。美人一進,桶就下陷,只要范蠡說,你不好,你都到最上頭一格啦,這個美人今天就沒飯吃。
在她們這些美人中只有后世聞名的西施第一次體重就達標。當(dāng)時她站上搖晃的木桶,在氤氳的臭氣里面色慘白地捂著胸口,一咳嗽,就上下晃一晃,但再怎么晃,她還是一縷仙魂似的飄在木桶上。那時候西施還不怎么自信,不怎么自信的時候自然也不怎么美麗,鄭旦在皮囊上略勝她一籌,又心疼她身體脆弱不堪,甚至對范蠡說,西施這樣子,怕還沒到夫差跟前命就沒了。范蠡把西施從桶里抱出來,又上下捏捏她瘦削的肩膀,只說,就是這樣才讓男人女人都心疼呀。西施這時候就捂著胸口,很恬靜地微笑。
接著她們就開始一天的培訓(xùn)。先是范蠡給她們上間諜道德規(guī)范課。范蠡在這節(jié)課上大談勾踐和自己在吳國受的委屈,主要是勾踐的委屈,自己往往是順帶。他尤其愛講某次吳王夫差腸胃不適的故事,說夫差連著鬧了三五日肚子,日日都要勾踐弓身送紙,勾踐一國之君,成天在茅廁里打轉(zhuǎn),被熏得頭暈眼花,就來找范蠡求助。范蠡說,大王你想不想回國?勾踐立刻淚眼汪汪,從指甲縫里摳出一只蒼蠅尸體,說,想呀。他還以為范蠡是說夫差這么拉肚子是命不久矣,因為那時夫差已經(jīng)面無人色,蹲茅廁氣若游絲,結(jié)果范蠡說夫差死不了,勾踐大失所望,范蠡又說,但是大王可以借機表忠心以圖早日回國啊。主仆二人密謀一夜,到第二天臨行時,勾踐新殺了一頭骨瘦如柴的老豬,剖開肚皮取出染血的苦膽。他那時候才二十郎當(dāng)歲,皮膚卻皺如草紙,只見他一皺眉,心一橫,把苦膽嗦進嘴中,上下舔吮,直到那鮮膽被吸得只剩一層干皮,便甩手奪門而出,攔住茅房里抖著腿的夫差,當(dāng)面嘗了他的糞,說,大王,我學(xué)過醫(yī)理,你這糞味酸而偏苦,同谷物一個味道,一點事沒有!事實上勾踐早苦麻了舌頭,回了住處就哇哇大哭,連吐不止。
范蠡說到此處,激動得面目赤紅,淚流滿面,把鄭旦嚇了一跳。范蠡的意思是,勾踐為大越犧牲至多,已經(jīng)是全天下最好的老板,而你們也是全天下最被寄予厚望的特殊員工,你們是勾踐的心腹,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鄭旦說,我還是想當(dāng)天下第一劍客。范蠡大罵,你個糊涂蛋,天下是誰的天下?是我們老板勾踐的天下,到時候搞垮吳王,論功行賞,勾踐說你是第一劍客,你就是第一劍客。這時候西施又開始悶悶地輕咳,有氣無力捂住胸口,范蠡和鄭旦對視一眼,都不自覺放輕音量。
鄭旦說,我說錯啦。范蠡也說,我不怪你啦。
不久范蠡又請來專家教她們練舞。后來她們才知道,這個所謂專家是臨安城里最富名氣的老鴇,一氣開了三四個連鎖店,專門培養(yǎng)歌姬舞姬,手底下管百十來號姑娘,有的是正當(dāng)紅的歌星,有的被送到各國做陪嫁,還有的在王宮里給勾踐按摩搓腳。老鴇說,那么多姑娘,帶你們我最有壓力,一來你們是全越國最美的良家女,良家女落風(fēng)塵最難搞;二來你們其實是做臥底,做臥底的心里藏事,做不到白紙似的招男人喜歡。也就是說培養(yǎng)她們,耗時又耗力,所以她們最好都心懷感激,都努力上進,把臭毛病統(tǒng)統(tǒng)改過,重新做個美人。
鄭旦在這之中毛病最大,因為她從前舞劍,一到柔弱跳舞時,要么胳膊肘僵硬,要么動作孔武有力,老鴇手持竹鞭,三兩下狠拍上去,旁的姑娘哎喲直叫,她卻不動聲色,反而眼神直直望去,嚇得老鴇捂著胸口后撤。后來老鴇又教她們穿寬袍廣袖跳辣舞,鄭旦也扭不起屁股,老想把手上的扇子狠甩出去,一次不妨,將土城的城墻扎出個半掌長的深坑。范蠡有時候也來看她們跳舞,老鴇就讓她們把渾身解數(shù)往范蠡身上使。她們撩裙子露手腕,又把腳丫子往范蠡腿上蹭,最后把繡花鞋輕巧一甩,丟到范蠡的懷里。在這之中西施的鞋子丟得最準,只飛鳥似的撲騰一下,教范蠡一抬手就能捧進掌心。鄭旦的鞋卻總直沖范蠡的面門去,她老是有自己的目標,設(shè)想殺夫差的時候她和姐妹幾個排成長列,齊刷刷把帶刺的繡花鞋往夫差身上扎,所以她的力道最大,最放肆,最有殺氣,總而言之,最不像美人。她這樣搞范蠡也不怪,把屬于鄭旦的鞋和其他紅繡鞋一塊兒摟緊,統(tǒng)統(tǒng)抱進懷里,還說,鄭旦是好苗子,要好好培養(yǎng),她是姑娘里頭最會使劍的,到時候我們還等她這個天下第一劍客取夫差的狗頭呢。
他這么一說鄭旦就拼命咬自己的嘴巴,“嘶嘶”抽氣。她其實有些感動,又想起當(dāng)初范蠡給她念招聘啟事時說的話。那時她對做劍客一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但還是不愿趁年輕洗衣服鞋襪,只說,我不識字,你就說你要什么樣的人。范蠡說,我要能殺吳王夫差的人,要實打?qū)嵉膭?,要忠心的臥底,要越國的英雄。她頓時心跳飛速,就好像小陳刷軟件時刷到一個離家騎行十五分鐘、招聘要求全部符合理想還包餐的完美崗位。小陳說,這個崗位要想象力豐富的設(shè)計師,要熱愛設(shè)計,要有理想的有志青年。她臉有些紅,但紅過之后消退飛速,只是手指在界面上來回撥弄不停。她問,你怎么不說話?我就背過身去在電腦上瘋狂打字,速度一快,鍵盤聲就成一陣漫長的轟鳴。
范蠡每次來土城都帶著這樣的轟鳴。上山馬路修得稀爛,逢雨天便爛泥堆積,所以范蠡通常頂著大太陽來。他坐在馬車上,臉罩一層防塵黑布,一路左右顛簸,帶起滾滾塵土,動靜從山腳開始就震耳欲聾,響徹整個山谷。每到這時鄭旦就和其他七個美人趴在大通鋪邊的窗口往下望,她的心口狂跳不休,耳畔,西施的悶悶咳嗽與轟鳴聲徹底糾纏。
三
小陳后來常說,我犯了個大錯。
這個大錯不是指當(dāng)初從老家出發(fā)到這里來的決定,也不是說她不該把頭發(fā)削平,而是她終于意識到那場游蕩在就業(yè)這件事兒上是多么恐怖的原罪。月初她接連投了上百份簡歷,比當(dāng)初剛畢業(yè)還狠,接到的面試通知卻寥寥無幾,為數(shù)不多線下邀她見上一面的,總一出場便挑剔非常,先說“你是辭職,為什么不穩(wěn)定?”再說“Gap的一年你干什么去了?”小陳說,我不好說我去游蕩了吧。我反問,那你是在做什么?小陳便很憤怒地猛一戳我胸口,說,我去發(fā)瘋,撒潑打滾,我去做流氓,關(guān)他什么事?我說她沒搞清楚時代的本質(zhì)。她問什么本質(zhì)。我說車輪子拼了命地轉(zhuǎn),人也拼了命地干。她氣笑了,問,停一下就跟不上趟了?我沒說話,又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被車腳踏擦紅的小腿。
她這樣的脾氣,自然處處碰壁,后來也不得不開始學(xué)乖,找一些理由搪塞這段說長不短的游蕩期,直到那段獨屬她增長見識、頂著瀟灑短發(fā)四處游蕩的日子,被打造成一段父親重病母親癱瘓的艱難時光,她終于有機會能把磚塊似的作品集翻開來,在談判桌上講一講。這種行為最初也遭到了她的厭棄,因為她說她搞設(shè)計、畫畫,就是喜歡,現(xiàn)在卻要拿來賣錢,要在談判桌上抬身價,這是對理想耍流氓。后來就不厭棄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再厚的作品集也是磚塊,拿著磚塊抬身價的本質(zhì)是威脅、搞無賴,唯一退路是把自己砸得頭破血流,騙一筆醫(yī)藥費。
直到某天,她的職業(yè)生涯發(fā)生了不大不小的轉(zhuǎn)機——被伯樂相中,五天內(nèi)拍板,把自己輕巧地賣出去,換了一張巴掌大靠廁所的工位。在她隔壁,坐著她后來的閨蜜喬慧。
我們后世也常說鄭旦和西施曾經(jīng)是一對閨蜜。因為她們都從苧蘿村來,相當(dāng)于老鄉(xiāng),又都被范蠡相中,在土城里搞臥底培訓(xùn),最后還要被一塊兒打包送給吳王夫差,很難不成為患難與共的朋友。況且鄭旦這個姑娘其實很有點傻氣,老是想當(dāng)劍客,很有俠肝義膽,一看見柔弱的西施就心疼,西施又患“容貌焦慮”,不自信,她只能絞盡腦汁夸她。
有一則趣事值得一提,說西施鄭旦在池塘邊看魚時,西施一冒頭,魚居然迅速潛游,鄭旦就開始拍西施的馬屁,稱贊西施的臉美得魚都害羞。沒想到西施笑過又憂愁,說,我眼睛不好看呀。鄭旦一拍大腿,誰說你不好看?西施一眨不眨盯著鄭旦說,我的眼睛沒你大。鄭旦喉頭一哽,從此瞇著眼走路。這就是說鄭旦和西施其實都很焦慮。一個焦慮俠肝義膽的理想,有做圣母的幻夢,另一個焦慮做美女的事業(yè),焦慮無盡多又無盡長,而且她們的焦慮相互糾纏,互相都給彼此推波助瀾,又誰也離不開誰,因此更焦慮,更為難。小陳和喬慧的閨蜜情也是這樣。
越過Gap之后小陳的人生進入新的曠野,用她的話來說,只要拿少許想象力就能做無數(shù)無聊的工作,讓生活充斥廉價的乏味,她感覺這樣的日子很平順,因為至少還有事可做。不久后她接到通知要參加內(nèi)部培訓(xùn),興致盎然畫了幾張稿,目標是設(shè)計最有人情味的產(chǎn)品包裝,到了現(xiàn)場才知道,早會其實是做思想動員。首先把員工攢成團玩游戲破冰,先有一個發(fā)際線嚴重后移的中年男人滿頭熱汗自報姓名,接著又躥起一個瘦猴,嗓門尖利:他叫,我叫,以此類推,編出一條人名糾纏的長隊,而隊伍的盡頭是小陳。也就是說,蜈蚣似的你我他必然在小陳的嘴巴里纏成團,她緊張得要死,站起身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反而只記住身前喬慧的名字——那時候喬慧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文憑不漂亮,人卻很美,燙著時髦的卷發(fā),穿著小洋裝,露出雪白的膀子,周身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香,還會含羞帶怯捂嘴笑,一被拽起來,就扭捏說:“謝謝公司給的機會,我一定努力工作,爭取早日轉(zhuǎn)正。”這副樣子讓小陳記了很久。所以她囁嚅半天,只報出喬慧的名字,喬慧等了又等,等不到別人,就說,嗨呀,是我的名字簡單好記嘛。她大大方方,總算讓小陳下了臺。緊接著領(lǐng)導(dǎo)就來作動員喊口號,抓著所有員工在寫字樓的玻璃窗前大喊:公司是我家!喊得震天動地,綠植在無風(fēng)的室內(nèi)狂抖不停。這樣喊過兩三遍后,漂亮的喬慧突然側(cè)過臉對小陳努努嘴,低聲罵道,他的,公司才不是我家。
小陳后來不止一次對我強調(diào)喬慧是個多么漂亮的姑娘,她的意思是,在她從前的概念里,倘若一個人美麗,那么就得是從里到外的美,保底是有干凈的嘴巴,穿干凈的衣服,做干凈的事情。但她見過喬慧之后就發(fā)現(xiàn)這事兒不對,甚至認為把干凈和美對等的人很沒有想象力。罵臟話又長得漂亮的喬慧在她這兒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很沖突,但人就愛矛盾的事物。她甚至說,在喬慧身上能看見野性。她講得眉飛色舞,大有在我出租房內(nèi)作幾萬字演講的架勢,我就坐在沙發(fā)邊,看吊掛著的燈泡在她頭頂上打轉(zhuǎn),把光暈成一大片,想起當(dāng)初她頂著短發(fā)推車向我走來的樣子。我問,她是不是短發(fā)?小陳立馬瞪我一眼,說,人家可不是我這樣。
后來我頻繁從她嘴里聽到喬慧的名字,以一種很微妙的方式隔著千里了解另一個人的生命歷程。其實也沒那么新鮮,因為范蠡也干這樣的事。他愛上西施的時候四十來歲,已經(jīng)由文種做媒有了一個老婆。人一旦不年輕,很多事情就不能在明面上胡來,尤其是愛情,非得需要膽色和血性,而四十歲的范蠡只有錢和色心。范蠡愛西施,想她想得死去活來,所以在土城的瞭望塔上斥巨資架了副望遠鏡,隔得老遠盯梢美女們的澡堂子,三天兩頭搞偷窺。其實西施早就知道他在偷窺。眾所周知,范蠡每次上山的動靜都很大,從山腳到土城,永遠是一派轟鳴,爬上瞭望塔的動靜也很大,是獨屬他的吃力喘息。但西施總裝不知道,還給范蠡打掩護,范蠡抬腳發(fā)出動靜她要咳嗽,范蠡的馬叫起來她也咳嗽,這就是為什么在鄭旦的耳邊,她閨蜜和范蠡的聲響總在同一時刻出現(xiàn)。
在小陳剛開始工作的三個月里,喬慧與她建立起偉大的友誼。她們同進同出,同吃飯,同逛街,同在領(lǐng)導(dǎo)講公司兩年以來的艱難創(chuàng)業(yè)史時擠眉弄眼。她們還搞出個設(shè)計流水線,喬慧負責(zé)拉個框填個色,小陳就往上貼圖。她們后來總干這樣的事情,把一張圖里的素材摳下來,又挪去另一張圖,不然就永遠有干不完的活,通不完的宵。我也總干這樣的事情,從自己的人生里找些能重復(fù)用的履歷,貼進新的簡歷。不過我們理由不一樣。小陳是為了短期內(nèi)交大量的稿,給公司亂七八糟接來的業(yè)務(wù)擦屁股,我不是,我是給自己的人生擦屁股。小陳很快厭倦了色彩粗暴的設(shè)計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在外買零食時都會禁不住嘔吐,這樣的癥狀實在有悖過去那個對設(shè)計大談理想的自己,于是她尤為惆悵地問我,我不會干一行恨一行吧,真想象不出有一天我會恨搞設(shè)計。我說不會。她不信,說,你不恨你是現(xiàn)在這樣?我問我現(xiàn)在怎么樣?小陳就沉默下來。我把嗡鳴的電腦蓋上說,你遲早還是要熱愛它,熱愛是人為了賺錢開發(fā)出的最大本領(lǐng)。她嘟囔一句,說,就硬愛?我說,就硬愛。
她們的不良態(tài)度很快引起了領(lǐng)導(dǎo)的注意,要做處理。小陳和喬慧面臨的處理方式全然不同。對小陳,主要搞懷柔政策,每天忽冷忽熱以求她突然感冒發(fā)燒似的激靈起來,先是把她拎進辦公室一通臭罵,說你的設(shè)計就是標準的垃圾,又隔陣子把她叫過來夸一通,大意是追溯當(dāng)初一眼看中她設(shè)計才能的自己,說我們公司雖然才一兩年,但是理想是辦成一流的設(shè)計公司,說小陳雖然年輕,但她跟著公司成長,將來也有望做一流的設(shè)計師,最后痛心疾首地說,你看你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呢?再墮落下去豈不是要搞抄襲?還說小陳喪失了熱愛,沒有了理想,但公司還是愿意等她。一番話說得小陳熱淚盈眶,從此開始忍著惡心繼續(xù)對設(shè)計搞“硬愛”。對喬慧的處理方式則大為不同,總結(jié)起來就是輕飄飄地,好像無所謂。
直到三個月實習(xí)期快結(jié)束時,喬慧的人臉識別突然失效,她拿著咖啡冷清清站在大門口,和瞠目結(jié)舌的小陳對望,一時進退兩難。閘機口的拒絕話術(shù)也很有意思,說喬慧是搞“非法入侵”,其實她不過入侵了一張小臉蛋,把眼睛眉毛鼻子框進畫好的人像框里,這對人來說就好像打招呼,對閘機口來說這就叫侵犯。我很難說閘機口是個有趣的發(fā)明,因為它實在缺乏想象力。閘機口的發(fā)明只為一件事情,那就是篩選自己人。假如卡夫卡寫《城堡》時有幸見過這種發(fā)明,他就知道自己壓根兒不需要設(shè)計一個永遠走不進的城堡,只需在外頭搞個閘機口,K就會和喬慧一樣,往前走一步警報就嗚哇亂叫,臉一出現(xiàn)就是非法入侵,他們很快就會回過味兒來,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閘機口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給了喬慧當(dāng)頭棒喝、快刀斬亂麻的痛苦。最終喬慧還是刷身份證進的門,閘機發(fā)出一陣暢快的音樂,說“歡迎訪客”。小陳問,怎么回事?喬慧說,我的轉(zhuǎn)正泡湯啦。小陳沒說話。
她后來告訴我,當(dāng)時自己突然很害怕,因為進他們公司必經(jīng)一條高層的走廊,她怕多說多錯,被喬慧推下去摔死。說完這話的后半夜,我正在熬夜趕稿,寫到鄭旦和西施一同被打包給了吳王夫差。剛從馬車里走下來,西施被夫差摟在懷里,心絞痛的小模樣惹得夫差心碎。至于鄭旦,頭發(fā)還是半打長,還一臉兇相,被繳了青銅劍,收了金銀釵,用麻繩捆成一團,抬進了偏僻的“美人宮”。我寫得滿頭熱汗,咬牙切齒,寫夫差在西施臉上狠狠打了個啵,拿腳把鄭旦的青銅劍踢得遠遠的,說:“好姑娘,眼有殺氣,是來殺我的!”我寫得怒火中燒,憤憤地想,這才是自卑。同一時間,小陳房里傳來一陣“啪啪”聲,接著她哇哇大哭,腫著臉跑出來質(zhì)問我,怎么不帶上我?我說,你有那么大那么厚一本勞動法,踹了你要搞經(jīng)濟補償,要N+1,踹了喬慧什么都不要。小陳憋了一肚子的火,我知道她想像喬慧那樣罵:他的!但她沒有。
她從這時起開始瘋狂地洗發(fā)。起初只是購入一些廉價的洗發(fā)水,后來開始買入一些我念不出字的海外產(chǎn)品。眼看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充斥我狹窄的廁所,我有心想抱怨,但一見她沉默地將頭發(fā)包成一團頂在顱頂,未洗凈的泡沫在她額角發(fā)際邊爆炸,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四
后世對大破吳軍一事沒有意見,但對鄭旦西施的終局很有看法,我想勾踐應(yīng)該也很有看法,因為他當(dāng)初就對八美人起了色心,范蠡又喜歡大談特談他嘗糞的事跡,搞得他很難堪。那時候他已經(jīng)解決了文種,成了一方霸主,事業(yè)上到達巔峰,就把范蠡圈起來給他寫報告,問他和西施鄭旦是什么關(guān)系。范蠡首先寫,我和西施之間有愛情,和鄭旦之間是革命友誼。勾踐看了不滿意,打回重寫。范蠡又寫,西施是個英雄,鄭旦也該名垂青史。勾踐將他臭罵一頓,在報告上批注:少裝模作樣!范蠡明白過來,在草紙上洋洋灑灑寫出第一句話:我愛鄭旦,更愛西施。
他寫他在土城搭了個瞭望塔,以便偷看西施洗澡,說西施的左邊鎖骨上有個小痣,一呼吸就上下聳動,有時候水汽大,就看不清。他順嘴提了一句鄭旦,認為她輪廓看起來不錯,腰細屁股大,就是走起路來不嬌媚。在這篇報告里,范蠡交代了他、西施、鄭旦三個人的關(guān)系,說自己和西施早就心意相通,但為了越國大業(yè),為了搞出一番獨屬男人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做天下第一的謀士,讓勾踐做天下霸主,他把西施騙進了土城,還對西施講,要怪就怪你長得太漂亮!實話跟你說吧,你不跟夫差睡,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女,你跟夫差睡,我保你青史留名。西施說,你這不是辱我清白?范蠡吹胡子瞪眼罵,胡說,是吳王夫差要染指你的清白。西施說,不是你逼我?范蠡就跟她解釋什么叫犧牲什么叫大義,又跟她說這是歷史的車轱轆印,你對著來就要被碾成爛泥,西施聽后心絞痛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嗚呼大叫。接著小廝跑來稟報,說西施同意了。范蠡本來還在喝熱茶,被嚇出一身冷汗,說,好呀,西施是有大氣節(jié)的女子呀!從此范蠡再不敢和西施對視說話。就是在這段不敢對視的沉默時間里,范蠡開始琢磨鄭旦。他撿她的繡花鞋,鄭旦眼神里還是帶殺氣,又摟她的腰,鄭旦還是硬得像塊板磚,唯獨跟她講人生講理想的時候,鄭旦會活過來一會兒,但也就一會兒,因為鄭旦老說范蠡騙他,沒有哪個劍客上老鴇的課,也沒有哪個英雄靠跳辣舞殺人??删退氵@樣鄭旦也從沒說過要走,她走上去往吳國的馬車時很坦然,說你把青銅劍給我吧。范蠡說,你這是自己暴露自己。鄭旦搖搖頭說,我要做堂堂正正的劍客。范蠡動了軟心腸,說,你要么回苧蘿村吧,在那里做劍客。鄭旦說,苧蘿村永遠出不了劍客。那是范蠡對鄭旦的第一次心動。幾分鐘后他逛去第二架馬車,看到西施在馬車里垂淚,這份心動就煙消云散了。
我寫這段時喬慧已經(jīng)開始重回公司,按小陳的說法,是聽從安排轉(zhuǎn)了崗,開始拋頭露面攬業(yè)務(wù),被之前冷淡處理她的領(lǐng)導(dǎo)摟在身邊,勾勾搭搭帶去見這個、見那個。小陳說,她開始燙更大的卷,膀子一年四季外露,好像不會冷。她一邊說一邊瘋狂在數(shù)位板上畫畫,壓感筆被她捏得死緊,磨出“咯楞”聲響。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開始把無盡的素材從這個圖里摳出,又在那個圖中復(fù)制,玩一個無盡枯燥又無趣的游戲,摞出極高的樓閣。她突然問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也痛苦起來,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世上有許多事都是如此,做到最后發(fā)現(xiàn)南轅北轍。
小陳說,公司里的傳言亂得要命,說她亂搞,是破鞋,在外頭做人姘頭。我問,你相信她搞破鞋?小陳看著我,隔了很久說,我相信她本來不想搞破鞋。我又問,你是不是想起自己的事?小陳突然抬高音量,我什么事?我說,你跑到這兒來,我不會什么都不知道。小陳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你知道什么?我說,我知道你本來也不想搞破鞋。小陳跳起腳來,怒罵,他的,我沒有搞破鞋,那是造謠,是造謠!她說著說著開始流淚,把我租來的布沙發(fā)打濕,又開始揪自己的頭發(fā),拽得生白的頭皮露出,她的哭聲還是止不住。我慢慢靠過去,想把她摟進懷里,一想到這個事情就壞了,因為我真的抱了過去,她沒動,我就把她抱得更緊。我一咬牙問,他們怎么說的?小陳說,他們什么都不說,上來就拽。我又問,怎么給你剪的頭?小陳就把臉背過去,停了一會兒才說,剃頭推子唄。我問,在哪兒?小陳說,哥你別問了。我果然沒問后,她卻憋不住,說,在公司,我還能在哪兒呀。
某天小陳騎著她的粉框自行車回家,我發(fā)現(xiàn)車胎漏了氣,以為她被人欺負,問了才知道,是她自己扎的,因為喬慧又來找她同進同出,她不想載喬慧,又不想拒絕喬慧。她開始有新的焦慮。
這樣的焦慮被捆在“美人宮”的鄭旦也有,所以她后來開始裝瘋賣傻,天天跟吳王夫差打報告說要自殺。但西施一看這些信就心痛流淚,說她們是好閨蜜,想見她,所以夫差回信說:宮里用人之際,你先活著吧。于是鄭旦就天天被捆在“美人宮”的樹下,方便西施在隔得老遠的館娃宮用望遠鏡看她。綁她的麻繩專門拿油泡過,又打了蠟,絕不傷她的皮膚,又把她扎得死緊,最后還專找個苧麻的帕子塞她的嘴,美其名曰以解相思之苦,其實就是怕她說話跟西施傳情報。
就是這樣,鄭旦也沒放棄做天下第一劍客的決心。每天晚上她一被放下回房睡覺,就偷摸用口水沾濕毛筆,給越國寫密信,問什么時候刺殺吳王夫差。她那時候還經(jīng)常做夢,夢到在土城的時候八個美人站成一排,各個穿著繡花鞋,只等機關(guān)一開,鞋尖豁出一條縫,鉆出帶毒利刃,直直刺向吳王夫差。夢一醒她就開始等天上的鴿子,因為臨行前范蠡說,有事信鴿聯(lián)系,但她怎么都等不到鴿子來。吳王夫差忙著跟西施談戀愛的時候,鄭旦就在美人宮里養(yǎng)鴿子,從一枚蛋開始,給幼鳥喂混了香油的肉末,之后繁殖成了不可控的事情,沒過多久她的宮殿里就擠滿撲扇翅膀的白鴿,宮人走過,就一大群猛然起飛,下起一陣雪白的糞雨。美人宮里人人叫苦不迭,只有鄭旦還在寫信,她越寫越癡迷,起初蘸墨,后來蘸血,起初問什么時候殺?再問怎么殺?接著問還殺不殺?最后問你們在哪?這些攜信的白鴿被她一一放飛出去,但它們都是吳國的鴿子,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美人撫摸它們羽毛時喃喃自語的越國在哪一棵樹的梢頭。沒過多久,美人宮里傳出鄭旦觸柱而死的消息。吳王夫差不可能同意她搞自殺,所以范蠡在報告里說,鄭旦是被宮人騙啦,宮人受不了鳥糞,就說美人你的自殺申請通過啦,于是鄭旦就撞了柱。
我覺得這一段也很扯,因為鄭旦的死顯得很不江湖,她總想做個劍客,盡管走了一輩子彎路,死至少得死在劍下。所以我編這一段時說,其實鄭旦早就挖了個洞,跑出城去,也是那一天,越國大軍兵臨城下。在那里,她目睹越國大破吳軍,勾踐迎回西施,連聲夸她美人。到了夜間,被捆成肉粽子的西施被勾踐老婆扔進湖里,叫也沒叫,“噗通”一聲干干凈凈。
小陳對這段很有點看法,因為她私心希望西施幸福,譬如講按照一般傳說那樣,讓西施溜出去和范蠡在一起,他們共同泛舟五湖。我說,這就落于俗套了。事實上我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尾,因為我老是想不出范蠡應(yīng)該和鄭旦有個什么樣的終局。在我思考這些的時候,小陳三百多塊變賣了自己的自行車,開始逐漸轉(zhuǎn)為在家辦公。她說我不能待公司了,喬慧每天都盯著我看,想跟我說話。
她待在家的時間越長,我越寫不出一個字,為此我在家中來回踱步,每日冷汗涔涔。那時候,小陳的頭發(fā)已齊肩,正趴在沙發(fā)上擺弄電腦,兩條腿在空中來回晃動,肉白的腳掌像兩只蝶,我掛斷房東的電話,盯著看,直到看得心頭火起,小陳突然問,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人最忌諱在起色心歹意的時候想到現(xiàn)實,我一下子泄了氣,說,搞不了名堂啦。小陳大笑起來。她一笑我就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混賬的簡歷,那二十多個爛俗的愛情故事,想起那句“你太自卑”,想得我整個人皺縮起來,但我又想起小陳,想起她的短發(fā),她和喬慧的事情,我又有了底氣。我本不該有底氣,因為我實在是個不要臉的爛人,但小陳偏偏給了我底氣。
我問,你回不回家?小陳說,回不去。我又問,那你跟不跟我?小陳聳起鼻子說,跟不了。我嗓子差點破音,問,怎么跟不了?小陳說,南哥,你從前瞧得起我,現(xiàn)在瞧不起我。我迅疾陷入沉思,說,你講得對。小陳又開始笑,笑著笑著哭出聲,說,我留長頭發(fā),南哥,我之后都留漂亮的長頭發(fā),你別看不起我。她這么一說我反而慌了神,我說,你別這樣,你別這樣……來來回回就講這一句,講到最后我和她都煩。小陳說,我要么還是辭職。我說,干什么去?小陳說,去游蕩,在大街上走路,我不要誰盯著我看。她要誰也不管她。
鄭旦要的也是誰也不管她。她養(yǎng)了很多鴿子,這些鴿子認主,后來常在她身后跟著叫,走到哪兒叫到哪兒,令她很不安生,這就是為什么那天夜里鄭旦一直到走上船頭,才發(fā)現(xiàn)湖邊還跪著哭號不休的范蠡。她折返走上前去,問范蠡哭什么,范蠡說西施苦啊,鄭旦就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愛她來著?范蠡羞紅了臉。鄭旦說,你們都愛她。說完她從范蠡的袖口里摸出了記錄她們的報告。她先看當(dāng)年的美人圖冊——范蠡手繪的越國地圖寬闊異常,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見過的地方如此少——圖上戳了幾個圓點,有的紅有的黑,有的空心有的實心,苧蘿村的點又紅又大,她盯著那里看了許久,沒說話。又翻出范蠡記錄的行動報告,看到范蠡說她沒有女人樣時捧腹大笑,看到范蠡對她心動時又狐疑地“咦”了一聲,最后她啪一下收起所有東西,往范蠡懷中一丟,說了句什么。鴿子亂叫一氣,范蠡沒聽清,只看到她上了船,負手而立,身形湮進江南的晨霧里。
那天小陳走出門去,我不知道她還回不回,大概率要回,因為她手頭的工作還沒干完,幾十張稿子還躺在電腦里,我估計她不過是走出去,再去租房處不遠的破廟里逛兩圈,看小孩兒玩泥巴撒尿散心,總之她已吃過Gap的苦,不會再想來一次。生活總是用吃苦把人套牢,更何況它對我和小陳玩了二十來年的“一巴掌換一個棗”,不管她想得開想不開,都得玩下去。所以我說她會回來。但我確實不知道她還回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