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一個美麗傳奇被毀掉兩次,你仍然要相信愛的力量么?
長達40年時間,作家張煒一直想寫一部小說,去一戶人家。這部小說,就是《去老萬玉家》。這戶人家,就是“老萬玉家”。
這是一個漫長而又頑固的心思。
《去老萬玉家》,名字很家常,甚至有點信手拈來的漫不經(jīng)心,就像平時你吃了晚飯出門溜達,隨口跟家人說了一句:去隔壁老王家了。你說,去隔壁老王家串個門,能有多“鄭重其事”?
但張煒的“去老萬玉家”,一去40年。一去,就是41萬字,后來,又忍痛割愛地刪到了26萬字。
人們不僅要驚奇地問:到底去的是個什么人家?
張煒說,那個真實的“老萬玉”,是他童年時代就知道的,“她在我出生的那片林野、在周圍村落,人人皆知。我對她恐懼而又迷惑?!?/p>
那么去老萬玉家的人是誰?是一名北方半島的美少年。張煒寫下了小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美少年歷險是早晚的事”。就像民間說書人驚堂木一拍,開始講書了。這個叫舒莞屏的美少年,第一次歷險時17歲,第二次更大的歷險,在他人生的20歲。美少年從南方西洋學堂回家,本來,你以為作者要讓他成為一部膠東半島《王子復仇記》的男主角,但很快你發(fā)現(xiàn),作者無意于此。
當一位成名已久、寫作量達千萬字級別的作家,展開一個美少年歷險故事的時候,他究竟想表達什么?
當作家張煒在談論19世紀末、山東響匪、和可以一路向上追溯到老齊國的膠東半島近代史的時候,他到底在談論什么?
我們跟著他,一鏡到底地去了老萬玉家。那是變局將臨的十九世紀末,從廣州同文館回半島探親的青年舒莞屏,回程突遇風暴,借輪船延誤之期完成恩師重托,前往聲名遠揚的萬玉大營。由此開啟步步驚心之旅,九死一生,最終沖出魔窟羅網(wǎng)。
請允許我搬出幾位讀者“做客”老萬玉家的感受:有人說,他跟著美少年去的是《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那個奇怪的兔子洞;有人說,他跟著美少年去的是《水滸傳》里的水泊梁山;有人說,他去的是卡夫卡筆下土地測量員K去的那個《城堡》,也有人說,他去的是赫胥黎的那個《美麗新世界》。總之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老萬玉家”。
淪陷,迷人。
在張煒的筆下,北方半島的風物依然是如此迷人。比如,在一個像我這樣的南方讀者眼中,“驢轎”是有趣的,“海膽”等半島海鮮是好吃的,海牛的哞叫是奇怪的,一丈多長的大魚是懾人的,烏央烏央的海蜇上岸的場面恐怖如低氣壓,還有一種叫“災殃”的動物,更是離譜得像從《魔戒》里亂竄出來的……中西文化夾糅地帶,咖啡是日常生活里的一縷香,而怪獸傳說則來自山東本土,來自半島民間。沙堡島的春天繁花盛開,冬天則是魔境與仙境的結合體,女主人公萬玉既活在奇幻之境,活在中國正統(tǒng)歷史語境里,也活在“圣女貞德再世”這樣的西方傳奇之拿來主義中?!叭f玉大公”——這個不倫不類的名頭本就是中西合璧的古怪產(chǎn)物,所以,要講好這一個“中國故事”,似乎得有多重緯度展開的難度。
打開《去老萬玉家》,有一種張煒式的審美呼之欲出——屬于海洋譜系的膠東半島的審美,大地、歷史、風物、民俗與半島人性之美。它是雄奇的奇幻的,是冷酷仙境美學,是閉環(huán)的城堡式的,是少年氣的也是抒情的,是隱喻式的也是顛覆式的,在明與暗之間,張煒構建出了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反復橫跳的“半島美學”。
而美少年最初的淪陷,便是震懾于一幅畫像之美。后來,是美少年見到畫中人的真身后,又驚為天人。跟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一樣,一幅《女子策馬圖》,驚心動魄的美,才在深淵處成為召喚少年踏入險境的原始力量。
在《去老萬玉家》中,我們看到一個寫了上千萬字文學作品的張煒,他從不諱言美本身具有的巨大能量,美在人間的“動能”。
在我的理解中,這部小說講的是,一個美麗的傳奇被徹底摧毀的故事,而且是,兩次。
所以說,在“美”被瓦解之處,讀者或許會發(fā)現(xiàn),愛才是最大的力量。愛,在瓦解處生長。
這或許就是《去老萬玉家》通過一個少年的歷險記,打碎了一個理想主義的烏托邦,最終要建構的一個新世界吧。
今年4月,《去老萬玉家》正式出版之際,《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在首發(fā)式上說,大歷史是一種多解的寓言,必須得穿過暗夜當中的驚濤駭浪、崇山峻嶺,才能顯影。而張煒就是那個帶我們穿過暗夜的人。
正如施戰(zhàn)軍主編所言,“這部書從少年的視角開始,其實他寫的是少年也好、民族也好、還是作為人也好,他究竟應該怎么活。所以它不僅僅是帶有少年氣、英雄氣的作品,它是充滿煉獄感的,充滿人生磨難感、挫折感的一部書。盡管有很多美好在安慰著你,在治愈你,但是告訴每一個‘傻白甜’那樣履歷的人,生活其實到處都是黑洞,到處都可能是危險?!?/p>
關于這個“美少年”,張煒認為舒莞屏是想象中“少年中國”的形象,溫柔又有鋒芒,同時又很安靜,有氣度,一直執(zhí)著于追求真理,是那樣的一個美少年。張煒還說:“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影響深遠。具體到一個‘少年’的形象,到底又應該是怎樣的?這引人想象。他有非常美的形貌,極其完美,他文武兼?zhèn)?,朝氣蓬勃,忍讓、鋒利、警覺、好奇、勇敢,有開拓未來的全部可能和條件。所以,我對他寄托了對這個民族最好的希望和想象。但這又是一個個案,他生于什么家庭,受過什么教育,談吐如何,師長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都得心里有數(shù)。他是具體的,少年中國的形象一直在我心里徘徊,所以要尋找一個能夠足以代表這個概念的個體,并不容易。舒莞屏不完全是優(yōu)點,他也有一些軟弱和膽怯,有一些小聰明和小機靈,但總體上,這個少年是單純的、純潔的,是滿腔熱血的,是很正的一個人。未來會教給他許多,他也許會變得更有力量,也許會出乎我們的意料。無論如何,他去老萬玉家這一旅程太重要了,對他重要,對我們也很重要?!?/p>
100年前的少年舒公子歷險記,這位叫舒莞屏的少年最終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呢?訪談的尾聲,我最后請張煒為讀者做一個概括,張煒老師是這么說的——
“這位貴公子的一程,使他個子長高了兩公分,精神上的‘成人禮’更是行過了。不過這只是一生的一個插曲而已。他這輩子還長呢。他第一次知道,‘理想主義’的陶醉和微醺,往往是害人的,靠不住的。行騙,完全可以從“理想主義”開始。”
關于這部新長篇,有評論家認為是“掄圓之作”,張煒自己的評價是:寫了50多年,只要認真地寫,一絲不茍,應該有較好的結果。
以下,是潮新聞·錢江晚報記者與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茅盾文學獎得主、作家張煒的對話——
01
四十年來,我一直想去一次“老萬玉家”
記者:當初是怎么定下了這個書名的,這個書名非常奇妙,句式很家常,又親切,好像一句某人吃了飯去鄰里朋友家串門前,對家里人簡單的交待,再加個“老”字,顯得更親切了,但這種一句貌似十分家常、親切的日常交待語作了書名,是否為了以平淡、平常來突出奪魂攝魄的整個故事?
張煒:書名早就有了,我四十年來,也一直想去一次“老萬玉家”。書中的舒公子年輕,他輕看了這次旅程,以為不過是去一戶人家,見一個人而已。盡管他知道此人不凡,好奇心也特別重。
記者:這個小說您只寫了19章,如果要切割的話,是否也可以認為是分為三個部分:一,萬玉大公真人出現(xiàn)前,可以視為“誘惑篇”;二,萬玉大公出場至圣女貞德的人設崩塌前,可以視為“入甕篇”;三,美少年質(zhì)疑的第一念生至全面質(zhì)疑,否定到最終逃離,可以視為“逃離篇”,是否三部分構成一個寓言小說:也是一個國民偶像從走上神壇,到被懷疑,至倒塌的全過程?這種追尋真相的過程,好像又與偵探小說是相通的?
張煒:小說被分為這樣三個部分或階段去理解:誘惑,入甕,逃離,倒是形象和集中概括了許多。作者寫的時候不可能這樣清晰,因為要在渾沌中摸索才好,才會讓其質(zhì)感不受損失。幾十年的工作經(jīng)驗會起作用:不斷地調(diào)理文筆,用難言的直感去把控。
記者:這本書,起始以為是《王子復仇記》,后來有人讀出了《愛麗絲夢游奇境記》的奇幻色彩,有人讀出了卡夫卡的《城堡》的荒誕的現(xiàn)代派的味道,這些是預料中的嗎,還是你意料之外的一種多義性?
張煒:我心目中最理想作品的標準,會隨著時間發(fā)生變化。讀得多了,經(jīng)歷得多了,數(shù)字時代的要求也多了,下筆寫出新作是很難的。有時甚至覺得再寫一部新書是很危險的事:既沒有必要,也難以成功。為讓讀者節(jié)省時間,也為社會省下物力,如印刷編校發(fā)行之工事,都是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我越來越覺得在今天,寫作是奢侈的事,大多數(shù)時候真的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書太多了,糟糕的書更多。添上新的一本,不是很快被埋沒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的問題、是否輕浮的問題。帶著這樣的猶豫和想法進入工作,心情當然是沉重的,也是痛苦的。我明白,越是勤奮的寫作者,越是容易受慣性驅(qū)使而不斷地工作,這恰恰也是毀壞自己的路徑。這部新書,我必須讓它言之有物,這里還不僅指思想層面,或主要不是思想層面,而是其它,是更復雜的實現(xiàn)和抵達過程。它更多的讀法,樸素的讀法,一定是寫作者的心態(tài)帶來的:在否定和拒絕中持續(xù)地工作下去,這個工作會帶來諸多后果。
02
人的氣質(zhì)和神采,最終是心靈的問題
記者:《去老萬玉家》與之前的長篇小說《河灣》有種互文的感覺,比如男主角都是美男子,舒莞屏、傅亦銜似曾相識,雖然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空,一個是少年一個是中年,但精神氣質(zhì)上有一種“美玉“的質(zhì)地,他們與塵埃中的生活似乎是格格不入的,而女主角方面,《去萬玉家》的女神萬玉和《河灣》中的“女王”,初始都在高位,然后隨著一幕幕起底,揭開面紗,一路跌落神壇?為什么男女主角是如此設置,似乎主題都與一種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夢碎、破滅有關?
張煒:我書中的主人公都是正常人,好人。他們不行惡,很努力,很善良。這類人我是理解的。他們并不特別高大,也不脫俗,只是保持了未被扭曲的健全的心理狀態(tài)。生活要一再地扭曲他們,他們就會反抗,有時會非常頑強地反抗。如果世上許多人被嚴重地扭曲了,人們就會把常見的人和正常的人,視為與“塵埃中的生活格格不入”者。不,我只想專注地指出一個健康的人,說他這樣才是正常的。
記者:還有,可否認為,張煒老師是偏愛以美男子為主角的?這是否是從《紅樓夢》的精神淵源里來的一種審美傳統(tǒng),他們其實都是不同時代里的賈寶玉,都有一種不與俗世共流的骨子里的風度,他們的精神譜系也可歸于《河灣》里的那類高士,這也是張煒老師小說里想要反復書寫的一個主題?
張煒:正常的人應該長得好一些,這是我的希望??赡芪疫@樣重視人的形象,是因為他越來越多地是由內(nèi)心主導的。人的氣質(zhì)和神采,最終是心靈的問題,幾乎沒什么例外。
記者:您在世界文學的“孤兒譜系“里,又添了一個小棉玉,小棉玉非常特別,她像鼴鼠又像精靈,美的部分和丑和部分在一個人身上,她又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她是萬玉的忠仆,但她也渴望愛情,這個人物您是怎么想到的,有原型嗎?
張煒:我好像在生活中見到類似的人物。我的所有人物,都好像在現(xiàn)實中遇到過。當然,后來隨著時間的延伸,我見到的這些人也會蛻變和發(fā)展,直到變成我筆下的人物。
記者:《去老萬玉家》明線是在看不清前路的時代,美少年歷險完成成人禮,暗線是否可以認為是人與人關系的起轉(zhuǎn)承合,是關于愛、背叛與疏離的故事?特別是吳院公與萬玉,舒莞屏與萬玉,冷霖渡與萬玉,三組關系都是挖掘到人性深處那些最微妙之處?冷霖渡一方面愛到極致,另一方面對待小棉玉又非常變態(tài),這些人物之間的關系,是您創(chuàng)作時一開始就打算這樣來寫,還是慢慢他們就寫成這樣的人?這個冷霖渡又像岳不群又是像東方不敗,但他在與萬玉大公奇特的關系中,他又像是東方不敗的位置,他在掌控別人,但也被萬玉所掌控,有讀者說有讀出了武俠小說的感覺,您介意嗎?
張煒:生活中有些人的“大能”,會讓我們在正視他們的時候深深吃驚的。他們會遠超我們的想象力。從現(xiàn)實和歷史中可以找到一些這樣的大能之人,讓我們震驚:這樣的人是怎么煉成的?他們讓人百思不解,可生活中就是存在。寫出他們存在的路徑以及可信性、執(zhí)著地尋找一種生命奧秘,是好小說不可舍棄的大任務。
記者:看《后記》,老萬玉這個著名土匪也有原型的,您為什么會對這個百年前的人物特別感興趣,她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抓住了您,使您的童年或少年時對她“恐懼又迷惑”,必得寫這么一個長篇,畫人從畫皮到畫骨才后快?萬玉“黑化”的過程是否也提示著了一種人性的迷失?萬玉的傳奇,是否也揭示了書中另一個主題:權力都需要一個好故事,自有門徒(如冷霖渡)為我辯經(jīng)?
張煒:生活中的大能之人,散布在各個方面,有文有武有朝有野,他們當然不全是偶然性造成的。他們生長在自己需要的環(huán)境中,還有會珠連璧合的搭檔,一定是這樣的。
03
書中這些人的愛,都是深刻的和真實的
記者:這本書里,似乎愛情變得虛幻,只有人對人的操控比愛情更有力量,愛情是很無力的,讀完此書,我連萬玉對吳院公之間,到底是愛情多還是精神操控多,我都不能確定了?
張煒:不,愛情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愛之所致。愛是大迷語和大宿命,愛是一切。如果沒有愛,什么事都辦不成,這書中所有的致命之物也都會消逝。書中這些人的愛,都是深刻的和真實的。要永遠相信愛的力量,包括相信它的神秘性。
記者:能否說說《去老萬玉家》在您的這么多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位置?懷著好奇之心,張煒老師能否透露一二:民間的那個真正的萬玉原型,盛年之后是怎么樣的結局?
張煒:這部書雖然是階段性的,但對我也有總結的性質(zhì)。我以后不會寫太長的虛構作品了。書中的原型,人老珠黃后就歸隱了。她沒了愛情,也就枯萎了,人生枯萎了。
04
要有火熱的內(nèi)心,而不能是表面的沖動
記者:我印象中,前面鋪墊了100多頁,萬玉才真正出場,可謂做足“前戲“,把讀者的觀眾胃口都吊起了,還加上“小雀鷹”更加曲折,我一直在想,作者是否鋪墊到了“山窮水盡處”,才讓萬玉出場,這樣寫是否對后面真正萬玉出場后的描述,是很大的考驗,因為作為作者,您已經(jīng)“氛圍感拉滿”了,不能讓讀者失望啊,所以您才說寫這部長篇是“掄圓之作”?是否可以認為,其實從小說技巧來說,這樣寫也挺危險的,因為后面不能泄一點點氣,不然讀者沒有被“延遲滿足”,肯定會喝倒彩的,您當時有沒有這種擔心?
張煒:寫了五十多年,只要認真地寫,一絲不茍,應該有較好的結果。技巧層面的東西,在我這里總不會是最大的事。一切都會在感覺中自然而有力地把握,寫作就是這樣地進行。作者過于被技巧牽引,往往會使寫作變得輕率和輕浮。
記者:這部小說各種評論都說是“一鏡到底”,這個概念來自電影,這個從調(diào)度上來說是一氣呵成,是非常難的。“一鏡到底”同時也造成了閱讀上的緊繃感,就是讀者不能說放下就放下,得一直讀下去,但幾十萬字要一氣讀下去,對讀者來說也是個精氣神和專注力的全方位的挑戰(zhàn)。就我個人體驗,我讀到三分之二時一直是緊繃著的,讀到頭皮發(fā)麻睡不著覺的地步,但到三分之二處會略有懈怠,然后到最后幾十頁又緊繃起來,那么作者期待的閱讀節(jié)奏是怎樣的呢?當時這樣的寫法,對作者的體力和精力是否也是巨大的挑戰(zhàn),就是一股勁兒得繃到最后,不能“玉山傾倒”?
張煒:一部書外在節(jié)奏(情節(jié))過快,一般會是下品。但不得不快,那又另當別論了。一般的通俗作品,都是為快而快。華麗的經(jīng)典都是慢下來的,這很難??煲茁y。我一直在努力壓住它的外節(jié)奏,并不斷加快其內(nèi)節(jié)奏。到了內(nèi)外雙快的時候,一部書就要結束了。這是在討論寫作學問題,不是什么重點。
記者:我感覺這個長篇的語言除了美感之外,還有一種古典的抒情的味道,這種抒情性,而不是冷峻疏離感的語言風格,是否為了跟“美少年歷險”這個主人公的浪漫感傷情懷保持高度一致,因為我們每個人的青春期,在那個年紀都是有點喜歡抒情的?
張煒:現(xiàn)代主義作品的抒情性不會是表面的,而是在內(nèi)里,是質(zhì)地。要有火熱的內(nèi)心,而不能是表面的沖動?;馃崛绻且驗樽髡叩臏\薄造成的,就完了。書中人物也不能淺薄。悲觀,絕望,冰冷,其實都是抒情的一種,但也要樸素內(nèi)在才好。不然,抒情就是幼稚可笑的。
05
我寫半島,為這部書積累了十多箱資料
記者:好奇您心里到底藏了多少個膠東半島的故事呢,好像怎么寫都寫不完似的,信手拈來的一個19世紀末年的半島“響匪故事”,一寫就是幾十萬字,山東響馬在歷史上也是名聲赫赫,一邊是海,一邊是匪,海風的咸與殺氣的腥交織在一起,這是“老齊國”大地標配的年代劇情嗎,但是好像您一邊寫一個老傳奇故事,一邊又試圖給出故事以很多現(xiàn)代性的思考,歷史小說好像只是皮相,而小說又另有一副骨相,在構圖這個長篇的時候,您是否已經(jīng)想好了,不僅僅是講歷史,要讓讀者從年代小說里讀出現(xiàn)代性來?
張煒:我四十年前就有寫這部書的強烈念頭,不過真要動手做起來,事情就復雜了。寫作沖動是一回事,落實則要一點一點來,急也沒用。四十多年間,心中積累的東西會多起來,中國經(jīng)歷的事情,發(fā)生的變化也太多了,從世界范圍看就更是如此。所以拖下去的工作,會面臨更加艱巨的任務,要一一解決,就需要有更多的辦法。我首先是設法讓它簡練,非常簡練。
記者:在您看來,“沙堡島”是實境還是虛境?它作為一個膠東半島匪窩,您更多是實寫,來展現(xiàn)膠東半島的響馬歷史文化,一個結合半島歷史地理的主體,還是將沙堡島更多地作為一個寓言符號或者工具來寫?
張煒:沙堡島是真實存在的,它尤其不是象征。半島人的武裝割據(jù),以及某些人的理想信念,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們犯了致命的大錯,這是他們的不幸。
記者:這本書的半島的環(huán)境景物風致美食等描寫也讓人印象深刻,對一個南方讀者來說,特別是沙堡島如何度過嚴冬的描寫堪稱奇詭,在我想象中一點不比北極光遜色,這些描寫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嗎,還是有很多想象的成分,比如雪洞打通的地道,總體您筆下的沙堡島的冬天有某種審美上的奇幻感,如真如幻,又讓人身臨其境,竟像在《魔戒》時空中的奇異,這些是歷史上真實有過的嗎?在這些一次次的膠島半島生態(tài)和物質(zhì)史的呈現(xiàn)中,也是作者深切的故土情懷的一種表達,您似乎在方面一直有激情,仿佛不會枯竭不會審美疲勞?
張煒:半島是寫不完的,而寫作者的心力會枯竭的。我停止寫半島的時候,還會有人接上寫。我寫的半島自然生態(tài),比如那里的寒冬,一點夸張都沒有?,F(xiàn)在有些人當溫室的花朵習慣了,就不能體味半島的粗糲和傳奇了。
記者:從80年代至今您一直保持著寫作的激情和產(chǎn)量,您一直居于半島寫作,可否說說您自己的半島生活方式?這樣的生活方式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什么影響?
張煒:我寫半島,但近十年主要住在較大的城市。青年時期一直在半島做勘察式的探究,那讓我耗掉了無數(shù)的工,算是打基礎用的。比如我為這部書積累了十多箱資料,以后還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