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 杜得無:香蕉樹漫記(中篇小說)
一
現(xiàn)在,我打著點滴坐在中川機場的候機室里。左手邊坐著我的女兒,右手邊坐著我的女婿,他們要陪我到深圳去,去見一個人,也見一種樹——香蕉樹。它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四季結(jié)果,枯榮往復,如果不人為干預,根系可以存活三十年之久。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深圳種下幾棵香蕉樹,這么多年過去,不知道它們還活著沒有。我想大概率是死了,或許還未等到結(jié)出第一批果就被人挖掉,或被老鼠啃食了。但在我的夢中,它們依然活著。二十六年來,每當想起南方,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幾棵香蕉樹。它們葳蕤搖曳,婀娜多姿,生長在我的夢里,迎接一個又一個雨季。對了,還有雨季,四十歲之后,我常想起南方的雨季。世紀末的天氣總多變幻,那幾年雨下得尤其多。通常在下午,一團雨云被風吹來,懸在城市上空,轟隆隆一陣悶雷響過,雨便像瀑布一樣澆下來。有時候甚至連雷也不打,好端端走在路上,忽地就被雨澆個透濕。那時一到雨季,我便開始發(fā)愁。租住的地下室、小閣樓或夾板房擋不住外面的潮氣,室內(nèi)墻壁上終日掛著水珠。被褥鋪不得蓋不得,衣服穿不得洗不得,木地板的夾縫里長著苔蘚,電器也壞得頻繁。那是一段濕漉漉的記憶,同炎熱、蟑螂、香蕉樹一起印刻在我的腦海里,二十六年未曾散去。
而今我已步入中年,再過兩個月零十七天,就是知天命的歲數(shù)了。離開南方后,我輾轉(zhuǎn)多地,最終定居蘭州。這里沒有雨季,沒有蟑螂,也沒有香蕉樹,倒是有秀美的白塔山、湛清的黃河水以及干瘦挺拔的檉柳刺槐。我在這里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大女兒如今就坐在我的身旁,脆弱的她仍在為我的病痛而落淚。小兒子今年剛十歲,讀小學四年級。生他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三十九歲了。丈夫勸我不要冒此風險,但我知道他內(nèi)心其實是想要留下這個孩子的。他是一個傳統(tǒng)的西北男人,兒子于他而言并非可有可無。我想那就生吧。費了好大勁兒,終于生下個胖娃娃,八斤六兩,卻體弱多病。我悲哀地想,以后我恐怕照顧不了他了。我的病很重,醫(yī)生說樂觀估計,治愈率不超過百分之二十。七天前,完成一療程的化療后,我下定決心,趁還有力氣,要到深圳去。我曾答應過我的丈夫,說自己永不再去深圳了,可這次我食言了。我就要死了,我想在死之前弄明白一件事。這事不大不小,卻一直在我心頭梗著,不舒服,難受極了。于是我們安排行程,準備行李,如今正等待起飛的那一刻。
坐我右手邊的是我的女婿。他是位年輕的小說家。候機室里,他勸我把那段故事講出來。他想聽一聽那段關于香蕉樹的故事……當然了,您說也可,不說也可,可能我有些冒昧了。我笑著說,那段故事很長的,你有耐心聽嗎?他說,媽,這一路時間很充裕的,您就講吧。日后若有機會,說不定我還能把它寫成一篇小說。聽完他的話,我抽出被女兒壓麻的左臂,端坐起來。那我開始講吧,大西北、香蕉樹,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卻在我三歲那年發(fā)生了聯(lián)系。
二
我人生中最早的記憶,來自三歲那年一個落滿秋霜的早晨。父親用一根繩索勒住母親的脖頸,在院子里來回拖拽。他大聲辱罵,間以拳腳,母親則用雙手扣住自己的喉嚨,極力想要掙脫。我忘了自己當時在做什么——或許在哭,或許在看,或許在思考??傊斈赣H掙脫出來跑出院門時,我記得自己是笑了的。惱羞成怒的父親聽到我的笑聲,竟萎了氣勢,蹲在水井旁哭起來。他哭得很大聲,先是蹲著,而后坐著,最后竟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像個淘氣的孩子。后來母親逃到了娘家,叫來了娘家的叔伯兄弟。一九七八年,父母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書。之后我跟著母親住在姥姥家,七個月后,我就有了新的爸爸。
我的繼父姓黃,在靈陽鎮(zhèn)有三間瓦房,雖然家底不錯,但因左腿微跛,三十多歲仍未討一門親事。母親嫁給他前,特地托人查訪,其人脾氣秉性、言談舉止、親族恩怨、習慣嗜好等均探了個七七八八。從查訪結(jié)果來看,此人條件實在一般:他有房無產(chǎn),生性懶惰,沒有父母操持婚事,倒有兄弟覬覦家產(chǎn)。同他結(jié)婚,肯定少不得氣受。可我的母親仍然選擇嫁給他,不為別的,只為他體格弱力氣小,還跛了一條腿,打不得女人。
母親生性堅毅,自打嫁到黃家,晝夜辛勞,但因自己是二婚,還帶個孩子,總覺低一頭。她九年不肯為我的繼父生育孩子,就是怕他冷待或委屈了我??墒郎系氖虏⒉欢既缒赣H所想,她最終還是為我的繼父生了兩個兒子。我十二歲那年,弟弟出生了。他分走了我全部的父愛,以及一多半的母愛。我因此嫉恨他,恨不得他早夭,或罹患一場重病就此渾噩下去??伤衽僮右粯友杆匍L大,健壯得令人匪夷所思。他兩歲半時已有五十斤重,大腦袋斜垂在右肩,像一棵發(fā)育畸形的倭瓜。每到飯點,他便如槽欄里的牲畜般號啕大哭,即使隔著三條胡同,母親也能聽到他的哭聲。她便迅速回家,給他喂下雞蛋羹、牛奶或嚼碎的肉糜。
大弟兩歲時,小弟也出生了。三十多歲的母親接連生下兩個孩子后,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發(fā)福。她的肥胖對我來說是“災厄”。小弟滿一歲時,體重近二百斤的母親對我說,小玉,媽干不動活兒了,你不要去上學了,回家來幫我操持家務吧。于是我輟學回家,一個人喂三頭牛、兩頭豬、六只羊和一群雞鴨。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其間我的繼父借口腰痛,不再干活兒,母親為了養(yǎng)活三個孩子,決定去鎮(zhèn)上的化肥廠扛化肥。幾個月后,她的體重神奇地降下來,重新變?yōu)槲沂煜さ哪莻€女子。有一天,扛完化肥的母親回家來,看到我正拌料喂豬,忽然哭起來,對我說,小玉,你還是去上學吧,媽對不起你……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脾氣不怎么好,但心是善良的。她愛她的孩子們,無論在何種絕境里,都能找到光明的路子。而我的繼父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渾人。他早先因一只腳跛,過分地仰賴父母,養(yǎng)成了憊懶的性子。父母死后,他懶得操持,家業(yè)便荒蕪了。母親嫁給他后,處處勸誡,時時提點,倒令他變得勤快一些。早幾年,他確實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做過幾年活兒,可大弟出生后,他便如受熱的蠟燭一般,迅速地塌掉了。那憊懶的本性重新又找上他,使他變成一個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懶漢。不止于此,他的脾氣也日漸大起來,仿佛是因為有了兒子,腰板就硬起來。嗓音雖細,卻更果決兇狠;腿腳雖跛,但更頤指軒昂。于是我和母親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觸了他的霉頭。
除了懶惰與兇狠,他還另添了吝嗇。記得小時候,他并沒有那么吝嗇,有了雞蛋和肉,還是常分給我和母親吃一些的??勺詮挠辛舜蟮埽邌莸谋拘苑路饛墓亲永镢@出來,把他變成一個潑留希金式的人物。我休學的那一年,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給牛抱干草,給豬拌豆粕,給羊喂楊樹葉子,給雞鴨喂水和玉米。天稍亮些,就要燒熱水準備做飯,提前去雞窩里摸幾個雞蛋,給繼父燙一個蛋花湯,再白煮兩個蛋。這白煮的兩個,基本上都要進我大弟的肚子。母親不肯吃,而我是吃不著。每當母親想把其中一個白煮蛋或大弟吃剩下的半個蛋黃夾到我碗里時,繼父總會停住筷子,用一雙狹長的眼睛瞪著我和母親。他從來不說話,只是靠眼睛來瞪。我和母親被他瞪怕了。我說,媽,我不愛吃雞蛋。母親訕訕一笑收回筷子,把雞蛋放到繼父的碗里去。繼父的“瞪”有時格外綿長,母親已經(jīng)把雞蛋塞給了他,而他也已經(jīng)塞進嘴里開始咀嚼,可那眼睛仍然瞪著我。他死死地瞪著我,仿佛我有吃雞蛋的想法便是天大的罪過。有幾次,我被他瞪哭了,匆匆扒拉幾口飯,就跑出門干活兒去。母親不會追出來勸慰我的,她還要在繼父面前“偽裝”,裝出一個不寵溺孩子的嚴母形象。
我記得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繼父用脖子托起大弟,帶他去逛鎮(zhèn)上的廟會。那時節(jié),靈陽鎮(zhèn)的經(jīng)濟在周遭幾縣市里是拔頭籌的。因交通便利,商販云集,各種商品一應俱全。大弟愛吃香蕉,他那時只有三歲,胃口和脾氣大得厲害。自從嘗過一次香蕉的滋味,便晝思夜想,隔三岔五就要吃上一吃。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北方小鎮(zhèn),香蕉無疑是稀有水果,價格也貴得出奇。那時母親扛一天化肥,能掙八塊五毛錢,而香蕉一斤就賣到兩塊多。一次繼父花了六塊五毛錢買了三斤香蕉給弟弟吃——小弟吃了半根,大弟胃口好,足足吃了兩根半,剩下半根吃不下捏在手里。而我在一旁干活兒,畢竟才十五歲,又從沒吃過香蕉,見了不由得吞咽口水。繼父察覺到我對香蕉的渴望,冷笑幾聲,陰陽怪氣地說,香蕉是好東西,就是糟蹋了,也比給外人吃了強。我聽了這話,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遠處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愣是沒掉下來。那一年我哭得太多,慢慢產(chǎn)生了忍耐力。我想要變得堅強起來,已經(jīng)十五歲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愛哭。
母親上工回來,打滿補丁的褂子上還殘留著壓碎的化肥粉末。她看了眼我大弟手里的香蕉,看了眼桌子上的香蕉,又看了看我,最終未發(fā)一言,默默去屋子里換衣服。換完衣服出來,她問繼父這香蕉的價格,又笑著埋怨他不該讓娃糟蹋那沒吃完的半根,說著便掰下一根來。她或許想起了繼父的“瞪”,又放下這一根,從大弟手里拿過被糟蹋得臟兮兮的半根,沖我招手。我走過去,她便把那半根香蕉遞給我,說,小玉,你也吃。你大弟吃不了,不然浪費了。有點兒灰,不要緊的,洗洗就好了。我愣住了,小聲說,我不吃。母親執(zhí)意要讓我吃。我大聲喊,我不吃!我不吃!我不愛吃香蕉!母親忽然甩了我一巴掌,瞪著我說,你不愛吃?這兩塊多一斤的東西,你怎么能不愛吃呢?你給我吃!必須吃!我被我母親的巴掌打懵了,伸手接過那半根香蕉來,也沒去洗,就整個兒地塞進嘴里。眼淚流出來了,我邊嚼,淚邊流,我吃不出那香蕉的味道,嘴里只是一股酸苦。母親盯著我看,繼父盯著我看,大弟也盯著我看。他們看著我哭,看著我咀嚼,可那半根香蕉,我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反復嚼著,看著他們。母親眼睛紅了,可她不會哭的,至少不會在繼父面前為了我哭。繼父臉上沒有表情,眼睛一如既往地瞪著我,像是要把我瞪穿、瞪死。大弟臉上只有好奇,他或許不明白姐姐為什么吃著香蕉還要哭,他從來不懂我的感受。
后來,我終于咽下了那半根香蕉。咽下去的一瞬間,我心里已經(jīng)下了決斷:我要去讀書!無論去哪里讀,無論讀什么,都不要緊,只要讓我離開靈陽鎮(zhèn),離開這個母親為我選擇的家。
三
我懷小兒子的時候,孕吐很厲害,有幾次甚至吐出血來。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吐破了胃黏膜,需要用藥靜養(yǎng)。記得十幾年前懷女兒時,身體并沒有這么大的反應,又想起三十多年前,母親懷大弟小弟時的情形。那時她也吐得厲害,四處去找什么偏方,不知從哪里買來一罐腌杏,吃了竟然見效。想到這一節(jié),我馬上給母親打電話,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吃的是哪一種腌杏。她一問三不知,嘆口氣說,我已經(jīng)老了,三十多年前的事兒怎么可能還記得呢?況且當年吃腌杏是沒辦法,現(xiàn)在醫(yī)療發(fā)達,你應該遵醫(yī)囑,相信科學才是。掛了電話,我心情很差。不是因為母親忘記了腌杏,而是因為她竟然這么快就忘記了三十年前的事兒。那些事兒怎么會忘記呢?至少我是忘不掉的,永遠忘不掉。
后來和朋友聊天,她說孕吐和體質(zhì)有關。你母親三十多歲時懷孕孕吐厲害,你三十多歲時懷孕孕吐自然也厲害,這和遺傳有關,是符合科學的。我將信將疑,心里想,我和我的母親其實也沒有那么像。她吃什么都胖,而我怎么都吃不胖。懷女兒時我有一百二十多斤,十幾年過去,懷小兒子時,我竟然只有一百零幾斤。醫(yī)生反復勸我增重,丈夫和婆婆變著法兒地給我補充營養(yǎng),可我就是吃不胖。生小兒子那天,是星期一,好朋友寧寧特地從寧夏趕過來,在待產(chǎn)室陪我聊天。丈夫想進來陪我,我不讓。他話太少了,這時候,我需要有人陪我說話。寧寧說,給你帶了橘子,寧夏產(chǎn)的橘子。你相信嗎,我們干旱的寧夏也能生產(chǎn)橘子了。大個兒的柑橘,比南方的還甜。我忍著陣痛,笑著說,這下不用去南方吃橘子了,跑那么遠,受那么多苦……寧寧說,要是讓我再選一次,我還去,坐三天三夜火車,義無反顧。我愣住,問她為什么。她笑著說,小玉,如果不出去跑這一趟,我想我就要死在靈武了。我心頭一顫,再去看寧寧,才發(fā)現(xiàn)她也老了。
在產(chǎn)房做剖宮產(chǎn)手術的時候,我意識還清醒著,除了不時和醫(yī)生護士交流,就是昏昏沉沉地回憶當年的事兒。母親年紀大了,因常年扛重物,跛了一條腿,這下與繼父更相匹配,實在令人感慨。為了她的身體著想,我這次生產(chǎn)并沒通知她。大弟去年結(jié)了婚,弟媳現(xiàn)在懷著孕,他們也不方便來。小弟在武漢打工,快有兩年沒回家了。這樣算來,在產(chǎn)房外等待的人里,竟沒有一個是我的至親。我想起過往的恥辱與不堪,以及那些委曲求全的日子,我真的過夠了。我又想起寧寧的話,是啊,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擇去深圳。去南方,這是我們逃離各自家庭的方式。隔著千山萬水,自由自在。
四
初二輟學后,我在家干了一年活兒。十五歲那年的夏天過后,我決定去縣里讀書。那時候我的選擇不多,只有兩個。一是回初中繼續(xù)念初三,相當于補一年課,再接著考高中;二是直接去縣里讀職專,三年的課程念完,就能參加工作。我當時需要做的,不是利弊上的權衡,而是經(jīng)濟上的考量。念四年和念三年,無疑后者更省錢些。且職專從第二年開始工費抵學費,畢業(yè)時興許還能攢下一筆錢。于是我就打定主意,要去縣里讀職專。我找到表姐,她丈夫在縣里一所職專任職,費了一些周折,總算解決了我沒有初中畢業(yè)證書的難題,直接讓我參加當年的入學考試。對于考試我是有信心的,備考了一個多月,果然順利通過。
之后我就開始籌措學費、校服費和生活費。我去找繼父,他聽了我的話,只是冷笑,用眼睛瞪我。我給他講理,求情,殷勤做事,笑臉相迎,可都行不通。他只有兩個字:沒錢。我心灰意冷,又騎了半上午的自行車,去找我的親爸。他的老婆不由分說,用掃帚將我趕出門來,口中罵罵咧咧,說著不要再上門之類的話。我咬著牙,忍著淚,騎自行車回家。中途路過大湖,甚至有投水的想法。我那時只有十五歲啊,人生的酷烈就如此早地顯現(xiàn)在我面前??晌医^不肯放棄,無論如何,我也要去讀書。
那年八月底,距離職專開學還有不到一周。我的學費、校服費乃至生活費都解決了。學費二百,是母親偷偷給我的。這是她攢下的私房錢,還不夠,又另借了鄰居十三塊。校服費八十,是親爸送來的。他托人塞給我一百塊錢,讓我再不要上門去了。于是我歡欣鼓舞,三百塊錢,還能留二十塊的飯錢,什么事都解決了。臨去上學前,我繼父竟然主動提出要送我。他騎一輛自行車,我騎一輛自行車,三十多里地,我倆一路沒話。騎到學校門口。我把行李卸下來,對他說,爸,你回去吧,我自己能拿動。他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我,說,多了沒有,給你五十塊錢吃飯,不是白給,以后要十倍百倍地還我。還有你那兩個弟弟,你以后要看著給蓋房娶媳婦,聽到了嗎?我說,聽到了,但這錢我不要。繼父不肯,罵罵咧咧地把錢扔給我,蹁步上車,很快騎遠了。我撿起皺巴巴的五十塊錢,放在錢包的最底層。這張五十元的大鈔我一直沒動,至今仍躺在我日記本的夾頁里。
在職專的三年是我最快樂的三年。但貧窮這個幽靈,始終纏繞著我,也迫害著我。我抽出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打工——周末、節(jié)假日、寒暑假甚至放學后的晚上。我做一切肯給錢的工作,如分揀皮墊、刷碗洗盤子、打掃廁所、看孩子、割麥子、揚谷場、扛大包、澆夜水……我什么都干過,只要給錢,只要肯用我這個瘦弱的女孩子,我都愿意做。職專三年,我再沒和繼父要過錢。當他從同村學生那里得知我在外面打工后,還反過來向我要錢。三塊五塊,三十二十,我沒辦法拒絕他。因此在那三年求學時光里,我窮得要死。不是夸張,不是比喻,而是生理意義上的“要死”。我為了省錢,一天只吃一頓飯,一頓飯只買半份菜:一小碗米飯或半個雜面饃。有一陣子,我只要一走路就頭暈,坐在教室里聽課,腦袋漲得厲害,眼前直閃白光,什么也聽不進去。就在這艱難的境地里,龐曉光,也就是我后來的丈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看出我的窘迫,總找機會給我送吃的??伤菚r不懂,過了許多年后,他也未必懂得,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饑餓并不是什么太要緊的事,尊嚴才是。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畢業(yè),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我對自己說,黃小玉,你以后要為了自己而活。
五
我最好的朋友是寧寧,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會發(fā)生改變。寧寧全名叫虎一寧,很罕見的姓氏,倒也符合她的性格。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長沙。她從靈武來,我從咸陽來,都要到廣東去。在長沙換乘后,我倆坐的是同一列火車。在火車站外等待換乘的時間里,她提著一只小包、背著一個大包朝我走來,用蹩腳的普通話問我,姐姐,你也要去深圳嗎?我第一次出遠門,膽子小得很,怕她是拐賣婦女的人販子,就撒謊說不是。寧寧嘆了口氣,坐在我身邊,說,我問了好幾個人了,都不是去深圳的,怎么沒人去深圳呢?我看她年紀不大,便問,你自己一個人???她點點頭說,是啊,我一個人,要去深圳打工的。說完她像是想起什么,迅速改口說,不是不是,我不是一個人,我跟我哥哥來的。你看,他就在那兒抽煙呢。我順著她的手看去,臺階下面站著一群抽煙的男人。我笑著問,你們從哪里來?她說,從陜西來的。我笑著搖搖頭,并沒再同她說話。
第二次見到寧寧,是在深圳一家湘菜館里。那時我租住在城中村一間地下室里,在深圳碰了幾次壁,頗有些喪氣。想著先來飯店干幾個月粗活兒,掙點生活費再說。我不好意思趕在飯點去,特意選了個半下午,在外面頂著大太陽,等最后一桌客人吃完了,才進去問經(jīng)理。湘菜館當時正缺人,經(jīng)理想也沒想,就讓我明天來上班。我得了應允,心里喜悅,并沒立即走,而是向經(jīng)理要求,先了解一下具體工作。經(jīng)理便指派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帶我去后廚瞧瞧。剛一進后廚,我便瞧見一個穿著紅色短褲、綠色背心的女人,臉熟,一時并沒想起是誰。倒是寧寧記性好,瞥了我一眼,立馬喊起來:欸?你不是長沙那姐嗎?她一說,我也想起她來,趕忙笑笑,上前與她說話。那婦女見我倆相熟,就把我交給寧寧管了。寧寧見了我很興奮,店里沒活兒,她就帶我去隔壁小賣店買冰棍兒吃。我倆啃著冰棍兒,坐在陰涼里聊天。她說,姐姐你警惕性真強,愣是沒跟我說一句實話。我笑了笑,說,你不也改口了嗎?哪個是你哥啊?你這口寧夏話怎么聽也不像陜西人啊,你蒙不了我,我就是陜西的,咸陽聽沒聽過?寧寧笑著說,聽過,我家是靈武的,你聽過沒?我說沒聽過。寧寧就說,哦,小地方,沒聽過也正常,就在銀川邊兒上。
我倆聊得投機,眼瞧快六點了,飯店該開始忙了,寧寧就說,我得回去了,備菜缺不了我。你明天再來,不然今天晚上白干。我說行。她站起來就要走,臨了回過頭來問我,小玉姐,你為什么來深圳???我聽了一愣,是呀,我為什么要來深圳?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大多數(shù)人來這里是為了掙錢,這里的每個人都做著暴富的夢。但我不是。我問寧寧,你見過香蕉樹嗎?寧寧搖搖頭,說,沒見過。我說,我也沒見過。過去三年我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里有個大城市,城市被一片茂密的香蕉林包圍著。我覺得那個城市是深圳,就來了。我不知道寧寧信不信我的話,但我所說的是真的。我那年十九歲,仍然沒有品嘗過香蕉的滋味。我說的是真正的品嘗,十五歲那年的半截香蕉,于我而言只是酸苦的不堪回憶的恥辱,算不得品嘗。令我沒想到的是,寧寧在聽到我的話后,居然笑起來,她沖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說,小玉,你猜我是來這里見識什么的?我說不知道。她就說,是橘子,黃色的圓圓的橘子。
事實就是如此荒誕,我們不遠萬里來到南方,為的竟只是兩種水果?
不,不是這樣的。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我還是要澄清這件事:不只是水果。在我們真正吃下它們之前,香蕉和橘子就是南方,是我們要奔赴的地方。
六
我職專畢業(yè)后,面臨著兩個選擇。是的,又是兩個。迄今以來,我的人生從沒有太多選擇。我的命運從來就在一左一右之間,被我選擇、抓取并義無反顧地奔赴下去。那次的兩個選擇是要么嫁給龐曉光,要么去遙遠的地方工作。如你們所知,我選擇了后者。我曾在兩個選擇間反復地衡量思索,無論選哪個,我都能逃離我的家庭,去過比較自由的生活。但自由也有不同,選擇嫁為人婦,意味著過早地犧牲掉自己的一部分青春,生育兒女,照料公婆,把自己圈禁在又一個相似的家庭里,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是那時剛滿十八歲的我所不愿接受的。于是我想到后者,逃也似的離開靈陽鎮(zhèn),離開涇陽縣,離開咸陽市,離開陜西省,離開大西北,去往祖國的南疆。南方之南里氤氳潮濕的地方,是我所向往的。可我窮,沒錢,連路費都湊不出來。那時我曾絕望地想,或許我沒有資格選擇那么自由的人生,或許我只有一種選擇:嫁給龐曉光,然后與他終老。
是我的母親改變了我的想法。她在我畢業(yè)前夕找到學校,遞給我一個裝滿錢的小包裹。我知道那些錢,都是她含辛茹苦、沒日沒夜扛化肥掙來的。況且她也有丈夫、兒子要養(yǎng),那個吸血鬼似的家庭處處指望著她,恨不得吸干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我不接受她的錢,無論如何都不接受。可我的母親,那時已經(jīng)瘦得不到一百斤的母親甩了我一個巴掌。響亮的一聲過去,已經(jīng)好幾年沒打過我的母親大聲質(zhì)問我:黃小玉,你想變成跟我一樣的人嗎?你說,你想嗎?
我被母親的一巴掌打懵了。但聽到她的話,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本能地、大聲地回答她:不!我不想!我不想變成跟你一樣的人!我要拿著你的錢,去南方打工。地方我都想好了,廣東深圳!那是你一輩子沒聽過的地方。那里有高樓大廈,有馬桶冰箱洗衣機,還有數(shù)不盡的香蕉樹,樹上掛滿了黃澄澄的香蕉,不是酸苦的,是甜的……
我的母親笑了。我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她笑著對我說,好樣的,小玉。去外面吧。吃點兒好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兒了。
我現(xiàn)在很想告訴她,告訴三十一年前的母親,我那時只有七十八斤,那是我十二歲以來體重最輕的時候。我更想問問她,你后悔嗎?如果當時忍一忍,繼續(xù)跟那個家暴她的男人一起生活,或許他就此改了呢?如果改嫁時仔細斟酌,找一個勤快老實哪怕離異帶孩子的,就算委屈了我又如何呢?再如果,把三歲的我丟棄了,不就能嫁一個好家庭了嗎?于是我知道,我的母親,跛腳的母親,她一生的苦厄,都是為我受的。
七
我和寧寧在“天香”湘菜館打工,做備菜、傳菜、刷碗洗盤子、拖地的工作,說白了就是什么都干,除了炒菜不行,其他全干。我入職時,寧寧已經(jīng)干了一個多月,里面的門道都清楚。她讓我別和經(jīng)理走太近,不要去干陪酒什么的。我倆工資不高,一個月四百塊,如果同意陪客人喝酒,可以再多拿二百。經(jīng)理找過我多次,我都拒絕了。因為這拒絕,他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不好。別人都是押一個月工資,只有我是押倆月的。我氣不過,找經(jīng)理理論。他態(tài)度不好,指著門說,鄉(xiāng)巴佬,想干就干,不干就滾,裝什么清高呢?
在湘菜館干到第三個月,我終于拿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資。四百塊錢,不多,但沉甸甸的,竟有些壓手。我留下二百塊,其余的都寄回家去。這也是我來深圳之前,繼父特地同我說的。他說,你走可以,但得每個月寄錢來。我養(yǎng)你這么大不容易,難道不知道回報父母嗎?何況你還有兩個弟弟都在上學,處處使錢。單靠我與你媽,總是不夠的。我說,你放心,我會給你寄錢來的,只要你別攔我,同意讓我到深圳去。
發(fā)工資那天晚上,下了班,我和寧寧一起去逛大超市。我兜里揣著二百塊錢,熱乎乎的,不時去摸一摸,生怕丟了。那天我買了一掛香蕉,足有七斤重。寧寧比我還夸張,她買了一兜橘子,整整十斤。我提著我的香蕉,她背著她的橘子,我倆歡聲笑語地從沒有路燈的小道上走著回去。那天我倆出奇地膽大,囂張跋扈地在路上橫行。
后來我倆找了個涼快的橋洞,坐在巨大的水泥管道上,各吃各的。我以為香蕉得多甜呢,其實就那樣。有點兒酸,還有點兒澀。口感倒是不錯,滑滑的,軟軟的。我買了七斤香蕉,倒是沒什么,放個幾天,總是能吃完的。可寧寧的十斤橘子,把她給難壞了。那橘子太酸了,寧寧一邊吃,嘴里一邊抱怨著怎么這么酸。我倆換著吃,沒吃多少就飽了。寧寧拍著自己的肚子,對我說,小玉,我從小就夢想這一天,橘子吃個飽?,F(xiàn)在確實飽了,但總覺得虛,還不如吃一碗面呢。你覺得呢?我笑著說,是呀,我現(xiàn)在有點兒想上廁所了。我們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就掉眼淚了。寧寧擦掉淚水,說,小玉,我的命好苦呀。我爸媽很早就死掉了,我是跟著哥哥嫂子長起來的。嫂子對我太壞了,經(jīng)常不給我飯吃,有時候心情不好,就打發(fā)我睡羊圈。我不愿意,她就要打,用棍子狠狠打我的胳膊。她喜歡吃橘子,特別喜歡,經(jīng)常讓我哥從鎮(zhèn)上給她買來吃。可那么多年,她從來沒給我吃過一瓣橘子。倒是曾把吃完的橘皮扔給我,說,下賤東西,吃這個吧,也當解解饞。小玉,你猜我吃了嗎?是的,我吃了的。我以為橘子皮也是能吃的東西。我沒見過橘子,不知道它的皮是酸苦的……她哭了,我也哭了,號啕大哭,不能自制。我們哭的是香蕉和橘子,哭的是難以下咽的“酸苦”,以及命運。它薄涼至此,待我們?nèi)绱瞬还?。我忘了那天兩個哭得癱軟的女孩子是如何走夜路回家的。我不記得,但我們平平安安地走回去了。那夜過后,我們兩個來自西北的女孩子,就更輕盈了些。
還是說說后面的事情吧。
剛到深圳那兩年,我換了不少工作,先在飯店,后又去了服裝廠、紡織廠、塑料廠。干得最長的是化纖廠,我負責切絲,活兒不累,就是時間長。黑白兩班倒,一個班十二小時,不能合眼,手腳得麻利,能長期干下來的人不多。寧寧就干不了這個,她性子躁,剛干一個月就受不了了,跳槽到化纖廠隔壁玩具廠分揀玩具。
跟我同一車間,有個叫張劍武的,也能干切絲的活兒。但他平常不切絲,只負責看管蒸汽加熱箱,天天搬把椅子坐在箱子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有時候閑了,就來我這兒溜達,搭個三言兩語,說點兒俏皮話,也是挺逗的一人。他比我大四歲,一米七五的個頭兒,干巴瘦,說話有點兒公鴨嗓。他家是江蘇鎮(zhèn)江的,說話口音很重。我干活兒時不敢分神,因此說話不多,大多時候都是他說,我聽。他愛聽流行音樂,最喜歡竇唯,經(jīng)常在我旁邊輕聲哼唱竇唯的歌,有一句“只記得人不在了,在秋天里清洗猜疑”,我現(xiàn)在仍記得。
那時候我切絲,一個月掙六百五,自己留三百,剩下的都寄家里去。房租二百,我和寧寧平攤,還剩下二百,基本花不出去。廠里管飯,兩季發(fā)工作服,唯一需要用錢的地方,就是偶爾吃頓好的,或買兩件時髦的衣服。我切了七個月絲,攢下一筆錢,打算這一年的春節(jié)回家去。自打來深圳,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過家了。我想我得回去看看,看母親身體怎么樣,家里境況如何,當然,也存了顯擺的心思。心想這兩年沒少往家里寄錢,繼父總不至于再用眼睛瞪我了吧?可那一年的回家計劃,到底還是“破產(chǎn)”了。我沒能回去的原因和張劍武有關。
張劍武在一九九五年突然向我發(fā)起猛烈的追求。他給我寫信,送我衣服、鮮花、水果,還約我出去看電影,我都拒絕了。那時候我心里還想著另一個人,那就是在老家打工的龐曉光。兩年前,我差點兒嫁給他,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我需要有人來幫我掙脫枷鎖。自從我來深圳后,他隔三岔五給我寫信,寄來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有時還附送自己的近照。寧寧經(jīng)常打趣我,說我在老家還有個心上人,哪天在深圳待夠了,說不得回去就能結(jié)婚。我不理她。但當張劍武對我發(fā)起追求時,我卻想起龐曉光。他笨拙幼稚,沉默寡言,性格執(zhí)拗,但也善良誠實,勤勞樸實,有上進心。我無法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張劍武竟然在短短幾個月里,成為一個比龐曉光對我更重要的人。于是我恐懼逃避,慌不擇路,不惜用惡毒的話語攻擊張劍武,以求遮掩我內(nèi)心的不安與愧疚。
我那時只有二十歲啊。
我無意去遮掩什么,也不愿用話語來篡改記憶。我最終答應了張劍武的追求,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欣賞他的率直與開朗,還有浪漫。“浪漫”這個詞,現(xiàn)在已是用爛了的??稍谖夷贻p的時候,浪漫,是一個男人罕見的品質(zhì)。二十歲之前,我從沒見識過浪漫的手段,是張劍武身體力行,告訴我那是什么樣的。當然,拋開這些不談,回到這件事本身。二十歲的黃小玉和二十四歲的張劍武互生好感,走到了一起,這也是說得過去的吧?我欣賞他,他喜歡我,所以我們成了情侶,這沒什么好解釋的。但因為這件事,我取消了春節(jié)回家的計劃。我還沒有做好面對龐曉光的準備,我不知道見了他該說什么。臘月二十八,我給繼父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笑呵呵地說,小玉,別回來了,不用惦記家里,一切都好著呢。
八
一九九六年春節(jié)過后,我收到龐曉光寄來的一封長信。信有萬余字,看字跡像是謄抄了多次。打頭一句“小玉敬啟”,看得我發(fā)笑。為了不讓張劍武多想,我特意找了個錯班時間,去化纖廠北面的小山坡上讀信。龐曉光這兩年過得不好,跟著堂哥干工地,做的都是些粗活兒。堂哥拿他當小工使喚,呼來喝去,不讓他有一點兒閑工夫,給的工錢還極低。他曾多次向父親請求,說自己寧愿去西安打零工,也不愿在堂哥手下受氣。就因為這句話,他挨了他爹的一頓打,三四天吃不下飯去。他心里抑郁,便想起我來。他在信里說,極迫切地想見到我,甚至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我又因這句“茶飯不思”而發(fā)笑,想起他讀書時狼吞虎咽的情形來。龐曉光在信里問我近況如何、何時回去、身體怎樣、心情可好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最關鍵的一句是問我在深圳是否有了意中人。我從這萬字長信里,能讀到他對我的感情。我也不愿做那兩頭占的人,便打算寫一封信給他,把我們的關系掰扯清楚,也把自己的想法與他說說。
這封信寫了半個月,始終開不好頭。有些話心里想著,卻無論如何也落不到紙上。況且我也有別的考慮,怕他一怒之下,跑到我家里,把我的秘密同我父母說了,這就捅了馬蜂窩,不好收拾了。不巧在我寫這封信期間,寧寧看出我的心思,她對我說,小玉,兩相比較,你更中意哪個?不用問,你肯定會選擇眼前人的。可一輩子的事,半點兒馬虎不得。你瞧準張劍武了嗎?舍了家鄉(xiāng)那位癡情漢,身邊這位就一定能與你終老嗎?有史以來第一次,我與寧寧發(fā)生了口角。我被她的話惹惱了。她的勸誡、分析、衡量,當然是為我考慮的。但那種語氣,使我錯誤地以為,她是在居高臨下地指點我,是在嘲諷我“腳踏兩只船”。于是我大聲反駁,與她吵起來。寧寧的性格又倔又軸,始終不肯讓步,見我反應激烈,就默默地躲到外面去。她走后,我的情緒仍未平復,就借著憤怒的余波,寫下了一封千余字的信。信只說了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你快尋個良人結(jié)婚吧。
這封信寄出去大約二十天,龐曉光來了深圳。他沒帶什么行李,就挎一個小皮包,突兀地出現(xiàn)在化纖廠門口,等在路燈下。當時我和張劍武走在一起,抬頭看見他,以為是看錯了,近了再瞧,果然是他。后來寧寧問我,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后悔寄出那封信的?我說,就是那天在化纖廠門口看見他的時候。我看見的龐曉光,與三年前已大為不同。他似乎過早地衰老下去,成為一個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人。我看見他時,他穿著一件灰色呢子外套,黑色長褲,棕色皮鞋,頭發(fā)像是打理過,但毛糙得厲害。臉曬黑了,兩頰起皮嚴重,嘴唇?jīng)]有血色,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這樣的龐曉光,與我認識的那個在學校里呼朋喚友、飛揚跋扈的龐曉光,是同一個人嗎?我走上前去,同他打招呼。
你來了,我說。嗯,來了,他說。你怎么來了?我說。來看看你,他說。他是誰?張劍武說。朋友,我說。能聊聊嗎?龐曉光說。我點點頭,讓張劍武先走。張劍武很不情愿,問,有什么事不方便我聽嗎?我強行擠出一個笑,說,你先走吧,回去再和你說。張劍武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和龐曉光沿著廠前小路,一直往南走。南面有片灘涂,雖然被工業(yè)廢水污染得厲害,但好在風大,人少,適合我們聊天。路上,我問龐曉光,跑這么遠,只是為看看我嗎?龐曉光說,不是,有話說。我說,有話寫信就好了,干嗎跑這一趟。他搖搖頭說,我想看一看,從咸陽到深圳到底有多遠。我問,遠嗎?他點點頭,說,真遠。我笑著說,是為那封信來的吧?他說,也不全是。咱倆又沒牽扯,你想不想談,跟誰談,都無所謂,與我無關。主要是來看看,看你一直向往的南方是個什么樣。我說,現(xiàn)在看到了,你覺得怎么樣?他搖搖頭說,一般,太熱了,趕不上涇陽縣。還有這土,太硬了,種不出好莊稼。我笑著說,這邊是水田,種稻子,硬點兒沒關系的。他笑了,說,開個玩笑。深圳挺好的,看得我眼花繚亂。我說,沒難過吧?咱倆以前可有一段來著。實話告訴你,要是早幾年,我就嫁給你了。他笑了笑,說,現(xiàn)在也來得及。跟我回去吧,我一輩子對你好。我愣住,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能回去。他說,因為那個瘦子?他哪點兒好???我看比我差遠了。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只是因為他,但主要因為他。龐曉光說,你這話說得有點兒繞,我聽不明白。我說,給你講個故事吧。他說好。我就給他講了那個張劍武帶我去看香蕉樹的故事。
九
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跟張劍武在一起,是因為一棵香蕉樹。前面說過,我曾經(jīng)夜夜做夢,夢到一個南方城市,它的周圍長滿了香蕉樹??晌夷菚r還沒有見過香蕉樹,夢里見到的,只是一棵棵楊樹、柳樹似的有著粗壯的樹干、繁密的樹枝和數(shù)不清的樹葉的植物。碩大的香蕉就長在樹干和樹枝上,被葉子托著、蓋著、擁簇著、遮掩著。這就是我十八歲之前所幻想的香蕉樹形象。來深圳的前兩年,我一直待在城市里,為了生計奔忙,也無暇去見識香蕉樹的模樣。但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香蕉樹與我幻想的不同,在電視里,在廣告牌上,香蕉樹已然成為我所處的現(xiàn)實的一部分,它包圍著我,吸引著我。
必須坦誠的是,在張劍武帶我去看香蕉樹之前,我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去看它的。像寧寧那樣,下班后坐巴士出城,隨便找個什么村子。廣東的香蕉田很多的,可能和稻田一樣多。我只要靠近那片綠油油的田,甚至不需要走進去,那愿望就達成了??晌覜]去做。逃避去看香蕉樹,或許證實了我的脆弱。
所以當張劍武在車間,一手扶著墻,一手叉著腰,同我談起寶瓶村那片無邊無際的香蕉田時,我罕見地罵了他,用廣東話罵,瘦佬,唔好喺度自作多情咗好嗎?我好憎你丫,碌遠啲,唔好阻住做野。意思是讓他不要自作多情,滾遠點兒,不要打擾我工作。張劍武在廣東待了六年,粵語是很熟的,聽了就緊皺眉頭,一言不發(fā)地走遠了。我以為他就此不再來打攪我了,可剛過半小時,他又來了,笑嘻嘻地對我說,小玉,你廣東話講得太差了。還有,你不是愛吃香蕉的嗎?下班我?guī)闳タ聪憬短锇桑以谀抢镉信笥训?。我被他氣笑了,心里想的是,如果香蕉樹非看不可,就選在這個季節(jié),跟這個瘦巴巴的男人一起去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那是十一月末,我的家鄉(xiāng)正經(jīng)歷風雪,而深圳仍然是溫暖的。張劍武小聲對我說,小玉,寶瓶村的香蕉快要熟了。
十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麻陰天,張劍武騎一輛紅色摩托車,馱著我一路向北,晚六點到達寶瓶村。他把摩托停在一棵榕樹下,上了鎖,就帶著我走小道去看香蕉田。寶瓶村不大,窩在山麓,民房依著山勢鋪開,形似一支細頸花瓶,或許這就是村名的由來。張劍武說自己在寶瓶村有朋友,帶我進村去訪。遇見一老人,他問某某某住在哪兒。那老人上下打量他一遭,用廣東話說,那撲街仔?早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張劍武聞言一愕,回過頭來沖我笑,說,我那朋友不在。咱們自己去找香蕉田吧。我心想,來都來了,總要看一眼再走,便同他繞上小路,往坡上去。我問張劍武,你不說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香蕉田嗎?要真是那樣的話,咱們早就看見了,哪還需費心費力地找?張劍武撓撓頭,尷尬地笑著說,小玉,這可是深圳啊,不光城市在變化,農(nóng)村也日新月異的。要是再晚幾年過來,這里恐怕全鋪上柏油路了。雖然張劍武的話十句有八句不靠譜,但他這句話說對了。我離開深圳那年,又去過寶瓶村一趟。那時已經(jīng)變成規(guī)劃區(qū),村居全都拆掉,稻田和香蕉田變成了柏油路和堆滿建材的工地。
那天我和張劍武步行了個把鐘頭,終于找到一塊香蕉田。那是一塊很小的香蕉田,估摸有七八畝。不遠處有幾塊水塘,有釣魚人點著燈垂釣。天黑了一半,但我能看清香蕉樹的形狀與模樣。沒我想象的那么高,沒我想象的那么粗壯,不像是樹,倒像是一棵棵巨大的草。那時候香蕉已經(jīng)快成熟了,我沒想到一棵香蕉樹上能長出那么多掛香蕉,綠的黃的十幾掛,幾乎要把樹干墜斷。我蹲在一棵香蕉樹下,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的根莖、枝干、葉子和果實,仿佛靠手指就能了解它的一生。當張劍武告訴我,香蕉樹每年摘果后都要砍掉時,我竟恍然大悟似的說:“唔!我說香蕉怎么賣得那么貴呢!”我說完這句話就后悔了,其實香蕉在深圳賣得很便宜,只是在北方貴些。張劍武笑著說,香蕉樹一輩子就結(jié)一次果,結(jié)完果就廢掉了,砍了再種新的,這樣效益高些。說完他又提醒我說,千萬不要摘呀,我怕別人以為咱是來偷香蕉的。我笑了,他也笑了。我們在香蕉田里逗留了很長時間,有個大叔溜達過來,問我們的來路。張劍武一一與他說了,臨了還問,大叔,你們的香蕉樹賣嗎?他這話問出來,大叔愣了,我也愣了。大叔問,你們買香蕉吧?張劍武說,不是,買香蕉樹。大叔又一愣,問,買種苗嗎?要買多少?張劍武說,不是種苗,就是香蕉樹。他指著我旁邊的那棵樹說,喏,就買那一棵,連果帶樹,你出個價,我們買了。大叔聽得云里霧里,別說是他,就連我也搞不清楚張劍武要干什么。最后大叔稀里糊涂地同意了這筆交易,砍下香蕉樹,修剪成不到兩米的一截,連帶葉子、果子,一起運到張劍武的摩托車上去。那晚張劍武馱著我,馱著香蕉和香蕉樹,興高采烈地騎回了羅湖。他送我到住處,然后把香蕉和香蕉樹都扛進院子里,弄完抹一把汗,說,小玉,你研究研究吧。我聽說有根須就可以種活。說完他就騎上摩托,轟隆隆離開。他走后,寧寧從屋里出來,看著地上的香蕉和香蕉樹問我,小玉,你是不是犯魔怔了?我眼瞧著張劍武騎遠,逐漸沒了身影,便回過頭來笑著對寧寧說,寧寧,我們有一棵香蕉樹了。
這就是我要講的香蕉樹的故事。龐曉光聽我講完后,低頭想了想,然后認真地對我說,小玉,你不要騙我。你和他在一起,難道真是因為一棵香蕉樹?那不過是一棵結(jié)完果子的廢物而已,不值一提??旄嬖V我,小玉,那棵香蕉樹你最后種活了嗎?我搖搖頭說,那不重要,你該走了。
十一
一九九八年,我二十三歲。相對前一年,以及后一年來說,這一年實在沒什么可說的。如果非要說,那就是在這一年的春天里,我從深圳回了老家。不是回去探親,而是徹底離開南方,不再回去了。
前一年,一九九七年,有兩件重要的事發(fā)生。一是四月份,寧寧回老家了。那時候,我和寧寧已經(jīng)分開一年多,她住在南山區(qū),我和張劍武住在羅湖區(qū)。我倆每個月碰一次面,吃個飯,聊聊天,再逛一逛商場或美食街。我從化纖廠離職后,又進了一家消防器材公司做銷售,薪水漲到八百多,寧寧進了一家美容院做美容師,工資也不少。我倆的境遇和剛來深圳時相比,已經(jīng)好了太多,但關系反而沒那么親密了。我想這都是因為張劍武,他的存在,使我與寧寧之間,有了一道難以忽視的隔閡。寧寧不喜歡張劍武,一直不喜歡。她說她從張劍武身上嗅到了灘羊的味道。我問那是什么味道,寧寧皺著眉毛說,我也說不清,總之就是不靠譜的味道。寧寧在深圳待了四年,攢下了一筆錢。她說自己在深圳待得夠久了,這個城市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新,她有點兒跟不上它,所以她打算回寧夏靈武去,那兒經(jīng)得起她折騰。寧寧還說,她想回去開家美容院,西北地區(qū)的女人都不太注重保養(yǎng),這可不行,越是干燥的地方,越需要做保養(yǎng)呢。我笑著說,寧寧你一定能掙大錢。果不其然,寧寧后來靠做美容發(fā)了財,分院開了十幾家。她的連鎖店名叫“橘色美容養(yǎng)生會所”。我問這個“橘色”是不是和橘子有關。她神情嚴肅地說:可不是嘛,那兩年在深圳橘子吃多了,皮膚黃得厲害。幸好我保養(yǎng)得早,不然要做一輩子的黃臉婆。
寧寧離開深圳的時候我和張劍武去火車站送她。她和來的時候不一樣了,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樣,我卻說不出。她來的時候十八歲,走的時候二十一歲半,正處在青蔥貌美的年紀里。這三年多的打工時光洗掉了她身上的土氣,使她變成一個自信、堅毅且時髦的人物。我為她感到高興。我想,寧寧比我更早地領會到自由的真諦,她麻利地蛻去硬殼,迫不及待地奔赴新的人生,沒有負累,毫不猶疑。我羨慕她的果決。目送她進入火車站時,我腦海中想起一句話,這句話是寧寧常對我說的。她說:“人吶,不能想太多,該吃吃該喝喝,灑脫一些。”寧寧無疑是灑脫的,但我不是。我對張劍武說,小武,寧寧一直挺討厭你的。他問為什么。我說,她說你身上有灘羊的味道,那是一種不靠譜的味道。張劍武笑了笑,說,我覺得自己挺靠譜的。灘羊是什么味道的?我要去問問甘肅來的朋友。我當時也覺得寧寧的話是無稽之談,怎么能以味道來判斷一個人呢?那太荒謬了。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寧寧走后六個月,她的話就應驗了。那就是一九九七年發(fā)生的第二件重要的事:張劍武失蹤了。
十二
張劍武失蹤前已有征兆,只是我當時諸事纏身,沒太在意。那幾個月繼父頻繁打來電話,向我要錢,一次幾百,偶爾上千,我掙錢不容易,稍有推脫,他便破口大罵。我挨不住他的罵,又不想我的母親受苦,只得隱忍下來,給他如數(shù)寄去。除了這件事,寧寧的離去也令我感傷。她這一走,我便少了個知心人,有些和張劍武說不著的話,只能咽在肚子里。加之工作上的瑣事,那段時間我有些焦頭爛額,回家來只想安靜地待著,和張劍武沒幾句話好說。后來仔細想,那段時間,張劍武確實有些不對勁兒。一是他往常出去喝酒,頂多醉個七分,晚上九點左右就回家來,鬼鬼祟祟地同我講一些朋友的壞話。他有好幾次喝得大醉,踉踉蹌蹌回家來,也不與我說話,躺倒在床上就睡覺,睡時還流淚。二是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從前一到下雨天,特別是休息日,我倆都不出門,守在屋里看電視,或以兩人打三人牌,他的話很多,從國際時事到家長里短,從物理化學到水稻棉花,沒有他不說的。我一般不愛聽他說話,可當他不說話時,我倒不習慣了。一個下暴雨的休息日,停電停水,我們租的房子采光不好,大白天也昏暗得厲害。我躺在床上,他躺在沙發(fā)上,我倆誰也不說話,聽著緊密的雨聲,看著玻璃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一起沉默著。最后還是我先說話,問他,你怎么了?這種問法其實是很不好的,問不到根上,只能隔靴搔癢??蓮垊ξ湎袷潜会槾痰搅耍偷刈饋?,解釋說,什么怎么了?我很好呀,我沒怎么。一切都挺好的。哎呀,你不要多想,我只是累了,有點兒累了,哈哈,你別那么緊張兮兮的。我被他這一長串話語說蒙了,越想越覺怪異,又問,喂,你到底怎么了?這次張劍武沒說話,他又重新躺下去,回到原先那個姿勢,過了很久才嘆一口氣,說,小玉,我累了,真的。
我當時真笨啊,他都如此表現(xiàn),我竟然還沒發(fā)覺事情的嚴重性。從一九九七年到生小兒子這段時間,我都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我做錯了,我不該忽視那種跡象,我應該果斷出手,去阻止他,去改變他。但現(xiàn)在,我不那么認為了。我覺得自己當時是對的,讓那件事發(fā)生,讓他走,都沒有錯。
一九九七年十月九日,傍晚。我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少了。我們租的房子只有不到三十平方米,擺設不多,少幾件東西是很明顯的。但我并沒有很快發(fā)現(xiàn)少的東西是什么,我翻箱倒柜地找,里里外外地找,把三十平方米的屋子翻個遍,最終在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空白。是照片,我和張劍武的照片不見了。除此之外,家里的所有東西都在。照片連同相框一起消失,這事很蹊蹺,我在當時已有不祥的預感。那張照片,是我和張劍武在羅湖東門老街的志飛攝影拍攝的,老板與我相熟,多送了幾張底片。那是我和張劍武剛開始同居的時候,我們在一堆照片里挑了張色彩好的,裝在相框里,此后每換一個地方,都要先把它釘在墻上。它的消失,似乎暗示了什么。
我把家里翻找得很亂,卻無心收拾,坐在門口藤椅上,焦急地等待張劍武回來。六點過去了,七點過去了,直到八點,張劍武仍沒回來。我每聽到外面響起摩托車聲,就要走出去眺望,眼看一輛輛摩托從我面前駛過,可沒一輛是他的。我急切地盼望那抹紅色。后面的故事你差不多能猜到,我從傍晚等到清晨,一整個晚上,我都醒著。張劍武失蹤了,或者說,他帶上屬于他的一切離開了我。你們或許以為我會大哭,會失魂落魄,會像一個失戀的少女那樣,抱怨命運的不公與負心漢的絕情,甚至自殘、自戕。
沒有的,那不是我。
從職專畢業(yè)的那一天起,甚至更早,我就喪失了做這些事的資格。我為自己而活,不為張劍武,不為李劍武,也不為什么亂七八糟的劍武而活。
第二天清晨,一夜沒睡的我洗了把臉,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還是像往常一樣六點半出門,買好早餐,七點整準時到公司上班?,F(xiàn)在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一件事,這也是當年龐曉光問我的問題:那棵香蕉樹你種活了沒有?現(xiàn)在我要說,那棵香蕉樹我沒種活,它死了。我把它埋在土里,它就在土里腐爛了。后來我知道,結(jié)完果的香蕉樹是無法移栽的,它的莖干會枯萎,舊根上也無法長出新的嫩葉。我想起寧寧從前對我說過的話,暗自揣測:難道灘羊與香蕉樹腐爛的味道是一樣的?
十三
張劍武走后,我又在深圳待了一年多。那一年我過得還不錯,換了份工作,又換了處住所,錢掙得比之前多。我買了點兒首飾,純金的,想著哪天結(jié)婚,還可以戴出來顯擺顯擺。寧寧知道了張劍武的事,打電話來安慰我。她安慰人的方式與眾不同,說好話之前要先譏諷幾句,她說,怎么樣,讓我說中了吧?早就告訴你,你偏不信。這回行了,人家吃干抹凈,撒腿跑了。不是我說,張劍武那小子,鬼里鬼氣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印堂發(fā)黑,這輩子肯定要倒霉,走了是好事,省得連累你。還有,以后找對象要睜大眼,不怕長得像鬼,就怕心里有鬼。寧寧還提議讓我離開深圳,出去旅旅游什么的。我問,去哪兒呢?她說,天南海北,地方多了。你難道就一輩子待在深圳嗎?我們只是過客,南方?jīng)]那么重要了好嗎?我被寧寧的話刺痛了,因為我之前就是那么想的,永遠在深圳待下去,死了就埋在松山或鉆石山。實在不行,埋在香蕉田也是可以的。我對寧寧說,不會的,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
一九九八年夏天,長江、嫩江、松花江流域發(fā)生了特大洪災,珠江流域雨水也出奇得多。我關于一九九八年的記憶,大多都和雨水有關,但去寶瓶村那天,天是晴朗的。我記得天空那種藍,干凈得接近透明的藍,稠密的云擁擠在天上,風里帶著泥土的清香。我叫了輛摩的,趁著晴天往寶瓶村去。司機師傅說,寶瓶村的地都被征了,現(xiàn)已是空村。如果去走親訪友,那就要撲個空。我說,不是的,我在那里沒有朋友,我只是去看一看香蕉田。司機師傅沒有再說什么,送我到目的地后,就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等著。他把遮陽帽扣在臉上,對我說,走時喊我,路費給你打八折啊。
我沒想到才三年的工夫,寶瓶村竟然變了那么多。從前沿著山勢鋪開的民房都消失不見了,換之以堆成山的鋼筋、水泥、青磚、石子。爬一個坡,繞到山后面,也不見稻田、香蕉田和水塘。我找不見那塊香蕉田,下坡走去看,不遠處有開著挖土機和叉車的工人在作業(yè),再遠一點兒的地方矗立著高樓。誰能想到短短三年之前,這里還生長著香蕉樹呢?上次來時還是傍晚,我記不清香蕉田的具體方位,只是胡亂地走。連日大雨把這里變成一塊沼澤,我盡量挑硬地走,但難免踩進淤泥里。一通走下來,我的褲子和鞋全變成烏黑色的了。我有些累,蹚過一片泥地,走到剛修成不久的柏油路上。這時有個大叔走過來,問,小姑娘,來這里干什么?不好走的,地太陷了。我說,大叔,我是來找香蕉田的。您知不知道它的具體方位?大叔一愣,上下打量我一遭,開口說,喂,你三年前是不是來過,跟一個騎紅色摩托的后生仔?我忙點頭說,是的。我們還買了一棵香蕉樹。大叔無奈地笑了,罵了句我聽不懂的話,然后說,搞不懂你們年輕人在想什么。香蕉地早沒有了。我們這里要蓋樓房,發(fā)展起來了。還有,你腳下站著的地方,就是當年的香蕉田。現(xiàn)在你要做什么?我愣住,搖搖頭說,大叔,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是來看看。我過段時間就要走了。大叔問,你走去哪里啊?我說,回家。大叔問,你家在哪里?。课艺f,陜西。大叔說,好嘢吖嘛,返屋企系好嘅,傍下阿爸阿媽。意思是好事情嘛,回家陪伴爸媽。我笑著點點頭,大叔囑咐我小心泥淖,便走去開挖土機。我看了眼天色,見云陰陰的,想是又要下雨了,便按原路走回去。起身不多久,低頭看見柏油路旁,長出一叢小綠苗。我疑心那是香蕉種苗,又怕是雜草,蹲下看了半天才挖下幾棵,放在皮包里,就離開了。
回到住處后,我找了個大陶盆,培上土,把幾棵綠苗種在里面,不時澆水施肥。月余后,終于看出模樣。不是雜草,就是香蕉苗。誰能想到香蕉樹就是由這么小的一根幼苗長成的呢?我很開心,覺得自己又有了新的錨,信心和勇氣一股腦兒地回來了。我當時想:就憑這幾棵香蕉樹苗,我也能在這里待下去。我盼望它們長成大樹,結(jié)出成掛成掛的香蕉。有一夜,我又夢到香蕉樹。它又變成我本初幻想的模樣,像楊樹那么高大,像柳樹那么婀娜。我站在一根樹杈下,大口大口咀嚼著剛采摘的香蕉。那不是酸苦的,是香甜的。
三個月后,當我接到繼父打來的電話時,那幾棵香蕉樹已經(jīng)長得和桌子一樣高。我把它們分別栽種在城市的隱秘角落里,其中長勢最好的一棵,就栽在我和寧寧當年分吃水果的橋洞邊上。那條河道廢棄多年了,我想不會有人來打擾它的。安頓好香蕉樹苗之后,我就開始收拾行李,退房租,買車票,緊接著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出發(fā)之前,我以為我是去奔喪的。因為繼父在那通電話里哭喊著說:小玉,你媽快要死了……
十四
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回家,分別在長沙、西安換乘,一路上基本沒吃什么東西,渾渾噩噩,想東想西,眼睛哭得紅腫,連夢里都是兇厄。我想起母親的肥胖與瘦削,她的身材始終沒有個定型,脂肪于她就像是隨時可拋卻的東西,需要時便充氣般地胖上去,不需要時便抽氣般地瘦下來。我的繼父說她快要死了,我并不是很確信。當我在北上的火車里煎熬時,母親的瀕死只發(fā)生在繼父的話語里。我想我一定要治好她,讓她的跛足能踏上南方的土地,讓她看到我的幸福。那時只有二十三歲的我,哪里會想到這一切只是繼父的陰謀呢?
當我踉蹌著回到家時,母親一瘸一拐地出來迎我。她臉上掛著欣喜、憤怒、慚愧與不甘。我不敢相信一個人臉上可以同時存在如此多的表情,像我的母親,她的內(nèi)心一定糾結(jié)極了。在看到母親的那一刻,我其實已經(jīng)明白了。母親好好的,她沒病。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內(nèi)心的糾結(jié)并不比母親少一分,待情緒實在難以壓抑,便開口罵起來。平常我很少罵人的,可能數(shù)遍前二十三年,也找不出十句臟話。我覺得那些話說不出口,拌舌頭擋牙,心里也有道檻兒。但那次我是痛痛快快罵了的,我指著跟在母親后頭出來的繼父,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兩個弟弟罵,罵他們不要臉,罵他們用心陰險,罵他們是一窩寄生蟲,只知道吮吸我和我母親兩個女人的血。我罵得很大聲,罵了很久,要借這通罵,把二十三年的委屈全都倒出來。我母親拉著我的手,哭著說,小玉,都怪媽,都是媽不好。咱不罵了,不罵了好吧?我的繼父面無表情地聽我罵完,然后平靜地說,小玉回來了,回來就好。我跟你大姑商量好了,你以后就嫁給你強哥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們以后還是一家人。
我聽他說完,就不再罵,也無力去罵。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我的繼父,我名義上的爸爸,竟然要把我嫁給他姐姐的兒子。那個叫“強哥”的今年三十多了,動不動就打罵父母,是十足的惡棍。我先是小聲說,后又放開聲量,大聲告訴他。我說,我不要嫁給他!我不要嫁給他!我對著母親說,對著繼父說,反反復復說了很多遍。最后繼父大喝一聲:夠了!他一巴掌將我扇倒在地,惡狠狠地罵,死女子,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我養(yǎng)你這么大,就不知道報答我嗎?在南方那么久,躲著我是嗎?想跑沒門兒!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挑個好日子嫁人,當還我養(yǎng)你的債了!他打完我仍不解氣,又把我母親痛罵一頓,最后對我說,擦擦眼淚,洗把臉去,晚上你大姑一家要來見你。再敢哭,我連你媽一起打。
如你們所知,我后來并沒嫁給那個楞慫的表哥。在被沒收證件、錢包和行李的前提下,單靠我自己,是無法從繼父手中掙脫出來的。是龐曉光救了我。他從別人那里得知我回來的消息,特地跑來見我。我們偷偷見了一面,在面粉廠后頭那間廢棄的谷倉里,我盯著他的眼睛說,龐曉光,你娶我吧。
后來的事情就沒那么重要了,一切水到渠成。當然,為了破壞我繼父的陰謀,我們還是用了一些小手段的。我謊稱自己懷了龐曉光的孩子,還把這個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半個靈陽鎮(zhèn)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后,我和楞慫表哥的婚事自然是吹了。有一日,我和龐曉光走在涇河邊,我們在說他上門提親的事。他突然問我,小玉,你以后還去深圳嗎?我詫異地回過頭,看著他。他的表情簡單極了,龐曉光是我見過的最不會掩飾自己內(nèi)心想法的人。于是我向他承諾:不去了,我再也不去深圳了。他聽到我的話笑了,小心翼翼牽起我的手,說,從前我就告訴過你,深圳那地方?jīng)]什么好的,不如咱們這兒,地軟水又甜……
結(jié)婚那天,我并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感到愁悶。我為自己的命運而愁,為自己的下場而悶。我最終還是沒能偏離命運為我設定的路途,那條五年前就鋪設在我面前的路,如今被我踏在了腳下。那么這五年改變了什么呢?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是我的選擇錯了嗎?可是十八歲那年,在僅有的兩個選擇里,去深圳無疑是明智的那一個。是什么改變了我?是什么改變了既定的結(jié)果?我不知道,雖然有幾個猜測,諸如張劍武的出走、龐曉光的信、寧寧的離去甚至寶瓶村的香蕉樹等等,但都不重要了。
而今,我四十九歲,再過兩個月零十七天,就是知天命的年紀了。知天命,意味著通透、清醒、放下執(zhí)念、放棄掙扎,順從地走在既定的路上,不反抗,不偏向,沒有怨念。終歸是要走這條路的,只是時間不同,方式不一樣。最后一次去寶瓶村時,我就想離開深圳了,那幾棵香蕉樹的幼苗改變不了什么的,即使它們長成樹,開出花,結(jié)滿果,都沒用的。我還是要回來,同龐曉光結(jié)婚,在二十五歲時生下第一個孩子,三十九歲生下第二個孩子。一切都已注定,這就是命運,這就是知天命。
真的是這樣嗎?
寧寧對我說:去他的命運吧!
十五
我生完小兒子后,寧寧并沒立即回寧夏。她陪我待了半個多月,一邊照顧我,一邊同我回憶當年的事。那次之前,我們已經(jīng)有七八年沒見面了。各忙各的,一年都通不了幾個電話,見面更是奢侈。這些年來,寧寧的事業(yè)蒸蒸日上,感情卻曲折艱辛。她那時已經(jīng)結(jié)了三次婚,每次都以離婚收場。這三段婚姻帶給她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兒,大的十三歲,小的七歲。寧寧罵罵咧咧地說,男人沒一個好的,都是花心蘿卜,有了好的,還想要更好的。她問我龐曉光如何,我笑著說,中年夫妻,感情平淡。他一年有八個月都在外頭,有沒有外遇真不好說。寧寧哼哧一聲笑了,說,看他那樣也不像有膽搞外遇的呀。不過你要做統(tǒng)計,出軌十個有八個是他那樣的,外表老實,心里頭可賊著呢。我聽了只是笑。
寧寧話頭一轉(zhuǎn),又提起當年的張劍武來。她問我,小玉,你還記得他嗎?我笑著搖搖頭,說,二十多年了,早就忘了。她聽了我的話,半晌沒言語,忽然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紙片來,我接過來一看,是一串電話號碼。寧寧鬼鬼祟祟地說,張劍武的。我心里撲騰一下,剛想說話,寧寧抬手壓住我,說,別問。問也白問。我也不知道這事兒怎么就這么巧,半年前,陰差陽錯,我碰見張劍武了。他現(xiàn)在賣銅管,買賣做得挺大,跟我前夫有生意往來,也不知怎么就找到我店里來了。實話告訴你吧,他身上還是那個味兒,臊臊的,簡直不能聞。他還向我問起你,問你近況如何,是否幸福云云。我當然要說你幸福了,而且成倍成倍地夸張。他走的時候留下這個電話號碼,說自己在深圳羅湖區(qū)東湖街道,什么花瓶路水瓶路之類的地方住。我說,寶瓶路。寧寧說,對對對,就是寶瓶路。怎么,你想起他來了?寧寧對著我壞笑,我無奈地搖搖頭,用下巴指著旁邊熟睡的小兒子說,怎么,你還盼著我和他舊情復燃嗎?這個胖孩子誰來管?你嗎?寧寧趕忙躲開,說,我最討厭小孩子了。
但十年后,當我被醫(yī)生告知自己得了卵巢癌且已是中晚期時,寧寧從寧夏飛到蘭州來,哭著對我說,小玉,你想去就去吧,我?guī)湍阏疹櫤⒆?。我笑著幫寧寧擦去淚水,說,這或許是我的命運,注定在四十九歲這年得癌癥,或許五十就要死去。寧寧用力地撥開我的手,兇神惡煞地罵道,去他的命運吧!我不信這個,你給我好好治,一定能治好的!
如果說我十八歲那年南下深圳收獲了什么,那一定是寧寧。她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當我講述這段故事時,估計她正皺著眉頭輔導我兒子的數(shù)學作業(yè)。七天前,當我完成一個療程的化療,失去所有頭發(fā)時,她笑著對我說,小玉,我給你買了粉色的堆堆帽。
我可能快要死了,死在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死在我母親前面。但我心中還有一個結(jié),始終解不開。我想問一問張劍武,他當年為什么不辭而別?他走得那么倉促,像是在逃離或奔赴什么??蔁o論什么,都可以和我說呀。我可以理解的,別管有多么難以理解??伤麤]有說,選擇了最省事的方式,走了。一個可笑的懦弱的男人,如今我要去見他。當然也不只是去見他,像三十一年前我離開家鄉(xiāng)時心里想的那樣:香蕉樹,我是為你而去的。
好了,我就講這些吧,深圳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