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遭遇的肢解與曲解 ——茅盾身后經(jīng)歷的筆墨官司
刊于《茅盾研究》第1輯(1984年)的《子夜》大綱之一
茅盾晚年寫作《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出版時加書名“我走過的道路”),有意拿《子夜》作為一個專章詳細介紹,這在以前是沒有的。1939年5月茅盾在新疆有一個講話,談他的《子夜》是怎么寫成的。后來這篇講話稿發(fā)表在《新疆日報》“綠洲”副刊。1977年《子夜》再版,茅盾應約又寫了一篇新的后記,復述他的寫作體會。盡管兩篇都談到了寫作計劃或意圖,新版后記還將意圖一一說明,但總體來說是籠統(tǒng)的。
《回憶錄》里對《子夜》的介紹就不一樣了。原來茅盾寫了一份提要,而在提要基礎上又寫了更詳細的分章大綱,《茅盾研究》1984年第1輯就載有部分分章大綱內(nèi)容。
《子夜》三十余萬字,提要、大綱就寫了數(shù)萬言,對此,茅盾自己說:“我算是用過一番心的?!比~圣陶在1945年的一篇文章中這樣記述茅盾:“他作小說一向是先定計劃的,計劃不只藏在胸中,還要寫在紙上,寫在紙上的不只是個簡單的綱要,竟是細磨細琢的詳盡的記錄。據(jù)我的記憶,他這種工夫,在寫《子夜》的時候用得最多?!?/p>
這里需要說明一下,茅盾介紹他的《子夜》,是在《子夜》成書多年以后,詳細大綱更是在他逝世后才被披露的。葉圣陶所說的“寫在紙上”當是事實,因為早年他與茅盾同在上海,既是商務印書館同行,也一度是鄰居,關(guān)系密切。但很長一段時間,茅盾“寫在紙上”的那份記錄沒有被公開。
《子夜》自問世以來一直作為暢銷書受到讀者歡迎,評價非常高,上世紀80年代達到了鼎盛。翦伯贊、邵循正、胡華等所著《中國歷史概要》,五千年事寫入薄薄一本小冊子,惜字如金,也沒忘記將《子夜》寫進去。王瑤先生在一次研討會上說過:“關(guān)于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文章和著作,除了魯迅之外,最多的就是茅盾?!庇终f:“一個作家,對他有興趣的人多,研究他的文章和著作數(shù)量大,這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歷史地位?!薄蹲右埂肥敲┒艿拇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包括《子夜》在內(nèi)的茅盾作品開始受到質(zhì)疑,認為《子夜》存在“主題先行”的刻意性,“概念化”傾向明顯,可讀性偏低,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不強;還有一些人說,《子夜》是一部政治小說,是“宣傳品”,是“一份高級形式的社會文件”。這些質(zhì)疑應該與葉圣陶所說那份“寫在紙上”的記錄有關(guān)。因為人們發(fā)現(xiàn)茅盾寫作習慣的確不同于常人,《子夜》是作了精心的準備和包裝的。而這份被披露的記錄似乎證實了這一質(zhì)疑。
那時,先鋒派和新寫實主義正興起,審美趣味在一些青年讀者中發(fā)生著變化。說得通俗點,他們需要變換“口味”了。在這種“口味”的變換爭奪中,茅盾這道“餐”好像屬于被吃膩了的那類,不那么適口了,自然要被撤換下來。其實“口味”反映的只是讀者個人的喜好,以此作為評判標準似乎站不住腳,而手握“審美”的大棒威力更烈,時過境遷的《子夜》是招架不住的。
《子夜》既然有“問題”,那么“問題”出在哪呢?很顯然,不在《子夜》內(nèi),而在《子夜》外,即茅盾自述的“創(chuàng)作的準備”,也就是那份經(jīng)過了精心準備的詳細大綱或記錄。茅盾在多種場合談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諸如收集材料、確立主題、擬寫大綱……他樂意談論自己的創(chuàng)作,《子夜》就是很突出的例證。
茅盾是一位非常坦誠的作家,甚至結(jié)合文藝評論也不忘談論創(chuàng)作方法,這在其他作家當中是很少見的。正因為此,茅盾反而成了“箭靶”,他的作品反而被他的“經(jīng)驗論”打上“概念化”的標簽。他們握有“實據(jù)”后,回頭再看《子夜》,先入為主地拿著大綱證據(jù)來“圍獵”《子夜》,《子夜》的“問題”被一一揪出,羅列放大,被肢解,被曲解。
葉圣陶所指的那份寫在紙上的記錄,本意是對茅盾的敬重。他認為“對于極端相信那可恃而未必可恃的天才的人們”,茅盾的模式是可取的;1986年他在茅盾誕辰90周年會上又強調(diào):“對于那些自認為創(chuàng)作全憑才氣的人們來說,雁冰兄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很值得供他們作比照。”看來,葉圣陶當時對于日后茅盾遭受的質(zhì)疑有了預感,所以他對自己說過的話又特別作了加注。
茅盾原本是從事文學批評的,他的小說具有批評家的縝密與冷靜,《子夜》尤其明顯。《子夜》的醞釀及其寫作過程,其實出現(xiàn)過多次變更、停頓,有時甚至連大綱也不太管用。批評家的大綱是在腦中,而非完全“在紙上”。就個體而言,創(chuàng)作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寫提要、擬大綱只是其中一種,在某些人看來雖然笨拙,但沒有必要硬生生將其與“主題先行”掛鉤,甚至扯上“概念化”——難道做小說真的可以全憑才氣,打無準備之戰(zhàn)?那樣的話,以曹雪芹的天賦,寫《紅樓夢》似乎完全可以一蹴而就,何須10年之久的“披閱增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