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提云積:客從遠方來
這世間每一處的陌生所在,都是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
——題 記
那天我真實地站在朱橋的時候,已是上午近十點鐘。暮春的陽光如同一條漫無邊際的溪水,帶著明亮的金黃色汩汩流瀉下來,將我面前的空地清晰地從周邊的房屋與街道間勾勒出來。這里相比村子的其他地方是開敞的,不知是村里有意規(guī)劃,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總之,這里的寬敞對于一個繁華的國家級建制鎮(zhèn)的鎮(zhèn)區(qū)來講是奢侈的。
面前的空地早年有一座戲樓,戲樓面北;一座火神閣,是跨街格式;一座石橋,是朱紅色的。在走訪此地的一些老人時,他們的說辭趨于一致,朱橋稱謂的來歷與這座石橋有關。朱紅色的石橋架在溪水上,戲樓在橋南,火神閣在橋北與它隔橋相望。后來溪水干涸,河床長出茂密的雜草,人們?yōu)榱诵凶叻奖悖苯訌暮哟采献吣献弑?,來來往往?/p>
現(xiàn)在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座石橋建于何年何月。也沒有人能告訴我,這座石橋是因了何種緣由被拆毀。它的出現(xiàn)好像就是為了給世人留下一個謎,這個謎被流逝的時光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樣的煙塵,等著后來人將它擦拭一新。
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對過去的時間有一個確切的記憶,只能說是早年。憑我的想象,它從在這個位置出現(xiàn)的那一天起,不僅僅是為了跨越一條溪水,方便溪水兩岸的人們來來往往這么簡單。這方區(qū)域因了何種緣由不以祖輩先人的姓氏為名,單單以溪水之上的一石橋為名?或許它還有其他更多的想法,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世人,這方區(qū)域發(fā)生了怎樣的流變。比如人煙由少到盛,流水從豐沛到干涸。它于這世間一隅既渡人又渡己,渡世間一切可渡之物。朱橋想記住什么?想告訴我們什么?河流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名字,正如一座村莊,歷史的不同時期也有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名字于河流是同時存在的,而村莊的名字是疊加的,頻繁叫出口的永遠都是最后那一個。
想必誰也不能否認,一座橋是因為一條溪水才生出存在的意義。朱河自村子的東南旖旎而來,穿過村子西北行入渤海。村子里便會有一些小支流,或匯入,或流失。不管主河道還是小支流,都會有一座橋。這是早年的景象,現(xiàn)在只有主河道上有長條麻石搭建的橋,通向東面的另一個村莊,或者是另一個遠方。石橋沒有護欄,麻石的橋面被歲月里來來去去的車流人跡打磨得光滑。橋面高過河床不足一米,如果在雨季,上游的河水過境,橋面便會淹沒。
戲樓與火神閣拆除的時間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了。在朱橋的走訪中,聽到不止一位老人講起那時八一電影制片廠在朱橋拍攝電影《女兵》的一些逸聞。該片導演郝光祖籍便是朱橋,離家多年,在選擇場景時,少年時代對朱橋的記憶便在腦海里顯現(xiàn)出來,郝光想在電影里一一還原老家的風物。他不知,其時,火神閣、戲樓早已拆除,獨留了一座石橋,這座石橋在電影里僅有片刻的閃現(xiàn),這是郝光的痛,也是作為后來者的我心中的痛。
村子的街路已全部硬化,在水泥路之前,是一條村內(nèi)土路,在土路還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時,一條溪水橫貫東西,一座石橋連接了南北?,F(xiàn)在,戲樓、火神閣與溪水已沉沒于歷史這條更大的溪水中。與空地相鄰南側(cè)人家的門洞里有乘涼閑聊的老人,遂上前搭話。通過老人們的介紹,我知道這個位置在早年間是三個村子的交界處。二十世紀此地解放后入社,為了便于管理,三個自然村合并成一個行政村。現(xiàn)在一些老人還沿用了舊時的稱謂,將每一個特定區(qū)域稱作李家莊、毛家疃等。老人說的這些地名,我在朱橋區(qū)域的其他地方問過一些青年人中年人,他們對這些地名都不知道,還是第一次聽我說起。
剛到朱橋的時候,我是從西面步行過來的,遇到第一條南北大街便轉(zhuǎn)向南。大街是朱橋的主街道,街道兩側(cè)商鋪林立,來往車輛與行人交織,很繁華。路東側(cè)的早餐店還在繼續(xù)營業(yè),吸引我的是早餐店占用了一座老宅,看屋脊山墻至少有百年。我過去的時候,在攤鋪的南側(cè)有一個小門,小門敞開,陽光從敞開的門里照射出來。一位白發(fā)老太坐在一張矮凳上,上身倚著門框,一件絳紅色的馬甲罩在一件灰布上衣的外面。陽光將老太的身影放大,被老太身體擋住的陽光便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身影。照在老人背上的陽光像是迸濺了起來,在老人的四圍發(fā)出淺亮的光暈。趨近閑聊,知道老人已九十六歲高齡,耳朵重聽,交流不暢,關于朱橋的一些歷史情況總是不能與我的問詢對應在一個點兒上,無奈只好放棄。
圍著早點鋪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在早點鋪的東鄰還是一座老宅,這座老宅保護得比早點鋪還要好,我轉(zhuǎn)到南側(cè),老宅落鎖,只能原路返回。再次回到早點鋪,征求早點鋪老板的意見,想進去看看內(nèi)里的格局,老板以忙為理由拒絕了我的要求。帶著遺憾離開,從早點鋪后面胡同向東,胡同里有一株泡桐樹,花蕾正是盛期,走過的時候還聞到了花香。走到胡同盡頭便是一條新的南北街道,這條街道比胡同稍寬敞。街的東側(cè)有人家開著街門,陽光從街門里穿過來,撲在了大街上,也是一座老宅。既然街門敞開,我不假思索就徑直走了進去。院子里還是泥土地,但拾掇得干凈利落,在院子里站定便高聲詢問家里是否有人。話音剛落,一老婦從堂屋里出來,我說明來意,老人便熱情地從堂屋拿出馬扎放在院子里讓我坐下休息。
老人叫邵慧媛,屬牛,當街人,嫁當街,婆家毛姓,她們所處的位置叫作毛家疃。毛家疃只要看得上眼的老宅都是其婆家祖上的產(chǎn)業(yè)。我說到早點鋪,還有早點鋪東側(cè)的老宅,說了老板拒絕的事情。老人熱情地說:“他不讓你看,我讓你看,東側(cè)的老宅是俺家的,早點鋪也是租俺本家的?!?/p>
老人祖上在北京做皮毛生意,因為特殊的機緣生意做得頗大,公爹不僅要養(yǎng)護自己的家,還要養(yǎng)護寡嫂及未成年的侄兒。從北京回來探家,帶回來的錢財先與寡嫂及侄兒平分,或者是寡嫂大半,余下的才帶回自己家。寡嫂娘兒倆日常用度支出少于小叔一家,便多有累積,先翻建了新房,還做了擴建。寡嫂一家得其公爹及家人的共同照拂,家境殷實,安然度日。后來,時代更迭,公爹放棄了在北京的皮毛生意,變賣了四合院及家產(chǎn)回到祖地,務農(nóng)為生,無疾而終。老人說,現(xiàn)在子孫的家境都不錯,平平安安。知道了毛家疃的大體區(qū)域,我離開的時候,刻意轉(zhuǎn)遍了毛家疃區(qū)域,不得不說,看得上眼的老宅有許多,占據(jù)了毛家疃大部。
在老人這里知道了朱橋的確切位置,還有當年郝光在此拍《女兵》的一些逸聞。對于朱橋、戲樓、火神閣的拆除,老人一直嘆息不已。從老人家出來便西行,回到主街,走到南側(cè)轉(zhuǎn)向西,行不遠,便是開頭看到的景象。作為朱橋鎮(zhèn)駐地,朱橋村是一個承載點,先有朱橋村后有朱橋鎮(zhèn)。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這個點或許是時間設置的原點,也或許是地域設置的原點。朱橋的原點根據(jù)不多的文字記載,一種說辭是明洪武二年(1369年),楊姓由四川遷此立村,以姓氏取名楊家莊。清初,村莊擴大,村中有一條大溝,為交通便利而修建一座紅石橋,村名由此而更名朱橋。這樣的說辭現(xiàn)在不被認可,后來在我四處搜尋關于“朱橋”來歷的資料時,一些文史資料便到了我的桌案前。
據(jù)《明會典》記載,掖縣設有“南驛”“朱橋驛”兩個驛站。明《萬歷萊州府志》記載了朱橋驛站配備的馬匹及人員情況:朱橋驛在縣東北六十里,馬七匹,驢六頭,車夫三十六名,舊有驛丞,今裁。朱橋驛在今萊州朱橋鎮(zhèn),是朝鮮使臣出使明朝進入掖縣境內(nèi)的第一個驛站。明初,朝廷在各地設立驛站,這些驛站必選定交通要道及重要村鎮(zhèn)?,F(xiàn)在看這兩個條件,朱橋都極為符合。說到朱橋的來歷就多寫幾筆,明建文三年(1401年),高麗末朝、朝鮮李朝初期的文學家、著名詩人李詹作為使臣來朝大明時路經(jīng)萊州,夜宿朱橋留下兩首詩作:《除夜,宿朱橋驛》《次朱橋驛陽村詩》,收錄在李詹的《觀光錄》里?!洞沃鞓蝮A陽村詩》首聯(lián)“使華南北幾時休,海上登萊接二州”,這首詩告訴我們當時朝鮮來華的使節(jié)在這條驛路上從來沒有中斷過,使臣從海上來,便看到連接在一起的登州府和萊州府。作為兩個州府的陸路連接點,朱橋驛便是由登州府進入萊州府的地界。由此可見,明初朱橋處在連接登州和萊州的交通要道上,是個非常有影響力的村鎮(zhèn),這也和《明會典》里提到的“朱橋驛”相吻合。
不僅如此,明代朝鮮使者沿途關于中國地理歷史的記載,多來自中國的史料或明代當?shù)氐牡胤街?。如果這種記載有據(jù)可查的話,說明朱橋的歷史就很悠久了。在明代朝鮮使臣的筆下,朱橋還是一個繁華富庶之地。明天啟六年(1626 年),朝鮮派金地粹陪同金尚憲出使明朝,九月九日路經(jīng)朱橋驛時,留有詩作《朱橋村》:“白榜青簾沙市頭,茜裙游女酒家樓。重陽已迫霜飛晚,萬樹名園未盡秋?!币馑际钦f以朱河為依托的碼頭上停靠著經(jīng)商運輸?shù)拇?,朱橋村集市上遍布酒肆店鋪,穿著絳紅色衣裙的美女在酒樓茶肆之間來來去去。節(jié)令已經(jīng)霜降,天色向晚,而那些在深秋里搖曳的樹木及霜空下的花園還在努力地保持著青翠的樣子。
朱橋開埠于此,站穩(wěn)了天時地利人和。朱橋位于丘陵地帶的邊緣,東向漸高,進入膠東半島的高山區(qū)。西向是沖積平原,田野廣闊,泥土肥沃。北向渤海的萊州灣,海產(chǎn)豐饒,地下是儲備豐富的黃金資源。據(jù)史料記載,早在宋時,此處黃金開采業(yè)便興盛。因此,朱橋的商貿(mào)業(yè)極為發(fā)達,吸引了當時全國各地的商賈到此開鋪設莊,朝鮮使臣金地粹的詩詞很好地明證了朱橋當時的繁華。
到朱橋,是為了尋找一段歷史,尋而不得,心情自是失落與遺憾并存。然而,朱橋的真實歷史又是如何的?現(xiàn)有的文字記載有正史有野史,正史也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解釋,野史在民間泛濫,如朱河的水,清澈與渾濁共同營構(gòu)了一條龐雜的水系,直到某日,水系干涸,消隱于時空??隙ǖ氖?,朱橋的來歷與紅石橋沒有絲毫的關聯(lián),是民間的訛傳?,F(xiàn)在想來,朱橋于這萬千時光里應是孤獨的,世人不知其來處,也不知其歸處。我來是想尋得朱橋與其他地域不同的樣子,不僅僅是建筑,還有隱秘于世人眼目的其他一些東西。我是想在內(nèi)心重建一座橋,以朱橋隱于時光深處舊有的樣貌為藍本,重新描摹朱橋靚麗的樣子。
根據(jù)朝鮮使臣金地粹傳世的《朱橋村》一詩不難看出,朱橋的繁華是建立在水上的,而朱橋的存在也是建立在水上的。朱橋應是先有了水系,再有了橋,繼而有了村鎮(zhèn)驛站。朱河的第一條溪水,從東嶺旖旎而來,一路跌宕起伏,婉轉(zhuǎn)迂回,直奔大海。流水的長度是歷史,河流的寬度是歷史,行于河道的舟船是歷史,來往于河岸的人們是歷史??傊?,與這朱河相關的萬物都是歷史,世人寄情于萬物,萬物為憑托,完善世人的情感。從山澗流出第一條細微的溪水時朱河的水也不會想到,在若干年后,世人會依托它的身軀構(gòu)建了如此繁華的領域。
尋橋不得,或者是早前民間對朱橋的認知在我心里構(gòu)建的橋已經(jīng)坍塌,便不再在此逗留,回轉(zhuǎn)向北,這次在朱橋西側(cè)的區(qū)域游轉(zhuǎn)。遇到一條新的街道,這條路北有一座老式門樓,翹檐欲飛,青色的小瓦像魚鱗環(huán)環(huán)相扣,它守護的家已經(jīng)湮沒于時光深處,只有相鄰的人家在這個空間垛放了雜草。門樓的街門還在,落了鎖,門后的門閂橫插,與前面的鐵鎖形成了雙保險。不知門樓于此還有當年主人建立它的意義嗎?
這條街道向東延伸過去,兩側(cè)荒長了雜草,往年的雜草還沒有褪去,今年的綠草再生,它們嚴格遵循著節(jié)令,榮枯更替。繞過一個彎,看到一株木槿花的樹枝攀上了一座老宅南屋的木窗。太陽光照射過來,樹枝上的綠葉泛著油亮的光澤,顯得飽滿豐潤。老宅坐北,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與新宅東西相鄰。木窗是花格欞,早年貼了毛頭紙,被風雨侵蝕得殘破。老宅前,舊年的荒草與木槿花新生的枝干齊高,都在對老宅窗欞里的空間窺視。老宅照例落鎖,很多年沒有貼過春聯(lián)了,灰白的木質(zhì)紋理與殘剩的對聯(lián)紙片共同描畫了老宅的荒涼。我趴在門縫上向里探望,一株柔弱的小樹苗長在照壁前,照壁雖然荒敗,好在陽光還能照射過來,小樹苗嫩綠的葉子靜默于陽光底下,這是院子里唯一的生機了。我在這座老宅前站了很久,街門上的鐵鎖已經(jīng)生銹,不知這道鎖是否想留住曾經(jīng)的歲月,打開街門,是否還會有曾經(jīng)的歲月傾瀉而出。作為過客,我不知道能否聽見那些歲月嘰嘰喳喳的聲響。或是人語,或是雞鳴,應該都在這把生銹的鐵鎖里隱藏著,等待一場春風,等待一場春雨,等待一場望眼欲穿的生機。
此處屬于楊家莊,如果說毛家疃是朱橋的表面,這里便是朱橋的內(nèi)襯了?;臄〉睦险H多,有的只剩了一堵圍墻,只有陽光給它最大的善意。有的門樓坍塌,院里荒草雜生,屋頂塌陷。一處老宅破敗的街門上還用白粉筆寫了“出租”二字,如果是隨手涂鴉,可付諸一笑。如果是刻意而為,租賃關系成立,打開這扇門,作為看客,想在這扇門里得到什么?我在心里問過自己,我想在打開這扇門時,燭光帶了家的溫馨氣息走出家門迎接我的回歸。
對我而言,朱橋,不管是作為一個村莊,還是作為一個鎮(zhèn)區(qū),它的規(guī)模過于龐大。以我的腳力在一日內(nèi)走遍它是不可能的事情。后來得知朱橋村所屬的區(qū)域商鋪林立,原住民有 1100 余戶,2600 余人,原有 109 個姓,有 5 個姓因為沒有后嗣從朱橋消失。眾多的姓氏從四面八方來此,如溪水,不斷地融合形成更大的水系,直到在朱河共同構(gòu)筑了朱橋的龐大與繁華。
一個白日的走訪也不能消除我對朱橋的陌生感,也許我有些心不在焉,總是想起一些奇奇怪怪的細節(jié)。我承認,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皆來自我在其他地域的生活經(jīng)驗,現(xiàn)在這些細節(jié)不斷地使我產(chǎn)生更加離奇的一些想法。比如老宅的主人哪里去了?那堵孤立石墻曾經(jīng)的主人看到后會不會重新修建?它們曾經(jīng)的炊煙去了哪里?老宅里的那爿石磨還能不能轉(zhuǎn)動?這些想法根本無從落到實處,是空想。走的,總要走,即使再加挽留,也不過是記憶里少待片刻,一轉(zhuǎn)身,便相忘于塵世,永不相見。由此想到,時光設置了無數(shù)個騙局給予每一個人,讓人們在它虛構(gòu)的人世間一代又一代,送了再送,在我們意識到這是騙局的時候,卻是無可挽回,無處可逃。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程,借住在一家單位。這家單位在朱橋的西郊,已經(jīng)出了村子,遠離西面的 206 國道。職工宿舍在二樓,鋪好自己攜帶的隨身行李,盤腿坐在床上,我沒有開燈,也沒有拉上窗簾,眼睛不眨地看著窗外,窗外是漸深的黑夜,還有正在歸于沉寂的朱橋村。夜空有點點星光,有不知發(fā)自何處的聲響,我感覺這是黑夜不斷地從四周襲來的聲音,在上一刻還像從遙遠的地方帶著奔跑的喘息聲而來,下一刻卻又感覺是來自身體的內(nèi)里澎湃不息。主街上的路燈全部熄滅了,我還沒有睡意,這里太過于安靜,這種安靜對我的睡眠構(gòu)成了傷害。多年住市區(qū),在嘈雜的聲響里能沉沉睡去,在安靜里竟然有失眠的跡象。白日來來往往的影像一直在眼前晃,心里想著朱橋,想著僅作為橋的本身的朱橋。作為一座橋,于現(xiàn)實中跨越了河溝,連接了此地與彼地,于時光中,作為一座橋,有何存在的意義?一夜思慮,頭昏腦漲,直到聽見雞叫頭遍才昏然入睡,不過一個鐘點便醒來。窗外的天光開始明晰,穿衣下樓,開了大門去朱河。昨日間在朱河橋上來來去去幾次,心里已經(jīng)生了想法,清晨時分,去朱河看看。
我站在朱河橋上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方天際已是青藍色,像煮熟的鴨蛋殼的顏色。我下到河床,向南走了九步后,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我要沿著這個河道一直向南走下去,走到它的源頭去。我這樣想的,也是這樣行動的。寬闊的河道里只有我一個人,兩側(cè)的堤壩上有早起鍛煉的人們。我看到他們對獨自行于河道里的我有過指指點點,應該是對我有過什么樣的想法,這是我與別人之間無法互通的小心思,具體到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在這個初夏的清晨,我就像是逆流而上的水波,行走于朱河的河床上。河床干涸,已無任何的水跡,裸露出粗細不等的砂礫。河床上有羊群走過的蹤跡,地上遺留了羊群新鮮的便溺物,空氣里充斥著羊群獨有的膻腥味兒。春天萌動的那些野草,有的已經(jīng)開出了細碎的花,黃色的是苦菜花,白色的是薺菜花,緊貼河床盛開的是紫地丁的花兒。還看到一些類似于多肉的植物,不知它們在這里叫什么名號。春天的風沿著河床從南面不斷地侵襲過來,送來遠處不知何種味道的氣息,還有在枝頭歡叫的喜鵲發(fā)出的喳喳聲,今天應該是一個好天氣。布谷鳥的叫聲,音節(jié)短促,落在寬闊的河道里,像投進水里的一枚石子,竟有了水質(zhì)的聲色。河床的上方對應著天空的部分開敞,云彩都聚在東方的天邊,已經(jīng)被朝霞濡染得紅彤彤。
河道兩岸上的人家已經(jīng)升起了炊煙,炊煙飄出村莊,寬闊的河道接納了它們。炊煙慢慢地在河道里匯聚,形成了新的河流。恍然間,炊煙里有了鼎沸的人聲,如一條喧嘩奔騰的流水,在歷史的每一個無意的瞬間,滔滔而去。炊煙很快散盡,它們來得緩慢,消失得卻快捷無蹤。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了起來,河岸上的綠柳白楊享受著從南吹來的風。如果是早年,這個早年的概念應該是幾百年前,第一代朱橋人,經(jīng)海越河,舟楫勞頓,他們來此或許沒有什么具體的規(guī)劃,他們習慣了羈旅,這里只是流浪人生中的一個驛站。他們選擇在此駐留,或許是此地能填飽肚腹,或許是身老已無力還家,也或許是沒有什么原因,只是愿意在此停下,就像他們隨時出發(fā)一樣,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他們把“前方”作為自己的老家,一直走在追尋前方的路上。
前面有一道新橋連接了兩岸,橋北東側(cè)的河岸上有零散分布的墳墓,墳墓的朝向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墳墓有十幾座,墓碑的朝向沒有章法可言,朝向四面八方,墓碑上鐫刻的姓氏多,幾乎沒有重復的姓。在我的故地,墳墓的墓碑都是西南向,傳說人亡后,魂魄是要回歸故鄉(xiāng)的,墳墓的向度便是給魂魄指明了回故鄉(xiāng)的路。
沒有多做停留,我還保持著那個走到源頭的想法,從橋底下穿過去,一幕震撼的景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河道東岸上擠擠挨挨地布滿了墳墓??茨贡行掠信f,墳頭的土堆有高有矮。我還是關注墓碑的朝向,照例還是四面八方都有朝向。如果根據(jù)我的故地先輩遺留的說辭,墓碑的朝向決定故鄉(xiāng)的所在位置,那么,這些逝去的人們以及比他們更早逝去的先人,必定來自不同的地域。因為這些墳墓,我改變了去看朱河源頭的想法,或者這些墳墓本身就是一個源頭,我要看看這里有多少墳墓。
過了橋以后,河道從之前的南北方向逐漸轉(zhuǎn)向偏東南,墳墓一直在河岸上根據(jù)河道走向密布。河床太低,我看不到墳墓分布的寬度,只看到墳墓隨著河道一直向前。在河道徹底改向偏東的時候,有一個河汊,一條南北向的河道并入朱河,河道繼續(xù)向東而去,河岸東側(cè)的墳墓便改為了在河道的北岸。
我在河道里行走,對墳墓及對墓主的前世產(chǎn)生好奇的時候,那些游蕩于朱河河岸上的魂魄是否在看著我攪動那條看不見的河水?他們本身就是朱河的一部分,也是這條看不見的河水的一部分。他們所在的那個時代,朱河通向萊州灣,行船可以進到河道,他們似這流水逆流而上,在朱橋選擇停留,匯聚成一汪湖泊,休養(yǎng)生息。他們不會像我今日一般可以沿著河道,踩著河床行走。他們的離去,正如他們的到來,憑水而行,順流而去,直至回到故鄉(xiāng)。
繼續(xù)向東,河岸上有在此為先人豎碑的后人,我爬上河岸,河岸呈給我的現(xiàn)狀更是令我驚異。這里是一片黑松林,樹林里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墳墓,如果說早前看到河岸上的那些是溪水,這里便是一灣湖泊了。我與幾位后人簡單交流過,知道這里大約有三千余座墳墓,這個數(shù)據(jù)還是僅僅指地面上可以看得到的土堆,而那些被深埋于泥土之下的就無法估算了,他們來自不同姓氏、不同家族。
現(xiàn)在,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河水都消失了,當這些流水再以雨的形式回到大地,或許已經(jīng)是百年身。在這個清晨,我尋找這條看不見的河水,想象著他們會不會變成一尾歡悅的魚兒,或逆流,或順流,沿著朱河奔騰不息的河道回溯到故地。每一條船舶航線的起點都是故鄉(xiāng),終點經(jīng)過幾百年的時光淘瀝,漸漸印入血脈,變成子孫的故鄉(xiāng)。
而此處——朱橋,對于到此地的第一代朱橋先人,與今日到訪的我一樣,一直是流浪的他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