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平到倫敦:老舍與許地山的文學情誼
今年是“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誕辰125周年。老舍出生在北京,其作品也多以北京為背景。這體現(xiàn)了他對這座城市的深深熱愛。不過,老舍的文學之路卻始于英國倫敦。在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上,他受到了作家許地山的激勵和影響。
1922年,許地山的《落花生》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后,便廣為傳誦。當時,此文被收入《初中新國文》《語文》與馬來西亞的《華文》等國內(nèi)外各種教材中。
這一年,兩人在北京相識。兩年后,兩人又在倫敦一起度過了一段時光。在倫敦,正是在許地山的鼓勵下,老舍發(fā)表了《老張的哲學》,逐漸走上文學之路。兩人在文學路上相扶相持,留下了一段佳話。上世紀三十年代,老舍曾這樣說:“沒有在英國的經(jīng)歷,沒有地山先生,我或許能成為牧師、武師,決不會成為小說家。”
1935年,居于青島的老舍也寫了一篇同名散文《落花生》,發(fā)表在《漫畫生活》上。二人筆下的《落花生》各有千秋,許地山的撰文雖短小精悍,卻字字珠璣,飽含哲理;老舍則以詼諧幽默的文筆,把文章寫得宛如一段相聲,寓意深刻。
1924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許地山
老舍在倫敦
在缸瓦市的快樂時光
1922年春,北京的缸瓦市基督教堂開辦了一所英文夜校,這所夜校每周開課5次,學費每月僅收1元。老舍因住的地方離此不遠,于是也報名參加了這個英語學習班。時間久了,老舍不但結(jié)識了該校的負責人,還加入了“青年服務(wù)部”,開始積極參與社會服務(wù)活動。也正是在此期間,老舍認識了許地山。獲得燕京大學神學士學位并留校任教的許地山,常來此參加活動,而且有時還住在這里,故而這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熟悉了。
從攀談中兩人對彼此的身世有了更多的了解。老舍知道了許地山出生于臺灣,原名叫許贊堃,生于1893年,年長老舍6歲,因此兩人熟悉之后,老舍稱許地山為“地山兄”(老舍日記中常提及“地山兄”)。許地山也了解到,他的這位“小老弟”,出生在護國寺旁小羊圈胡同里的一個滿族平民家庭中,因生于1899年的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許地山有時便直呼其名“慶春”。
兩人的身世也都頗為曲折坎坷。
許地山生逢甲午海戰(zhàn),其父是臺灣的愛國詩人許南英。當年甲午戰(zhàn)敗,臺灣被割讓給日本時,許地山的父親便攜全家遷徙到了福建。1913年赴緬甸仰光中學任教,1916年回國。1917年入燕京大學,獲得文學士學位后再入宗教學院,獲得神學士學位。
老舍的父親是一名皇城護軍,不幸在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時陣亡。父親去世后,老舍全家的生活便陷入困境,家中僅靠母親替人縫補漿洗,做些針線活的微薄收入供老舍讀書。1918年7月,老舍在北京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被京師學務(wù)局委任為“京師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學兼國民學校”(今方家胡同小學)校長。
1922年,許地山與老舍在缸瓦市教堂相識時,許地山是燕京大學神學院的老師,而老舍已經(jīng)升任為京師郊外北區(qū)勸學員。隨著交往的逐漸增多,兩人的友誼不斷加深。老舍《敬悼許地山先生》(1941年刊發(fā)于重慶的《小說月報》)中記錄了在這里的一段時光:
初一認識他,我?guī)缀醪桓蚁M芘c他為友,他是有學問的人哪·可是,他有學問而沒有架子,他愛說笑話,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個銅板十只的水餃,一邊吃一邊說,不一定說什么,但總說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
許地山的多才多藝在同時代的文人中堪稱是鳳毛麟角。他不僅是一位文學家,而且在美術(shù)、考古學等領(lǐng)域均有造詣,他精通英文、梵文等多門語言,且熟稔西洋樂曲、深諳西皮二黃,他不僅琵琶彈的好,甚至能夠創(chuàng)作與翻譯東、西方歌曲。
不過令老舍更加欽佩的是許地山的愛國思想以及家國情懷。閑聊時,老舍曾聽許地山講過:他家從祖上就在臺灣有很多的地產(chǎn),可到了他父親這一代,臺灣被日本侵占了。日寇宣告,只要留在臺灣的當?shù)厝耍钥杀A艏抑械禺a(chǎn)。但若離開臺灣,地產(chǎn)則要全部沒收。而他父親是有骨氣的,便召集家中五個弟兄問誰愿意留在臺灣,五個兄弟全說不愿意,于是父親便率全家舍棄了臺灣的地產(chǎn)而回到了大陸?;氐酱箨懞?,他們家變得很窮,五個兄弟要為生計而奔波,但全家都不后悔,因為誰都不想當亡國奴。
1922年夏,老舍成為一名基督徒,并辭去了勸學員的工作,應(yīng)聘至天津南開中學,擔任國文教員兼班級輔導員。老舍因此短暫離開了北京。令老舍沒有想到的是,兩年后,他與許地山還會有一段旅居倫敦的記憶。
亦師亦友許地山
1924年,老舍到倫敦大學擔任東方學院講師,而此時的許地山自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畢業(yè),先于老舍來到了倫敦,正準備到牛津大學繼續(xù)深造。
許地山在倫敦有一位好友名叫易文思。兩年前,他在燕京大學教書,也是缸瓦市教堂的牧師。易文思安排初到倫敦的許地山與老舍同住一室。當老舍得知自己的室友竟是好友許地山時,高興極了:“他(易文思)告訴我,已給我找好了房,而且是和許地山住在一處。我更痛快了,見了許地山還有什么事作呢,除了說笑話?”(1934年8月《良友畫報》第92期中老舍散文《頭一天》)
久別重逢的兩位好友在異國他鄉(xiāng)不期而遇,自然都是驚喜之極。兩人朝夕相處,對彼此更加了解。老舍的日記里記載了他們交往時的諸多細節(jié)。
老舍??吹皆S地山在燈下埋頭寫作至深夜,在許地山的影響與鼓勵下,老舍也開始嘗試寫小說了。他花了3便士買了一個作業(yè)本,然后就在本子上開始了自己平生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的創(chuàng)作。
在等待開學的那段日子里,許地山依舊如同“老大哥”一樣,每天帶著老舍在倫敦到處逛,這讓初到倫敦的老舍對這座城市很快就熟悉了,同時也對西方文化有了更客觀的認知:“我一到倫敦,就借著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許多寶物,也看到它那陰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涂涂的斷定倫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保ɡ仙帷毒吹吭S地山先生》)
老舍與許地山都是健談的人,二人能站在倫敦的街頭,將一個感興趣的話題聊上三四個小時而忘記了吃飯,不知有多少個暮色黃昏與不眠之夜皆消磨在二人的閑聊之中。這段美好的往事令老舍終生難忘,他對許地山的為人品性也更加欽佩。后來老舍與鄭振鐸回憶這段往事時說:“當他遇朋友的時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們說怎樣,他總不駁回。比如說在東倫敦的時候,有人提議買黃花木耳,大家做些中國飯吃?他便說好!又有人說去逛動物園?好!玩撲克牌?好!他無論對任何人總是很高興的樣子,他的胸中沒有世俗的城府,我從沒見過他對誰疾言厲色過,即使遇到怫意之事,他似乎也不會生氣?!?/p>
1926年,許地山從英國牛津大學畢業(yè),他打算回國。某天,老舍趁許地山閑暇時,便拿出自己已完成的手稿《老張的哲學》給他看,并讓他多提些意見。當許地山在看時,老舍心中不由有一絲忐忑,因為這畢竟是他寫的第一篇長篇小說(此前老舍在南開教書時曾發(fā)表《小玲兒》)。
許地山一邊在看,一邊不時地笑。老舍難為情地問他為什么笑,許地山答:“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幽默,寫得這么好!”許地山的表揚與肯定給了老舍莫大的鼓舞,接著許地山又說:“把這篇手稿寄回國吧?!崩仙峒泵φf:“不行不行,我還要修改呢?!钡S地山卷起稿子,便寄給了上海的鄭振鐸。
時間僅過了兩三個月,這篇小說竟被《小說月報》登載出來了。平生第一次投稿,就被名刊錄用,這讓老舍極為欣喜,也讓老舍的自信心倍增。一鼓作氣,老舍又接連發(fā)表了長篇小說《趙子曰》《二馬》等力作。
隨著一部部巨作的發(fā)表,老舍最終成為一代文學巨匠。不過,老舍始終把許地山看作他的“文學引路人”,正如老舍在《敬悼許地山先生》一文中提到,“他既是我的‘師’,又是我的好友!”
《雞雛圖》凝結(jié)著兩人的友誼
1927年,許地山回國,在燕京大學文學院和宗教學院任副教授、教授,同時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
1929年夏,老舍取道法、德、意等國回國。途中在新加坡的一所華僑中學任教半年。1930年3月,老舍回到中國。同年7月,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
回到國內(nèi)的兩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業(yè),書信交流并不多。但兩人的情誼依然篤厚。1935年,老舍寫下《落花生》,或許正是對許地山的懷念。同年,許地山受胡適之推薦,攜眷南下香港,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主任、教授,此時他們的交流更少了,偶爾也有書信來往。老舍在《敬悼許地山先生》一文,提到了這樣的細節(jié):
自從他到香港大學任事,我們沒有會過面,也沒有通過信;我知道他不喜歡寫信,所以也就不寫給他。抗戰(zhàn)后,為了香港‘文協(xié)’分會的事,我不能不寫信給他了,仍然沒有回信??墒?,我準知道,信雖沒有,事情可是必定辦了。果然,從分會的報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曉得了他是極熱心會務(wù)的一員。
1941年8月4日,許地山感到心臟異常難受,當日突發(fā)心臟病在香港遽然離世,這年他只有48歲。此時的老舍正在四川為宣傳抗戰(zhàn)而奔忙,聞此噩耗,老舍在極度的悲慟中揮筆寫就了《敬悼許地山先生》:
地山是我最好的朋友。憶及種種令人捧腹、牽人縈懷的趣事,感激、欣賞與無限的惋惜之情相交織,過往二十年歲月交往的點滴歷歷在目。只可惜昔日好友間的趣事皆已成今日之淚源。你怎可以死呢……
從此,許地山的音容笑貌以及往事的點點滴滴皆成為了老舍心中永恒的記憶。
1944年,許地山辭世的第三年,老舍寫下一篇隨筆:《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畫》,在文章里追憶了他找許地山向齊白石“索畫”的趣事。
1933年的一天,因為此前老舍幫了許地山一個忙,許地山就問老舍:“我想送你一個禮物,你要什么?”因老舍深知許地山與齊白石先生熟識,于是就脫口而出:“我想要一張白石先生的畫!”許地山找到了白石先生,以半價三十元的價格求得齊白石的一幅立軸:《雞雛圖》。
這幅畫中共有十八只小雞,雞籠的門被打開,小雞們紛紛跑出來嬉鬧與覓食,個個栩栩如生。畫上還有白石先生的題款與“白石翁”印一方,得到此畫的老舍如獲至寶,時常拿出來鑒賞。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忙于創(chuàng)作的老舍居無定所,但仍不忘在信中一再囑咐家人《雞雛圖》萬不可失。因為在這幅畫中,蘊含了老舍對摯友許地山的無限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