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之:離開南開的日子 ——記羅宗強先生對我的教誨
在南開大學讀書時,我住在校內(nèi)第一宿舍二層?xùn)|南把角的那間,就在新開湖西側(cè)。湖水與宿舍之間有一條小路,通向宿舍后面的《南開學報》編輯部所在地。站在窗前,我經(jīng)??吹搅_宗強先生步履匆匆地走在晨光中,微微低著頭,總像是在思索問題。路上行人很多,與他擦肩而過,很少見他聊天,似乎不茍言笑。有時,我也會在路上見到他,個頭不高,面容清癯,一臉嚴肅,讓人敬而遠之。這是羅先生留給我的最初印象。
1980年10月10日,系里在已公布的學年論文題目外又補充了兩個題目,一是從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一句論詩美,二是釋“神思”,寫一篇讀《文心雕龍》札記,指導(dǎo)老師都是羅宗強先生。我和曲宗生各選一個,我選了《文心雕龍》。那時,我正熱衷于中國文學思想史的學習,很想在《文心雕龍》上下功夫,如《神思》篇所說的那樣:“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贝饲?,王緋、李瑞山和王黎雅三人已選擇羅先生作為指導(dǎo)教師,加上我倆,一共五人。
1992年,本文作者(中)與王緋(左)大學畢業(yè)十周年返回母??赐_宗強先生(右)
半個月以后的一個晚上,我們相約一起去拜訪羅先生。羅先生的書房不大,燈光略暗,一張當時流行的“一頭沉”書桌,還有兩個正面通體是玻璃的書柜,占據(jù)半個空間。我們五位的到來,幾乎把書房占滿。那晚,羅先生的興致很高,說話的語調(diào)低沉悠遠,語重心長,期待中又隱然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很快就把我們帶入到那種富有想象空間的語境中。羅先生自我介紹說,他1961年師從王達津先生攻讀研究生,1964年畢業(yè)后分到江西贛南師范學院任教,1975年才調(diào)回南開大學,在學報工作。初次見面,印象很深,我在日記中記下這樣的感受:“學年論文的輔導(dǎo)老師原來也是一個相當有水平的人,看來我選對了。”是的,就是這樣一個偶然的選擇,我們師生結(jié)下了四十年不斷的情緣。
四年學成,離開南開
學年論文、畢業(yè)論文完成后,我的大學生活便進入倒計時階段。到1981年年底,所有的課程都已結(jié)束,就等待著畢業(yè)分配的消息。1982年1月7日,分配名額公布,北京有27個崗位,天津34個,多在政府機關(guān)。分配方案中,北京的教學科研單位不多,僅有清華大學、北京語言學院、北京廣播學院、北京外國語學院、北京印刷學院等,還有《中國社會科學》《瞭望》《中國建設(shè)》等雜志社。其中,《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是我的首選,畢竟那是最高的學術(shù)機構(gòu)。
為確保實現(xiàn)目標,我專程拜訪教研室主任郝世峰先生,急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求職意愿。聽了我的陳述,郝老師有點驚訝,他說:“到清華工作多好啊,那是一個很好的單位,有很多老師推薦你。我們都以為你愿意去呢。”我后來才知道,所謂“很多老師”,包括王達津、羅宗強、郝志達等先生。當時我很不懂事,還是百般懇求。郝老師見我情緒有些激動,不無為難地說:“名單都定下來了,更改有點難。如果你真想去雜志社,不妨和系領(lǐng)導(dǎo)再溝通一下?!迸R走,他又囑咐我說:“千萬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點點頭,內(nèi)心涌起一股熱流,對郝老師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感激之情。
系領(lǐng)導(dǎo)很客氣地在辦公室接待了我,不免又勸導(dǎo)一番,見我不服,突然把臉一拉,帶有訓(xùn)斥的口吻說:“誰告訴你這個消息的?這嚴重違反紀律,我們要處分他。”
我年輕沒有社會經(jīng)驗,頓時給鎮(zhèn)住了。經(jīng)過了凡事都要講“斗爭”的歲月,我知道“違反紀律”這四個字的分量,很怕連累郝老師,只好把怨氣壓下來。在我生命記憶中有過兩次類似的經(jīng)歷。另外一次是在1984年,清華大學文史教研組開會討論如何清除精神污染問題。會上,一位很有資歷的革命老人突然發(fā)難,責問我們?yōu)槭裁匆v授《長恨歌》這樣歌頌帝王愛情的詩歌。其興師問罪,氣勢洶洶,翻臉比翻書還快,原來一副慈祥可愛的面孔,瞬間猙獰起來,讓我目瞪口呆。這兩副善變的面孔,至今記憶猶新。
那天,從系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出來,我感到非常沮喪,步履沉重,到王達津先生和羅宗強先生家去道別。出乎意料,兩位先生不約而同地勸我去清華大學,說那里藏書很多,教學任務(wù)也不重,將來很有發(fā)展前途。先生們的話,讓我心里踏實不少。當然,內(nèi)心還是有所不甘,又煩請王達津先生給周振甫先生寫封介紹信,希望有朝一日能去中華書局工作。
1月19日上午,分配方案正式公布,我最終被分配到清華大學文史教研組。當天下午,懷著極其失望的心情,我離開了生活四年的南開園。
到新單位報到不久,我給羅先生寫信匯報學習情況。2月17日,羅先生給我回信說:
躍進同志:
十二日信十三日接到,近日身體小有不適,遲復(fù)為歉。
你走上工作崗位了,這在一生中是個大事。應(yīng)該說,條件是很不錯的。你又有上進心,且思想敏銳,接受能力亦強,加之以勤奮,是會做出成績來的?;A(chǔ)差些,時代之過。好在你年青,精力充沛,三五年之內(nèi),即可改變此一弱點。這是用不著擔心的。
你應(yīng)該充滿信心。從你學年論文的初稿與二稿比較,可看出你進步之快。從你的學年論文與你的畢業(yè)論文比較,進步又更快些。我想,你會很快適應(yīng)工作,完成教學任務(wù)的。
鄭天挺先生謝世之前數(shù)日,為一友人題辭,云:“無務(wù)速,乃做事與立身之本?!毕壬簧鷩乐斨螌W,一絲不茍。此一題辭乃其一生甘苦之言。數(shù)月前從報上讀到李澤厚先生為西北大學中文系學生講治學之道的文章,他則與鄭先生相反,主張快。我想,各有道理。勿求速效,乃指踏實嚴謹,不嘩眾取寵,一步一個腳印,積之以時日,當有大成就,不以小成而沾沾自喜???,則指不搞繁瑣哲學、學漢人之白首窮一經(jīng),而結(jié)果仍甚茫然。要有理論勇氣,有膽識,善于從浩瀚的史料中敏銳地提出問題,解決問題。我想,這點魯迅永遠是光輝的榜樣。你看他的《漢文學史綱》與《小說史略》,材料搜羅之勤,人盡知之;而見識之高超,至今猶使人仰慕佩服不已。要而言之,鍥而不舍,當有收獲。
你們是幸福的。正當最好的年華,即在一個適宜的環(huán)境中從事學術(shù)研究與教學工作。而我在最好的年齡,卻終日無所事事。蹉跎十年,學業(yè)荒疏,以至年已半百而一事無成。每念及此,常感愧交加,愧對師友。雖尚思奮力學習,到底精力漸衰,有不從心之感了。愿你珍惜此一得之不易之幸福境遇,努力學習與工作。
再有一點,是以極大之關(guān)注,鍛煉身體,不以過度之學習而損害健康。鍥而不舍并非一時拼命。一時拼命,在學術(shù)上往往并無大成就。
匆匆,容后敘,頌
春釐!
宗強上
二月十七日
羅宗強先生1982年2月17日給本文作者的信
這是我走上工作崗位后收到的第一封信。羅先生教導(dǎo)我“無務(wù)速,乃做事與立身之本”,我相信這是對的,但還是耐不住寂寞。最初幾個月,我經(jīng)常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找老同學楊志廣聊天,想從他那里了解一些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的情況??上?,楊志廣不安心編輯工作,更喜歡搞創(chuàng)作。后來,他還是調(diào)到了《中國作家》雜志社。而我,也在十年后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這當然是后話。
在學術(shù)上如何發(fā)展,我茫然無緒。大學畢業(yè)那年,我深感自己沒有老師的“面授”之緣,便想到“耳受”之學,通過各種關(guān)系,拜謁京城名家,幻想某一天,能遇上這樣一位“高手”,指點迷津,讓我茅塞頓開,縱橫馳騁,學有所成。一年下來,結(jié)果卻并不如愿。我所拜訪的名家,大都很客氣,也會給予指導(dǎo),但多流于皮毛,并不能解決實際困惑。久而久之,我甚至有一種“獨恥事干謁”的愧怍。我在反思中體會到,凡事總得自己去觀察,自己去思考,從別人成功的經(jīng)驗中,從自己失敗的教訓(xùn)中去觀察,去思考,努力探索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過去,我指望從別人那里找到一條治學捷徑的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清代著名學者郝懿行說:“耳受不如眼學,眼學不如心得,心得則眼與耳皆收實用矣。朱子所謂‘一心兩眼,痛下工夫’是也。”
在我最迷惘的那一年,羅先生不僅示我以“眼學”,還啟發(fā)我“心得”,給我指明了看似平常卻很實用的向上路徑。他在1982年12月27日的信中說:
你的條件很好,可為進一步研究作些計劃,這是很難得的,實大有可為,千祈珍惜。你系統(tǒng)讀書,這很好。我想,有兩種辦法,一是先從古至近,大致讀一遍,有個印象,然后再從主攻方向深讀。一是一開始就找一段精讀。所謂大致讀一遍,是指各朝主要作家全集找來粗讀一遍,同時讀當時史書,明白其活動時代與其創(chuàng)作特點。所謂精讀,就是帶研究性,一個作家一個作家來,大致做這樣幾個工作:版本、辨?zhèn)?、系年(利用已有之年譜),思考若干問題。這兩種方法,都需要積以時日。我想,你或者以第一種較合適,不知你以為如何。太早專并不好。理論很重要,知識面很重要。我們千萬不要再走皓首窮經(jīng)的老路。工夫要扎實,但忌鉆牛角尖,為一個字,一篇作品搞三年五年。思想還是開闊些好。
這封信的主要內(nèi)容,我在《從師記》中已有征引,這里,我不厭其詳?shù)卦俅我觯窍胝f明,在學術(shù)跋涉的起步階段,老師的指引是多么重要。
那年,羅先生剛過半百,常有傷老嘆逝之感;而我,血氣方剛,干勁十足。按照老師的教誨,我廣泛閱讀,揣摩治學途徑。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說:“有許多歷史上的事情,原來是一件件的分開看,看不出什么道理;若是一件件的排比起來,意義就很大了。”“要把許多似乎不要緊的事情聯(lián)合起來,加以研究?!边@是教授我們編纂資料的方法,我很受用。還有一些談治學體會的書,如《浙江日報》編輯部編《學人談治學》、賃常彬編《魯迅治學淺探》、陳智超編《勵耘書屋問學記》等,都給我以啟發(fā)。魯迅治學,強調(diào)從目錄學入手,鉤沉索隱,做好資料長編,然后從宏觀上把握,在理論上突破,所以超越前人?!秳钤艜輪枌W記》記述了陳垣先生的目錄學、??睂W成就。陳垣先生反復(fù)強調(diào)要學習《日知錄》的文法,廣泛收集資料,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我在1983年1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讀一本好書,猶如咀嚼甜美的食物,令人回味無窮。這本《學人談治學》,還有《文史知識》每期治學之道欄目,都有我最愛看的文章。前些日子看《勵耘書屋問學記》,也給我的治學啟明了方向。讀這些書,仿佛聆聽這些專家們娓娓述說著他們的治學經(jīng)驗,仿佛看到自己的奮斗目標?!?/p>
一年多的自學實踐,我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做什么樣的學問,選擇什么樣的方法,苦讀深思,仍是從事學術(shù)研究工作的不二法門。
羅先生也曾想離開南開
1986年年底,在我離開南開快五年的時候,羅宗強先生突然鄭重提出要離開南開。那年11月19日,羅先生給我寫信,提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想到清華大學工作,如果不行,就南下回廣東。信云:
躍進同志:今天寫信給你,會使你大吃一驚。就是想請你詢問一下,貴系有沒有可能進人?就是我。原因是這樣的,南開有些不愉快的事,事雖不大,但在這里心里不痛快,本擬南行,回廣東老家,但妻女北方人,有些不愿。而又要選擇古籍藏書較豐富的,于是便想到你。如進北京尚有可能,那么就在北方;如較難,那么就南調(diào)。我的情況是這樣:55歲,教授,八月間被批準為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yè)),十月間招了一名博士生,身邊有三名碩士生。如到貴系,可教批評史課,也可教古典文學課,專搞研究也可。我不了解博士生導(dǎo)師在調(diào)動之后,能否保持?若能保持最好。南開的博士生我可在到貴系后兼職指導(dǎo)完為止,也可讓其更換導(dǎo)師。我妻子在天津教初中國畫,今年45歲,1962年河北藝術(shù)師院繪畫系畢業(yè),可到貴校附近教中學,也可作資料室工作。小女正在讀初三。至于住房,則按貴校同等情形的標準就滿足了。對我為何要離開,向這里一些同志(如李瑞山)了解即可,但切不可說我正在聯(lián)系調(diào)你們那里,免生障礙,且事尚無頭緒,張揚之后,易被動。至于這里能不能放我,我想,那不要緊,只要我堅持,是可以的,問題恐怕在入北京上?!?/span>
收到羅先生的信,我驚訝之余自然欣喜萬分,立即與教研組組長張正權(quán)和趙立生老師聯(lián)系,并將這一情況告知兼職教授傅璇琮先生。張老師叫我寫一份文字材料提交給學校,得到校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希望我們盡快與羅先生取得聯(lián)系,啟動商調(diào)程序。接到上方指示,我和趙老師沒有耽擱,立即專程去天津與羅先生接洽,希望早日促成。當時,羅先生計劃要到汕頭參加韓愈研討會,表示回來后立即回訪清華。我把了解到的情況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匯報,按照領(lǐng)導(dǎo)指示,又給羅先生發(fā)去電報,說:“清華非常歡迎您來任教。此事一切順利。望返程時在京逗留,便于面談。如可能,提前回返。躍進?!?/p>
1986年12月4日,羅先生回復(fù)說:
躍進同志:謝謝你奔忙幫助。我會已開完,課也講了,反映還好。會議組織者正在復(fù)制錄音帶賣給參加研討班者。明日返家鄉(xiāng)(家鄉(xiāng)離汕頭五十公里),十一日至江西,需講至二十一日,然后返津。二十一或二十三日飛北京。行李太多,不便在京停留。我將在本月底專程去京,商量此事。此次路過廣州,中大中文系也熱情盼望我來中大,汕大更是如此。然此二校,均不如貴校,蓋因內(nèi)人家中有父母在廊坊,不便南行,且生長北方,不大樂意南方氣候。離開南開,理由很簡單,校當政者不重視青年人,大量碩士生、博士生畢業(yè)結(jié)婚,要一棲身之地而不得,而后勤人員卻大量占有房子。我為中文系一教師之住房問題而奔走,結(jié)果處處碰壁,問題不僅沒有解決,且受了許多氣?!蝗缫捯挥袟l件研究的地方,專心從事教學與科研。至于如何促成此事,我想月底到京后再與你與有關(guān)同志商量。我想,主要問題恐在北京,如確實落實,進去沒問題(一家三口),那么我就可以用十分堅決的態(tài)度要求解決??傊?,收到電報非常高興,見面細談。在此期間,望你與系、校有關(guān)同志進一步落實。
我的行蹤大致如下:十二至十六日:江西贛南師范(中文系轉(zhuǎn))。十七至二十三日:江西南昌江西大學中文系(楊忠轉(zhuǎn))。
我從李瑞山、周薦等老同學那里得知了一些細節(jié),羅先生如此動怒,僅僅是因為一位學生在分房問題上受到不公平待遇,他覺得這不是個人的事,而是高校如何對待知識分子的大問題,他不能退讓,決定以這種方式抗爭到底,寧可選擇離開南開,也不能放棄自己的原則。
12月23日晚,羅先生在盧盛江兄的陪同下,飛抵北京,我到機場迎接,安排他們?nèi)胱∏迦A大學靜齋。第二天,教研組領(lǐng)導(dǎo)和羅先生舉行座談,張正權(quán)老師熱情地介紹了清華文科的籌備情況,以及中文系將來的發(fā)展方向,希望以此堅定羅先生來清華任教的決心。按照最初設(shè)想,中文系不招本科生,僅招收研究生,擬辦成近似研究院性質(zhì)的科研機構(gòu),規(guī)模不大,但一定精干,以提高為主,在提高中普及。座談之后,我陪羅先生、盧盛江兄參觀了圖書館的古籍書庫。羅先生看得很認真,稱贊清華的藏書遠比南開豐富,辦系宗旨也很好。他說,回去就與南開交涉,爭取寒假前有眉目??磥?,我們的目的初步達到了。聽周薦說,羅先生回到南開后就向?qū)W校提交了調(diào)離申請。
清華這邊的工作推進得比較快,沒有什么障礙,南開那邊卻不很順利。羅師母有點擔心,希望更穩(wěn)妥一些為好。她寫信給我說,這幾年,中文系在郝世峰老師的領(lǐng)導(dǎo)下,逐漸走上正軌。郝老師對羅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多方面的幫助,我們是尊重他的。所以宗強調(diào)動之事,必須妥善與郝世峰溝通,否則不僅他會誤會,別人也會以此奚落他。這件事不可掉以輕心。我這個人總是謹小慎微的怕傷了別人的心。我們原來沒想去清華,但沒料到事態(tài)進展的太快,以至這些事都來不及處理了”。
其實,羅先生也有這些顧慮,他在1987年3月12日的信中說:“我不愿意傷郝世峰的感情,因此每次談,都既堅決又不撕破面皮,多談幾次,我想至誠是可以感動摯友的。系一旦通過,到校談,就不存在礙于面子的問題了。屆時‘撕破面皮’,非走不可,他們也無法的?!睘榇?,羅先生和系里的幾位老朋友如魯?shù)虏诺热松塘?,希望他們予以諒解,并支持這個選擇。在5月11日的信中,羅先生又說:“我已連續(xù)打了三個報告,均被駁回。現(xiàn)在,我提出的理由很充分,輿論也造得差不多了(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主要是晚年想更有作為,而清華有極好之藏書與其他條件)。因此,我想破釜沉舟,徹底鬧翻。但是,有幾點我想再問一下:一、現(xiàn)在情形,清華是否仍決心接受我們一家三口同時進京,有無把握。因此條不弄清,一旦鬧翻,就毫無退路。當然到時可到廣東,但那又費一番功夫了。二、到清華之后,住房有沒有困難?像我這種情況,大概能住什么樣的房子?三間還是二間?因為到了這個歲數(shù),時間極寶貴,分秒必爭。這一動,便想安定下來,潛心學術(shù)了。因之也就希望有一盡快安定的環(huán)境。三、還有一點,如果到時這邊校長出面,與貴校書記打招呼,不讓接收,這邊已鬧翻,留既不成,走又不成,怎么辦?”還有一些很具體的問題,譬如女兒的讀書、轉(zhuǎn)學問題,家屬的安置問題等,牽一發(fā)動全身,確實都讓羅先生焦慮,不得不考慮得再細致一點。
從學校方面講,羅先生的調(diào)動,波及的面可能會更大。羅先生在7月12日的信中說:“我的調(diào)動,還在努力。想離開南開的,不單我一人。歷史系劉澤華,擬去北京政法大學籌建思想文化研究所,打了報告,也被拒絕,領(lǐng)導(dǎo)怕一松口,會有難以制止的連鎖反應(yīng)。但我們正在想法(主要是‘窺測時機’),我總覺得是可以辦成的?!笨梢韵胍?,羅先生想要調(diào)離南開大學,一定會給校方帶來壓力。后來,學??赡芨淖兞艘恍┱撸部赡艹霈F(xiàn)了一些其他情況,總之,羅先生到清華大學工作一事暫時耽擱了下來。
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很多細節(jié)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原因,我就不得其詳了。
羅先生與郭在貽先生的惺惺相惜
我在《“斂翮遙來歸”——報考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的往事》一文中提到,我報考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專業(yè)轉(zhuǎn)換較大,心生畏懼,沒有足夠的信心,便向羅先生求教,羅先生當即回復(fù)說:
讀信后便很快產(chǎn)生一個想法,那便是你應(yīng)該毫不遲疑地入學。理由如下:1.你還年輕,應(yīng)該打一個深厚的基礎(chǔ),此次入學專治古籍整理,乃一不可失之良機,將來用處是無窮的。2.學古籍整理,不是將來一輩子干這一工作。從你的性格特點、才思特點看,都不宜終身干這一行。學了這門知識,是為打一扎實之國學底子,以祈將來在文學研究上有大成就。3.杭大這方面有名師。姜亮夫先生等老一輩在那里,中年中有郭在貽,此公前途未可限量,功底深厚。我與他有些交往。你若能跟他學,當能獲實益。兩三年一下子就過去了,機會不再,放眼將來,就會下決心來一次系統(tǒng)訓(xùn)練。
以前,我只是聽說過郭在貽的大名,沒有讀過他的著作。在等待入學的空檔,我遵照羅先生的指引,集中時間細讀了郭在貽先生的《訓(xùn)詁叢稿》。我在1984年7月21日的日記中這樣記載:“這是我第一次讀訓(xùn)詁學專著,原以為枯燥乏味,沒想到這么有魅力,這么扣動我心扉。讀過每一篇,都感到勝義紛紛,抉其精微,探其奧妙,叫人愛不釋手?!?/p>
入學一年以后,我考慮碩士學位論文的選題,征求羅先生的意見。羅先生在1985年4月2日的回信中,建議我聽從郭在貽先生的指導(dǎo)。他說:
躍進同志:收到你的信時,正在養(yǎng)病,連回信的精神都沒有,所以遲復(fù)至今,請諒。三月二日突發(fā)心絞痛,全休了二十幾天。這幾天,作了各種檢查,初步斷為神經(jīng)官能性心血管病,蓋因長期精神緊張所致??磥?,已經(jīng)進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齡了。幸好,及時發(fā)現(xiàn),未造成嚴重后果。
你信中提到的學習科目,是很扎實的,學好了,將來受益無窮。至于學位論文,最好是聽指導(dǎo)教師的意見。從歷年研究生論文看,不聽導(dǎo)師意見,結(jié)果是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你能否征求一下在貽同志的意見,請他幫助你找個題目。如從先秦古書中選題,我以為《莊子》與《左傳》均有不少問題值得作,特別是《莊子》。如可搞年譜,則六朝之作家,可搞者尚多。不知能否作集釋之類的工作,如可,則找個集子,作點集釋,寫篇前言,或者可較省力而出成果。因各校情況不同,不可能為你提供具體的意見。不過,你在工作時,是否可以考慮新的時代節(jié)奏與老的研究方法的矛盾,如何把二者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傳統(tǒng)的方法也可能會出現(xiàn)新的變革。循前人腳步,最終也只能達到前人所達到的高度,應(yīng)該在方法上有所革新才好。在貽同志根底甚深,素所仰慕,便中代為致意。愿他以健康為重,不再過于勞累才好。
讀罷信,我馬上到郭在貽先生家求教。郭先生好像早有準備一樣,聽完我的述說,立刻提出兩個方案:一是參加整理朱駿聲及其后人三代遺著,全是稿本,僅小學就有四十多種。郭先生領(lǐng)銜整理小學部分;二是從幾部大型詩話中選取文字訓(xùn)詁材料作文章。郭先生有《唐詩異文釋例》可以借鑒。反復(fù)權(quán)衡,我傾向于前者,參加整理朱氏三代著作,在二三年間再下些死功夫,倒逼自己多讀一些文字訓(xùn)詁類的著作,將來受益無窮。我在《從師記》中曾談到,由于種種原因,我的碩士論文最終選定為《關(guān)于〈水經(jīng)注?!档脑u價與整理方面的問題》。
學位論文完成后,我從南方回來路過天津,到羅先生家匯報學習情況,羅先生對我的學習給予肯定,并推薦我的碩士論文發(fā)表在《南開文學研究》。1987年10月30日,羅先生寫信給我說:
躍進同志:十月中從西安回來后,一直忙于上課、補課和其他一些雜務(wù),未能給你回信,請諒。系里將辦一《年刊》,由天津古籍出版,明年三月發(fā)稿,十一月出書。大作《關(guān)于〈水經(jīng)注校〉的評價與整理方面的問題》決定用。但有一問題,要與你商量,就是全文太長,恐難全部刊出。能否略作壓縮,在三萬字,至多不超過四萬字之內(nèi)。例如,選取例證,而刪去其中之部分,等等。此事盼速告我。如能在十一月底前刪除寄我,當更感激。我十一月三日去馬鞍山參加李白紀念會,然后去復(fù)旦中文系作短期訪問(他們要我去講幾次)。十一月中返校后,即著手編此年刊。望給母校以支持。此年刊印一千冊,五百冊由系作交流用,擬送國內(nèi)外主要大學,五百冊在國內(nèi)出售。
11月2日,羅先生又寫信說:“躍進同志:上信諒已收到。又有一事補充:大作壓縮在三萬字之后,請用十六開稿紙工整抄寫,注一律放在文章最后。抄好后寄給我?!蔽姨貏e注意到“請用十六開稿紙工整抄寫”這幾個字,當年,我撰寫學年論文時,心浮氣躁,所以羅先生反復(fù)叮囑我要工整抄寫。這次,我絕不敢有任何疏忽,三萬多字的論文,整整用了三四天的時間,才工工整整地抄寫完畢。
碩士論文刊發(fā)不久,我就聽說郭先生沉疴在床,便趕緊把這個叫人震驚的消息告訴羅先生。1988年12月4日,羅先生回信說:
躍進同志:信到。在貽兄的事,我也是近日方聽到的。聽說不久前在另一醫(yī)院又做了一次手術(shù),作肝部分切除,效果良好,可望維持一段時間。這么一位有學養(yǎng)的中年專家身體就垮了,實在可惜?!彩澜鹉I癌開刀,聽說已轉(zhuǎn)移了。這幾年有成就者一個接一個出事,實在是民族的悲哀。
《南開文學研究》已出書,裝得不好。出版社不聽勸告,花錢不少,而書卻裝得土里土氣。日內(nèi)當可寄上。
我三月份血尿以來,一直不斷,做了一些檢查,查不出原因?!隳??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里,攻讀學位,是非常不易的。萬望注意身體。
羅先生寫完這封信不到半個月,郭在貽先生就不幸在杭州去世,離他50歲的生日僅差一天。郭先生的去世,令羅先生悲傷不已。1990年年初,羅先生應(yīng)邀為傅璇琮先生《唐詩論學叢稿》作序,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道出了他的悲涼心境:
求實也真不易,需要有一種為學術(shù)獻身、不怕坐冷板凳的精神與決心。這個集子里璇琮先生為汝煜兄的著作寫的兩篇序言,真是使我感慨萬千。汝煜兄就是璇琮先生所稱贊的腳踏實地做學問的那種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過早地去世了!青燈攤書,在貧困中匆匆度過一生,真是許多獻身于學術(shù)的有志之士的歸宿。去年去世的郭在貽兄,也是這樣的一位。他逝世之后,每當我重讀他的數(shù)十封來信時,便會愴然想起他墓志上的話:“卅載清貧,二子尚幼,可不痛哉!”上天真也不公,浮滑鉆營而富貴壽考者往往有之;而勤謹耕耘者,卻常常貧寒困頓、英年早逝。季鷹有云:“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鄙砗笕绾危九c己無干;生前艱辛,卻確實需要有一番學術(shù)獻身的精神。而學術(shù),也就在這種獻身精神中得到發(fā)展。
郭先生去世后,同門張涌泉、王云路、方一新主編《郭在貽文集》,收錄了郭在貽致羅宗強三十五通書信,是文集中收錄通信最多的。羅先生比郭先生大八歲,治學路徑不同、研究領(lǐng)域各異,但又有很多相近相通之處。他們都有著詩人般敏銳的性情,感時兼?zhèn)荒茏詣?;書法文章,也都超凡拔俗。在艱辛的學術(shù)探索中,他們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惺惺相惜,相互砥礪。郭先生贊羅先生“學有根柢,且善屬文”;羅先生稱郭先生的名作《楚辭研究六十年》根柢深厚,有理論素養(yǎng),尤其是對《訓(xùn)詁叢稿》推崇備至,認為其學術(shù)“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地,以三十余萬字而涉及許多重大問題,說得極簡潔明快而又確切,令人覺得你寫作時從容不迫、游刃有余之態(tài)勢”。如今,羅先生歸道山業(yè)已三年,相信兩位老友在蒼天相聚,不會過于寂寞。
仁心待人與學術(shù)堅守
1988年,我考上了曹道衡先生的博士研究生。那時,全民經(jīng)商,讀書無用論再次甚囂塵上。攻讀博士,被戲謔為“傻博士”。說實在話,那段時間,堅守學術(shù),實大不易。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從去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接到沈玉成信,到昨天接到錄取通知書,近八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其間的苦辣艱辛,自不必說。受時風的影響,對學習抱有動搖心理,也不能忘卻?,F(xiàn)在比較明確了,對我來說,不讀書沒有出路。只有前進,渡過難關(guān),以后還是有希望的。別人越不讀書,我越要讀!”
那年7月8日,周薦兄來信告訴我,羅先生聽說我讀博士,連連感嘆難得。前引1988年12月4日信,羅先生說過“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里,攻讀學位,是非常不易的”,可見在半年多的時間里,羅先生對我讀博這件事一直比較關(guān)注,放在心上。羅先生和其他幾位老師的勉勵,給了我巨大的精神支持。
入學前,我曾作過《沈約年譜》。我想以此作為基礎(chǔ)、作為論文的選題。此前我征求過幾位專家的意見,多認為選題陳舊,不如作宏觀規(guī)律性的研究。羅先生則給予了充分肯定。他在1990年1月28日的信中說:
躍進同志:信到。轉(zhuǎn)眼之間,你攻讀博士學位已經(jīng)一年半,又到了考慮落腳處的時候了。我以為,兩處均可,只要自己認真做學問,別的一概不管不問,則人才濟濟也好,閉塞也好,于己均無礙,你以為如何?論文選題,我以為很好,特別是事跡編年,實在是功德無量的事。我常常想,許多作品,離開具體環(huán)境、心境,是很難了解真實含義的,事跡編年在這里就顯出重要性了。不過,如果在編年中不僅注意一人一事,而注意牽連到許多作家的大事件的來龍去脈,各人的地位、處境、心境,均了了心中,則那事跡編年,自會繁簡得體,于后來研究者有用。我仍碌碌度日,了無情思。身體現(xiàn)在還過得去,但好比一棵老樹,從根部腐敗,是沒有辦法維持多久的。仍在弄《魏晉玄學與士人心態(tài)》,大約六七月可完。
1991年8月,我博士研究生畢業(yè),可以留在社科院文學所,也可以回到清華大學,羅先生說:“兩處均可,只要自己認真做學問,別的一概不管不問,則人才濟濟也好,閉塞也好,于己均無礙?!背晃锿?,以學術(shù)為中心,不為小利分心,不為虛名所惑,羅先生的這席話,我一直奉為金科玉律。
我留在文學所工作,兼任《文學遺產(chǎn)》編輯。不久,接到羅先生信,推薦李劍國和他的研究生陳國軍合撰的《瞿佑考》,認為“功力深厚,我已向徐公持、陶文鵬二位先生推薦,賢弟便中,尚望稍加留意,促成此事”。很快,文章就刊發(fā)在《文學遺產(chǎn)》1992年第4期,題目為《瞿佑仕宦經(jīng)歷考》。能為母校師友做一點工作,我內(nèi)心還是很高興的。
可惜好景不長,幾天以后,我又接到羅先生的一封信,針對《文學遺產(chǎn)》刊發(fā)的一篇論述綦毋潛里貫的文章,提出嚴厲批評。羅先生說,看到那篇文章,“不覺為之瞠目結(jié)舌。把‘荊扉’解為荊南之扉,而且作為主要立說依據(jù),可謂驚世駭俗。荊扉就是柴門,這是中學生應(yīng)該知道的常識。其實,王維詩中多次用到‘荊扉’,可以一目了然知其義,如《渭川田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酬嚴少尹徐舍人見過不遇》:‘不知炊黍否,誰為掃荊扉?!犊抟筮b》:‘負爾非一途,慟哭返柴荊。’柴荊,就是柴門荊扉。這些詩都非作于荊南?!G扉’一詞,古詩中到處都是,并不偏僻,何以出如此之差錯。《文遺》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之最高刊物,出如此笑話,恐系弟與諸位先生審稿不嚴所致。此信不須發(fā)表,轉(zhuǎn)告作者,讓其以后作學問,刻苦認真,從基礎(chǔ)學起,勿好高騖遠即可”。
接到這封批評的信件,我立即將情況稟報給徐公持先生,后來得知內(nèi)情,這篇文章原來是一位老編委推薦的。我向羅先生作了反饋。他在9月1日給我寫信說,很多老人,仁心待人,總想于他人有所幫助,而他們自己又很忙,不可能對推薦的稿子每篇必讀,致出此錯。最后,羅先生說:
人世間,總有一部分人想從他人獲得什么,哪怕一點小利,能利用則利用,亦不放過。上信我意不發(fā),轉(zhuǎn)給作者(連此信)即可。最好由作者寫一信,自言誤讀,轉(zhuǎn)為妥當。若非發(fā)不可,請化一名,就叫“毋徒”吧,取“人至察則無徒”之意。我太苛刻,將來當不會有好報?;菫榕仑撠熑?,實因年歲已大,于此小事斤斤計較,非為老人所應(yīng)為也。倒是希望將二信轉(zhuǎn)給作者,愿他作學問走實實在在一途,而不靠他人薦舉才好。
做編輯,審稿要嚴;“作學問走實實在在一途”。這句話,我至今銘記在心。
《文心雕龍》的闡釋空間
我留在文學所工作,有兩項重要工作,首先是協(xié)助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先生編《魏晉南北朝文學編年史》。我的工作是收集相關(guān)資料,撰寫《中古文學文獻學》。為此,我寫信給諸多中古文學研究者,希望得到更多信息。羅先生不僅提供了自己的研究論著目錄,還不時地向我提供相關(guān)學術(shù)信息。如他在1992年10月3日的信中說:“躍進賢弟:前日曾奉上一書,今日得福建師大穆克宏先生信,彼談及近日正在從事之科研課題,謂‘魏晉南北朝文學史料學’,春節(jié)前可成書,云云。因此事與賢弟有關(guān),順告?!蹦驴撕晗壬摹段簳x南北朝文學史料學》已由中華書局出版,從體例到內(nèi)容,與我的《中古文學文獻學》迥然有別,并行不悖,這是我感到欣慰的地方。在此前9月24日的信中,羅先生曾說:
躍進賢弟:九月十六日信悉,歡喜無限。弟之學業(yè),已臻上乘之境界矣。杭州與北京,兩從名師,深得治學之門徑,來日未可限量也。你正在從事的幾件工作,均極有益處,且多為艱巨之工程,功成之后,對學術(shù)界是功德無量的事?!吨泄盼膶W文獻學》可作為碩士生之基本教材。復(fù)旦之陳尚君先生,前幾年為教師進修班講此一課,聞有講義,我未見,弟似可與彼方聯(lián)系,索得一冊作參考?!段簳x南北朝文學編年史》若能編成,實大有用處。然此一時期之作品,似有不少難以系年者,恐須費極大之精力。劉汝霖、陸侃如二先生之編書,大約十之七八為推測之詞,須有一部嚴謹之大作取而代之,愿你們的能盡早問世。
編《文心辭典》,愚卻不以為然。蓋《文心》一書,大量之詞語實難確譯,語意亦尚須研究,草草從事,不易為學界所認可。目前所有譯著,無一不問題成堆,(周先生的也在內(nèi),如他對《原道》中的天地之心的翻譯,便頗可商榷)我的意思是說,年來雖對《文心》研究熱火朝天,然基礎(chǔ)研究之層次尚未到可以編辭典的時候。近出一書,現(xiàn)奉上一冊,你是搞這一段的,材料熟,請指出其中錯誤,以便修訂(臺灣擬出,想改一下)。其中陳琳《應(yīng)譏》一文的時間理解,就有錯。至于錯字,則不下五十,一處還多出三行,激光照排之錯。
羅宗強先生1992年9月24日給本文作者的信
這里提到的《文心雕龍辭典》是我當時從事的第二項工作。中華書局約請周振甫先生編纂這部工具書,我和趙立生老師分別承擔了部分工作。惟其如此,我在《文心雕龍》研究資料方面,下過一番搜集整理的功夫,略知深淺。我至今還是覺得《文心雕龍》仍是一塊有待開墾的學術(shù)沃野,有著巨大的闡釋空間,只是苦于找不到更好的升堂入室的途徑和方法。我曾多次約請羅先生撰寫《文心雕龍》研究論文,羅先生也答應(yīng)如約完成。他在1994年7月17日寫信給我說:
躍進賢弟:信到。弟年來成績驚人,為學界所矚目,且目前研究路子越走越寬廣且扎實,可喜可賀。我日前寫完《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其實沒有什么駭世驚俗之見解,全書都在說明此一時期為文學的藝術(shù)特質(zhì)一步步發(fā)展的時期,并給了全面的肯定。用力較多的是《文心》,立論之要點在論彥和之文學觀與其時文學主潮之不相背,否定以往所謂彥和反對其時之“形式主義”之說法。全書論述均較平穩(wěn),新意不多,無甚可觀也。除《文心》導(dǎo)論部分交《文心雕龍學刊》發(fā)表外,其余各章均不擬在出書前單獨刊出。為《文遺》撰稿,乃應(yīng)盡之義務(wù),我想明年一定能交出一篇,我準備轉(zhuǎn)入明代文學思想史之寫作,屆時當就明代的一些問題發(fā)表一點看法。便中問公持等同志好。
羅宗強先生1994年7月17日給本文作者的信
信中提到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其中第五章論及“元嘉與永明的文學思想的演變”,兩次征引《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中的結(jié)論。這是老師對學生的最大鼓勵。關(guān)于《文心雕龍》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羅先生的《讀〈文心雕龍〉手記》,羅先生簽名送書給我,并附上一信:
躍進賢弟:奉上小作,請批評。此冊乃二十余年來開《文心》課一點心得,曾反復(fù)推敲,自覺有一點新意。能否請人寫一小評論?涂光社、楊明、蔣寅諸兄,任何一位都對《文心》有充足之研究,如他們能擠出點時間,當不費事。如有為難處,也不勉強。
那一年,羅先生已經(jīng)七十六歲高齡,仍日夕披覽,孜孜不倦。毫無疑問,老人家的成果確實需要推介,可惜《文學遺產(chǎn)》不再設(shè)書評欄目,書評沒有完成,實在是辜負了羅先生的囑托,至今想來仍內(nèi)疚不已。
此后,羅先生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明代文學思想史研究中,我們的通信就沒有以前那樣密集了。從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轉(zhuǎn)到明代文學研究,這種轉(zhuǎn)變的動因始于《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羅先生著手寫作《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時,發(fā)現(xiàn)魏晉文學新思潮的變化,都與當時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密切相關(guān),于是兩線作戰(zhàn),撰寫文學思想史的同時,又撰寫《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剛完成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研究,羅先生又對明代后期士人的人生取向、生活方式與生活趣味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甚至有一種感覺,認為兩段歷史似有某種重疊,于是轉(zhuǎn)入明代歷史,用了十年的時間,撰寫《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此后又花費十年時間,完成了《明代文學思想史》的寫作。
1995年11月,本文作者與羅宗強先生(右)在南京大學舉辦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合影
羅先生在《明代后期士人心態(tài)研究》后記中說:“對于近二十年來的研究環(huán)境,我非常滿意而且慶幸。我于生活亦感滿足。我之所以每每傷感,是傷歲月之無情。在人生最好的年華,我無所事事地浪費了二十余年時光?!泵磕罴按耍_先生總是感愧不已,并對年輕一代寄予厚望。他于2007年8月4日、2009年2月17日兩次給我回信說:
吾弟承繼姜亮夫先生、曹道衡先生之治學方法,重實證,嚴謹扎實,大量的基礎(chǔ)性研究如編年史之作,乃是功德無量之事。弟又處于信息獲得甚為方便之單位,視野開闊,學術(shù)前途當未可限量。我常想,與你年紀上下之一部分學人,如蔣寅、你、伯偉、東嶺諸人,繼續(xù)扎實就具體問題進行研究,積累至一定程度之后,在學術(shù)視域上有開拓性之展開,當能達到大師之境界。你們與我們這一代不同,你們經(jīng)過系統(tǒng)之訓(xùn)練,中西均有基礎(chǔ),一入青年時代,即順利進入學術(shù)領(lǐng)域。我們這一代,屬半截人生,晚年有幸趕上好時光,而精力已衰,基礎(chǔ)不好,只能想到什么做什么,雜亂無章。極望你們有大成就,改變中國學界之寂寞狀況。《走向通融》中有談臺灣古典文學研究一篇,提及《文心雕龍》研究,其實王更生徒有其名,王禮卿的《文心雕龍通解》比王更生好得多。你是否參加在首師大召開的唐文學會?我雖無論文,但還是想去參加,見老友。南開的會,雖在通知中有我的名字,但會議一切,我均一無所知,大概辦會者本意并不希望我參加,因之我也知趣不參加了。聽張毅說你和東嶺都要來,因會在校外開,這次就不能見面了。但十月南昌的《文學遺產(chǎn)》會,我是參加的。如路費無處報,自費也參加。江西為舊游之地,時在念中。屆時當能敘談。
兄近年學業(yè)大進,羨慕不已。從文章中可讀內(nèi)里之深厚功力,可喜可賀。我已衰邁,欲從頭學起,頗覺力不從心。有無可奈何之感。古語云: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此之謂也。人生匆匆,唯學術(shù)能使人心靈凈化,使種種之蒼涼淡化,給生命以慰藉。讀好文章亦有此一種之感覺。
羅先生的晚年,生活相對穩(wěn)定,雖然經(jīng)歷了一場大病,好在吉人天相,化險為夷。他老人家還可以繼續(xù)從事所熱愛的研究工作,以著書自怡,不過,寫作進度放慢了很多。2013年9月3日,我接到羅先生的信,他說:
我已百病纏身,最近又查出眼睛可能出大問題。今年是一篇文章都沒寫成。近幾個月在寫一篇關(guān)于“神韻”問題的文章,學界已有成果不少于二三十篇,錢鐘書、季羨林等大師都就此發(fā)表過文章,但總覺得還有問題未說清。此一術(shù)語從評人、評書畫、音樂、詩文、舞蹈,甚至體育之各領(lǐng)域,解讀都應(yīng)分開,僅書畫一項,學者與畫家說法就有內(nèi)行與外行之分。理論與作品,作品與鑒賞,展開之空間亦各異。數(shù)月來收集材料、思考,仍未成篇。昨日接貴編輯部來郵約稿,已回復(fù)如年底能寫成,當奉上。但不知眼睛未來發(fā)展尚容許寫作否。人生無常,命運實難料。
2019年3月2日,我到南開大學西南村寓所看望羅先生,那年他八十八歲,幾乎雙目失明,腿腳也不靈便,不禁感慨歲月無情。一年以后的4月29日,羅宗強先生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路程。
《羅宗強文集》
羅先生在《明代文學思想史》“后記”中說:“一個人的一生,所能做到的畢竟極其有限,何況其中又有十幾年時光在莫名所以中虛度?!薄拔ㄒ恢档脩c幸的是,有幾個知心朋友,學術(shù)路上相伴;有幾個出色的、而且關(guān)心我的學生,不至于感到人生太寂寞。人生不易,但也終于在坎坷、失落、感傷中邊走邊讀,讀書,讀人生?!睅资陙?,羅先生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蒼涼之感,難以釋懷。他以這樣一種心境走近古人,理解古人,并在閱讀中慰藉自己,在磨礪中看透人生,又把這些感悟傳授給他的追隨者。
彈指間,我離開南開已經(jīng)四十一年了。
回想起來,在我求學的路上,朋友、學生的陪伴固不可少,而老師們的影響無處不在,如秉燭夜行,如日出之光,照我前程,給我力量。最初認識羅宗強先生的時候,我只讀過他的《李杜論略》,認為他“是一個相當有水平的人”,并為自己選擇他作導(dǎo)師感到慶幸。四十多年漫長歲月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作為羅先生一個早期的學生,我對羅先生的學術(shù)十分傾慕,曾反復(fù)揣摩,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后來逐漸發(fā)現(xiàn),羅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與他的個性才華密切相關(guān),實難模仿,不可復(fù)制。我雖心馳神往,卻力不能及,未能在專業(yè)學習上很好地傳承老師的衣缽,頗感遺憾,又無可奈何。但是,羅先生獻身學術(shù)的精神卻像一座學術(shù)燈塔,一直指引著我在茫茫學海中奮勇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