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羊亭:泡菜呼吸
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大賽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啟動,在規(guī)定投稿時間(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內(nèi),主辦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經(jīng)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的嚴格評審,選出特等獎2名、一等獎3名、二等獎10名、三等獎30名,共計45名。
征文作品將擇優(yōu)在中國作家網(wǎng)刊發(fā),以饗讀者。
——編者
泡菜呼吸
羊亭
四川人對泡菜情有獨鐘。好比紹興萬物皆可醬,我們這里一切皆可泡。青菜、豇豆、水心蘿卜、子姜、青紅椒最為常見,當然也有竹筍、黃瓜、苦瓜、蒜薹、洋蔥之類,更有甚者泡菠蘿、蘋果、雪梨,這就很奇怪了,到底是泡菜還是泡水果?近些年,泡椒鳳爪備受青睞,小到攤點,大到酒店,都可以吃到這道美食。野山椒鹽水加新鮮檸檬片,將熟雞爪泡上幾個鐘頭即可,酸辣爽口,柔韌Q彈,可零食,也可下飯,其靈感便是從泡菜那里得來。
家家戶戶一年四季都在泡泡菜。如果誰家沒有一兩壇泡菜,主婦是不稱職的。泡菜每家都有,做法大略一致,味道卻各有不同,或偏酸或偏咸或爽脆或綿軟。其實泡泡菜簡單到小孩都能做,無非是準備好壇子,涼水加鹽倒入壇中,然后往鹽水里放菜。但世上有許多事正因為男女老少都能做,反倒最講究技巧。壇子的密封程度,鹽和水的比例,菜清洗得干不干凈、放多少、怎么搭配,一切都需拿捏得恰到好處。如果泡菜發(fā)酸,則適當加鹽;如果起白花,則加白酒殺菌;如果發(fā)軟有異味,則當心密封性不好,該把壇沿水加滿了。
泡菜之優(yōu)越,在于夏菜冬食,冬菜夏食。然而,實際不過是一種無計可施的自我安慰。以前條件差,要長時間保存好蔬菜瓜果不易,唯一的辦法,只得選幾個大小相宜的菜壇一泡了事。泡菜在鹽水里靜靜發(fā)酵,像睡著了一般。有的覺淺,如蘿卜、黃瓜、萵筍、芹菜,一夜醒來,就急切地跑進碗盤,任由人們調(diào)和寡淡粗糙的一日三餐。有的睡眠很沉,如青菜、大頭菜、生姜,十天半個月了還賴著不醒,伸個懶腰,翻個身,繼續(xù)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但我自小對泡菜沒什么好感。試想一下,早上泡菜下玉米糊糊,中午泡菜下稀飯,晚上吃面條,摻一塊切碎的泡青菜,不加菜也不放鹽。天天如此和泡菜打交道,換作魚翅鮑魚,也會把人吃膩。小時候,我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外公外婆家,對泡菜的最初記憶,也是從那里開始。
當時外公已經(jīng)上了年紀,身上有很重的老人味。每天給我喂飯,他會先把泡豇豆咬成一厘米左右的一截一截,然后一口飯一口泡菜喂進我嘴里。老人味和泡菜味摻雜一起,混淆了嗅覺味覺,讓我一度以為泡菜味就是老人味,老人味就是泡菜味。我喜歡外公,他是個風趣幽默的干癟老頭,缺了門牙的嘴巴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抽一口葉子煙,變戲法似的吐出圓圓的煙圈或細長的煙線,可我不喜歡他滿身的泡菜味,不喜歡黑黃的牙齒將泡菜碾碎,吐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喂給我吃。外公一天比一天蒼老,他身上的泡菜味也一天比一天重。再過幾年,他不會變成一塊酸掉牙的泡蘿卜吧?
好的是,這種魔幻的假想永遠不會成為現(xiàn)實。不好的是,外公越來越瘦削,越來越多的皺紋在他臉上肆虐,一口葉子煙,一團濃重的煙云,煙云散去,皺紋又多了些。他開始劇烈地咳嗽,呼吸粗重,胸腔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響。每頓飯后,他都要吃幾粒治療肺氣腫的白色藥片。他吃藥不喝水,而是先把藥含嘴里,不緊不慢嚼半塊泡菜,和著藥一口吞下。那年冬天,在一場雪將落未落之際,外公病情加重。他躺在床上,瞪大雙眼,張大嘴巴,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咳嗽,只想讓喘息更平緩些,然而每艱難地呼吸一次,都仿佛有張砂紙從他體內(nèi)無情擦過。苦熬了兩天,他無力地吐出最后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嘴巴卻仍然張得很大。
一天晚上,我和外婆剛上床沒一會兒,泡菜壇突然咕嘟一聲,安靜了片刻,咕嘟,咕嘟咕嘟,像有人揭開壇蓋,復又輕輕蓋上。
“是你外公回來了,”外婆說,“這聲音和他抓泡菜的時候一模一樣?!彼齻?cè)過身,臉朝外大聲喊:“你又想吃泡菜啦?吃吧吃吧,前天剛泡的蓮花白,還有兒兒菜,都是你喜歡的。吃了記得把壇蓋蓋嚴,別跑氣了?!?/p>
我被外婆如此自說自話嚇到了。外公以前講過,人死了變鬼,鬼的種類奇多,但無一例外都兇神惡煞、形貌可怖。我往被子里縮了縮,緊挨著外婆瑟瑟發(fā)抖。那一刻,我不單對泡菜沒有好感,對泡菜壇也避而遠之。作為一個媒介,哪怕只有一丁點動靜,也能讓我渾身一顫。
外婆問:“你害怕?”
我蜷縮著身子不說話。
“怕什么?”
“怕鬼,怕……外公?!?/p>
“外公有什么好怕?活著是你外公,死了還是你外公。外婆有一天也會死,人老了都會死。從古到今死掉的人比活著的人多得多,你怕得過來嗎?”外婆輕撫著我的脊背,無限憐愛地寬慰我,“瓜孫兒,莫要怕。親人死了不會嚇你,也不會害你,只會保佑你。要是怕,你就想,那是泡菜在呼吸?!?/p>
外婆說,以前的日子苦??!沒日沒夜地勞作,收成卻連吃頓飽飯都難。每餐都是清湯寡水,要是沒有泡菜,如何對付饑餓敏感的腸胃?外公忙完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擦黑又去河邊割草,喂一頭和他一樣蒼老的水牛。虧得有那頭水牛,犁遍了生產(chǎn)隊的地,莊稼得以及時順利種下。累了,外公從泡菜壇里夾一塊酸蘿卜,能下二兩燒酒。他也給水牛喂泡菜,泡菜鹽分足,水牛吃了才更有力氣耕地。我的心漸漸平復下來,仿佛看到外公正笑盈盈地夾泡菜下飯,把一碗稀飯喝得山響。泡菜壇離床不遠,能聞到淡淡的泡菜味,即便如此,我也不再害怕,睡得踏實而安穩(wěn)。
清明節(jié)給外公上墳,我們備齊了刀頭肉和水果,焚香燒紙的當口,有人提議,要不要給他點一支煙。外婆說:“生前抽煙抽成了肺氣腫,死就死在煙上,還不吸取點教訓。煙就算了,依我看,下次祭拜可以給他帶點泡菜?!蔽覀兌加X得外婆的主意好,同時為外公苦難節(jié)儉的一生感到不甘。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終于不用再為吃發(fā)愁了,飯桌上的菜肴越來越豐盛,吃多了油膩的東西,我反倒越來越惦記外婆的泡菜。外婆做的泡菜色澤鮮亮,黃燦燦的從不長白花,味道酸香脆爽,透著淡淡辛辣。從壇子里抓幾塊,切成小段,用紅油辣椒一拌,就是世上最好的下飯菜了。這樣的泡菜下飯,我能比平時多吃一碗。
見小輩們真心喜歡,就像是對她勞動的最大褒獎。外婆哼著小曲,興沖沖地忙前忙后,泡菜壇子叮當作響,仿佛也在歡快地唱歌。泡菜在壇子里呼吸均勻,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每次去外婆那兒,除了炒臘肉、花生、紅苕片給我們打牙祭,走的時候,必帶一兩罐泡菜、鹽菜。泡菜在玻璃罐子里也呼吸均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不待睡醒,就囫圇進我們的無底洞。
外婆也老了,身上漸漸有了老人味,我暗自擔心。一聞到她身上和外公當年一模一樣的氣味,就無比期待她老人家身體硬朗,期待我們有源源不斷的吃不完的泡菜,期待最擔心最害怕的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但有的時候,你越擔心什么就越來什么。外婆長期患有慢性胃病,那段時間,她老是打嗝、燒心,卻沒當回事。直到胸口陣痛,逐漸加重,才去醫(yī)院。一檢查,竟然是食道癌晚期。我們壓抑著悲痛,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希望隱瞞她的病情,能延長她的生命。外婆好像有預感。家里的菜壇已經(jīng)夠多了,她卻又買回三個更大的。地里的時蔬通通泡進壇子,她還嫌不夠,跑了兩趟集市,把幾個壇子塞得滿滿當當。外婆說:“這下夠你們吃好長時間了?!?/p>
外婆的身體每況愈下,食欲越來越差,消瘦得不成樣子。最后的那些日子,她什么也吃不下,全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那天她突然說好餓,想吃玉米糊糊,想吃泡菜。醫(yī)生告訴我們,泡菜里有亞硝酸鹽,吃進肚子產(chǎn)生亞硝胺,致癌。她這病,說不定就是以前長期吃泡菜吃的。不過都這個時候了,就滿足她老人家吧??僧斘野延衩缀团莶怂腿?,外婆卻先一步走了。
在家人的耳濡目染下,如今我也學會了泡泡菜。有時我望著泡菜壇發(fā)呆,希望它作為一個媒介,能夠傳遞點什么。泡菜發(fā)酵需要些時日,我耐心地等待著。一天晚上,泡菜壇終于發(fā)出咕嘟聲響,像有人想揭開蓋子。我的鼻子酸酸的,個中滋味,只有從小吃泡菜的人體會得到。我心想,到底是泡菜在呼吸,還是外婆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