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日記·收音機(jī) ——初來乍到
我住在國際日本語學(xué)校,10日深夜抵達(dá),整棟大樓除了等候我的一位接待員之外,涼颼颼寂靜??照{(diào)把大廳吹得涼透了。接待員穿著類似于我那海晏縣的電工的工作服,頭發(fā)中分,長到脖子,人到中年卻潔面無瑕,聲音很小,說日語,我聽著,很耐心地等他說完。我在手機(jī)翻譯軟件上說我不會日語。軟件翻譯了這句話,我給他看。手機(jī)在他面前停頓了幾秒,我收回來,又說一句,請您對著手機(jī)說話。再給他看。他立刻很慚愧的樣子,甚至有點羞澀,我暗呼好得很,這樣的性格,合該我掌握主動權(quán)。
我調(diào)整好手機(jī),請他說話。但由于這位先生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楚,讓翻譯軟件很為難,翻譯過來的中文一看就不準(zhǔn)確。這個交接工作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到后面說話聲音都很大,但對翻譯也沒有太多改善,我猜一部分原因是回音的干擾,等磕磕碰碰連猜帶蒙并且翻譯也漸入佳境,交接工作完成了,我拿到了房卡,證件牌,一把房間里寫字桌抽屜的鑰匙。抽屜鑰匙,多少年沒用過了,想當(dāng)年我可是把所有的日記和磁帶都鎖在抽屜里的。日記里寫的是抱怨和愛戀,而音樂就是我當(dāng)時的愛情。
我可以去房間了,一樓107。
房間很小,一目了然。一把紅色布套的靠背椅之外,房間能看見的家具均是棕色木質(zhì):書桌、高處和低處的儲物柜、衣柜、床頭柜……被用得光澤溫潤。上面的儲物柜里整齊地擺放安全帽、地震避險守則,還有一本厚厚的冊子,拿下來翻,是房間物品的說明書,其他都正常,但電話、電視和一臺老式錄音機(jī)的使用說明卻極多,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給你講得明明白白,指示得清清楚楚。而電視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樣子,像電腦的顯示屏,從整體上看,至少是十幾年前的東西。按照貼心的指導(dǎo)步驟打開電視,有八九個頻道,很多廣告。廣告很有意思,肢體語言和表情都比較夸張。照明燈也有說明書,可以調(diào)節(jié)明亮,如果拒絕黑暗,可以選擇睡眠模式,這盞燈會像一個云遮霧障的月亮,浮懸在你頭頂。床頭柜里有收音機(jī),在后來的很多夜晚,我關(guān)了燈,搜到一個音樂頻道伴我入眠,很多時候天亮了,音樂頻道已經(jīng)下班,但錄音機(jī)嘶嘶的聲音還在,那是一首特別的催眠曲。一體式的衛(wèi)生間當(dāng)然不是木質(zhì)的,環(huán)保材質(zhì),低矮而小,但非常干凈,讓人心里身體都很舒服。
凌晨兩點了,我洗了澡,將衣服掛進(jìn)衣柜,內(nèi)衣疊整齊放進(jìn)衣櫥,電腦、筆記簿、鋼筆墨水這些寫作工具也在寫字桌上擺放整齊,我必須這么做,否則會睡不好覺。
我很累,累得睡不著。想起在家中時讀的一本書《入眠之力》,剛看了幾頁,好像說人一旦累過頭就會睡不著,因為睡覺也需要力量。好有道理。
我睡不著,又起來,寫了這篇日記幾百個字。我恍惚自己為什么這么干,睡不著不是應(yīng)該強(qiáng)行睡嗎?現(xiàn)在豈不是更睡不著了?但強(qiáng)迫自己的絕對是蠢人,我深信不疑,因為我用不到正途上的那個直覺在這種地方向來很準(zhǔn)。
快寫完的時候,我想起飛機(jī)上認(rèn)識的一個小伙子,才19歲,又高又帥的年輕,我都不想和他說話。但我們還是說話了,因為我一眼看出他很想找個人交談,我就坐在他旁邊。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我頭疼,不想動上下顎,因為一動頭更疼。而且我覺得在某一個輕輕的時刻,我的不解人意勾起了他的敵意,但轉(zhuǎn)瞬便滅散在我們的笑容中。我們開始說話了。他來日本找朋友玩,順便練日語。他在北京的某個國際學(xué)校讀書,很快要去美國。我認(rèn)為他說的是真的,因為他自信而優(yōu)越的氣場很強(qiáng)大,我向來信這個。我掙扎了一番,還是把我是一個作家的事實告訴了他,他的反應(yīng)是一個逐漸驚訝的過程,是隨著我越說越多而變化的。說到這段對話的后三分之一的時候,我后悔得想咬舌頭,因為他的問題越來越多了。
飛機(jī)落地,我們加了毫無意義的微信,我確定我們不會再有交集(后來果然如此)。
我在凌晨三點多睡著了,我記得很清楚。
翌日,去了“日本文化交流基金會”,去和小池若雄科長,倉田順子女士,還有一直負(fù)責(zé)我到日本的竹口春菜女士見面(正是這個基金會邀請我來日本進(jìn)行文化交流)。來北浦和接我的女士叫塚本彩子,瘦瘦的,小小的,但一舉一動里都很有力量。她帶著濃烈的日本語口音說很清晰的漢語,并且?guī)е毡菊Z中那種長長的驚嘆的尾音,很有意思。她說她去過西寧,跟青海民族大學(xué)有過文化交流,甚至去過青海湖,還去過兩次,也去過塔爾寺。她翻出手機(jī)里的照片給我看,是2015年。她自己突然驚訝地說一聲,哦,都已經(jīng)是那時候的事情了,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好久呢。我說我就住在青海湖邊,她再次長長“哦”一聲,表情的驚訝我怎么也學(xué)不來。
我送了她一本我的小說《荒原上》,還有一餅印有我的頭像和小說封面的普洱茶。她很開心,說了幾次太感謝您了。我們沿著北浦和的一條安靜街道往西邊的地鐵站走。塚本女士給我介紹北浦和的基本情況,她認(rèn)為我需要了解的一些事情,如藥店、郵局、好的飯店及附近可以去散步閑逛的地方。
天氣并不很熱,有陣陣微風(fēng),但她卻說很抱歉,這個時候東京天氣這么糟糕,又潮濕又悶熱,因為是梅雨季節(jié),會給您帶來很多不便。我說天氣很好,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堪忍受的,我也能夠忍受熱的天氣。她再一次突出標(biāo)志性的驚嘆長音說,哦,那真好,真好!謝謝您。
我們沿著日本快線邊上的道路到了地鐵口,她站在那里,似乎想了想,然后跟我說,我可以帶您再往旁邊走一走嗎?熟悉這里的一些店鋪。我說好。我們又朝另外一條街道走了幾百米。塚本女士介紹了藥店和一個叫“松屋”的快餐店,說日本有很多,中國也有,而且很便宜。她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真的很便宜。一路上介紹了兩個藥店,日本的藥店很多很多,到處都有藥店。我說中國也是。她對我已經(jīng)下載了西瓜卡App和換乘案內(nèi)的App感到很驚佩,說您真了不起,上一次來的一位劉先生,就不太敢一個人出去,第一次出門,他是打出租車去的,但是出租車特別貴。我說對日本的出租車我早有耳聞。
在等地鐵時,塚本女士著重提醒我,日本的地鐵比較復(fù)雜,而且是幾個不同的公司在運(yùn)營不同的鐵路,所以一定要看清楚。我說我沒問題。她附和著說,是的,我也覺得索南老師您沒問題,您很厲害。一直被這么夸,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厲害,沒睡好的疲乏感在消去,心情很好。
因為她想先帶我去看看皇居,我們在東京站下車,出了某個出口往前走,幾百米就到了日本皇宮。我總是說成皇宮,每次她都要糾正,說,是皇居。我說,皇宮皇居都是一個意思吧?塚本女士說,稱呼不一樣,其實是同樣的意思。
路過一片看著很臟的池塘,獨(dú)有一只天鵝在修自己的羽毛,清洗自己。我拍了一張照片,后來又發(fā)了朋友圈,只有幾個人點贊。再往前走,是介紹皇居的木牌:“特別史跡,江戶城跡”,日語中夾帶著一些漢字,如江戶城,長祿元年,天正十八年,北條氏,德川家康……塚本女士簡要介紹皇居,德川家康建立了江戶城,而后才有了皇居,因為當(dāng)時還在京都的天皇搬到東京來住了……
看不清皇居樣貌,還有一段路才能到皇居入口,而時間其實沒那么寬裕,我主動提出來不要往前走了,皇居我可以慢慢來游玩,我們回去找個地方吃飯,再到基金會,時間就差不多。她說,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有掌握好時間,我也對東京站附近不熟悉,不知道哪里可以吃飯,我們可以到基金會附近去吃飯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沒問題,客隨主便。
我們?nèi)コ燥埖氖且粋€叫“三金”的飯店,塚本女士說,這是一個很有名的飯店。店很小,典型的日本小飯店布局,人很多,我們坐到面朝廚房的單人卡座上,我點了豬排飯,味道一般。但第一次吃正宗日本飯,倒也津津有味。
基金會里的事情沒多復(fù)雜,主要是想聽聽我在這邊的計劃,要去的一些地方,自己感興趣的一些事情,他們會幫我安排。我說我想了解日本畜牧業(yè)的演變和馬文化發(fā)展歷史。這事早在兩個月前的郵件往復(fù)中已經(jīng)談?wù)撨^,也有著基本的走訪研究規(guī)劃,在此只是簡單見面會晤,也算是對我有個大概了解。
小會議結(jié)束,我告辭出大樓,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逛到下午3點多,坐地鐵一個小時回北浦和。出了地鐵站,慢慢溜達(dá)的時候看見了一家山西炸醬面,進(jìn)去,果然是中國人,要了一碗炸醬面,味道一般,且沒有津津有味。吃完出來,本想找個店買一些日用品,但是沒找到超市。我早就忘了塚本女士帶我去的是哪一條街道了。
學(xué)校的大廳里遇到一群印度學(xué)生和一群中國學(xué)生,自助廚房里全是印度人,透過紗簾,我朝里面看了幾秒,一個油卷著頭發(fā)的男人和我對視,我們都友好一笑。中國人在休息區(qū)說日語聊天,似乎是利用這難得的機(jī)會提高日語水平,偶爾會夾雜著不會用日語說的北京腔漢語。我想去打個招呼,又害怕沒完沒了的被動聊天,更深層的原因是我一天說話、笑臉,已經(jīng)說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