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文學作品中的時間回旋敘事
內容提要:張愛玲文學作品中時間書寫與回旋敘事結合形成了形態(tài)不同、功能各異的時間回旋敘事,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思想穿透力。在這些文本內或跨文本的時間回旋敘事中,既有以“十三歲”“十七歲”“三十歲”等回旋復現(xiàn)的特定年齡凸顯主題及敘述情調,也有通過對“當初”“從前”等回憶性時間詞族或“一天”等時間段的回旋復現(xiàn),高度濃縮地呈現(xiàn)人物一生的遭際,還有通過平時與戰(zhàn)時、歷史與現(xiàn)實等特定時間對比的回旋敘事,表現(xiàn)人物心境或命運的變化。而物理時間心理化及聽覺化、視覺化、觸覺化等獨特的時間回旋敘事方式,以及時間書寫與空間書寫的關聯(lián)、時空并提疊加綜合感覺化的藝術表達,則表現(xiàn)了人物的復雜情思,烘托了蒼涼的文本氛圍,寄寓了作者對時間流逝和人物命運的感慨。張愛玲通過時間回旋敘事在看似尋常的日常敘事中譏刺人性世相,并對進化論思想提出了質疑。
關鍵詞:張愛玲 時間書寫 回旋敘事 《雷峰塔》 《小團圓》
張愛玲文學作品中的時間書寫往往與回旋敘事結合,形成表現(xiàn)不同、功能各異的時間回旋敘事。所謂回旋敘事中的“回旋”指事物在保留核心元素的前提下,內部纏卷與發(fā)展的一種過程;“敘事”指運用語言表述一件或一系列真實或虛構事件的行為過程及言語成品,即敘事由“敘述”與“事情”組成,包含表達行為與所述內容兩方面1。張愛玲筆下的時間回旋敘事,有時表現(xiàn)為反復出現(xiàn)的特定年齡,如《雷峰塔》《小團圓》《少帥》中的“十七歲”,既是人物命運具有標志性的特殊年齡,也是張愛玲自己人生中具有標志性的特殊年齡,而《少帥》中的“十三歲”及《小團圓》中的“三十歲”在凸顯主題及敘述情調等方面均有特別功用;有時是對某一或某些時間段的回旋復現(xiàn),前者如《金鎖記》中的“當初”“從前”等回憶性時間詞族及《雷峰塔》的“一天”,后者如《怨女》中的“十六年”、《茉莉香片》中的“二十年”,均將人物一生遭際予以濃縮呈現(xiàn);有時是通過特定時間對比的回旋敘事,如《燼余錄》中平時與戰(zhàn)時、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半生緣》中過年與平日、今年與每年的對比,表現(xiàn)了人物心境或命運的變化;有時則通過物理時間心理化及聽覺化、視覺化、觸覺化等獨特的時間回旋敘事方式寄寓對時間流逝的感慨,如《金鎖記》由酸梅湯打翻后的滴落聯(lián)想到計時工具夜漏,且與小說首尾均出現(xiàn)的“三十年前”呼應,共同指向曹七巧韶華已逝及其人生悲劇,不勝悲涼的文意溢出字里行間。
一、年齡書寫與時間回旋敘事
張愛玲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其筆下對細節(jié)的把握和展現(xiàn)也非常到位,對年齡這一特殊的時間表現(xiàn)亦是如此,正如馮晞乾所指出的那樣,“張愛玲對角色年齡、事件年月向來錙銖必較”2。因此,張愛玲看似細微的年齡書寫多有特別用意。如《雷峰塔》中“等我十三歲就能吃糯米”“十四歲能吃水果,十六歲能穿高跟鞋”3,通過兒童視角由對不同年齡可以吃的美食的憧憬,寫出了沈琵琶對未來的憧憬??此茖懽杂罪嬍臣煽陬H多,實則通過年齡軸的遞進,見微知著地表現(xiàn)了人物深受諸種束縛故而渴望成長、渴望自由的心理。再如張愛玲在《金鎖記》《茉莉香片》中均寫到人物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小?!督疰i記》是這么描寫曹七巧的兒女——“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無獨有偶,《茉莉香片》也用類似的筆觸描繪聶傳慶:“后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tài)……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fā)育未完全的樣子?!?兩篇小說均通過人物身體發(fā)育狀況與實際年齡的差距,由表及里地凸顯了姜長白兄妹、聶傳慶分別在其各自母親、父親高度鉗制下的成長情形。母權、父權壓抑下的子女缺乏年輕人應有的生機、活力,作者通過與年齡相關的生理發(fā)育不足這一外在可視化表層,映現(xiàn)了人物成長過程中精神層面飽受的摧殘和畸變。
張愛玲不僅通過年齡等細節(jié)問題以小見大,彰顯人物心性或文本主題,還有著墨于時間回旋敘事的年齡書寫。就時間回旋敘事而言,其筆下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年齡分別是“十三歲”“十四歲”“十七歲”“三十歲”。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高頻特定年齡,有的是人物命運具有標志意義的特殊年齡,甚至與作者自己的特殊人生經(jīng)歷有關,有的諷刺了人物的陰暗心理、顯示了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還有的則表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人生、歷史發(fā)展的悲觀看法。
“三十而立”,“三十歲”是中國人普遍看重的一個具有獨特意義的年齡,往往被視為一個人成熟的標志?!叭畾q”也是張愛玲文學作品中高頻復現(xiàn)的一個年齡。張愛玲在《小艾》中就寫到席五太太對“三十歲”的在意:“她忽然把前劉海一把撩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劉海是什么樣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當時的‘女界’仿佛有一種不成文法,一到三十歲,就得把前劉海撩上去,過了三十歲還打前劉海,要給人批評的?!?對“三十歲”前后女性發(fā)型變化的習俗規(guī)約,突出了這一年齡在女性生命歷程中的特殊地位。正因為這個年齡的特殊性,張愛玲在《小團圓》中也多次予以關注。小說開篇是這么描繪盛九莉即將迎來“三十歲”生日之際及“三十歲”生日當天的心理:“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薄斑^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jīng)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由上述引文可以顯見,“三十歲”之于盛九莉而言,并非一個與愉悅情緒體驗相伴的年齡,而是充滿著感傷乃至沉重的情緒體驗,作者筆下的“雨聲潺潺”“墓碑一樣沉重”均與盛九莉因戀人不至而心生的落寞愁緒極為相契。作者再次提及盛九莉“三十歲”時,則是在一個特殊的時間及情境之中:
鈕先生請比比與九莉吃茶點……送了她們回去,正在后門口撳鈴,他走上前一步,很窘的向比比低聲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
九莉在旁邊十分震動。三年前燕山也是這樣對她說。當時在電話上聽著,也確是覺得過了年再見就是一年不見了。
……
店鋪都拉上了鐵門。黑影里坐著個印度門警,忽道:“早安,女孩子?!?/span>
她三十歲了,雖然沒回頭,聽了覺得感激。
紅紗捂著嘴。燕山說他父親抱著他坐在黃包車上,替他用圍巾捂著嘴,叫他“嘴閉緊了!嘴閉緊了!”
偏是鈕先生,會說“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8
這段引文中的“三十歲”是在對比性情境下出現(xiàn)的。歲末年初的時間節(jié)點,當鈕先生對比比說出那句“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一面”時,雖有窘狀卻可見他的情意綿綿。而此時此景及此處回旋出現(xiàn)的“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一面”此語,勾起了盛九莉對三年前戀人燕山在類似時間節(jié)點說過的同樣話語的回憶。雖然,作者不像開篇那樣直接呈現(xiàn)了“三十歲”的盛九莉內心的感傷與沉重,卻仍在她與邵之雍、燕山戀情相繼告終而閨蜜被人愛戀的對比中,隱含了籠罩著她且揮之難去的負面情緒體驗,正因愛的缺失而致情緒低落,故陌生人的一句問候都令她心生感激。
較之“三十歲”之于中國人普遍性存在的特殊意義,“十七歲”這一張愛玲文學作品中另一個高頻出現(xiàn)的年齡詞卻是獨屬于張愛玲的具有特殊意義的年齡?!独追逅贰缎F圓》《少帥》等多篇小說均出現(xiàn)了“十七歲”,這既是人物命運發(fā)展的特定年齡節(jié)點,也是張愛玲成長中打上特殊心理烙印的特定年齡?!独追逅分袃商幪峒啊笆邭q”,都是兒子,一個是母親露為沈琵琶找的外籍補習教師的兒子,一個是露的兒子沈陵。然而,同為“十七歲”的兩個男孩的命運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并由此更加突出了沈陵的悲劇性命運:一個學業(yè)優(yōu)秀,前途可期;一個生活在父母不和乃至離異的原生家庭,缺少親情和關愛,因病離世,生命戛然而止。我們再來看《小團圓》對“十七歲”的書寫:
早晨看護進來,低聲道:“隔壁也是傷寒癥,死了。才十七歲,”說著臉上慘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歲。本來九莉不像十七歲。她自己覺得她有時候像十三歲,有時候像三十歲。
以前說“等你十八歲給你做點衣服,”總覺得異常渺茫。怪不得這兩年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活不到十八歲。9
這段文字多次出現(xiàn)年齡書寫,其中“十七歲”出現(xiàn)了三次,“十八歲”出現(xiàn)了兩次。而“十三歲”可視為青春的年齡象征,“三十歲”則是成熟的年齡象征,盛九莉的心理年齡忽而“十三歲”,忽而“三十歲”,在青春萌動和成熟老練中飄移。從生理年齡而言,她是“十七歲”。作者用隔壁患傷寒的同齡人的死亡,來映襯她對“十八歲”這一成人標志性年齡的向往。然而,正如前文分析《雷峰塔》通過孩子視角由對不同年齡被允許吃不同美食的憧憬,寫出了沈琵琶渴慕擺脫無所不在的管制、擁抱自由的心理,這里也同樣寫出了盛九莉渴望隨著“十八歲”的到來至少可以擁有“做點衣服”的自由。就在緊鄰這一年齡的“十七歲”時,她卻第一次近距離感知同齡人的病故,聯(lián)想到自己近年連生大病,感同身受,不禁產(chǎn)生陰郁心理,以至于擔心“差點活不到十八歲”。
《雷峰塔》《易經(jīng)》與《小團圓》均系張愛玲遺作,是她割舍不下的家族敘事主題,三部小說也多被視為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如果認同這一說法,那么沈琵琶、盛九莉顯然對應的就是張愛玲本人。故而,上述引文中的“十七歲”并非僅為《雷峰塔》《小團圓》中人物命運的特殊年齡標志,也是作者自己人生中烙印深刻的特殊年齡。這可從馮晞乾對《少帥》中“十七歲”的分析得到佐證。馮晞乾指出如果第二章中1925年周四小姐“十三歲”是實歲的話,那么第七章1928年她應該是“十六歲”,但作者刻意將周四小姐人生“最敏感的年齡”強調為“十七歲”。馮晞乾認為,這微妙的年齡調整其實“大有文章”,“張愛玲似乎犯了一個弗洛伊德式筆誤,有意無意披露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幻想,即改寫個人歷史的幻想”10?!渡賻洝冯m然只出現(xiàn)了一次“十七歲”,卻與兩度出現(xiàn)的“囚禁”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回旋敘事。一處是周四小姐的內心自白:“她希望自己被囚禁,那么他就會為了她而來?!?1一處是周四小姐和少帥的對話:“現(xiàn)在馬上說什么是沒用的,你年紀太小。只會害你被囚禁?!薄澳阏f過你會帶槍來救我?!?2馮晞乾認為,這些話看似與“十七歲”并無關系,但聯(lián)系張愛玲本人的成長經(jīng)歷,關系則“非常明顯”。張愛玲“十七歲”那年因與后母發(fā)生口角被父親毒打并拘禁半年,其間差點病死?!澳谴蟾攀撬簧凶詈诎?、最接近死亡的日子了”,故對一般讀者而言,“十七歲”未必有特別意義,對張愛玲而言卻恰是“靈魂深處最不能磨滅的傷痕”。了解到張愛玲的“這重內心曲折”,再讀小說相關文字則會明白這是作者的“假面告白”。周四小姐的內心活動某種程度上正是“作者自己的投射”,“張愛玲似乎幻想有這樣一位英雄”,在她“十七歲”被囚禁時,“能夠千山萬水趕來,克服重重險阻拯救她,實現(xiàn)不可能的事,讓她得到她所希冀的一切”13。馮晞乾同時指出,張愛玲的《小團圓》《雷峰塔》每每提及“十七歲”總籠罩著陰森森的死亡黑影14。因此,只有把張愛玲的這幾部小說遺作當作一個整體來閱讀,才能破解其中高頻出現(xiàn)的年齡詞“十七歲”這一密碼背后隱藏的作者本人的真實而曲致的心理。
除“三十歲”“十七歲”之外,張愛玲筆下還數(shù)次出現(xiàn)“十三歲”“十四歲”?!督疰i記》在曹七巧撞見女兒和表哥嬉戲后數(shù)落她時就兩度提到“十三歲”——“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了。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的混賬?!?5“你人也有這么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jīng)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16因忌憚侄兒可能存著通過聯(lián)姻“巧奪”家產(chǎn)的用心,曹七巧痛斥女兒沒有提防之心,甚至在已經(jīng)不時興裹腳的年代強行給她裹起了小腳?!笆龤q”的姜長安,其實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與表哥只是正常的嬉鬧,并無男女之情。然而,曹七巧放大了女兒嬉鬧言行可能帶來的副作用,進而通過裹腳限制其行動,這充分顯示了她對金錢的強烈占有欲、對女兒的強烈控制欲及時刻警惕家產(chǎn)被人覬覦的高度防范心理?!兑髮氫偎突菚分械拇髮W教授羅潛之口中一連出現(xiàn)了五次“十四歲”:“‘朱麗葉十四歲,為什么十四歲?’他狂喜地質問?!?!因為莎士比亞知道十四歲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的好處!??!十四歲的女孩子!什么我不肯犧牲,如果給我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他嘖嘖有聲,做出貪嘴的樣子?!?7張愛玲通過聊聊數(shù)語,不無諷刺地寫出了已婚卻與年輕女生殷寶滟產(chǎn)生曖昧關系和情感糾葛的羅潛之畸形、陰暗的真實心性。
《少帥》則特地將周四小姐的出場年齡定格在“十三歲”,且以她在私塾念的一首唐詩作為引子。張愛玲先引杜牧《贈別》全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苯又?,作者特意提到塾師對該詩的解讀——“是寫給一個青樓女子的。”最后,張愛玲寫到周四小姐由此詩引發(fā)的聯(lián)想:“從前揚州的一個妓女,壓倒群芳的美人與她竟然同齡,簡直不能想像。十三歲,照現(xiàn)代的算法不計生年那一歲的虛齡,其實只要十二。她覺得自己隔著一千年時間的深淵,遙望著彼端另一個十三歲的人?!?8馮晞乾認為,作者讓周四小姐在“十三歲”亮相,意在引用杜牧詩歌并由此起到點題作用。馮晞乾指出,這一安排與小說的兩個宗旨有關:“其一,不管時代如何改變,女子始終承受著相同的命運,所以民國軍閥時代的周四小姐,即使跟唐朝揚州的妓女相隔超過一千年,也依然在共同命運的牽引下連成一線,一古一今互相對照。其二,現(xiàn)代女性既延續(xù)著古代女性的命運,那么所謂‘現(xiàn)代化’的意義便成為一個疑問了。這兩方面結合起來,張愛玲似有意借周四的個人命運,表達她對社會進步的懷疑,同時對五四的影響作出具有深刻意義的回應。引用那首唐詩,無非為了合乎情理地鋪排出第二章壓軸的周四小姐心聲,先借此點破第一層宗旨,然后讓第二層在后文逐漸透露。”19馮晞乾就女主角出場年齡設定而做的這番分析是精彩而富有說服力的。
馮晞乾認為,周四小姐雖生于“千年來的中國傳統(tǒng)好像崩壞了”的近代,而“婚姻、生育剝奪了個性和自由”這一“過去所有女人的宿命還是如影隨形”地附著在她身上。馮晞乾進一步指出,小說第四章寫“少帥正要跟周四小姐一試云雨”與第二章對唐詩的引用相互呼應,使得小說主題更加明顯。20而《小團圓》第八章寫盛九莉與邵之雍交歡描繪了類似的情景,也提到女主角仿佛加入了一列裹著頭的女性隊伍的行列。馮晞乾認為,這“不僅貫穿古今,且橫越中外,可見張愛玲要寫的不僅僅是中國女人,而是一切女人的典型,沒有時間線,也沒有地域性。這列女子對張愛玲顯然有特殊意義,否則也不會一而再地重寫了”21??梢姡渡賻洝吩诓粩噤秩尽皻v史循環(huán)”,強調“女人的命運在同一主調上重復,傳統(tǒng)的幽靈還在中國徘徊”,雖然第七章結尾留下了“一條光明的結尾”,似乎變化仍有可能,其實卻也不無反諷——“不忘提醒讀者‘過去’并沒有真的過去”。馮晞乾由此提出,張愛玲筆下的“社會進步”極可能與其《重訪邊城》所說的“進兩步,退一步”相一致。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歷史盡管一遍又一遍重復,且進且退的前進還是可能的。然而人類社會在千回百轉之后,到頭來又會否是‘其實什么都不會改變’呢?果真如此,張愛玲也不會徹底悲觀。人生的虛無終究和人間的色彩參差對照著,正如上文所論,只要加入那支在過去已存在千萬年的隊伍,還是會覺得現(xiàn)世安穩(wěn),也許就只有這樣跟古老的歷史一起‘回環(huán)往復’地活著,我們才能確?!日勰プ约旱娜嘶畹酶L’”22。
其實,這種在“回旋往復”中表現(xiàn)對歷史進步的懷疑,在張愛玲其他文學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顯現(xiàn)了張愛玲善于在看似尋常的日常敘事中譏刺人性世相的特點,年齡問題也是如此。《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中女校學生密斯范與按舊俗已婚的羅文濤之間經(jīng)歷了一番情感波折,羅文濤為與密斯范結合而與家人歷經(jīng)六年僵持,而密斯范也從二十左右的年紀耽擱到了二十六歲,家人為她說媒未成。其中就有一段這樣的文字:“密斯范的婚事不知為什么沒有成功。也許那當鋪老板到底還是不大信任新女性,又聽見說密斯范曾經(jīng)有過男友,而且關系匪淺。據(jù)范家這邊說,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當鋪老板少報了幾歲年紀。根據(jù)有些輕嘴薄舌的人說,則是事實恰巧相反——少報年紀是有的?!?3這里回旋出現(xiàn)了“少報年紀”,第一次是范家對婚事未成的單方面說辭,第二次則說明其實是女方因為“望三十”而隱瞞了真實年齡。小說由開篇羅文濤與密斯范在新思想影響下欲自由戀愛結合,到結尾羅文濤與原配、第二任妻子及密斯范三美團圓,凸顯了人物在時代新潮及思想解放、自由戀愛影響下開啟的情感故事,卻在經(jīng)歷數(shù)年波折后回到一夫多妻的舊式婚姻家庭模式。革新最終回歸傳統(tǒng),小說給時代演進畫了一個怪圈。這既是對一些年輕人思想觀念的諷刺,也表現(xiàn)了張愛玲本人對思想觀念革新及歷史在發(fā)展中所謂進步性的懷疑態(tài)度,具有比較明顯的對進化論的悲觀性認識。
上述這種悲觀性在張愛玲的時間書寫中多次顯現(xiàn),《雷峰塔》《小團圓》均有集中體現(xiàn)。《雷峰塔》中沈琵琶在母親的英文字典里發(fā)現(xiàn)一瓣壓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紙”。母親說這是在英國格拉斯密爾湖邊撿的,“好漂亮的深紅色玫瑰,那天我記得好清楚???,人也一樣,今天美麗,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這樣”。沈琵琶看著脈絡分明的褐色花瓣,聽著母親的講述,由美麗的鮮花到薄如紙張的干花聯(lián)想到人的一生,不禁滾落傷感的眼淚。玫瑰花瓣在母親記憶中每每都會和湖邊發(fā)生的一樁異域華人殺妻案聯(lián)系在一起。沈琵琶卻愛聽這件殺妻案,她戀戀不忘的是“干枯的玫瑰花瓣”。在沈琵琶心中,“人生苦短,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門來了。無論將來有多少年,她總覺過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這么多,只有出的沒有進的。黃昏她到花園里,學那個唱《可憐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觸摸每一棵樹叢,每一個棚架,每一段圍籬,感覺夕照從一切東西上淡去”,“一天又過去,墳墓也越近”24。而《小團圓》中,盛九莉則向比比坦言:“我怕未來。”25無論是《雷峰塔》中由玫瑰花瓣、謀殺案、人生苦短、時光流逝引發(fā)的傷感情緒,還是《小團圓》中對未來的惶恐乃至懼怕心理,在張愛玲悲愴的時間書寫中均盡顯悲觀的人生觀。
二、回憶性時間詞族與比較性時間回旋敘事
除年齡這一特殊形式的時間回旋敘事之外,張愛玲文學作品中還有其他與時間直接相關的回旋敘事。不論是《金鎖記》中的“三十年”及“當初”“從前”等一系列回憶性時間詞族、《沉香屑·第二爐香》中的“十五年”、《怨女》中的“十六年”、《茉莉香片》中的“二十年”,還是《燼余錄》中戰(zhàn)爭與平時、《伊凡的一天》中“一天”與“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等的比較,均通過特定的時間回旋敘事將人物一生遭際予以濃縮呈現(xiàn),并由此彰顯文本主題。
《金鎖記》前后共九次出現(xiàn)“三十年”,首段出現(xiàn)了五次,結尾部分出現(xiàn)了四次。作者通過時間回旋敘事強調的是曹七巧嫁入姜家這“三十年”的人生,首尾兩段提及“三十年”時均與“月亮”意象相關聯(lián),還用“辛苦”“凄涼”“沉”“死”等詞語渲染了蒼涼的文本氛圍及曹七巧遭際的悲劇性。結尾部分提及“三十年”時還與“黃金的枷”這一主題性意象并提,直指標題中“金鎖”二字,即曹七巧犧牲青春、情欲換來的黃金鑄成的枷鎖,其悲劇性命運及心性扭曲均在這套了她“三十年”的“金鎖”中顯現(xiàn)。除“三十年”這一關乎小說主題和人物心性的關鍵時間詞語的回旋復現(xiàn)之外,《金鎖記》還大量出現(xiàn)了“當初”“沒出嫁的時候”“從前”“年輕的時候”“許久以前”等回憶性時間詞族。其中,“當初”出現(xiàn)了四次,或是人物言語或是心下暗想,都指向曹七巧嫁入姜家的時間節(jié)點。這既是曹七巧悲劇命運的起點,也是她終身耿耿于懷的重大事件。因為這樁婚姻,她得到了小戶人家企慕的門第和財富,卻也因丈夫生來殘疾而情欲無法得到滿足。這不斷被提及的“當初”,給曹七巧帶來了值得炫耀的社會地位提升和財富增長,亦是其心性扭曲和悲凄人生的開始。因此,這是一個令曹七巧產(chǎn)生復雜思緒和心理的時間節(jié)點。
《金鎖記》還出現(xiàn)了“沒出嫁的時候”“從前”“年青的時候”“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等詞語,與“當初”一起構成了回憶性時間詞族,不斷地將今昔進行比對。曹七巧兄嫂離開姜家后,嫂子便說:“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6這里由曹七巧現(xiàn)狀聯(lián)想到她未嫁時的狀況,又由過去回到現(xiàn)在,突出了曹七巧的今昔對比和心性變化。曹七巧送走兄嫂后也不禁回想起了過往——“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27此處也是先由現(xiàn)在回憶過去,后由回憶中的死豬肉轉回到患軟骨病的丈夫那毫無生氣的肉體,非常巧妙地又從過去回到現(xiàn)在。文末作者描繪暮年曹七巧的內心活動時,寫到她從如今骨瘦如柴的手臂回憶“年青的時候”滾圓的胳膊,由此聯(lián)想起“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的事情,并設想如果時光倒流做出了另外的選擇,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會是怎樣的情形?;貞涱悤r間詞族在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作者意欲借回旋復現(xiàn)的今昔對比突出曹七巧韶華已逝,而她對自己人生的別樣假想也強化了對婚后生活的極度不滿。
《金鎖記》中大量復現(xiàn)的回憶類詞族不僅圍繞曹七巧的婚姻悲劇和心性畸變展開,也圍繞其女姜長安的人生遭際往復出現(xiàn)。小說前后出現(xiàn)了兩次英文“Long, Long Ago”和五次“許久以前”。第一次出現(xiàn)“Long, Long Ago”及前兩次“許久以前”是在姜長安打定主意退學后,第二次出現(xiàn)“Long, Long Ago”及后三次“許久以前”是在她向童世舫提出解除婚約之后。這兩處時間回旋敘事均在姜長安因母親干涉而做出違心決定之后出現(xiàn)的。她既不想退學也不想悔婚,卻抵不過母親的種種非難?!癓ong, Long Ago”既是口琴樂曲,又非外在的口琴樂曲,而是姜長安的內心獨白,透散著揮之難去的蒼涼。姜長安還年輕,兩樁違心的決定也是才做出的,為何作者頻頻出現(xiàn)“Long, Long Ago”“許久以前”這樣的回憶性時間回旋敘事?其實,張愛玲是借此暗示姜長安在復現(xiàn)母親的悲劇。數(shù)十年之后,她也會像母親現(xiàn)在總是回想起當年一樣感到遺憾終生,凸顯的是母女兩代人情感及生活的不如意,這也是代際回旋敘事與時間回旋敘事的獨特結合。
張愛玲相隔二十余年完成的《怨女》,被視為對《金鎖記》的重新書寫,其中也有類似的回憶性時間詞族的回旋敘事。僅“從前”和“那時候”,小說就分別出現(xiàn)了六次和兩次,集中在三處文字中。第一處是寫柴銀娣決定按老法給兒子娶親,第二處是柴銀娣過年留下幾個女眷打牌并有意講兒子和媳婦之間的隱私,第三處是眾人的私下議論。這些回旋出現(xiàn)的“從前”“那時候”與“懷舊”“回憶”一起,共同營構了《怨女》暮氣沉沉的文本氛圍。柴銀娣及姜家親戚與新時代格格不入,總是回憶起當年。不同的是,舊式大家族姜家的遺老遺少們在懷舊的潛意識中留戀著姜家昔日的風光,而跨越門第嫁給姜家殘疾少爺?shù)男羧思页錾淼牟胥y娣,當年本是深受歧視的受害者,此時卻有意表現(xiàn)出比任何人都更津津樂道舊時風俗和規(guī)矩,頗具反諷性。
《金鎖記》《怨女》中的時間回旋敘事多具有一種深深的悲劇性,《傾城之戀》《茉莉香片》亦是如此?!秲A城之戀》中白流蘇因家庭暴力選擇離婚回到娘家,而前夫離世原婆家希望她回去守孝的消息卻激發(fā)了白家新的家庭矛盾。娘家人都希望她回去守孝并繼承些遺產(chǎn),這樣就不會再成為白家的負擔。白流蘇面對家人的這一打算不禁冷笑道:“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jīng)離了這么七八年了?!?8親戚徐太太在寬慰白流蘇時答應替她留意合適的人再嫁:“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拿定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29這里回旋出現(xiàn)的離婚“七八年”與白流蘇的現(xiàn)狀相比較,顯現(xiàn)了她的婚姻悲劇及在白家的尷尬位置。徐太太好意勸解白流蘇與家人和解:“你跟我來,大家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了,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0作者還特別強調白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此處第一次“吃飯”僅以這一行為指大致的時間,而第二次“吃飯”則有言外之意,勾起了白流蘇內心的酸楚,也突出了她在錢財被娘家哥哥投資敗光后,飽受冷言冷語、寄人籬下的凄慘處境。
如果說《金鎖記》《怨女》表現(xiàn)的是心性畸變的母親對子輩的侵壓和傷害,那么《茉莉香片》則書寫了冷酷的父親對子輩的鉗制與戕害。小說兩度出現(xiàn)的“總有一天”和六次出現(xiàn)的“二十年”,與聶傳慶的現(xiàn)狀形成對比,在時間回旋敘事中彰顯了其悲劇性人生境遇。“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的在支票簿上簽字……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里燒著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傆幸惶臁菚r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jīng)被作踐得不像人。奇異的勝利!”31聶氏父子之間金錢至上,親情極為淡薄。聶傳慶一直受到父親的壓制乃至嫌棄,心性日趨扭曲,回旋出現(xiàn)的“總有一天”飽含著聶傳慶對父親的憎恨與報復。奇異而畸形的聶氏父子關系源自聶傳慶四歲時即離世的生母,小說寫道:“至于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郁,他現(xiàn)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絞動了?!?2聶傳慶得知母親當年愛的是言子夜,卻沒有勇氣與愛人私奔,而是遵從家中安排嫁給門當戶對的聶介臣,“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jīng)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3當他把此前所有零星的傳聞與揣測拼湊成一段母親的情感故事后,方知“二十多年前,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34。這不斷出現(xiàn)的“二十(多)年”彰顯了馮碧落母子的悲劇命運,日復一日的煎熬造成了兩代人內心深重的憂郁及壓抑,馮碧落離世擺脫了痛苦的人生,聶傳慶則還要清醒地繼續(xù)煎熬下去。
《沉香屑·第二爐香》回旋出現(xiàn)了八次“十五年”,前三次是校長巴克在羅杰·安白登牽扯“丑聞”后找他談話中提及安白登在華南大學工作了“十五年”,各方面表現(xiàn)均令人滿意,后五次是在羅杰·安白登受到謠言打擊之后的心理活動中出現(xiàn)的:
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著他的工作的年輕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
……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他直到現(xiàn)在用的還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聽講的筆記,他仍舊用作補充材料。偶然他在課堂里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靡擦T,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沒有礙著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么愫細,那黃頭發(fā)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35
羅杰·安白登回憶中出現(xiàn)的這五次“十五年”并非簡單的重復,而是有三重不同的文本意義:第一次出現(xiàn)的“十五年”與其剛到華南大學任教有關,那時的他年輕,熱愛工作;中間三次出現(xiàn)的“十五年”,則呈現(xiàn)了一個麻木、機械、刻板、工作被格式化的羅杰·安白登形象;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十五年”則與其近況有關,因為新婚妻子的性無知導致他被在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群體誤傳為肉欲異常的畸形者,深感絕望乃至瀕臨絕境,在小說結尾,走投無路的他選擇了自殺而亡。作者通過羅杰·安白登心理活動中回旋復現(xiàn)的數(shù)次“十五年”,分別指向其大學教師職業(yè)的起點、過程與終點,串聯(lián)起他任教以來的工作生活狀況。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其中表現(xiàn)出的動態(tài)流變過程,從一個有熱情、愛思考的年輕人,變?yōu)槿諒鸵蝗盏刈晕抑貜偷臋C械性工作者,再到因為謠言而絕望,寥寥數(shù)語高度概括了羅杰·安白登悲劇性的一生。
張愛玲文學作品中的時間書寫還常以對比的方式呈現(xiàn),如《茉莉香片》描繪聶傳慶家時就運用了這樣的藝術筆法:“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36聶家剛從上海搬到香港時與入住不過兩三年后的宅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花木繁盛到枯死荒涼,環(huán)境描寫映襯的是聶家了無生機、死氣沉沉的人物心理及家庭氛圍。張愛玲筆下的時間對比多與回旋敘事相結合,有的是特定或特殊時間之間的對比,如《六月新娘》中“十四年”與“一天”的對比,《半生緣》中平日與過年的對比、今年與每年的對比,《燼余錄》中平時與戰(zhàn)時的對比、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對比等。
電影劇本《六月新娘》圍繞著汪丹林與董季方的情感與婚約的分分合合展開了頗具喜劇性的情節(jié),主要情節(jié)高度濃縮在數(shù)日之內發(fā)生,“昨天(昨兒)”“今天”“明天”“后天”各出現(xiàn)十三次、二十四次、七次、三次。此外,作者還將次要人物麥勤的情感故事作為汪丹林與董季方情感波折的對比。麥勤當年與女友相約等他賺了錢回來結婚,而當他在外洋輪船打拼“十四年”衣錦還鄉(xiāng)時,卻發(fā)現(xiàn)女友早已嫁人。麥勤不忍看到相愛的汪丹林與董季方因誤會而在一天之內倉促決定解除婚約,故對董季方說:“你這位老兄也真是,我等梁阿妹一等十四年,你就一天都等不及,還來得及挽回嗎?”37雖然在該劇本結尾,董季方與汪丹林前嫌盡釋步入婚姻殿堂,這十分合乎劇本受眾的接受心理及喜劇影片的定位,但從劇本前后出現(xiàn)了四次的“十四年”與“一天”的對比,再聯(lián)系張愛玲本人的情感經(jīng)歷,仍然可以管窺作者本人含而不露的對愛情和婚姻帶有的悲觀性認識?!栋肷墶吩诿鑼懮蚴棱x離家外出工作后首次離家過年的情形時,“過年(過陰歷年)”“除夕”分別回旋出現(xiàn)了五次、兩次,將除夕這一年中極為特別的一天與平日對比,過往每年過年的情形與今年過年情形對比,一年中最重要的團圓、熱鬧的年節(jié)卻籠罩著父母失和、父子生疏、親人別離等凄涼氛圍,突出了沈世鈞與父母親及父母親之間的隔閡與矛盾。
《燼余錄》是張愛玲回憶戰(zhàn)爭期間在香港讀書情形的散文,全文多處在時間回旋敘事中將戰(zhàn)時情形與戰(zhàn)前、戰(zhàn)后的平時情形進行了比較?!俺醯玫介_戰(zhàn)的消息的時候”,一個家境優(yōu)渥平時極為講究衣著的女生首先發(fā)急的是沒有適合逃難的衣服,“戰(zhàn)后”卻完全不講究穿著打扮。作者不無諷刺地說,“戰(zhàn)爭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應,確與衣服有關”38?!疤与y的時候”,學生們顧不上平時彼此的交誼而“各自奔前程”39,而一位叫艾芙林的女生卻在存糧即將告罄時吃得比平時還要多。相對和平時期而言,殘酷的戰(zhàn)爭是非常時期,恰恰激發(fā)了人們對日常飲食男女的格外在意。困在香港的外埠學生“成天就只買菜,燒菜,調情”40?!罢檀蛲炅恕?,人們“歡喜得發(fā)瘋了”,因為“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41。戰(zhàn)爭剛結束,“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卜餅時”,全然無視“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尸首”42?!靶輵?zhàn)后”在“大學堂臨時醫(yī)院”做看護的“我們”,卻為一個因痛苦而整夜叫喚的病人終于死去感到“歡欣鼓舞”,顧自“縮到廚房里去”,品嘗椰子油烘的小面包,“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43。這里盡顯人性的自私與冷酷,人們一面經(jīng)歷著殘酷的戰(zhàn)爭、死亡、傷痛,一面“若無其事”地顧自生活,彰顯了沉湎于飲食男女的獸性本能。作者不無悲觀地感慨道:“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枉費精神么?”44作者對戰(zhàn)時與平日情形進行了錯綜復雜的比較,有時存在巨大的反差,有時又如此反常地相似。張愛玲的筆調往往冷靜得近乎殘忍,對自己、周圍人、所有普通人都不動聲色地進行了深刻的人性解剖——“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5張愛玲無意對戰(zhàn)爭進行宏大敘事,而“從始至終記述的是小我與大我的斗爭”,因為在她看來,“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46?!稜a余錄》雖未著力書寫時代的洪流、戰(zhàn)爭的殘酷,卻仍以之為大背景,且在戰(zhàn)時與平日對比的時間回旋敘事中,通過飲食男女等看似無關宏旨的生活瑣事的多方比較,反映了作者的歷史觀、文學觀和價值觀。
廣播劇《伊凡生命中的一天》則通過時間回旋敘事聚焦人物重復性的單調生活?!兑练采械囊惶臁穭∶年P鍵詞即是“一天”,正文大量出現(xiàn)了時間回旋敘事,但究其實質均為“一天”與其他時間段的比較,突出了伊凡每天生活的高度相似性。劇本中,“早晨”(“早上”“一早”)出現(xiàn)了七次,“晚上”出現(xiàn)了八次,“今天”出現(xiàn)了十一次,“明天”出現(xiàn)了五次,“一天”出現(xiàn)了五次,“天天”出現(xiàn)了三次,“三天”出現(xiàn)了兩次,“十天”出現(xiàn)了五次,“十年”出現(xiàn)了六次,“二十五年”出現(xiàn)了六次,“三千六百五十天”出現(xiàn)了兩次。這些時間書寫及回旋敘事都與該廣播劇的主題相契合。如“早晨五點鐘還是漆黑,像半夜一樣”47?!疤柍鰜硎且煌砩献罾涞臅r候”48。就將早晨與半夜、光明與漆黑、太陽與最冷并提,這種黑暗壓抑不僅是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更是嚴酷的社會氛圍的寫照。因未聽見起床號或私藏勞動工具等微小過失,犯人們就會被看守找碴子隨意加刑,從“三天”“十天”到“十年”“二十五年”不等。正因會被任意判刑、加刑,徒刑看似有期限實則遙遙無期,故伊凡入獄八年來,“從來沒一個人放出去”49。在這里,“一天”等同于“天天”,永無改變黑暗嚴酷的現(xiàn)實處境的希望。在劇本的結尾,伊凡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今天真運氣,沒坐監(jiān)牢,隊伍沒開到野地去,隊長又把工錢訂得高,我吃飯又騙到一碗麥片;砌了一道墻,還帶著干得挺高興,又帶私貨帶了塊鋸子回來,晚上又幫了戚沙一個忙,又沒有生病,讓我撐了過去,整天都非滿意,簡直可以算是快樂的一天。我判了十年,有三千六百五十天像這樣的日子,從起身號到大熄燈號。”50這里“快樂的一天”是對失去自由、尊嚴的枯燥監(jiān)禁生活的反諷。在一個高度集權的社會,毫無人權、公正、正義可言;司法無道,人們沒有自由,獄內無自由,獄外更無自由。作者聚焦的雖是伊凡的“一天”,但這樣的“一天”其實每天都在不斷重復,與“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甚至一生,并無實質性差別,均為缺失自由與尊嚴的日子。
三、感覺化的時間回旋敘事
張愛玲文學作品中與時間有關的回旋敘事不僅有以年齡形式呈現(xiàn)的特殊時間回旋敘事和回憶性時間詞族的回旋敘事及比較性時間回旋敘事,還有感覺化的時間回旋敘事,具體表現(xiàn)為將物理時間心理感覺化及轉換為聽覺、視覺、觸覺等的時間回旋敘事,均具有獨特的藝術效果。
張愛玲長于將物理時間心理感覺化,通過心理時間與物理時間對比這一獨特的時間回旋敘事展現(xiàn)人物的內心世界。最為典型的即其筆下頻頻出現(xiàn)的剎那與長久的時間對比,如《傾城之戀》《怨女》《少帥》等小說借此既表現(xiàn)了人物的復雜情思,又烘托了難以把握時間流逝的感慨和蒼涼的文本氛圍。
《傾城之戀》從時間的角度形象地描繪了“白公館”:“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了?!?1這里回旋出現(xiàn)的“一天”“一千年”,與小說首段形成呼應關系。小說開篇寫道:“上海為了‘節(jié)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麄兊氖c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52張愛玲從與時鐘及計時相關的細節(jié)出發(fā),表層看似寫白公館拒絕使用夏令時,實則寫舊式大家庭對新時代的復雜態(tài)度——既有傲慢,也有疏離。這些沒落大戶人家,固守著所謂的規(guī)矩,看似不屑跟著時代改變,其實是跟不上時代的變化,自顧自地生活在舊世界中,恰如與人間隔絕的“神仙洞府”。然而,這“一天”與“一千年”,“一霎眼”與“七八年”,都是短暫與久遠的比對。既有轉換,也有關聯(lián),凸顯了舊式大家族暮氣沉沉、與世隔絕的境狀及白流蘇離婚后感嘆時光飛逝、青春不再的心理。突如其來的戰(zhàn)亂讓范柳原滯留香港,白流蘇跟著他逃難時,強烈地感受到“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3兩度出現(xiàn)的“一剎那”與“天長地久”“十年八年”,也構成了短暫與長久的時間對比。范柳原與白流蘇雖有真情且在戰(zhàn)亂下相依為命,但究其根本未必有恒久的情意,而作者似乎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從未奢望過“天長地久的一切”,現(xiàn)實的絕情正如小說結尾以反諷口吻寫到戰(zhàn)后兩人雖正式結婚范柳原卻已經(jīng)把俏皮話留著說給外人聽了。
《怨女》中姚家舉家到浴佛寺給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柴銀娣抱孩子到前院,剛巧小叔子姚三爺進來,兩人背著人發(fā)生了曖昧關系。張愛玲寫道:“孩子嚎哭的聲音在寂靜中震蕩……把那一剎那拉得非常長,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們倆魘住了,拿它毫無辦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紅桌圍背后,掛著塵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團上的孩子旁邊?!?4事后,柴銀娣又疑心此事被人知曉而備受煎熬,“目前這一剎那馬上拖長了,成為永久的,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夾緊了她,苦痛到極點”55。作者在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對比鮮明的時間回旋敘事中,表現(xiàn)了柴銀娣在情欲激蕩下違背人倫后的復雜心理活動?!渡賻洝分幸踩瘸霈F(xiàn)了短暫與久遠的時間對比:“即使他們只能有這樣的剎那又如何,她想,已經(jīng)仿佛一整天了。時間緩慢下來,成了永恒?!?6“難得這次他們有一整夜的時間,就像對于院落的鳴蟲來說,這已經(jīng)是一生一世。”57“那個夏夜盡管就在外頭的同一個院子里,可是已經(jīng)好像過了一千年?!?8我們引述的三處文字中,不論是第一處“剎那”先是“仿佛一整天”,繼而“時間緩慢下來,成了永恒”,還是第二處“一整夜”與“一生一世”并提,以及第三處“那個夏夜”好像“一千年”,均形象地寫出周四小姐對陳叔覃的深深愛意與長久相守的內心渴望。
除上面分析的這種以短暫與長久對比將物理時間心理化的時間回旋敘事之外,張愛玲文學作品中還有其他將物理時間心理化、感覺化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私語》中寫到即便母親已再次出國,但在她和姑姑曾一起居住的家里還“留有母親的空氣”,而“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里了”。與之相對,“父親的家”卻是“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59。小說中兩度出現(xiàn)的“寂寞(的時候)”和“沉下去”,與“永遠是下午”這一暮氣沉沉的時間詞語相呼應,“沉下去”的既是外在的太陽,也是人的內心體驗,突出了“我”對母親的家和父親的家完全不同的情感體驗和心理體驗。張愛玲評析《明天與明天》這張畫時,也運用了類似的技法,“明天與明天……黯淡而又白浩浩,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60。作者由畫面的“黯淡而又白浩浩”聯(lián)想到“時間的重壓”“一天沉似一天”這樣的內心沉重感、壓迫感,不同于“明天”這一時間詞語通常予人的憧憬未來的積極象征意義,而是充滿著絕望與悲觀。
張愛玲在說明《對照記》這部照片集的取舍標準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以上的照片收集在這里唯一的取舍標準是怕不怕丟失,當然雜亂無章。附記也零亂散漫,但是也許在亂紋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個自畫像來。
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許多人都有同感。
然后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后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經(jīng)遙遙在望。一連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61
物理時間的長短因為人生不同階段心理體驗的差異,而既有“悠長得像永生”“度日如年”“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這樣的漫長感,也有“時間加速”的感覺,兩度出現(xiàn)的“越來越快”,三次出現(xiàn)的“急”——“繁弦急管”“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在人生暮年對時間飛逝的略帶蒼涼的情感意味。之所以特地加上“略帶”二字,是因為張愛玲同時表現(xiàn)出了一種看清一生時間變幻之后的超然,正如她在《對照記》的《跋》中用戲謔性筆法寫的那樣:
人老了大都
是時間的俘虜,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還好——
當然隨時可以撕票。
一笑。62
張愛玲文學作品中除了將物理時間心里感覺化之外,還往往將時間聽覺化?!栋肷墶贰端秸Z》《中國的日夜》《郁金香》《小團圓》《異鄉(xiāng)記》中多處出現(xiàn)與聽覺相關的時間回旋敘事。《半生緣》中兩度出現(xiàn)的叫賣五香蘑菇豆腐干聲音與每天“黃昏的時候”如影隨形,張愛玲從聲音角度巧妙而藝術地寫出了時間的流逝。張愛玲在《私語》中也有類似的時間回旋敘事:“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現(xiàn)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shù)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63這里直接將回旋復現(xiàn)四次的標志著賣餛飩的梆子聲“托”,與“古代的夜里”的“更鼓”聲聯(lián)系起來,且強調了“千年來”,瞬間時間仿佛穿越了古今,由此生發(fā)了“可愛又可哀的歲月”的光陰流轉的慨嘆。
張愛玲偏愛且擅長利用復現(xiàn)的擬聲詞在時間回旋敘事中寫出這種對時間的慨嘆,《中國的日夜》《郁金香》《小團圓》《異鄉(xiāng)記》中都有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
《中國的日夜》特別寫到了一位沿街化緣的道士:
他斜斜揮著一個竹筒,“托——托——”敲著,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后裔的前途。)這道士現(xiàn)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托——托——”敲著,過渡到隔壁的煙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著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開了。看著他,好像這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么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64
這段文字也通過擬聲詞“托”字的復現(xiàn)以聲音寫時間,文中兩度出現(xiàn)的“托——托——”直接與“也是一種鐘擺”“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相關,再輔之以將道士麻木乃至機械的敲梆子、下跪磕頭化緣的行為與“塵?!甭?lián)系起來,進而寫到“塵?!薄霸椒e越深”且順轉“粉粉碎”“成了灰”“灰了心”,層層遞進地寫出了悲觀的時間觀及殘酷的現(xiàn)實。作者借由聲音聯(lián)想對理論上“寸金難買”的寶貴時間進行了現(xiàn)實層面的反轉——“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后裔的前途”,這是浸透著深深寒涼意味的現(xiàn)實人生。
張愛玲的《郁金香》雖無《中國的日夜》這樣集中筆墨敘寫道士敲梆子的聲音及對時間的無限感慨,但也通過盲人的磬聲與夜色的關聯(lián)寫出了現(xiàn)實的殘酷與內心的悲涼:“這世界上的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的嗎?他去站在窗戶跟前……倒是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磬聲,一聲一聲,聽得非常清楚。聽著,仿佛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5作者將盲人的磬聲與“更黑”“更深”的夜關聯(lián),不僅將時間聽覺化,還寫出了陳寶初意識到世事“原來都是這樣不分是非黑白”而“難過”的悲哀心理?!缎F圓》中盛九莉在邵之雍亡命天涯前對時間的感受就非常主觀化,同時也與聽覺緊密相關:“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時鐘里,滴搭聲特別響,覺得時間在過去,而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薄澳峭纯嘞窕疖囈粯愚Z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66作者既用到了“時鐘”“手表”這樣具象的計時工具,又有“滴搭”“轟隆轟隆”這樣與時間流逝相關的聽覺(音響)描繪,與之伴隨的情感體驗則是對時間的不確定把握及“痛苦”,突出了盛九莉對邵之雍的深厚情感及對未來二人關系發(fā)展的極不確定?!懂愢l(xiāng)記》中的沈太太清晨聽到石磨磨米粉的聲音——“‘咕呀,咕呀,’緩慢重拙的,地球的軸心轉動的聲音”,“歲月的推移”67。張愛玲在重復出現(xiàn)的“咕呀”聲中,由石磨轉動聯(lián)想到地球圍繞軸心轉動,抓住了兩者的共性——“推移”,并自然轉到“歲月的推移”這一時間的流逝。
聽覺、視覺是最具吸引力及傳達信息功能的感覺,張愛玲文學作品中不僅有上述分析的為數(shù)眾多的時間聽覺化的表達,還有時間視覺化的表達。張愛玲通過電影鏡頭切換、意象、隱喻等方式實現(xiàn)了視覺化時間敘事,《金鎖記》中就有兩處這樣的藝術手法?!帮L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68張愛玲借鑒電影技法,用鏡子作為時間轉換的道具,寥寥數(shù)語即寫出了自曹七巧嫁到姜家到丈夫離世這十年的時間流逝?!督疰i記》中還有一段精彩的描寫:“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69曹七巧識破姜季澤前來調情的真實意圖是盤算她的家財時,不由勃然大怒,失態(tài)打翻酸梅湯,趕走小叔子。作者由酸梅湯打翻后的滴落聯(lián)想到古代計時工具夜漏,在“一滴”“一滴”視覺化的時間回旋敘事中進行了帶有隱喻性的意象關聯(lián),串起了“一更”“一年”“一百年”的時間流逝。而“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這一悖逆語義并置,形象地寫出了曹七巧的復雜心理,別有深意。作者由具象的酸梅湯的滴落到抽象的時間流逝,將曹七巧一生高度凝練地在這一瞬間回放,且與小說首尾均出現(xiàn)的“三十年前”呼應,共同指向韶華已逝,不勝悲涼的文意溢出字里行間?!缎F圓》寫到卞蕊秋、盛九莉母女話不投機時,有這樣的形象描繪:“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從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們凍結在里面。九莉可以覺得那灰白色大石頭的筋脈,聞得見它粉筆灰的氣息。”71作者通過與時間相關的“化石”意象,要言不煩地表現(xiàn)出了母女之間親近與疏離奇異交雜的尷尬。
人類自古以太陽作為計時的重要參照,張愛玲的《怨女》《易經(jīng)》《小團圓》等文學作品在視覺化的時間回旋敘事多次與太陽(陽光)相關聯(lián)。《怨女》中寫道:“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xiāng)下種菜……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1作者用“太陽影子的移動”形象地寫出了“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柴銀娣如果嫁給小劉就會在這樣的時間流逝中逐漸失去青春變?yōu)楹推牌乓粯拥摹袄蠇D人”,這是她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乏味無望的漫長人生。《易經(jīng)》中也有一段提及“太陽(陽光)”與“老婦人”的文字:
就仿佛封鎖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陽照黃了無人使用的房間,鬼魂在房間里說話,白天四處游蕩,日復一日就這么過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歡過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傷感,因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濛濛的安逸,讓人去鉆研。將來有一天會有架飛機飛到她窗邊接走她,她想像著自己跨過窗臺,走入溫潤卻凋萎的陽光下,變成了一個老婦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來。但過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對過去的人很殘忍。
“哼!從前那個時候!”珊瑚經(jīng)常這么忿忿不平地說。不消說,過去的一切都是禁忌。72
這段文字中“死亡的太陽”“溫潤卻凋萎的陽光”同樣與時間的流逝關聯(lián),更多的還是回望往昔,與“從前”“往事”及四次出現(xiàn)的“過去”一道營造了“傷感”的文本氛圍,僅出現(xiàn)的一次“將來”卻也與“老婦人”相關聯(lián),仍然透散著光陰流逝青春易去的傷感意味?!缎F圓》中有一段細致描繪鄉(xiāng)下戲臺的文字,一共四次出現(xiàn)了“陽(日)光”“太陽”,與“一道”“一蓬”“一波”等量詞并用,還有顯示時間的現(xiàn)代計時工具“自鳴鐘”,作者將戲里和戲外、古代和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寄寓了“戲如人生”“人生如戲”的人生感慨。
張愛玲文學作品中不僅將時間心理感覺化、聽覺化、視覺化,還有觸覺化的時間回旋敘事,最典型的是《金鎖記》中通過前后兩度“腳麻”將時間與觸覺聯(lián)系起來。未分家時,曹七巧與姜季澤曾有打情罵俏的曖昧行為:
七巧……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你二哥坐坐!你去挨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xiàn)在麻不麻!”73
而分家后的曹七巧告誡女兒要提防被男人覬覦錢財?shù)臅r候,作者寫道:“七巧的一只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里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錢的一個男人?!?4曹七巧不經(jīng)意間由“腳麻”這一熟悉的觸覺,想起了姜季澤當年的挑逗。雖明知如今姜季澤惦記的僅是她的家財,而這況味復雜的回憶是她嫁到姜家數(shù)十年光陰流逝中為數(shù)甚少的美好時光,這恰是門第懸殊的婚姻帶給她的最大的悲劇與不幸?!对古分羞€出現(xiàn)了聽覺、觸覺及心理感覺化綜合性的時間回旋敘事。柴銀娣聽到劉二爺郎舅倆因經(jīng)濟窘迫而不得不戒了三十年的老煙癮后,駭然之余感慨:“日子過得快,反而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報應來得快。時間永遠站在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那股子勁更大,在耳邊嗚嗚地吹過,可以覺得它過去,身上陡然一陣寒颼颼的,有點害怕,但是那種感覺并不壞?!?5作者用“日子過得快”“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這樣的表述在時間回旋敘事中突出了時間飛逝,并以“在耳邊嗚嗚地吹過”“身上陡然一陣寒颼颼的”及“害怕”這樣的聽覺、觸覺和心理感覺化的方式,強化了這種時間快速流逝的蒼涼感。
綜上,年齡書寫、回憶性時間詞族、比較性時間、感覺化等均為張愛玲文學作品中極有特色的時間回旋敘事。除此之外,張愛玲的時間回旋敘事還有兩點值得關注。其一,時間書寫與空間書寫的關聯(lián)?!吨袊娜找埂酚小胺路鸹纳焦艔R里的一寸寸斜陽”及“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76等語句,這里“一寸寸”“值錢的地段”“大片的荒蕪”,均為以表現(xiàn)空間的話語來書寫時間的獨特藝術表現(xiàn)?!渡賻洝分幸灿型ㄟ^聽覺將時空聯(lián)通的比擬:“他就在北京城這里,鐘鼓延續(xù)著夜更,外頭聲音更大,黑夜的奇異與危機更覺迫切。古城后千回百轉的時光兔窟和宮殿都在剎那間打通,重門一道一道訇然中開,連成一個洞穴或隧道?!?7《等》中亦有通過聽覺描寫將時空聯(lián)通的書寫:“里間壁上的掛鐘滴搭滴搭,一分一秒,心細如發(fā),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8這種時空貫通書寫均在剎那間予人一種跨越時空的久遠寥闊感。其二,時空并提疊加綜合感覺化的藝術表達。《浮花浪蕊》就兩度出現(xiàn)了這樣的時間回旋敘事。第一處是“南中國海上的貨輪……恍惚通過一個旅館甬道,保養(yǎng)得很好的舊樓,地毯吃沒了足音,靜悄悄的密不通風——時間旅行的圓筒形隧道,腳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著有些腳軟。羅湖的橋也有屋頂……她拎著兩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亂中也像是踩著一軟一軟。橋身寬,屋頂又高,屋梁上隔老遠才安著個小電燈,又沒多少天光漏進來,暗昏昏的走著也沒數(shù)……”79這里通過“時間旅行的圓筒形隧道”將時間空間化,突出空間的封閉性特質,與“靜悄悄”“密不通風”“滑溜溜”“腳軟”“一磕一碰”“一軟一軟”“暗昏昏”“心慌意亂”等聽覺、觸覺、視覺、心理感覺等綜合性感覺形成合力,突出了“她”去異域求職,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的惶惑及孤獨封閉的心理。而第二處時空并提是寫“她”拒絕與同船一對夫婦親密交往的緣由——“太珍視這一段真空管道,無牽無掛,舒服得飄飄然,就像一坐下來才覺得累得筋疲力盡?!?0此處的“真空管道”與上文的“時間旅行的圓筒形隧道”是類似的比喻,這一回旋出現(xiàn)的時空并提再度凸顯了“她”渴望清凈、甚至享受孤獨封閉的心理。總之,張愛玲文學作品中的文本內或跨文本的時間回旋敘事形態(tài)各異,功能不一,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思想穿透力。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張愛玲文學創(chuàng)作的回旋敘事形態(tài)及功能研究”(項目編號:22FZWB091)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本文對“敘事”的界說參考了申丹《也談“敘事”還是“敘述”》(《外國文學評論》2009年第3期)及祝克懿《“敘事”概念的現(xiàn)代意義》(《復旦學報》,2007年第4期)二文觀點。
2 10 13 19 20 21 22 馮晞乾:《〈少帥〉考證與評析》,《〈少帥〉別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69、69、70—71、61、62、63、67頁。
3 24 張愛玲:《雷峰塔》,趙丕慧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9、140—142頁。
4 15 16 26 27 68 69 73 74 張愛玲:《金鎖記》,《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5、26—27、27、17、17、17—18、24、12、27頁。
5 31 32 33 34 36 張愛玲:《茉莉香片》,《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86、91、93、95、95、89頁。
6 張愛玲:《小艾》,《怨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7 8 9 14 25 66 70 張愛玲:《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81—282、130、70、148、239、252頁。
11 12 18 56 57 58 77 張愛玲:《少帥》,鄭遠濤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出版,第29、32、21—22、29、45、51、36頁。
17 張愛玲:《殷寶滟送花樓會》,《紅玫瑰與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03頁。
23 張愛玲:《五四遺事》,《怨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頁。
28 29 30 51 52 53 張愛玲:《傾城之戀》,《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47、51、51、52、46、83頁。
35 張愛玲:《沉香屑·第二爐香》,《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183頁。
37 張愛玲:《六月新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82頁。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張愛玲:《燼余錄》,《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8—49、48—49、58、53、54、56、58、59、48頁。
47 48 49 50 張愛玲:《伊凡生命中的一天》,《一曲難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88、297、299、322頁。
54 55 71 75 張愛玲:《怨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163、110、237頁。
59 63 張愛玲:《私語》,《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20—121、125頁。
60 張愛玲:《忘不了的畫》,《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57頁。
61 62 張愛玲:《對照記》,《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253頁。
64 76 張愛玲:《中國的日夜》,《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63頁。
65 張愛玲:《郁金香》,《紅玫瑰與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36頁。
67 張愛玲:《異鄉(xiāng)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頁。
72 張愛玲:《易經(jīng)》,趙丕慧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
78 張愛玲:《等》,《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377頁。
79 80 張愛玲:《浮花浪蕊》,《怨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313頁。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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