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4年第5期|陳羲:南方?jīng)]有河流(節(jié)選)
陳羲,江西人,生于2003年,曾入圍北大第二屆懷新杯小說比賽終審,獲第二屆鳳鳴文學小說獎、武漢大學第四十屆大學生櫻花詩賽獎、第七屆哈哈詩歌獎提名等,有小說詩歌發(fā)表于《作品》《星星》《詩詞》《青春》《詩歌月刊》等。
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
——《史記?周本紀》
八月臺風。
月臺廣播喊著到站的車次,天青銅似的傾壓下來,遠遠的一支巨箭急射而來,挾著連珠似的雨滴緩緩停好,和諧號三字端直穩(wěn)正,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氣勢。你走進車廂坐下,來時出租車上的沉悶立刻追上你,令你窒息,仿佛出行無非是從一個籠子到另一個籠子。須臾,雨聲滂沱起來又被吞沒在列車有規(guī)律的運行聲中,你瞥一眼窗戶,覺得水花似乎崩落進車內(nèi)的窗面,心里莫名一緊,頭靠椅背感受著隱約的車廂震動,漸漸生出些倦意。
也許是渴了。你摸索著喝了一口包里的飲料,廉價的色素味。和把它遞到你手上的那個推廣公眾號的男人的眼神一樣,有著可疑的懦紅色。此刻困意已使你支撐不住,但常年養(yǎng)成的工作習慣使你收起思緒像收起傘包一樣難以一蹴而就。你什么時候回來?昨天母親在微信里問,這個周末是你父親五十歲生日,有空就回來。你碼文案的手一只挪到手機上,一只摩挲著下頜早上來不及剃凈的胡茬。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年紀了么?回去肯定是要回的。你有些慚愧,前些天備忘錄里彈出過這一事項,想著晚上買票的你少有的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還是母親的這條微信提醒你匆匆訂下車票。你總是這樣忽視,甚至于偶爾忘記父親的存在。
這其實也有部分是父親自身的緣故。作為教師這一有明顯氣質(zhì)區(qū)分的群體中的一員,父親卻很不容易被人注意,曾幾次被同事無意間鎖在辦公室,他做事又專心,聽不見別的聲音,最后每每翻窗出來,被保安看見總要盤問一番?!拔覒摬皇堑谝淮慰吹侥惴鞍??”你有一回奉母命來找他,聽見保安用一種猶疑的語氣問。你只記得小時候每回出門要人陪時多數(shù)是母親跟著,因為在人群中除非逐個對視,否則很難將父親從中剝離出來。他的眼睛總是不自覺地看向遙遠的地方,眨眼時你會覺得他已經(jīng)謀劃好路線,隨時有可能變作一只會飛的什么離開,比如一只即將一躍而起的白鷺,因為他好穿長袖白襯衫。但下一個眨眼你注意到他眼白的血絲,于是幻想消失,這里站著的只有一個疲憊、偶爾嘆息、目光深沉地落在你身上的男人。
因為這種深沉你從小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和父親講,很多問題不敢向父親問。比如藏起來的低于九十分的試卷,篤信知識改變命運又痛恨撒謊的父親最看不得你成績差,被發(fā)現(xiàn)必定一通掌棍教之。又比如從記事以來就反復上演的,你前天剛做過的一個夢:
一條落滿羽毛的白浪之河。
起先水位剛及你腰,河水涼透掌心,你看見大團黑影靜憩于頑石之下。偶爾月光步于河面,那些魚的鱗片被水長年磨制,發(fā)亮成鏡,晃得你目光一跳再跳。而后魚群忽然開始不安地爭躍出水面,你也極力向岸邊游去,水溫上升之快仿佛水流都為之一滯。水流漲勢洶洶,成百上千萬支白羽毛漸燃成一浪浪的浩浩火海,再一浪接一浪化成白沫沸騰,遠遠望過去像一條紅龍?zhí)だ耸半A而上,要吐納圓月作一顆動蕩乾坤的寶珠,神圣而凜凜威風。
真漂亮!你不能不驚嘆于這壯景的無形偉力,魚和你都放棄掙扎,聽憑河水把你們送去遠方。但你從未到達過河的盡頭,也記不得最終如何脫離了夢境。那龍的紅很樸實,是磚紅色,有些近于雨水下得過飽吃凈泥土后山體裸露的肌色。老家開有不少磚廠,每回清明掃墓你都會撿些磚頭墊著過水洼,因而兩者都熟悉。你心想這可太像了,那么樸素質(zhì)拙的紅,做成爆竹炸裂開來方有些驚心動魄的紅,一旦焚燒起來就像城市黃昏時分空氣中的顆粒散射日光的火燒云,美麗而不容觸近。
你每隔三四年不等便會夢見它一次,猛然驚醒,在淋漓大汗中靜思,準確講是發(fā)一會呆,之后又安然入睡,并無多余異狀。你不敢問父親這奇怪又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轉(zhuǎn)向母親旁敲側(cè)擊:“爸爸晚上呼嚕打得那么大聲,好像拿喇叭喊也驚不起他,不會是做著什么好夢吧?”母親氣惱:“我怎么知道江西人打呼嚕那么響是在干什么,我們認識時他在湖南睡得可安靜了?!比缓笏_始數(shù)落父親的種種劣跡:“懶得不怎么做家務活、好說漂亮話、膽子小,不愿出去闖蕩也不敢開補習班多賺點,沒有房和車,蝸居五十平方米的公租房,平時買菜總要砍價,商量買什么東西都是為難的表情,還不如鄉(xiāng)下人家花錢果斷,你看你堂姑他老公……”
但有一回你們閑聊時母親掏完耳朵,似乎終于聽清并回答了你的問題:“沒什么好夢,你爸說昨晚又夢到老家的河,大半夜呼嚕停下來把我吵醒了。他今天下午不是出去了么?出門前說是去找守祠堂的老人家問些過去的事。希望今晚他別吵到我?!?/p>
那祠堂你也曾去過,一個半舊的磚瓦房,門漆成朱紅色,屋頂是村里最完整的一色青瓦。父親說你去的天氣不好,沒有落雨,那些瓦片被雨水浸透后會蒼翠得像要游動起來,一小塊活著的江南水鄉(xiāng)。你記得墻上裱著好些畫,講古事的那種,盡管紙色綿黃古意盎然,但畫的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是西式繪畫里素描的底子。另有一排古書陳在書架上,大多是史書,夾雜幾本野史怪談,父親捐了本祖父傳下來的史記,頁碼散亂,還是你邊看邊整理的。
因此有兩張畫你記得很清楚,一張畫的是武王伐紂渡黃河,一群群朱丹色的小鳥急落而下浮滿河面,兵船皆藏匿于若有若無的火光中,唯有一艘揚旗的大船甲板空闊,一條尖頭怪魚正高高躍起,渾身白鱗細碎如銀,畫師似乎離它很近,連大張開的胸鰭不規(guī)則的多刺邊緣也描了出來。你不得不記得這河與魚,和你夢里幾乎一模一樣,唯一區(qū)別是你不在畫里。
另一張稍聽點課的初中生都能識得:一群人從魚腹中掏出一張帛書,上面用篆字寫著“陳勝王”。魚和人都畫得粗略,畫師似乎是遠瞥見這一幕,信手涂抹,魚尾幾近平直,人臉晦朔迷離,或許根本沒有點上五官。“陳勝王”三字倒行架齊整,用筆渾圓,顯然花了大氣力,獨占整個畫卷正中三分之一。父親逼你練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正楷,因而端正筆意這一塊你也琢磨出了些名堂。
后來有一回看守燭火的老人夜里沒熬住,讓祠堂走了水,書架燒得只剩些不成形的塑膠邊角,墻被煙洗過一遍,烏漆漆的,畫卻都完好無損,甚至摸上去更滑膩。有人賭咒發(fā)誓,講那天親眼見著一個老人家拄拐挪進去,幾秒后一束白光氣沖斗牛,他醉酒的眼睛被突來的強光激出一臉淚,混著汗嚇得渾身亂抖。然后光束驟收,正當他疑心是否喝太多時,整間祠堂在一聲巨響中抖動,檐邊的瓦齊跳碎一地,火焰云似的飄,舔開未閉緊的窗戶。
“走水啦!”
大伙都笑他喝多了盡想些神鬼名堂,編鬼故事嚇小孩。第一批人提桶進去時堂里沒有人也沒有腳印,什么奇怪的東西也沒有。父親卻很認真,緊急回老家一趟,找醉漢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應該是第一個進去的吧,有沒有在地上看到一灘水?”
醉漢一口悶下父親倒的一杯“海之藍”,點頭稱是:“不愧是陳老師,這都…都…知道?!彪S后就開了包多味花生咯咯大嚼,自顧自地喝。
為什么會有水?滅火的話不是一定會有水么?你去年春節(jié)回家,聽祖母聊起這事,覺得父親被騙了,想來也許是真的老了,又不好說破這層紙。
一旁烤火的父親沉默良久,火險些燎至長長的幾乎與鬢角相連的眉毛。他忽然伸手重捏你的肩膀向后掰,你感到肩頭一陣近乎燒灼的滾熱,有些訝異,想回頭卻被父親微微加重的力度阻擋,后頸似被毛絨絨的什么抵住,稍稍發(fā)癢。
“肩膀后仰,身體打直,別駝背。”
“你爸不在家?!蹦闱瞄_家門,母親接過背包,“你倒還記得今天是他生日,不過找他得去鄉(xiāng)下,他這幾天回去了,說是老屋子塌了,要去撿些東西?!?/p>
“老屋?”你摸出手機給父親發(fā)信息,“在哪里呢?”
“哦,你肯定沒印象了。那屋子你很小的時候去過,你爸后面也沒怎么提過,還是有人打電話給他讓他回去的。讓他給你發(fā)定位吧。我現(xiàn)在正準備著飯菜晚上帶過去,還不知道這天氣放久了會不會壞。你是打算怎樣?”
“現(xiàn)在過去吧,說不定過會兒就不想動了?!蹦阋粴夂韧暌槐?,繼續(xù)往鄉(xiāng)下趕,而后在廚房里見著父親躬身洗菜。你繃緊肩膀咳嗽一聲:“爸爸?!?/p>
“回來了?準備做飯?!备赣H同你對視一眼,點點頭,劃著火柴,你從地上撿起一根松枝遞過去。他嘖了一聲,轉(zhuǎn)頭進柴房托著束已經(jīng)點燃的秸稈出來,丟進爐子。你不作聲地把松枝攔腰掰斷,好放進爐子里。而父親同樣不言語,捅捅爐子讓空氣涌進去,熱浪陡升至你額頭。他把鐵鍋擱在上面,你遞上鍋鏟,聽到他問:“想吃什么?辣椒炒蛋?”
“炒蛋。”你拎出已掐去邊葉洗凈的苦麥菜,在水甕架的案板上切段。這間老家的屋子是祖母花盡十多年來務工的積蓄蓋起來的,原本是要建三層來著,但時代的鐵馬奔得太快,絕大多數(shù)事物被不由己地拖曳著漸漸離地疾飛,不是靠一雙青筋虬結(jié)偶有衰斑的手就能攔下的。所以二樓的象征僅是兩段樓梯,走出樓梯就踏上了一樓屋頂,也是藍圖上二樓的板面,沒有封口,為續(xù)建留個念想,也充作一樓油煙的通風口。整個屋子除去門窗,全是水泥的灰青本色。通了水電就好。父親當時仔細檢查過一遍,最終說了這么一句。祖母瞇著眼笑,駝背,背著手在屋里來回地走。
現(xiàn)在屋里只有你和父親。午飯后他繼續(xù)去屋子后面收拾老屋殘骸,同你約好,有東西要搬就喊你過去。你注意到門廳墻沿擺的六根長木,踩上去騰起一縷縷煙塵,仿佛陳年的話語曝于日光下。門廳很暗,開燈又費電,于是大門敞開也方便通風,村道另一邊的雞踱步過來在堂階前探食。你作勢要轟它們,余光瞧見有人過來。
——溪伢仔!你爸爸來屋砙個么?
——還冇有,老屋哈里。
你搖頭,一口話土白交駁。父親教小學語文,在你上學后除了罵人,不曾和你用方言交流。你幼年時一口糯糯鄉(xiāng)音,至弱冠之年早凋敝不剩幾多。也許這位老人過去照顧過你什么的,畢竟她叫出了你的名:溪。父親沒有解釋過名字由來,你自有猜測,這個多數(shù)是陳姓的村落有個仙氣的名字:“云下?!蓖鈬h(huán)著一條溪流,你印象里夏天時水能淹到堂階的二踏,孩子們聚在誰家屋檐下,爭說看海。而今年卻熱得反常,堂階上的青苔干得只剩粉末。
她瞇眼打量你?!澳?、你爸、你爺爺,你們?nèi)齻€都好像。你太爺爺跟你們也像,而且都是熱天里還穿長袖衣樣?!?/p>
“婆婆呷茶么?”你請她進屋喝水,借機舒緩突僵的笑肌,你直覺她的話里一定有著秘密與故事,“婆婆,你等下有事么?”
“冇有。我曉得你有好多事想問?!彼f,“但我也不能全講??纯茨愕氖?,這么多毛。你爸爸你婆婆沒和你講過你家是從北方搬來的吧?盡管村里男的都姓陳。還有,”她小啜一口,“當年搬來的是兩戶人家,都姓陳,后來一戶人家搬走了。那戶人家在這里死了一個小孩子,和你爸爸玩得很好?!?/p>
你皺眉想打斷她說些別的,盡管你對父親的往事并非沒有興趣,但在他生日時談論入土之人實在有些晦氣。而她突然咳嗽起來,大口喘氣,幾近要吐白沫,又嚇得你握住杯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好朋友??!陳河?!彼韲蹈窀耥懀M勁吐出口黏痰,舒緩過來,眼睛定定地看著你,你像在面對兩口將涸的井,“死了。陳河?!?/p>
“死了?唉太可惜了婆婆,但我爸一直沒講過這事?!币淮涡约埍荒悴煌D筠D(zhuǎn)。父親提過自己的童年,因為祖父早逝,小小的你好奇為什么要喊幾塊壘起的石頭加土堆為爺爺,父親索性跟你早早說明了什么是病死,哄你去醫(yī)院走了幾回,見識那無可名狀的恐懼。稍大點你從祖母那些外村鄧姓親戚口中聽說了祖父染的?。猴L寒。他在你太祖父壽終正寢后僅一天便跟著去了,棺材是祖母挨家求人借出錢來打的。
往后祖母一直牛馬似的苦力勞作,一邊還債一邊支持父親讀書。“那段日子比較苦,不過也算熬過來了?!备赣H以輕描淡寫的語氣為人生的前十六年作定論,而從不與你談及過去因喪父所受的排擠、欺辱、嘲笑??赡阋娺^父親赤裸的上身,前胸后背都有畸形的疤痕,母親告訴你是他小時候被人用煙頭燙的。父親關于故鄉(xiāng)的只言片語中從未有朋友出現(xiàn),逢年過節(jié)也未曾走動過村內(nèi)任何一戶人家,仿佛躲避著所有的鄉(xiāng)人。
你猶豫著要問幾句,然而抬頭她已不見蹤影。你探出大門張望,只遠遠看見她佝僂的身影正走到拐角處,背手搖著一柄羽絨白扇??床磺辶?。天氣太熱,陽光抽落地面似有聲響,驚跑一眾雞鴨。待收拾的紙杯外壁有水淌下,在桌上拓出半缺的圓。
你被陽光晃得眼酸,揉眼后即刻大吃一驚:那個老人拐出去的一瞬像被空氣吞吃了。她每走遠一段身形就縮小一段,你隨后走到路口只發(fā)現(xiàn)一洼水,一路僅此一洼,沒有什么孑孓小蟲,不是親眼所見,你會想當然地認為是哪個人喝礦泉水時不小心瓶摔在地上。那把扇子倒浸在里頭,光禿禿的只剩竹骨架,留有電瓶車新輾出的輪跡,你碰上去發(fā)現(xiàn)扇柄已斷一半,歪著頭一幅有心事的樣子。
活脫脫的聊齋故事。水洼里沸騰著一輪太陽。你決定去找父親好好問問,秘密已然升變?yōu)槟撤N傳說。這才是父親不肯言說往事的緣由嗎?你裝好一瓶涼水在村巷里走,一路上除了懶洋洋消散著熱氣的雞鴨犬便沒遇上其他人,一趟走下來涼水隱隱發(fā)溫。
“喝水吧,爸爸。”你向父親晃晃水瓶。他擰開瓶口先飲下小半瓶,再淋水搓去一根長竿的泥塵:“找到以前你爺爺做的魚竿,剛修了修。我?guī)闳メ烎~吧,閑著沒事與其刷手機,不如去釣些魚來晚上做了吃?!彼疽饽銓⑺垦b進背包,里頭是一沓便宜的米黃宣紙與一枝毛筆,筆毫尖的毛蓬松開來,應該是你幼年用過的那支。
“知道怎么走到河邊去嗎?”父親問。烈日下你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試試看?!蹦泓c頭應下,越走越起疑,這路你似乎天生就認得,分明你從未真到過這條溪邊,只見過它漲水的邊界,父親也不允許你走近水邊。過去在鎮(zhèn)上住,你隨一眾孩子去一條深不及一尺的溪邊洗手,獨你一人蹲著蹲著重心前傾,臉朝水面砸下去,幸好手撐著爭取了幾秒,一個洗衣的女人提溜你起來。此后你對江河有了根深蒂固的恐懼。
“陳溪!”你驚覺自己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拉著走,步伐大到腿根隱痛。撞邪了?你猛止住步,再往前就是河水。父親已經(jīng)趕上來了,手敲敲你的胸口,長舒口氣:“走神走過頭了。”熟悉的灼熱,在你低頭前父親抽回手,走到一邊翻石頭找餌料。你撿出一塊扁石,試著學看過的視頻那樣打出一串漂亮的水花??上П馐勘康貜匠料氯ァD阋贿B試了三塊,都被河水干脆地咽下。
“爸爸,你認識陳河嗎?”你攥緊兩手的汗,問道。
父親正甩竿拋線,在蟬鳴突然響亮到幾乎聲嘶力竭的音浪里,你聽到他說:“曾經(jīng)的朋友。你很快就會見到他的。他是你夢里的某條魚?!?/p>
“爸爸也做過一樣的夢?”你沒想到父親語氣是如釋重負,似是回應某句預言的成真。
“是的。有條很漂亮的龍一樣的河。還有那些魚鱗,你要是彈指打上去,會有金鐵交擊的聲音。”
“我沒有試過。但那顏色魚一樣游動鳥一樣飛起來確實好看許多?!?/p>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其實應該早點告訴你的,沒想到那個老媽子先找上門。你爸爸我總是這樣,總是坐等到問題非解決不可時才動彈一下,然后才發(fā)現(xiàn)沒多少選擇了。就像你爺爺,拖到咳得吐血才肯去看醫(yī)生,但已經(jīng)沒用了。你就強多了,至少工作比我好。所以我那么辛苦地讀書考出去,還是有些用處的吧?”
“應該吧?!蹦闼紒硐肴ブ槐锍鲞@三個字,過去父親問你考試考完感覺好不好時你也這么答。這么多年來你讀過孔子讀過柏拉圖讀過拉康,讀過唐傳奇讀過堂吉訶德讀過哈姆雷特,讀過《牡丹亭》讀過《佩德羅·巴拉莫》讀過《百年孤獨》,可你仍沒法回答父親的問題。你寧愿去思考宇宙有沒有盡頭,即使兩者都讓人想不明白。你違心地安慰自己,父親有自己的答案。
“至少應該不是多走些路到這條河。”父親飲口水說。他用一個Y字形樹枝架起魚竿,隨后靠在樹上仰頭閉目冥思,漸漸地竟低低響起鼾聲。
然后在蟬聲與鼾聲之中毫無預兆地混入了一陣孩子們的嬉笑,間或一兩句狠厲的咒罵和啊呸啊呸的吐口水聲,愈來愈清晰。你想多半是群小伢仔來玩水。盡管連月晴空朗朗,河邊水草因干癟而緊抱一團,像極祖母枯瘦的五指,但河面依舊寬闊,對岸的樹小如芒草,幼時聽人說是每年都有貪涼的小孩沒能浮出來。
“走開哈,莫進魚王宮了!”你模糊記得漲水時父親曾這么嚇唬過你,便扭頭朝他們喊。
無人回應,烏泱泱的幾十個孩子云似的移向河流,有意無意地推搡著中心兩人靠在一塊。你憑童年的經(jīng)驗揣測,這是要兩人做過一場的架勢,窮極無聊時看人打架也是消遣。那兩人互繞著轉(zhuǎn)圈走,腳步越來越快,漸漸頭抵頭地相碰,咚咚幾聲倒把幾個膽小的嚇得跳出去。他們搖晃著頭各退一步后站定,瞇起眼避開陽光暴烈的侵襲,努力作出威嚴的樣子。
“短螻蛄加油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隨即引起一陣爆笑,許多孩子樂得抱腰彎下遲遲不起,于是中心兩人的身形徹底暴露。高個的人全然陌生,而矮個那人眉毛濃且長,讓你覺得熟悉,瘦瘦的八九歲模樣,一件過大的單衣松松垮垮被兩肩掛住。這幾年返鄉(xiāng)你從未見過這么年幼的孩子——他們大多隨父母進城讀書去了;也沒見過這么多孩子——去年屋里烤火時祖母還抱怨講村里沒什么人氣。你這才察覺到莫名的違和:哪里來的這些個孩子,那孩子又是從哪得來的相似眉眼?
但來不及多想,兩人已經(jīng)叫罵開?!敖形野_虎!”矮個率先大吼,倒真有幾分演義里的英雄怒氣,“我才不是什么短命鬼,再給我亂叫我就去砸爛你家的墻,一群扇崽!”
人群安靜下來,只聽到高個的笑聲:“就你?天下怎會有如此瘦弱的老虎?你什么樣我不曉得?你之前給你家打棺材的人送水,人家找你要口酒喝,你不單是沒錢,連人都哄不住,還被人家笑話臉那么紅,是不是把他酒給偷喝完了!你說想把杯子扔在他紅鼻頭上,要他流血??杀右凰て颇闩虏皇且猛咂铀龋磕慵椰F(xiàn)在什么樣誰不曉得?為給你爹那病鬼救命,家里賣得就剩個吃飯的碗筷、一張床和幾把鋤頭。你家棺材錢都是找我家借了一半,另一半上村里各家的門挨個求著借的。你別也死了要借錢打棺材喏!你都快和你爹一樣瘦了,太陽照那么久還是白得要掉色一樣,還有點透光哈,今天要是來個大風?!彼钢柑炜?,孩子們和你都看見一只斷線的風箏遙遙的飛得很高,“你不會就飛起來再跌死了吧?”
“還有哈?!彼鋈坏拖侣曇簦⒆觽儾蛔杂X地湊向他,你只模糊聽見是什么棺材里有東西,但矮個卻立即漲紅臉爭辯:“胡說!哪來的水!”
“我親眼看到的!”高個喊道,“我比你們膽子都大,那天停路口,我就偷偷從板縫里瞄了好幾眼,里面跟鏡子似的反光,抬的人不也在傳,說抬起來走著感覺有水在里面晃,放下幾次再抬還是有聲音,也不敢打開來看。還說不是?”
你打個寒噤。矮個呆立片刻,用下了狠心的語氣講:“你個連橋都走不過去的人還說我?那次鴿子飛過河了你怎么自己不去找?還有上上次也是,你后來劃個船過去,結(jié)果居然起風浪了,你怎么就沒掉水里呢?水里還有魚王宮可以住呢!你小叔叔不也——”高個迅速伸手捂住他嘴,渾身哆嗦。矮個索性伸手拽拉對面近身,狠狠一頭撞上他的下巴頦,一連幾下,骨頭隔著皮肉悶響,像兩只石心鼓相砰擊,牙齒流血咯咯作響。孩子們圍成一個不斷變化的圓,跟著他們朝溪流移動。你眼見兩人打得似乎動了真火,矮個被翻倒在地,順手就抄了一大塊磚頭要砸人,磚頭擦著高個的耳朵飛過去嗖嗖響,想過去制止的幾個孩子連帶你也不敢上前。他們翻滾著朝河水而去,外圍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漸漸散開,等到快落水時已來不及攔下他們,膽小點的一開始動手時就往村里跑,遠遠的能望見幾個大人急急趕來。
你轉(zhuǎn)頭想問父親會不會游泳,但樹下只孤零零地余著根釣竿。不識水性的你硬著頭皮跑到河岸邊用釣竿試探,什么也沒有戳到。有幾個孩子往水里跳,你試圖用蹩腳的方言喊住他們,但似乎他們并沒有聽懂或聽到。你怕受人指責,又不敢下水,只好深吸口氣,伸頭探進河水,猛一睜眼,隨即駭?shù)脝芰丝谒?/p>
矮個正奮力上掙,動作慌亂,連你探下去的釣竿也沒有注意到,你理解他的害怕:一條身體長過他一頭的大魚擺尾掃過他的脊溝,你想象中陽光從不曾涉入的水底此刻洞朗,如七月無云能灼瞎鳥眼的正午時分。大魚渾身魚鱗銀箔似的亂閃,光流于其上描出一幅幅扭動的人影連續(xù)急速地晃過,像電影鏡頭一般蛇動著探竄,那些光影同祠堂掛畫以及長久以來困擾你的夢是何其相似!你隱隱明白了父親的話語,但那尖利的魚嘴仍追著矮個向上游動,要將他串成一扦痛苦痙攣的青蛙。
……
(選載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