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詩詞的女兒”葉嘉瑩 葉嘉瑩:蓮花縱謝 蓮心永存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1999年,葉嘉瑩寫下這首《浣溪沙》,她說:“秋天了,我們馬蹄湖(在南開大學校園中)的荷花有一半都凋零了,然后有一天,我從專家樓往研究所走去,就聽見天上的雁叫聲,我一抬頭,有的排成一字,有的排成人字的,就是一批大雁,因為秋天了,冷了,北雁南飛,它們就飛走了。”
自1979年利用假期回國教書起,葉嘉瑩像大雁一樣,年年過著飛來飛去的生活。后來她看到一份考古報告,漢墓中的千年古蓮子經(jīng)培育,竟又發(fā)芽了。她說:“不管是當面聽講的,或者是看我書的人,如果有一個人的人心不死……我會等待,有沒有留下一個蓮子會開出花來呢?”
“蓮花落了,蓮心是不死的。”葉嘉瑩先生已魂歸道山,但她留在人間的功業(yè)將永續(xù)。
三個身份 教師最重
葉嘉瑩有三個身份:一是古典詩詞作者;二是古典詩詞研究者;三是古典詩詞推廣者。葉嘉瑩自己說:“我首先是一個老師,其次才是學者,最后才是詩人?!痹u價葉嘉瑩,不應(yīng)糾結(jié)于前兩點,而應(yīng)把重點放在第三點。
三個身份來自葉嘉瑩的“人生三厄”。
1924年,葉嘉瑩生于燕京之舊家,“初識字時,父母即授以四聲之辨識。學齡時,又延姨母為師,課以四書。十歲以后即從伯父習作舊詩”,這些不以應(yīng)試為目的的家學,使葉嘉瑩對古典詩詞產(chǎn)生了親近感。
1941年,葉嘉瑩的母親去天津手術(shù),死在回程的火車上,這是葉嘉瑩的人生第一厄,她寫下《哭母詩》八首,始有意成詩人。恰好第二年,葉嘉瑩選修了顧隨先生的唐宋詩課程,眼界大開。
顧隨學貫中西,他的弟子周汝昌先生說:“顧先生‘不是’一位教師,而是一位藝術(shù)家——他講課的口語也講究音律,他也擅長‘表演’,有時學幾句京戲名武生楊小樓。所以聽他的課就會想起名角演戲,令人‘入勝’,令人‘著迷’。坐在他的課堂上,你別想打瞌睡?!?/p>
葉嘉瑩也說:“顧先生之講課是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見到的講授詩歌最能得其神髓,而且最富于啟發(fā)性的一位非常難得的好教師?!?/p>
顧隨讓葉嘉瑩懂得了,表達個人愁怨之外,古典詩詞還有更廣闊的空間,它可以融入個體生命中,激發(fā)出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
1948年3月,葉嘉瑩與趙東蓀在南京結(jié)婚,后隨丈夫赴中國臺灣,1949年12月,丈夫入獄,次年6月,葉嘉瑩和哺乳期的女兒亦入獄,雖不久獲釋,卻丟了教職。1952年,趙東蓀獲釋,三年牢獄生活讓他“性情大變”,這是葉嘉瑩的人生第二厄。
從“清者”走向“任者”
難以直面現(xiàn)實生活的不堪,葉嘉瑩逃到詩中,從作者轉(zhuǎn)向研究者。1966年,葉嘉瑩赴美任客座教授,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文學,后全家在美團聚。1969年以后,轉(zhuǎn)赴加拿大任教。生活剛安定,卻于1976年3月,長女夫婦因車禍遇難,這是葉嘉瑩的人生第三厄。
喪女之痛讓葉嘉瑩重新思考生命意義。1978年,葉嘉瑩申請回國講學,從研究者轉(zhuǎn)向推廣者。
葉嘉瑩說:“我的老師點燃了我心中的燈,他也希望我能夠把這一點火焰?zhèn)鬟f下去……我現(xiàn)在雖然是‘人老去,愿都遲’了,可是我還預備盡我的力量,把我老師所傳遞給我的那一點火焰?zhèn)鬟f下去?!?/p>
經(jīng)歷“人生三厄”,葉嘉瑩的生命得到了真實的成長:從“用詩尋找小我”,到“把小我融入到詩中”,再到“發(fā)現(xiàn)大我”,她從“清者”(孤芳自賞的人)走向“任者”(承擔責任的人)。
自1979年起,葉嘉瑩先后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學院、南開大學、天津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黑龍江大學、遼寧師范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武漢大學、湖北大學等校講學,引起轟動。
學者劉武回憶,葉嘉瑩在南開大學講課時,“聽課的學生烏泱泱坐滿了整個階梯教室,連窗臺上、過道上都站滿或坐滿了人”。300人的教室裝不下,加座加到講臺上。到后來,只能用“查證件”限制聽課人數(shù),為了聽課,一些學生制作了假證件……
被大學生們稱為“一陣清風”
葉嘉瑩講古詩,重在“興發(fā)感動”,提出“詩歌的基本生命”在“詩人內(nèi)心深處之一種興發(fā)感動的力量”,強調(diào)主觀性,與傳統(tǒng)中文系教學迥然不同,后者偏重文學史、文學理論,不關(guān)心學生的具體寫作能力和審美趣味的培養(yǎng)。在相當時期,“主觀性”甚至是貶義詞。
葉嘉瑩回歸了“風格即人”這一常識立場,是當時“解放思想”光譜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葉嘉瑩延續(xù)了顧隨先生“一切‘世法’皆是‘詩法’,‘詩法’離開‘世法’站不住”的主張,認為:“我們講詩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要透過詩人的作品,使這些詩人的生命靈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機會?!?/p>
在講述中,葉嘉瑩將個人感受與古詩寫作結(jié)合起來,讓學生看到古詩從發(fā)起,到創(chuàng)作,到修飾,再到成篇的全過程。一方面,“人生三厄”與“古典之美”的強烈對比頗具景觀性,給學生們留下深刻印象,易感受到經(jīng)典力量;另一方面,將玄遠的描述具體化,學生們更有信心嘗試。
感觸式、點評式的詩論本是中國古典詩論的傳統(tǒng),優(yōu)點是深入淺出,缺點是欠準確,易生誤解,不經(jīng)充分的創(chuàng)作實踐,難得要領(lǐng)。當時國內(nèi)《唐詩鑒賞詞典》《宋詞鑒賞詞典》等或更深入、更扎實,但葉嘉瑩的授課更方便、更親切,被大學生們稱為“一陣清風”。
然而,普及并非易事,會遭同行鄙夷,會蒙受各種惡猜。
知識是社會公器,但對于“以知識為食者”來說,知識是特權(quán)。通過各種“學術(shù)黑話”,現(xiàn)代社會中的大量知識生產(chǎn)被限制在小圈子中,難以抵達大眾,誰突破這個潛規(guī)則,誰就會被小圈子排斥。
超越小我 投向廣大
在葉嘉瑩默默耕耘的過程中,“膚淺”“不過是讀后感的水平”“講錯了”“缺乏常識”“又在忽悠”之聲從未斷絕。現(xiàn)代社會的基礎(chǔ)是懷疑,但啟蒙并沒承諾一個合理的終點,懷疑之后必須繼續(xù)懷疑,永無休止?!皯弧闭l(fā)展為一種時尚,不問究竟,不問來由,人人皆可操練??芍挥袘岩蓻]有答案、只破不立,真能讓心靈得到安定嗎?
對于后來的普及者,葉嘉瑩留下寶貴經(jīng)驗:成為偉大的普及者,離不開四點。
首先,人格高尚。葉嘉瑩早年回國執(zhí)教,都是自掏路費、不求報償,晚年將全部收入捐出。
其次,修養(yǎng)工夫。葉嘉瑩為人謙和、親切、優(yōu)雅,舉手投足自成風范,令人不自覺產(chǎn)生信任感。聽過她課的學生說:“葉先生在講臺上一站,從聲音到她的這個手勢、這個體態(tài),讓我們耳目一新。沒有見過,真是美啊。”
其三,持愿宏偉。葉嘉瑩說:“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里面來,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勞苦所要做的事情?!?/p>
其四,性格堅韌。葉嘉瑩的一生“可以說都是隨命運的撥弄和拋置”,但她從沒被打垮,反而從詩中獲得了力量。她說:“我是在憂患中走過來的,詩詞的研讀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
葉嘉瑩不是停在詩的層面講詩,而是用人生講詩,用永恒講詩。在詩中,她曾自問道:“一生勞瘁竟何為。”
葉嘉瑩的答案是:“‘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钱斘医?jīng)歷了一生的憂苦不幸之后,我自己想出了這兩句話。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禍福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廣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出于凡情,達于圣解。蓮花會凋謝,蓮心將永存。相信必有一個未來,人人都能在知識的沐浴下,自由而充分地成長。勿忘葉嘉瑩先生為此經(jīng)歷怎樣的跋涉與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