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經(jīng)驗和想象之詩
很多時候,在個人的寫作中,最后呈現(xiàn)在人面前的,往往是一些出于意外所導致的文字:它不是自己最初所設想的,但它是成立的,就像一次改變了終點的旅行,依然能讓人得到愉悅,而遺憾也恰恰是愉悅的一部分。
由近50首詩組成的《煙火集》的出現(xiàn)也是如此,在2023年的一些時間里,我的寫作陷入了某種停滯,這種停滯在寫作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遭遇,有時短一點,有時長一點,通常是在一段時間高強度的寫作之后。那個時候,總覺得有些難以繞開的問題,就像是水面之下所游動的魚,我們能夠看見,但無從捕捉:“但此刻,它消失,就在它在的地方/空出了那一片虛無和看見”(《遁》),在這個時間段,《煙火集》這組詩中的詩斷斷續(xù)續(xù)開始出現(xiàn),它們能夠被寫出,更多地和我的個人經(jīng)驗有關。
這種個人經(jīng)驗,撇開帶有個人趣味的詩歌美學和寫作技巧之外,更多地和我的閱讀以及我所思考的疆域相關,在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它是一種隱秘的觸及:我內(nèi)心的氣候。這種寫作就像奧登在《詩人之舌》中所說:心理學家堅信,詩歌是一種神經(jīng)官能癥的癥狀,試圖通過幻想來彌補未能滿足的現(xiàn)實。恰恰相反,我們必須告訴他,幻想只是寫作的開始。
“但他孤立無援,猶如童年時/當你被伙伴們拋棄在深水池中/你找到了劃水的動作,那么笨拙地/找到了岸:一生都在這樣抵達/在無數(shù)的聲音中找到,唯一的你。”在這首《分身術》里,我試圖探討另一個自己是如何到來的,畢竟,文字中的經(jīng)驗也好,生活里的經(jīng)驗也好,都需要一種契機:一道經(jīng)驗之門。而《分身術》這個名字的由來,來自于少年時對古典文學的閱讀,包括《西游記》《封神演義》等,但更多的是出于對閱讀《聊齋》的追憶,那時是美好的年輕時代,閱讀中充滿了天真的成分,對于閱讀有著如饑似渴的饕餮之胃,這種閱讀在成年后變得稀少,但一直都保持在那里,像矗立著的符號。
來自于同一源泉的詩包括《封神記》《隱身術》《神行術》《穿墻術》等多首,也回應于我多年前所寫作的《繡像》等詩歌中所延續(xù)下來的:一條潛行的路。它們都指向想象的可能性,在蒙昧中綻放的夢想之境,我理解的想象是:“跑出了自己,比如是六月里的/雪意。能夠提前得到的那一步:/口綻蓮花,把恍惚放大到蒼茫那一刻”。
從幻想出發(fā),文字作為豐饒之海,是點滴之水的匯聚。在這里我或者應該重申一下自己對詩藝的理解:它是一種延續(xù)性的,對個人而言,詩藝在漫長的時間中并不會有本質(zhì)的改變,比如我們對于語言的處理、意象的運用,或者思想的沉浸,無論你學會了多少純粹的技巧,無論你在修辭中掩飾得多好,它總是很安靜地在那里,不離不棄。通常,我們把它稱呼為一個詩人的天賦。天賦既好又壞,它是判斷一個詩人的標準,也很容易被誤導。當說一個詩人有天賦的時候,可以當作是某種溫和的贊美,也可以聽出一些弦外之音:一種對才華的框定和過度的揮霍。
換言之,我們害怕那些既定的東西,那些一眼能夠看到頭的。
所以很多時候,出于一些不自信的原因,我們中的一些人,或者說在一個人的某一些時間片段里,我們常常試圖去擺脫這種束縛,但越是想擺脫,它越是緊緊追逐著。
這追逐著的狗,是個人之詩的印記,它的聲音有時候是警告,有時候是討好,有時候讓我們自己都想捂住耳朵,鎖住那種回響的聒噪,讓它安靜些,但我們必須清醒意識到,它是從自己的影子中所傳來的回聲:弗羅斯特說“詩始于愉悅,終于智慧”,如果改寫為“詩始于經(jīng)驗,終于智慧”,它是老生常談,同樣又可以歷久彌新。
在我寫得多一點的時候,當我開始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陰影之時,我會回頭去凝視這追逐之犬,如果它嚇唬我,我為什么不能去嚇唬它呢?這當然只是自己對自己開的一個玩笑,但寫作本身是一種需要不斷附加的行為。
很多時候,對日常和司空見慣之物的書寫會成為一種挑戰(zhàn),我們能夠找到那些詩意的積累嗎?在這種尋找中詩意是否會枯竭?如果說,《煙火集》的一部分詩來自于虛,那么,更多的那部分詩來自于實:“尋找一條往返的路/它是眼睛,或者回家,還是走向遠方/聽那些嘈雜如一樹麻雀的鄉(xiāng)音”。在《亭》中,這些詩行表達了我的某種認知,它是清晰的,也可能僅僅是輪廓,如何發(fā)現(xiàn)詩,發(fā)現(xiàn)那些隱藏著的秘密,這大概是對諸多詩人的一道試題,有些可以過關,有些終其一生都無法觸及。
詩是虛實之間的一道縫隙,透過縫隙的微光,能夠傳來遠方和高蹈。
對于當代詩人而言,實際上只要舉兩個眾所周知的詩人之詩便可以明白日常之物寫作的難度和高度:里爾克和奧登。他們?yōu)楣娝煜さ淖髌罚热纭侗贰陡琛返?,無不來自庸常的生活。當然,成就他們偉大詩人的作品,還涉及其他更多的在精神空間的文字,這里不展開說,但對小事物的處理,是詩人的基本功。
話題又繞了回來,如何處理這些甚至有可能是乏味的題材?對于這種寫作的嘗試是必須的,但有時候可能是乏味的,有著即興的成分,卻并非沒有樂趣。比如在《墻門》《塢》《堡》《訪客》《海市》等詩中可以看出:它幾乎就是我的生活。
這樣說,也許有些夸張,充滿了詩人修辭上的浮夸。但經(jīng)過長達三十多年的詩歌訓練后,無論我自己愿不愿意承認,當我對世界說話時,我對于生活的看法,我的交際圈,我處事的方式,甚至我的思維方式等,都是被詩所修正過的。更多的時候,詩在我的時間里,自主成為了一個暴躁、自以為是的主人,它駕馭著我,而這種多多少少被異化了的人生卻是我寫作以來一直所企求的,這樣的想法有些悲哀的元素,卻也是適得其所。
沿著時間之線去回溯,對這些題材的處理,一直都是我開始寫作后致力于解決的問題,我們有時候可能去寫作宏大之詩,有時候會有哲學意義上的寫作,有時候會被創(chuàng)造性所誘惑,但終究,寫作的意義在于發(fā)現(xiàn):詩是萬物生,對世界的致敬是這些詩歌秘密的養(yǎng)分,人只是世間萬物中的一種,哪怕這些事物是我們所創(chuàng)造,但它一旦成立,便獨立于我們,它有它自身的命運。而我們和它們的共處中,需要的是靈犀和彼此的成全,它們構成了漢語詩歌中屬于傳統(tǒng)的那部分,而回到我個人,在這種對于詩歌傳統(tǒng)元素的固守中找到自己的音調(diào):那片屬于自己的山水,它是縱情,也是寄情。
除非我有另外一種人生,這并非不能假設:“從一個日常的場景中脫身而出/草坪、歡笑,更年輕一點的形象”(《另一生》)。這種假設是一種和自己的和解,而新的詩從這里開始,它產(chǎn)生在經(jīng)驗之后,卻在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