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觀與幻覺——“素人寫作”觀察
一
前段時間熱播的電視劇《凡人歌》,講述了幾對不同年齡階層的夫妻、情侶,在當下社會運轉(zhuǎn)中的浮沉,其中主人公那偉是一家新興公司的“開國元勛”。當熒幕里的其他男女在北京寫字樓里加班,在出租屋里思考選擇的時候,這位老兄可謂順風順水,事業(yè)家庭雙豐收,唯一的疑慮可能是老板給的期權略微寒酸了點,但這也不礙事,畢竟兄弟一場……當然,為了契合電視劇的主題,這種順遂肯定會出意外:兄弟的背叛、領導的拿捏,這位忠厚老實的男人直到大結局的前半段,仍舊陷于一種患得患失的狀態(tài)當中,從坐辦公室到做外賣小哥、賣鹵味,戲劇性的轉(zhuǎn)換,讓他最終變成了“凡人”。
這種從成功人士到社會中下層的回歸,用劇中人的話來講,叫“過去過得虛,不踏實”,豪道絲·魏斯在《我們從未中產(chǎn)過》一書里這樣闡釋:中產(chǎn)階級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需要不斷努力才能彰顯和維持其社會地位。批評家張定浩在評價近年的青年小說家時,提到過這樣的觀點:讀者(觀眾)容易對自己所不熟悉的經(jīng)驗產(chǎn)生“審美降級”,對那些陌生地方、行業(yè)內(nèi)發(fā)生的故事,會放低要求。與《凡人歌》一道共同助推普通人這一標簽的文化事件,在圖書領域是一群所謂“素人寫作”的興起?!段以诒本┧涂爝f》《我的母親做保潔》《我在上海開出租》《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寫作這件事一下子成為了與制作短視頻一樣近乎零門檻的技藝,上述這些作品在去年一整年里,席卷了各大讀書榜單。
《我們從未中產(chǎn)過》
[以]豪道斯·魏斯 | 著
蔡一能| 譯
藝文志eons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4年1月
這些出自一線勞動者的作品,很難按照既有的文學類型進行界定,它們都有著接近非虛構的外殼,區(qū)別于報告文學中第三人稱的姿態(tài),它們無一例外地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帶領讀者親近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職業(yè)。傳統(tǒng)文學圈自然是“震驚”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打工文學”之后,再一次出現(xiàn)了主要描寫社會勞動者的文學作品,但是“素人寫作”的野心遠遠地超越它的前輩,在知識普及、創(chuàng)作門檻降低的大趨勢下,胡安焉們的“成功”勢必將吸引更多的打工人開始寫作。
二
《我在北京送快遞》的爆火,是一種時代癥候,也是一種奇觀。前不久,胡安焉的第二部作品《生活在低處》問世,在接續(xù)流量的基礎上,十分系統(tǒng)地回答了讀者對第一本書,以及對他個人經(jīng)歷的好奇。新作中,雖然沒有痛徹心扉的苦難,但是胡安焉筆下的“苦”總是彌漫在看似平淡的敘事里,因為一事無成,因為在低處,所以坦然。這個離群索居的普通人,選擇用文學來逃避自己的命運。
《生活在低處》
胡安焉| 著
浦睿文化|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4年8月
與送快遞的前作不同,胡安焉的坦誠,似乎是將自己的思維剖析給讀者看,他至少從十年前就開始寫作,閱讀了大量的文學經(jīng)典著作,在完全沒有專業(yè)背景、指導的情況,一路走到了今天。盡管他自嘲為自暴自棄,自認為不善言辭、厭惡社交,但是寫作這個姿勢本身就意味著對他人關注的渴望,晦澀地藏匿著自己向他人傾訴的野心。他時常覺得發(fā)在一些著名刊物上的文學作品不值一提,但又拒絕將自己歸入作家的序列,這份清醒保證了他的獨立性,他可以任意對這個圈子實際的貧瘠直言不諱。
至于為什么執(zhí)拗地選擇文學這條賽道,他是這樣說的:“寫作似乎是沒有成本的”。倘若像繪畫、攝影這般需要購置不菲的器材、耗材,胡安焉就不會選擇寫作。這當然也可以看成是一種自謙,論寫作的技法,寫這樣的題材他自是無法與袁凌這樣的知識分子相提并論,但寫作本身實際上是召喚敏感的靈魂,這種自發(fā)的呼喚以及回應呼喚的吶喊,與學歷、社會地位、財富沒有任何的關聯(lián)。
如果從一個資深文學讀者的角度來看,胡安焉所輸出的關于中外重要作家的觀點、感受,其實沒有什么特殊和新鮮的地方,但是扎實的閱讀基礎,以及取法乎上的態(tài)度,以及最為重要的始終“在生活中”的肉身經(jīng)驗,一同完成了普通人寫作的一座里程碑。盡管他自己不會承認這一點,胡安焉的“成功”實際上證明了一個吊詭的命題——傳統(tǒng)的純文學實際上沒有壁壘,盡管這個圈子內(nèi)部存在所謂座次、序列,但是普通人進入這個圈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的天賦和背景,唯一可能存在的門檻是需要“時機”,在這條因為MFA創(chuàng)意寫作崛起而愈發(fā)內(nèi)卷的賽道里,胡安焉們需要被平等地看待,他們需要被看見、被討論,而不是僅僅作為一種奇觀被放置在暢銷榜上。
三
如果說胡安焉身上有一種作家的自覺,那么張小滿則是另一風格的素人寫作范式。在《我的母親做保潔》出版之后,我感到十分驚艷,一方面來自對陌生經(jīng)驗的獵奇,還有一種欽佩——她在指導自己文化水平有限的父母進行寫作。我嘗試在豆瓣上聯(lián)系她,她大方地告訴我,之后可能會出版一本關于她父親的書,在春香(小滿母親)來深圳打工之后,她的爸爸也在深圳開始從事保潔等基層工作。
張小滿的特色在于,她的作品里存在一種微妙的平衡感,觸摸不到戾氣與沮喪。春香的打工經(jīng)歷,輾轉(zhuǎn)于政府單位、大型商場、居民小區(qū),其中的諸多細節(jié)都被她精心篩選,像極了一本工作筆記。然而正當你可能陷入單調(diào)的厭倦之時,她安插的母親于家鄉(xiāng)商洛的打工歷程的閃回,又將那份屬于中原大地的堅韌、勤勞帶到你的眼前。她透過春香的眼睛將深圳這座特大城市的毛細血管,尤其是那些處于熱帶雨林底層不見陽光的部分,展現(xiàn)給你看。那些往復于底層與巔峰的電梯,在春香眼中與河南的礦井結構別無二致,這種時而躍出紙面的遐思令人感到激越。
當然,保潔這樣的體力工作勢必有著諸多的不順心,一則是工作本身的屬性,二則是社會共識為其安置的等級本來就不高。但是春香卻把這活兒干出了精神氣,從一開始的拘謹,到老練能干,張小滿并不是一個居高臨下的俯視者,她的寫作動機一開始就是記錄母親跑出家鄉(xiāng)到深圳打拼的過程,逐漸地她也被春香感染,參與母親的日常工作記錄。
作為女兒的她出現(xiàn)在春香工作的現(xiàn)場,時常會引來其他保潔員的艷羨。如同作品中流露出的平衡感,她的身體力行也達成一種和生活、工作的和解?!巴獍霉さ哪J綆缀蹩梢詰玫缴钲诘拿恳粋€大型商場,每一個‘美麗’的公園,每一棟高檔的寫字樓。深圳幾乎所有的保潔和綠化工作,都是由一群五十至六十歲左右的老年人承擔起的,他們來自廣西、湖南、四川、江西、河南、陜西……如果有心留意,會發(fā)現(xiàn),他們是如此龐大、如此卑微又被忽視的一個群體”。張小滿們的出現(xiàn)填補了一種社會功能的空白,他們代替了社會記者,用個人的角度、非虛構的文學形式,嘗試還原所見所聞,還原一個在“低處”的維度,為這部分平時不太發(fā)聲的群體展現(xiàn)近原生的風貌。
四
魯迅晚年寓居上海,雖然上海出版業(yè)興盛,稿費自是不愁,然而里弄生活的逼仄和聒噪常常令他不勝其擾。在日記中他多次提及隔壁樓打麻將的聲響干擾他寫作,他寫下《阿金》這樣的作品記錄他被“俗人”騷擾又無可奈何的生活,當他因為咳嗽無法安睡的時候,望著酣睡的妻兒寫下“這也是生活”的時候,文豪與普通人的界限似乎被抹除了,盡管這可能是知識分子的一廂情愿,是一種幻覺。
當然,一個成熟的社會,我們更應鼓勵勞動者們自己來言說,與其吐槽電視劇為代表的文化產(chǎn)品中對真實生活呈現(xiàn)的虛假與不合理,不如自己發(fā)聲,寫下屬于自己的感受。
誰來講述勞動者/普通人的故事、向下兼容的客觀難度、無法長時間體驗的一線經(jīng)驗……已經(jīng)排除了大量有專業(yè)背景的作者。這確實也牽涉到了寫作倫理的問題,對于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作家們是否還能完成虛構的任務,還是這僅僅是一種幻覺?這是胡安焉、張小滿們向傳統(tǒng)文學界提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