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傅菲:酒醑記
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大賽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啟動,在規(guī)定投稿時間(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內(nèi),主辦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經(jīng)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的嚴格評審,選出特等獎2名、一等獎3名、二等獎10名、三等獎30名,共計45名。
從今天起,征文作品將擇優(yōu)在中國作家網(wǎng)刊發(fā),以饗讀者。
——編者
酒醑記
傅菲
酒是崖石上的朝露?是高懸林扉的一輪明月?還是一脈山河的鮮活脾性呢?我回答不出來。酒是最神秘的吃食之一,藏有匠人的稟賦、節(jié)氣的美韻、氣候的玄妙、河流的律動。酒是我們感情的外延與內(nèi)蘊。陶淵明把酒當(dāng)作“出世”的喻體。杯外是塵世,杯內(nèi)是隱世。飲酒是一種高潔情操,是一種本我性情,如白鶴獨立于蒼茫泥沼。他在《飲酒(七)》說: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
酒是一種液體華服。屈原身著華服,且酒且哭。陶淵明身著華服,且酒且歌。李白身著華服,且酒且舞。
酒是號子,是船歌,是民謠。酒是鋤頭,是粗糲的雙手,是蒸騰的汗液。酒從土里長出來,稻穗一樣揚起。酒藏在土質(zhì)的容器里獲得厚重、醇和的生命。站在地窖前,我這樣思忖。
地窖在雜貨間。我掀了掀地窖蓋板(不銹鋼柵欄板),掀不起來。我說,蓋板太沉手了,水根還是你來掀。水根是我表弟,是個木雕師。他拉起嵌入窖口的蓋板,雙手撐起,蓋板就豎直了,移靠在墻上。他卷起蓋窖口的塑料皮,一股寒涼的潮氣從地窖涌了上來。他問:這些酒囤了幾年了?
整整十年,囤下去就沒打開過地窖。我說。
2014年冬,在地窖囤了一批酒,有自釀糧食酒、瓶裝白酒和瓶裝法國紅酒。
籮筐吊一次,取20瓶上來。日興吊籮筐,我擺放酒。酒排在院子水泥地,排了42瓶白酒、18瓶紅酒。水根問我:還有6箱酒要吊上去嗎?紙殼箱都爛了。我說,吊上來。
這6箱酒是“貴州大曲?70年代”。囤在地窖,我都忘記了。
這些酒,我全部取了出來。酒壇排在左邊廊檐,“貴州大曲?70年代”排在右邊廊檐。我握著白瓷瓶,感到酒的厚重。一瓶酒就是一座山川,在手掌中沉甸甸。酒按隊列排齊擺放,如群山延綿橫亙,氣象萬千。
水根爬上地窖,渾身汗?jié)?,看著酒,說:這么多酒,舅舅喝到一百歲也喝不完。
我取了8瓶“貴州大曲?70年代”,慢慢搖,搖勻,開瓶,倒進陶瓷缸,一缸倒兩瓶,抱著酒缸,輕輕晃輕輕漾。我是第一次把陳年醬酒調(diào)入自釀酒,想嘗嘗自釀酒的醬香味。
壇里的酒,我都渡到酒瓶里去了。酒瓶是我網(wǎng)購來的,玻璃瓶帶硅膠軟塞,無鉛,20個五斤裝、20個一斤裝。聞到了酒香,鄰居娟嬸、小堂叔、好源來我院子,看我渡酒。我媽提了一大圓籃玻璃缸過來,說:你那幾個酒瓶怎么夠?可以用玻璃缸裝。我說:你要送酒給鄰居,報個名單給我。
我媽說:小堂叔經(jīng)常送西瓜給我吃,我的煤氣罐都是老惠抱進廚房的,娟嬸年年給我谷雨茶(一種苦茶,治感冒、腹脹),油泥爸送過兩次魚給我,海蒂早上還送來月餅,孝紅去年冬還幫我劈了半天木柴,老炎三天兩頭送蔬菜來,興興給我修了三次電路。
自釀酒全部渡入了酒瓶、玻璃缸,已臨近中午了。我姐姐妹妹及外甥、外甥女到我家了。我提著玻璃缸,送酒給鄰居們。我爸媽年邁,鄰居們頗多照顧,送瓜送菜,這是恩情。一戶送5斤,送了12戶。小堂叔接過酒,樂顛顛地說:這是難得的好酒,老侄子太敬重我了。兄弟姐妹、表兄弟也各送5斤白酒、2斤藥酒。
送完了酒,菜上桌了。姐妹都不會喝酒,唯外甥女婿喝酒。我爸拿出他自己調(diào)的藥酒,招待客人,笑瞇瞇地往杯里斟酒。我接過酒瓶,擰緊蓋子,說:今天喝貴州大曲。
外甥女婿見我拿出有風(fēng)干了泥漿的酒瓶,說:這個酒肯定好。
我搖了搖酒瓶,說,這是藏了十年的,剛剛從地窖拿出來。我把酒倒在醒酒器上,搖了搖,滿屋子醬香。菜上齊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我給我爸斟了半杯(一兩),給外甥女婿斟了滿杯。我手抖,酒落了好幾滴,落在飯桌上。我爸伏下身子,伸出舌頭舔桌上的酒,舔了酒,咂咂舌。我說,爸,桌上的酒也舔,不衛(wèi)生。
這么香的酒,一點也不能浪費。我爸說。我不喝酒,我對外甥女婿說:小廖,你陪外公慢慢喝。
吃了飯,我就去午休了。睡了一會兒,我被海蒂的公公叫醒:你上午拎給海蒂的酒,真好喝,有一股淡淡的茅味,有醬香,香味往毛孔鉆,我口腔鼻腔呼出來的,都是酒香。我從沒喝過這么香的自釀酒。你用了什么秘方?
他是見多識廣的人,曾在杭州、上海做了二十多年小生意。我笑起來了,說:叔,你中午喝了多少?
八兩是至少的。酒喝下去,渾身冒汗,越喝越來勁。喝這么多下去,一點事都沒有。醬香在口腔不散。
我拉著海蒂的公公,往我院子走,拎起一瓶“貴州大曲?70年代”給他看,說:這是茅臺嫡系產(chǎn)品,藏了十年,哪有不香的道理呢?一壇自釀酒,我調(diào)了兩瓶下去,叔喜歡喝,我就高興了。這瓶酒,叔拿去晚上喝,今天是中秋,喝個樂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酒客易得,好酒難尋。他說。
我搬出長條硬木茶幾,用水槍沖洗。洗凈了,晾曬。今天是中秋,我不能愧對一輪明月。村中與我來往較為密切的鄰居,有七個。我提前給他們打電話:晚飯,你別多喝了,晚八點來我家坐坐,老陳酒相待。
月出東山。東山即古城山,懸崖料峭,山巔松林層疊。月晃悠悠,圓圓的,浮出一圈紅暈。長條硬木茶幾擺在柚子樹下,備了涼拌菜、甜品、水果。鄰居們來了,依桌而坐。我醒了兩瓶“貴州大曲?70年代”,給他們斟酒。一人一杯,杯是青瓷三錢杯。我也給自己斟了一杯。
斟酒時,小忠說:大曲香很濃烈,這是貴州產(chǎn)的好酒。小忠在貴州工地做過五年事,聞了香味就知道是醬酒。他端起酒杯,在鼻下移動,咂了咂酒,抿了抿嘴皮,伸出舌頭,吐了一口氣,很驚訝地說:這是茅臺嫡系酒,是“貴州大曲?70年代”,酒體微黃,是陳放多年了。
他這么說,我就舉杯了,說:好酒趁鄉(xiāng)情,清茶寄明月。難得在我家相聚,喝一杯吧,嘗嘗老陳酒。簡陋點,就在柚子樹喝喝酒敘敘舊。英叔從茶桌底下摸出酒瓶,把玩著。他說,黃蓋白瓷,摸起來有玉質(zhì)感。他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嗜茶愛酒。他淺喝慢喝,從不喝醉。我問英叔,喜歡喝醬酒嗎?
英叔說,我喝酒分年齡段,年輕時喝清香型,中年了愛喝濃香型,過了五十歲多喝醬香型。貴州大曲、茅臺王子,都是好酒。70年代這一款,用高溫大曲坤沙,七輪發(fā)酵蒸餾。這是醬酒最好的工藝了。我喝了一杯,感覺焦煳香特別突出,濃郁度足,花果香、曲香、糧香很協(xié)調(diào)。
我說,英叔是老酒客。我喝不來酒。我是初喝,入口酒感微微甜,酒體形態(tài)黏稠感明顯,入喉柔順,茅香內(nèi)斂沉穩(wěn),不浮躁,入喉后,特有的焦煳香在口腔回蕩。
月照庭院。酒越喝越酣暢。我又醒了兩瓶“貴州大曲?70年代”。喝得興致上來,都忘記了月上中天。月朗朗天朗朗,清風(fēng)相送。
四瓶酒喝完,我就不再開酒了。人散去。我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苦茶,舉頭望月。月在滄浪之海漾動,清輝遍野。宋代詞人李洪說:“斟錄醑,泛滄浪?!本葡鉁胬耍卜e聚滄浪。我想起1993年5月在德興市黃柏鄉(xiāng)長田村,我與詩人汪峰、饒祖明,在村頭小店喝酒。鄉(xiāng)野偏僻,無好酒。我們貧窘,也無錢。那晚的月色也朗朗,稻香流溢。汪峰喝醉了,坐在水溝邊哭??梢酝纯薜哪耆A令人難以忘懷。我早已不會哭了,也忘記哭了。但我常會暗自流淚。因為被很多難以察覺的溫暖感動。念及此處,我發(fā)了一個九宮格朋友圈。開酒窖、排酒、渡酒、切稻草、踩黃泥、封缸。九張照片記錄了一天的生活,也是十年光陰的印證。一個人的一生,可以用上的十年是非常有限的。一個人的一生,可以一直相伴的朋友也是非常有限的。
饒祖明在朋友圈秒留言:一個不喝酒的人,侍弄酒這么上心,像極了酒神身邊的仆人。我對饒祖明說:你過六十大壽那天,我送上最好的酒祝壽。
酒醑是活的,是永生的,經(jīng)受時間的驗證,每一滴都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