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蘋果(節(jié)選)
清水君是我不想活的時候“滴”來的朋友。
在萬物可“滴”的時代,寂寞可以“滴”、孤獨可以“滴”、想罵人可以“滴”、想發(fā)瘋可以“滴”、想戀愛可以“滴”,甚至想自殺也可以“滴”。
事情還得從六月說起。
六月我大專畢業(yè)。眾所周知,考公、考事業(yè)編、考研都和大專生沒有關(guān)系??晌业陌謰屢恍淖屛疑荆瓯咀屛铱佳?,研究生畢業(yè)再讓我考公。等我當上了公務(wù)員,就可以嫁個好老公了。
我真的不理解他們的邏輯。
每當談起他們自己,他們就說一輩子就是這樣的了,這都是命!談起我,他們就好像談?wù)摿硪粋€人。只要女兒夠懂事、夠努力,就一定能升本,考研再考公。當了公務(wù)員之后再處個好對象。什么是好對象?要么公務(wù)員,要么干大買賣的,再不濟也得是醫(yī)生、警察、老師之類的社會精英。如果我當小官,老公就當大官;如果我開奔馳,老公就開勞斯萊斯。在這個邏輯閉環(huán)里,他們雖然一個是家庭婦女,一個是大貨司機,卻因此揚眉吐氣、光宗耀祖,過上了得意揚揚的好日子。
而實際情況是,我不聰明,努力了六年只能勉強上個大專。腦子笨,身體也差,中醫(yī)說我陰虛陽也虛,松泡泡的一身肉,臉肥得像個大餅。我是個社恐,幾乎沒有朋友,在哪里都是小透明。我還有個六歲的弟弟,他除了玩沒有任何長處。
在這座三線城市里,我們一家四口靠我爸一個人跑長途掙錢養(yǎng)活,過得緊緊巴巴,狼狽不堪。
我爸不跑車的時候愛喝大酒,喝多了就打我媽和我。但他從來不打我的弟弟。他打我媽的理由是她不努力管好我,打我的理由是我不努力。因為我們不努力,他的夢還碎著。
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好不容易熬到大專畢業(yè),再也不愿意為他的“夢”浪費三年時間,混個不入流的本科,在抑郁、自卑、沒有未來的絕望里挨他打罵。不僅不愿意,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我一面答應(yīng)升本,一面偷摸找工作。工作確實不好找,除了飯店服務(wù)員、理發(fā)店小妹、KTV小姐根本沒人要大專生,房產(chǎn)中介都必須本科起步。還好,我從小愛畫幾筆,后來偷偷學(xué)做美甲,我的指甲和同學(xué)的指甲都是我做的。我在市里最好的美甲店當上了助理,滿勤三個月就可以升美甲師,拿正式工資和獎金。這家店不僅裝修得雅致,工作氛圍也好,來的客人素質(zhì)都很高,大家輕言細語的,有免費茶水、點心和好聽的背景音樂。
我想先工作幾個月,存點錢就搬出去。沒想到工作一個多月就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我求她不要告訴我爸,求她讓我工作,求她放了我??墒撬催^來求我,求我去讀本科,求我努力考研,求我當個公務(wù)員,這樣就沒有人敢欺負她和弟弟了。我們娘兒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她當天夜里就給我爸打了電話。一個星期后,我爸跑長途回來,直接把大貨開到了美甲店門口。
他沖進店里,薅住我的頭發(fā)便打,一邊打一邊罵我是不入流的賤貨!店長嚇得直接報了警,警察來之前,我躲進洗手間反鎖了門。他把門鎖沖壞了,又砸了前臺的水晶果盤。
警察來了,老板也趕到了。我爸一口咬定是老板拐帶的我,我是大學(xué)生。警察和老板都無語了,只能讓我回家。老板說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fā),就當賠門鎖和果盤了,但是,我以后再也不許去店里,玩也不行,她是做小本生意的,受不起這樣的驚嚇。
我爸還要理論,卻接到一幫兄弟的電話,說要喝大酒。一聽有酒,他撂下了狠話,讓我收拾好東西滾回家等他,就開車揚長而去。
我沒有東西可以收拾,只有一只粉紅色的馬克杯,上面貼滿假的水鉆。
店長好心,給我一只手提袋,讓我放杯子。我提著袋子離開了店,店門口的鈴鐺清脆地響了一聲。以往這個聲音一響,我就迎到門前說歡迎光臨。這次鈴鐺一響,我滾了出去,再也沒有機會踏進這里。
天氣悶熱,像走在一口大蒸鍋里。我不想活了,想去跳海。
我一直往西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快累死的時候,看見路邊有一家奶茶店。
我買了一杯奶茶,半死不活地坐了一會兒,實在無聊便登錄了游戲。我進了“滴滴房”,上了八號麥,主持人問我“滴”什么,我說我不想活了,有人能陪我嗎?
不幸中的萬幸,我的聲音既糯又嗲,是好多女生拼命夾都夾不出的效果。這讓我在“滴滴房”很吃香。一張美女感十足的頭像,一個好聽的聲音足以引人遐想。真實世界的美女總有缺陷,而因聲音展開的美女想象不僅完美,且接近無限完美。
當即有六個男生麥下扣“1”。主持人問我要選嗎,我說不用,都跟我走。
我開了自己的游戲房,上了主持麥,六個男生全跟了進來。
我也不理他們,把“我爸打我媽”“我成績不好”“不想讀書”“想做美甲”“我爸把我的第一份工作打沒了”一口氣地吐了出來。
男生們一個一個退場了,只剩下兩個人。麥上一個,麥下一個。
麥上的叫路西法,麥下的叫清水君。
我覺得清水君這個名字非常好聽,就問他為什么不上麥。他打字說暫時沒有嘴,先在下面黑聽。
這時路西法說話了。
“我覺得吧,你爸不同意你干美甲,可能是覺得現(xiàn)在社會勞動人民不受尊重,”他的聲音低沉,很像爹系總裁,“你想,他是個跑長途貨運的,多辛苦,一路上得看多少人臉色,平時生活里又有多少人尊重他?”
“他不受尊重,不代表美甲不受尊重?!蔽艺f。
“那是工作環(huán)境和氛圍不同,從社會階層上講,都是一樣的。”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這時清水君上麥了:“你們能幫我一個忙嗎?”
哇!多好聽的公子音啊。
“什么忙?”我趕緊問。
“你們加我一個微信,”他說,“幫我轉(zhuǎn)發(fā)兩個鏈接,我請你們一元錢喝一杯咖啡。”
我的臉微微一紅,這個小哥哥好會啊,這么順利地拿到了我的微信。
我們互加了微信,收到了他的鏈接。我打開來,是某品牌咖啡店的推廣活動。我轉(zhuǎn)發(fā)了鏈接后,果然收到了一個優(yōu)惠鏈接,可以在全國任意門店訂一杯咖啡,只需要一元。
我搜索了一下,本城的咖啡門店離我很遠。我打了電話,店里說不論多遠都包送。我訂了一杯美式咖啡,付了一元錢。
等我返回游戲,路西法也訂完了咖啡。他說他家樓下就有這個咖啡店,沒有想到可以一元錢買一杯。
清水君得意了起來,他說這樣的“羊毛” 多得是,只要他想。
我問他還有什么,他讓我打開某地圖APP,翻到最下面,再順著打開好幾層鏈接,居然有一個打車福利,可以享受兩元打車一次。
“你想去哪兒就用這個打車,”他說,“算我請的?!?/p>
我連忙稱謝。路西法見我心情好了一些,便開始勸我回家,說不論我有多痛苦,都別想不開,人生很長,一切要慢慢來。不管父母再不好,也不能不回家,一個女生流落社會很危險,我爸最多打罵幾下,受點皮肉苦。我反駁他怎么能只是皮肉苦呢,我的精神更苦。
“就是,”清水君也說,“原生家庭苦才是苦,社會能有多苦?!?/p>
“哎哎,”路西法有些不高興了,“兄弟,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說這種話,她一個剛剛畢業(yè)沒有工作的小姑娘,總要先回家吧。”
“我能有什么原因?”清水君更不高興,“我告訴你吧,這個社會有的是羊毛,那些有錢人不要的東西,窮人攏一攏就夠活了,《紅樓夢》里劉姥姥咋說的?他們拔根寒毛也比我們的腰粗?!?/p>
路西法沉默了。清水君對我說:“只要你愿意,你拜我為師,我教你怎么薅羊毛,每天什么都不用干,有吃有喝有錢賺?!?/p>
“真的嗎?”我眼睛都亮了,“怎么薅呀?”
叮的一聲,后臺有私信。路西法說讓我小心,網(wǎng)上什么騙子都有。我隨手回了個“感謝”。
“這不能隨便說,”清水君得意地說,“我當初可是正式拜師的,還給了我?guī)煾敢磺О税侔耸说陌輲熧M?!?/p>
“我沒有錢?!蔽曳跑浟苏Z氣,可憐巴巴地說。
“你不用給錢,”清水君說,“以后每天跟著我轉(zhuǎn)發(fā)鏈接,或者點一點鏈接,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薅多了你自然就會了。”
“謝謝哥哥。”我怕他記憶不深,連忙夾起嗓子,這一下子就更嗲了,“哥哥你真好!”
“我就是個大專生,”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聲音的改變,“現(xiàn)在每天靠薅羊毛,吃飯、喝東西、打車都不花錢,賺的錢就存著,我爸媽還天天發(fā)愁,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我告訴你,父母就是死腦筋,你不用理他們,實在不行就搬出去住,哎喲!我?guī)煾负拔矣惺铝?,我走了?8。”
房間里一時安靜。我問路西法知道薅羊毛嗎,他說不知道。他依舊勸我回家,我說我真的害怕,他問我除了美甲還喜歡干什么,我說喜歡畫畫。他說這就好辦了,他有一個好主意。
他讓我回家不要和父親頂嘴,要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和他談判,說自己不喜歡讀書,也不是讀書的料,但是喜歡藝術(shù),可以去學(xué)插畫,將來當個插畫師。
“插畫師?”我隱約聽過這個職業(yè)。
“是的,學(xué)成以后可以在動漫公司上班,也可以給網(wǎng)文配圖,還可以改行做平面設(shè)計,如果自己能創(chuàng)作故事,那就升為作家了?!?/p>
我聽得心馳神往,但還是有點兒擔憂:“美甲師不行,插畫師就行嗎?”
“你不懂你父親,”路西法說,“美甲和美發(fā)在這個社會比較底層,除非你做成了大師級的,否則很難實現(xiàn)階層的提升,但是插畫師不一樣,聽上去是和老師差不多的層次,而且很時髦,你要告訴他,插畫師不僅受人尊敬,而且賺得多,最重要的是可以在家工作,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庭,相信我,他會支持你的?!?/p>
“可是,”我還是很忐忑,“插畫師和公務(wù)員差好遠?!?/p>
“他為什么讓你考公務(wù)員?”
“找個好工作唄?!?/p>
“不是的,”路西法說,“他是為了讓你嫁個好老公,他這樣的男人不可能認為女人自己有出路,女人的出路都在男人身上,你嫁了好老公,你和你們家才有出路,才有人扶持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一輩子才有靠山?!?/p>
我驚呆了!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我爸媽一直逼我讀書是為了弟弟!
“不可能吧?”我脫口而出,“是為了我弟弟?!”
“這是你說的,”路西法回答,“你說他打你媽,發(fā)瘋的時候也打你,但是從來沒有打過你弟弟?!?/p>
“是的?!蔽也唤麄?,“一巴掌都舍不得。”
“你想啊,”路西法說,“他中年得子,自己又沒有什么本事,他著急啊,他把兒子的希望全部放在你嫁了什么樣的老公身上,你做美甲能嫁什么人,嫁醫(yī)生?嫁警察?嫁公務(wù)員?但你如果是個插畫師,有手藝又體面,他就有了希望,如果你再出本書,成了作家,那就更體面?!?/p>
“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說,“我沒有想過要當插畫師。”
“現(xiàn)在想也不遲,”路西法說,“蘇州有個動漫產(chǎn)業(yè)園,里面有很多插畫師培訓(xùn)班,你可以去試試,沒準兒是個機會。”
“蘇州,”我又有點兒絕望,“這么遠?!?/p>
“你在哪兒?”
“連云港?!?/p>
他愣了一下:“不是一個省嗎?”
“額,我沒有出過遠門?!?/p>
“你搜一下,應(yīng)該是包吃住的?!?/p>
我連忙百度了一下,果然蘇州動漫產(chǎn)業(yè)園有插畫師培訓(xùn)班。我打開招生簡章,包吃包住五個月,學(xué)費一萬六千八百八十八元。
“學(xué)費這么貴?”我不禁嚇了一跳。
“貴是貴了點,”路西法說,“但是園區(qū)有很多公司,找工作很容易?!?/p>
我一頁一頁翻看著學(xué)生作品,有一些畫得真好,有一些我覺得自己努力一下就可以達到的。培訓(xùn)班承諾向園區(qū)動漫公司推薦就業(yè),許多學(xué)生還沒有畢業(yè)就找到了工作。他們舉著自己的作品和工作牌,在園區(qū)的辦公室、咖啡廳、小花園里各種打卡。我羨慕地看著,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我。
……未完待續(xù)
(責編崔健)